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段爱松
通灵街
⊙ 文 / 段爱松
段爱松:一九七七年出生,云南昆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4届高研班学员。出版诗集《巫辞》《弦上月光》《在漫长的旅途中》。曾参加《诗刊》第30届青春诗会,获《安徽文学》年度小说奖等。
我穿着和爸爸一样的鞋子。跺在水泥地板上,会发出“啼哐啼哐”响的鞋子。谁都不知道,爸爸给我们安装了一个秘密,会响的秘密,在脚后跟下面,谁都甭想看到。
我现在穿着它,奶奶牵着我的手,说是去送爸爸。
奶奶昨天说爸爸死了。我很害怕。
奶奶说人死了,就会到另一个地方。会不会是我出生之前的地方呢?我不知道。我想爸爸要去的地方,一定很远,要不然头顶上的天空,为什么忽然就很高很蓝。我抓着奶奶的手,一路上落下许多响声,和爸爸黑色的鞋子一样。
爸爸生前给我买了许许多多颜料调色板与画笔纸张,同时也买了不少磁带和CD。他喜欢颜色和声音吗?那是我昨晚刚刚做到的一个梦。爸爸还在梦中命令它们画画儿和唱歌,只是他没动嘴巴,而是用脚,用脚上套着的那双黑色的鞋子。这让我感到害怕,担心自己脚上穿着的黑鞋子,也跟随着爸爸鞋子的密令画起画儿、唱起歌。
我没敢告诉奶奶,爸爸在昨夜梦中仍然活着。我暗暗想,也许爸爸真的还能活过来,穿着那双会发出声音的黑色鞋子,一下子就跳下一张床,拉着我,和我们一起回家。
我和爸爸的家,在哪里呢?是否还在小镇,在小镇中心,这条长长的街道上呢?那时我太小,已记不得是谁告诉过我这条街的名字。只想得起,爸爸经常会在电话里急冲冲地对别人吼道:“……通灵街……喂……就在通灵街……”是的,我们就住在通灵街的中段。
赶街天,来家里的人特别多,遇着节假日,更是拥挤得很。我从小看着来往的大人们,从一只手掏出钞票,又从另一只手,拿走一沓沓从奶奶手心递过去印满咒符的纸。奶奶告诉过我,那些纸钱和咒符中,哪些是给死了的人烧的,哪些又是烧给菩萨的。
我都记得牢牢的。
今早,她往布包里放进厚厚一沓黄黑相间的纸钱。我知道,那是准备烧给爸爸用的。想到爸爸昨天死了,我心中一阵阵发紧,有眼泪像是被什么逼着朝上涌。我使劲憋着这口气,不想让它们冒出来。爸爸说过,男子汉,自己那点“猫尿”绝不能往外淌。所以我就得把泪水憋回去,憋得肚子里有些阴凉阴凉的。不过,我会憋眼泪了,我感觉到自己长大了;既然长大了,就更应该记得爸爸交代过的话。
还没有到达爸爸在的地方,在车上,我就感觉到一股特别的气味。不是我的鼻子闻见,而是从脚下,这双黑色的小皮鞋蹿进我身体的一股莫名的气味。我说不清楚那种怪怪的味道,有一点点像是爸爸发火想要打我时,突然忍住的味道,但又不完全是。
大人们一路上都不大说话,奶奶也沉默着。我不时偏头看看她,阴着脸的样子,的确很怕人。我也跟着不敢作声,怕鞋子传给我的那股怪气突然蹦出来,让人无所适从。
我低着头,不知何时从奶奶手里抽回自己的双手,左手搓着右手,然后右手反过来反弄着左手,脑子里却在使劲想着,想着待会就要见到爸爸。死去的爸爸,会是什么样子呢?
