⊙ 文 / 霜 白
生如寄
⊙ 文 / 霜 白
霜 白:一九七七年出生,诗歌作品散见于多种刊物及选本。现居河北保定。
棉花不是一种花
但它也开过好看的花
它没有声音但它也有过
迎风而舞的小小棉铃
我们所谈到的棉花
是一个个干柴般的身体上
顶着的白头
是大片大片的
我们把它穿在身上
我们不再想起它
我们都有一样的母亲
每个名字后面的括号里
标注着这个人的生卒之年
在一道小横线的两端
也有另一些人的括号里
横线后面是空的
——他们一直是亏欠的
每个人都包括在两瓣大小相同的弧中
都有一个长度相同的横线
死去的人是完整的
而我们是没有做完的填空题
像我们爱着
追索,相遇又离别
我们写每一首诗
所有的残缺之物都值得赞美
我们存在——
在那些尚未存在的事物里
凭方寸蜗居安身,借一叶扁舟远行
身有根而心无涯。尘世太过苍茫
还可望月思乡,借几多旧物怀念故人
你在此刻,亦在彼地
在经过的一草一木间呼吸
也在另一些人的皮肤里。你说着爱、怜悯
这仅有的躯体可能过于狭小
还要向逝者借一方墓碑。灵魂一直在攀缘
一生太短暂
我也借这山河与星斗,叹息过
借这一行行诗托付命运。我也打探过神灵
他于永恒中也借用了一次我这具肉身
狂欢吧,这筵席永不散场
相爱吧,这世上没有离人
一些陪伴过的人
可能永不能再见
一些火热过的人
已经淡如死灰
一些爱过的人
已经形同陌路
想起这些时
他们是一颗颗恒星
连接出一个叫作我的星座
饮酒吧,下一秒又是诀别
干杯吧,每一杯都是第一杯
春天怒放的那片油菜花田
如今铺着一层皑皑白雪
我爱那些油菜花,也爱雪花
在清晨我爱那初升的太阳
在傍晚我爱淡薄的暮色
在你的光照里
我想到以后、从前
野葵花在旋转——
我爱你,却无可奈何
又一个夜晚醒来了
又有一场梦境推开了我
关上两个世界间的门
我回味刚经历的这一切和其中的我
像回忆一段新鲜的旧事
而同样还有一些事
我不知道真的经历过还是
只在梦里出现过
这让我怀疑生活的可靠性
只有记忆用石块
掺杂着混沌的砂浆塑造着一生
作为一个多梦的人我偶有一种优越感
仿佛比某些同龄人多用过一些时光
那些丰富而离奇的片段
就像白日生活中生出的神秘花朵
或黑暗中点亮的光线
我更愿意说我是为它们而活着
如同我写作诗歌
一个秋天的傍晚
我看见一群鸟
飞过村庄的上空
它们那么小,而天色渺茫
依靠我和大地上的景物
我判断它们在飞行,飞往南方
它们的队形变换像跳动的音符
滑过秋天的空气
落日把苍凉弹奏得更远
哦,那是一个被音乐浸透的瞬间
那是一个普通的傍晚,一群普通的候鸟
经过一个少年
飞向远方。那时我还没有长大
奶奶也还活着。我们都反复看到过
同样的鸟群
我不记得那是哪一年
我只是记得我和一群鸟相遇的一刻
我没有认出它们中的某一只
它们一定也没有认出我
少年总要奔向更远的地方
沧桑的游子
故乡总是一年比一年更沉
久居在村庄里的人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
逐渐减少。像往事的叶子
像他自己的锈蚀,在加深,片片剥落
一个人就是这样像一棵植物一样活着
在父母的根里长大,或者父母在他前方
引领着他
结出果实。当双亲落下,满目苍茫的时候
他的孩子抓住了他
总有什么不断在下降
从一个人脚下淤积,和着汗水
和眼泪,把他变成泥土或石头
一个老年人比一个中年人更沉稳
在村东坟地里祭祖的人认识自己的位置
从东北往西南依次排列的祖先们
像一棵树在生长,那些黄土在迫近
更多的人和事变成尘土在埋着他
像埋着一个根或一颗种子。他感到
自己就是尘土,或其中一粒微尘
好吧,那就从爷爷的堂弟二爷爷说起
他的第一任妻子病死于三十岁左右
大儿子猝死于心梗,时年四十
大儿媳死于次年,乳癌
他们的长子
育有一女,于几岁时夭折。
三儿子的长子,小儿麻痹致残疾
二十岁时死于癌症
而他自己,十年前遇车祸,致左腿残疾
前年死于肺癌。
现在回过头来
再说二爷爷,三年前死于胃癌,年逾古稀
老人的女婿,四年前
因肝癌去世,四十岁余。而女儿
亦于两年后寻夫而去,子宫癌。
现在接着说长孙
——这有些节外生枝——前年春天
他的岳母病逝,患病多年的岳父
也于第二天撒手人寰,随她而走。
……似乎有些乱。我是想按顺序
从一棵大树的树干说起,数到一根树枝
和树枝上的树枝
有的折断,有的停止向前,有的还在生长
但很明显,它们盘根错节,像织网
没有头绪。到底能抓住什么呢?
那天和人谈到这些——如此神秘
我想到所谓的风水之说
事实不过如此:浪花推着浪花
顺着一个方向流去
而风无所不在地回旋,吹动盲目的事物
有时我们通过枝条的晃动看到它
而更多看不见的地方,风一直流传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