车子在山路上依然开得较快。这是一条翻新不久的乡村公路。车窗外的树丛很是奇怪,我第一次觉得那些不知名的、一闪而过的小树,多像是爸爸特意安排来迎接我们的卫兵一样。风一吹,它们四处摇摆,叶子发出唰啦唰啦的响动。不少树还被自己阴影遮盖住了下半截,像是也穿了黑色的鞋子。
想必是爸爸知道我们要来看他了吧。
我试图从车座上站起来,够着身子往外看,奶奶的身子,正好挡住了我。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大声训斥,叫我别乱动,坐好。我觉得她怎么凶巴巴的,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这么大声地吼我,一点都不像我的奶奶了。可是爸爸能看到我现在受委屈想哭的样子吗?我多么希望他能看到,并且知道,我们很快就到了。
车子顺着弯弯扭扭的山路继续开动,快爬到半山腰时,渐渐慢了下来。奶奶伸手把我搂了过去。我感觉得到,她在悄悄哭,一点声音都没有的那种哭。我不敢抬头看她。她的手现在冰凉冰凉的,这是我从来没有碰触过的奶奶冰凉的手。颤动的手心,像是有无数泪水漫延爬行,让我感觉到了寒冷。
“妈,别难过了,就快到了。”坐在奶奶另一边的我的大爹,侧过身子,对着奶奶安慰。这声音像是突然从车底下冲上来,带着黑色金属一样的硬度和速度,让我误认为,是爸爸在说一样。爸爸有时候说话,腔调真的像极了大爹,好几回他叫唤我的名字时,我记得都听错过。待会儿见到他,我真想再好好听听。
可是他还会说话吗?如果他真的死了,还能再和我说几句话吗?想着这些,我不由自主在车子垫板上搓动着鞋底。黑色的小皮鞋在清晨发出莹亮莹亮的光泽。我低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脚。它毫无规则地在乱动,而我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在用力。
“啼哐啼哐”“啼哐啼哐”……一定是爸爸知道我们到来了。他安装的秘密开始启动了,就在脚后跟,在奶奶下车时的脚后跟,在大爹下车后踏在水泥路上的脚后跟,在我乘坐的面包车上乱搓乱动的脚后跟……
大爹最后一个把我拽下车,又把我的小手拉还到奶奶手上。山下的路,站在山上看去,被天空连成了一条条交错的暗道;大人们的鞋子和鞋子,在坚硬地面上摩擦出来的嘈杂声音,沿着这些暗道传了下去……多像是爸爸在这条路的尽头等着,急于要对我说出的话。
可是,爸爸想说些什么呢?
我把侄儿拽下车后,我才注意到,今早我们乘坐的是一辆白色面包车。我的兄弟究竟是怎么死的?我很怀疑。但是死亡之后料理的诸多事情,容不得我过多停留在这种怀疑之心上。我得强忍着心中的疑虑,不去过于悲伤,尽管许多年前我就知道,眼前这条灰白的路,终究会被自己踩在脚下,但无论如何我也没有料到,踩在最前面的人,是我的亲弟弟,而不是我。
是什么让我来到这个叫作晋福虚古园的火葬场?是眼前这辆白色的面包车吗?还是前方灰白道路尽头,躺在停尸间我兄弟冰凉惨白的尸身?
一缕缕细白的青烟,夹杂着清晨山间朦胧的白雾,在火葬场上空,依附着我看不见却感觉得到的隐秘重量,想必它们也是白的,丧失了尘世中时间属性的白,就像是我体内的骨头,已被自己命运中的另一种白色,一丝一丝渐渐镂空吸食着。
“大爹,走慢点,等等我们。”我侄儿的声音从后面撞到我后脑壳,像一只手,对,像我弟弟昨天早上的那只手,在通灵街我家老房子堂屋正房床下微微颤动。
大概那是凌晨三四点,我妈电话把我叫醒,我从距堂屋一公里外另一个租住的房子赶过来看我弟弟。
“妈,老三应该没事,往常也是这样的。”
“你好好看看,他从床上摔下来,到处青肨紫焐的,手肿胀得厉害。”
“我有些担心,他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三、老三……”我妈轻声喊道。老三像是又睡熟了。
“妈,别担心,睡一觉就没事。”
“我总感觉有点不大对头。”
“妈,别多心,上楼去睡吧,上次也是这样,您忘了吗?”
“他是不是又整那个了?”
“可能是,我还不太确定,昨晚我和老所在铺子里喝酒时,让他也来整一口,他说不喝了。”
“太不听话了,我说了多少次了,他都不听。”
“您别难过,天好冷,快去睡吧,老三昨晚自己还削了两个苹果吃,睡一觉应该就没事的。”
“可他的脸青肿得厉害。”
“可能是摔碰到的,昨晚我和老所喝酒,他走出走进的,不知道他要整哪样,问他他也不说。”
“他肯定是又整那个了,我晓得的。”
“等明天醒过来我好好问问他,回头我再找找床底下,看看有针头什么的也就认得了。”
“你把他的被子再挪上来一点,盖住脖子,天冷,帮他盖严点。”
“您去睡吧,爸爸和侄儿还在楼上,我也得回去睡了,我起来时,我儿子也跟着醒了,说在屋里等着我,我现在回去,等会儿我再早一点过来看。”
“老三真是太不听话了,又整那个东西啊……”
“大爹,快走呀,你怎么站着不动?”我侄儿的声音从前面撞回来,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的弟弟真的死了吗?”走在火葬场这条灰白的路上,我不停问自己。
我的骨骼像是被一双无形之手探入,挠得隐隐发痒。
“大爹走快点呀。”
怎么像老三的声音,小时候的声音,难道我是在梦中吗?
火葬场上空的白色烟雾,聚集得越来越多了,天空阴沉沉的越发冷了。天空像是我眼中派生而出的一个虚幻世间。我感觉得到我弟弟的气息,一直在我身上游离,随着天空越来越白的冷相,越积越厚,越裹越紧。是老三不想离开我们呀!他不想死的,但为什么会死?又是怎么死去的呢?
那天晚上,我想他一定是冷坏了。
“赶快过来,老三……老三、老三怕是不行了……”我妈在电话里噎泣。
天才刚刚亮,我并未睡着,没来得及洗脸,没来得及等我儿子。
“老三嘴里好像有些什么东西!”
“你把他扶高一点。”我妈拿着一块帕子擦他的嘴和脸。
“他吃了什么?怎么吐了一地?白黄白黄的是些什么呢?”我急速回想昨天晚上,我弟弟走出走进究竟做了些什么。
“你赶紧背他去医院,我打电话叫老所过来。”我妈仍然擦着我弟弟脖子上和身上的呕吐物。
“弟弟的身体怎么那么重,他不是吐了那么多吗?”
“等一下,我叫你爸爸和你一起招呼去。”
“不消,爸爸身体不好,行动不便,我能背得动。”
“我跟你去,你先走快一点,我随后来。”爸爸的声音,从木楼梯上口飘了下来。
弟弟的尸体停在哪里呢?火葬场这条灰白的小路究竟通往何方?一个人将要死去的重量,似乎又一次次试图爬上我的背。这或许是我兄弟活着最后停留过的地方,他的身体在我一路小跑的颠簸下一阵阵发凉,就连我热烘烘的汗水,也止不住生命急速消散。
我感觉到弟弟越来越硬的身体,像是一截被打磨得白闪闪的金属。
“人已经死了,救不回来,准备后事吧。”白大褂摘下口罩,淡淡地说。
“医生,再救救试试吧!”我妈哀求着。
“是啊,医生,他昨晚好好的,还吃了两个苹果。”老所茫然地随口而说。
医生没有说什么话,就走出了抢救室。
“医生,我兄弟是怎么死的?”我追着也跑出了抢救室。
医生还是没有说话。
“他是不是死得很痛苦?”我本来想问问,因为我回想起我弟弟的嘴巴歪斜得严重,并且七窍流血。但我忍住了,只是在心中问了问自己。
我记起,我弟弟在我从背上放下时,白了我一眼。尽管我预感到他已经死了,但是他还是白了我一眼,只露出眼白地白了我一眼,其他部位瞬间消失了一样,这让我莫名惊骇。
他一定是有话要说,要不然他的嘴为什么会扭曲成那样?我想。
“妈,昨晚我走后,老三有没有说过什么?”
“好像说了,但是说不清楚话了。”
“我仔细查看了房间,没有发现针管,老三应该没有整那个。”
“我以为他又整那个,才成现在这个样子啊!”
“没有,但是为什么前几次整了,睡一觉就好,这次没整,反而死了呢?”
我落在亲人们的后面。
火葬场这条小路的尽头,和所有道路的尽头,有什么区别呢?我妈拉着我侄儿的手,急匆匆往右边一道铝合金玻璃门随着人流涌了进去。我弟弟的身体,应该就停放在里面了吧。
我停下脚步。
我体内的骨头有点酥麻,发白的酥麻感。很多年控制住的一种欲望,不知道为什么,在我体内又开始跃跃欲试。让我忍不住颤抖抽搐。
这些白色的幻觉,还有刚刚我妈牵着侄儿进去时,留在我脑里满头灰白头发的影像,像是被什么力量搓捏着,渐呈粉末状。我想起了一路乘坐的白色面包车,还有通灵街上我家褪色的铺殆……它们和火葬场阴郁的上空,碎成一点一点,多么相似。
通往停尸间的过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宣传画上的红颜色反光点缀,还是由于某处不明光源中的红所照映,或者就是我老眼昏花了,一阵阵流动着的红,自我拉着小孙子进来之后,就充斥在我四周。
是的,正如你们知道的一样,我的儿子死了,的确死了。我是他的老母亲,为这个不孝儿送葬的老母亲。但我并没有见到我的儿子,殡仪馆的人说,我儿子还没有化好妆。
刚进来时,小孙子的手被我紧紧捏着,现在反了过来,我的手像是突然失去了力道,被他的小手抓得紧紧的,他一定是害怕了,却不敢说。我知道他也跟着看到了那些该死的宣传画上,尸体被焚烧后,尸骨呈现不同形状和颜色的恐怖。我算是第一次开了眼界,科技发达,想把尸体焚化成什么样就成什么样。宣传画上完整的骨架和破碎的骨头,除了价格相差大以外,究竟有什么区别呢?我的儿子死了,骨头焚化得完整和破碎,于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是这些画面,吓到了我的小孙子。他的小手都把我的手捏疼了,还有许多细微的汗渍,热烘烘地令我产生了错觉。我竟以为捏着我手的,是我儿子小时候的手。那时候他的小手,就是这么鲜活、灵巧和干净。我说:“小三儿,帮妈妈裁一沓蜡光纸。”那双小手便在弯弯的裁纸刀上翻腾。大红色的蜡光纸和那双小手一样细致紧实,富有光泽。我的小三儿,把着那把锋利弯刀的黑褐色木柄,裁拉出一道道红白相间的缝。那些缝隙曾无数次交错编织在我眼前,整齐繁密的一道道口子,真是漂亮极了。
“让——下让——下,请让——一下,来了来了……”像是发自我大儿子阴沉的嗓音,被火烧焦般急促。一个不锈钢金属架,被一窝人围着推了过来。架子上有一具泛着暗红反黑光泽的、类似于棺材一样的盒子。薄薄的盒子,一下子就镶嵌住我的眼睛。
我的小三儿,就躺在里面了吧。小孙子拽着我,朝前几步。这时我才完全看清楚这个薄如纸糊的盒子,蒙着一层细纱般的红黄条纹,一些黑色的粗犷线条,勾勒出一道道咒语般精致的图案。这样类似的图案,正在我怀里揣着,那是我家祖祖辈辈在通灵街赖以生存的法宝。我掏出了准备放入这个盒子焚化,好给我儿上路的第一沓黄纸钱咒。我的胸口却被这沓纸钱符咒带出了什么似的,一下子空空荡荡,就连门口灌进来的冷风,也被这种空荡的感觉吞噬。
我浑身打了个冷战。作为老年人,我到现在才真正感觉到了冷。而我小孙子的手,暖和和的小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我身上抽走。那种温暖,多像我的小三儿,一次次帮我从一盅盅骰子里幸运地摇出最大的那个花色点数,让我作为通灵街上的“ 賨主”,得到最有利的 “賨钱”分配方式和最大的利润收入。如今,它在哪里?难道就在这个布满亡灵符咒的敛尸盒里,徒劳地等着和我作别?
它还会是温暖的吗?它还是幸运的吗?我的小三儿的手。还有长出这双手的身子、头、脚,它们还是完整的吗……敛尸盒在我眼中湿漉漉的。我第一次感觉到眼泪是有重量的,那种重量,刚好是和我怀中被掏空的东西相等。
“奶奶,别难过呀,奶奶。”这只小手又抻回来了,是我的小孙子。我的小孙子长大了,他是我小三儿的儿子,我抓着他,就像昨天抓着我的小三儿渐渐冰凉的手一样紧紧的,我怕他们趁我不注意都跑了。
敛尸盒的盖子,在超度的年轻师傅的念经声中,缓缓打开。他是小三儿的朋友小牛,一个还了俗的僧人。
一个哭泣的声音,刺过我的耳膜,我的头一阵阵发疼。那声音是我妹妹和她姑娘几乎同时喊出来的,她们一定是看到了我的小三儿,被一团白色的东西封住了口,那层口罩般白色的东西,封不住不时溢出的血水。
昨天我大儿子和我商量过,听从小牛师傅的劝告,不给我的小三儿做尸体冷冻存放处理,因为小牛师傅说,我小三儿身体虽死了,但是神经还活着,冷冻会让他更痛苦。我也不想我的小三儿死了,还要承受更大的痛苦,所以,现在他七窍溢血,浸染着封堵的这些棉花状的白色。他一定是还不想走的,一定还有很多话、很多事憋在心里,要不然血水不会溢流那么多。
我的小三儿究竟是怎么死的呢?既然我大儿子说他没有整那种事情,又是什么让他在寒冷的半夜摔下床,一睡就醒不过来了呢?回答我的,只有眼前混乱的红颜色和哭泣声。
我的小三儿,安静地躺在这个纸盒里,和他身上黑色的运动休闲服一样安静,还有被捆绑固定在一起的脚上的黑色布鞋。那是我一针一线缝制的。这样的鞋子,我给他缝制了好几双。他喜欢穿,即使几次在戒毒所里,他都喜欢穿着它们。
我梦见过这些黑色的鞋子在月光下,发出银子般碰撞而出的清脆响声。我的小三儿向我发过誓,一定会戒掉那东西。这样的誓言,他跟我说过许多许多次,每一次我都相信,即使现在,他还能开口再说,我也一样会相信。我不得不怨恨自己老了,昨天竟没有听清楚他最后嘀嘀咕咕说不清楚的那些话。我的小三儿,难道就这样糊里糊涂死去了吗?
小牛师傅从我手上取走了那沓纸钱符咒,就像我从小三儿小时候的手中,取走那些摇 “賨钱”的骰子。骰子一颗上面,刻印是纯黑色花点,另一颗是纯红色花点,多像眼前这具尸体身上穿着的衣服和七窍溢流而出的血水,不知道也被什么摇着,停不下来,却永远不会摊露最终的花色点数。
如果他不是我的儿子,或许不会现在就死去,那该多好!是谁让我在通灵街赢得过那么多的 “賨钱”?又是谁,让他用这些钱开始去整那种东西?回答我的,依然还是混乱的红颜色和哭泣声。
我的小三儿被化妆师高明地遮盖了死亡和受伤的痕迹,像是睡熟了一样。只是微微张开着的眼睛和弯曲僵直的手指,提醒着我,这不是一个梦境。他在另一个世界正看着我,看着今天这场送葬。我的悲伤,也许只是他在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梦境而已,我是他梦里的母亲,我和他现在只隔着哭声和纸盒,它们都被死亡,耥成了薄薄的红色。
我带着两匹纸糊的马,橙色的马,骨架是用盘龙山上竹篾片编制的。尽管我腿脚不太方便,但它们一直在我手上拎着。我坚持要自己拿。我知道老三儿是能看得见的,尽管他现在躺在这个大纸盒子里,未完全合上的眼珠早已停止了转动,也不妨碍他能看得到这对漂亮的马。今早出发前,我特意拴了点绿色和紫色的绳结挂饰,这样看起来更活灵活现,只是老三儿的死,让我疑虑重重。
我儿子真的就这么死了吗?从三儿他妈告诉我之后,我一直没有缓过神来,毕竟我是他的老父亲。
老三儿喜欢我做的橙色大马,从小就一直喜欢。我记得他举起小手,高高地举着,挥动着并不存在的鞭子,想把我做好的橙色大马驱赶。那双小手白皙、柔嫩、红润、葱直;哪里是眼前这双青肿、僵硬、惨白、扭曲的手可比。这样的手还能驱赶橙色大马吗?我很不放心。不过还好,一会儿这些都得进火化炉,成为灰烬。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亲手做的这对橙色大马,竟是给我小儿子驮葬的。
“再看一眼吧,亲属们,得封盖了。”
小牛师父念完了超度咒,从三儿他妈手上接过了符咒纸钱,放在了尸身上。一阵更大的哭喊声响了起来。我手上的橙色篾马,似乎也跟着动了起来,一股悲凉的气息,从我体内直往上冒,令我的口中顿感发苦发涩。不经意间,我转脸看到三儿他妈正好看向了我。
这个眼神,和老三儿出生的那天一模一样。
“三儿别哭,爸爸做的马给你骑。”老三儿还不知道,纸马是不可以骑的。
“三儿别哭,爸爸扎的花圈圈多好看啊!”老三儿还不知道,纸做的花圈只有纸的味道。
“三儿别哭、别哭,爸爸糊的礼蓬花多漂亮呀!”老三儿还不知道,礼蓬花为什么在送葬时,必须抬得高过头。
“三儿真的不知道,爸爸有多少了不起的殡葬技艺在通灵街大展身手。这个小镇方圆几十公里,不知有多少人家为爸爸制作的殡葬精品折服,前来排队购买呀!”
“三儿,爸爸忘记了你还是个小孩子,小孩子是不应该和这些死亡之物过多挂上钩的。”
“三儿,爸爸糊涂,你岂能听得到这些话。爸爸现在腿脚不便,真的是老了吗?做一个花圈都很费力,更何况是这两匹马。”
得让我再好好看一看你,老三儿。骑着我亲手扎的橙马,你可放心走了,你的眼睛小牛师傅已经帮你合上。
橙色的马在我眼前跑过,一匹紧咬着一匹。我知道它们都是我亲手扎好并裱糊好的,现在它们终于能自己跑动啦!
这些个马经过我面前都会朝我看一眼,接着喷一个响鼻。我很纳闷,这些在梦中复活的马,它们身上的橙色,随着奔跑竟一点点脱落,最后露出森白幽绿的骨架,发出那些篾竹编制时的“嘻唰嘻唰”的响动,在我的手上翻来倒去。不肯停止的橙色马,难道你们早知道我儿子昨天必然会死吗?
可是我没有看见老三儿,所有从我面前跑过的橙色马背上都空着。其实那上面坐着亡灵,只是我无法看到,因为它们都是别人的亲人,只有马是我的。
老三儿难道掉队了吗?
“请家属让——让,让——让。”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又推着这架不锈钢支架,穿过我们,朝着更深的巷道滑去。车轮不时发出“嘶啼斯啼”的摩擦声。
我手上的纸马,跟着兴奋起来。它们在我手心越跑越轻,越来越烫。我明白这个走道的尽头有大火等着。我的儿子没在刚才那群橙色的马背上,他一定是还有话要说。我拎着的纸马,似乎正替我和他秘密交谈着。它们在我手上被这些隐秘的对话点燃,一股莫名的劲,拖着我朝前朝前。我手心的汗水隔着前方看不见的大火,在快步疾走下,被捂得又阴又湿。
“爸爸,我要骑马。”老三儿指着我刚刚裱糊好的橙色大马。
“等你长大了,爸爸教你骑。”我把另一匹马的骨架用细绳固定好,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这马什么时候长得大呀?”老三儿嘟噜着小嘴巴。
“等你长大,它也就长大了。”我拿起橙色的纸,准备裱糊。
“什么时候我才长得大呢?”老三儿盯着那些匹马,眼珠不转,鼻翼翕动。
“等爸爸老了,你就长大了。”我手上一滑,差点把装裱的糨糊打翻。
“老了,老了会死吗?”他的眼睛,依然直愣愣盯着那些做好后,排着队等待晾干的纸马。
“是的,这些纸马,就是人们买去烧给死人驮东西的……”我感觉说漏了嘴。
“那么我还可以骑它们吗?”老三儿疑惑地看着眼前一匹匹裱糊好的橙色纸马。
“等你长大,爸爸带你去骑、去骑真正的高头大马。”我伸出手,再次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
“真正的马是不是跑得更快?”他越问越有劲。
“是的,和风一样快。”我拉过一整张橙色的纸,准备做马皮。
“风有多快?”他更加疑惑地眨巴着眼。
“很快很快,比你眨眼睛还要快。”我说。
他就故意猛地眨巴了一阵眼睛,眨得很快,然后朝那些扎好晾晒着的橙色马做了一个鬼脸。
我用裁纸刀顺势一拉,橙色的纸发出“嘁里歘啦”一声,像风生出刃口一样,把即将作为竹篾马皮的橙纸,整齐地一分为二了。
“爸爸,还是我来拿吧。”我大儿子的手,朝我手上的这对纸马忽然伸过来。
我摆了摆,算是避让,并没有理会我大儿子的好意。这句话,他今早已对我说过好几次。
这对橙色的纸马被我紧紧攥在手心。我能保持沉默,跟着走到现在,力量完全来自它们。我扎过无数的送葬马,却还是第一次真实感觉到它们的力量。这种力量里面有温度,我知道那肯定不是我身体上的,只有死去的人被剥离的温度,才会这么不顾一切有力地引领着活着的人。
我对三儿的死,忽然像是明白了点什么,但是我说不清楚。这微妙的传达,只有手上这对橙色的马知道。
我的小儿子,究竟死于何因?
“一号炉,在一号炉烧。”火葬场的工作人员,指挥着这辆闪着幽暗金属光泽的运尸车。
“一号炉出问题了,得等等。”一个稍胖的中年男说。
“出什么问题?”推车的年轻人问。
“可能是油路堵塞了。”中年男显得不耐烦。
“那得等多长时间?”我的大儿子插话。
“要看情况呗。”中年男甩下这句话就匆忙离开。
“我就说要三号炉,我妈硬是不听。”我的大儿子抱怨道。三儿妈妈拉着小孙子,嘴唇动了一下,但说不出话。
“三号炉是比一号炉贵不少钱,但一号炉是最老的炉子,快被淘汰的炉子,听说常出问题,真不知道我妈是怎么想的。”我的大儿子声音急吼起来。
三儿妈妈依然没有说话。一阵风从窗子外刮来,吹动她满头的银发。我看到她脸上的皱纹颤动了几下,她在强忍着什么,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与悲凉在她眼中闪过。是的,几十年来,自从和我结婚以来,我还是头一次深切感觉到,她现在所承受着的一切。
我手上的纸马,几乎让我拿捏不稳。它们急于奔赴死亡世界而获得新生的动能,无限增加着自身的重量。它们难道也为迟迟不能焚化的尸体而焦躁不安吗?
“可以推过来了。”约莫半个小时后,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老三儿的尸体,被推向四个炉子中最远处的一号炉。
“只可以进来直系亲属。”另一个声音,把大部分送葬的人隔离在了不锈钢栅栏外。
“胖胖,快去给你爸爸磕头,还有你,华静。”我大儿子催促道。
三儿妈妈依然拉着胖胖的手,通过了栅栏开着的一道小门,大孙子华静跟在后面。我没有动,我正在抵抗着手上这对马翻腾的邪力。我感觉到脚软塌下来,迈不出一步,身子摇晃起来。我下意识靠紧栏杆。
“爸爸,您怎么了?”大儿子抻手扶向了我。
小牛师傅在一号炉前,对着装老三儿的殓尸盒念超度经。两个孩子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那只带去祭祀的大公鸡,似乎听得懂经文,摇头晃脑像在嘀咕回应着什么。
“可以进炉了。”这个声音,不知道从哪里飘到我耳朵里,阴森冰凉。
亲属们的哭声,在殓尸盒缓缓倒换进入一号炉的过程中骤然响起,“呜呜”一片。只有我手上的这对橙色大马,反倒安静了下来。压在我手上的重量,也迅速消失。在一号炉闸门即将关闭的一刹那,似有两道橙色的光影,尾随着钻了进去。
并不是我老眼昏花,我手上马的皮,像是被什么褪去一层,原先锃亮的表皮已呈暗黑。想必和我的老三儿身上的颜色一样。可惜他们帮他化了个漂亮的妆,就像有谁在通灵街上的老屋里,为我儿子的死因,涂上了橙色大马奔离我而去的那层秘密。
我知道你是怎么死的,我的小孙子,但我不能说,就像我不能再回到这个世界上一样,有些秘密只属于另一个人们看不到的世界。我是你的奶奶,在你今天即将化成一堆骨灰之前,我早已死去多年,并且连同一副柏枝树棺材,葬在了象纹山上。
唤醒我对你记忆的,并不是我们的血缘。既然我们都已经跨越过生到了死,那么你一定明白,死亡并非一无是处。它隔断这个尘世的困难与欢乐之后,也剥夺了我们生前在这个尘世的情缘。它需要在彻底摧毁和遗忘中,建立新的秩序。只有你身上的那一沓沓黄色纸钱,正是它们,让我不得不再以你奶奶的世俗身份,等待你的到来。
“叮咚”“叮咚”“叮咚”这是木槌敲打钢冲子,击穿黄纸抵达木砧垫的声音,也是我活着年老时唯一要做的日常事。我得教会你,尽管你那时还很小;我必须一个眼一个眼地教你,怎么才能把一沓沓黄钱敲冲得整齐漂亮。
“奶奶,这些黄纸是钱吗?”
“是啊,这是很多很多的钱。”
“那可以买好吃的吗?”
“可以呀。”但我没有对你说明,可以在阴间使用。
“有好吃的喽,奶奶快带我去买。”
“你学着奶奶,冲好这些纸钱,才可以去啊。”
“好嘞,奶奶,让我来试试吧。”
“你怎么冲歪了?你看,必须左手握紧冲子,对准不要动,右手使力甩下去,动作得干脆点。”
“太难了,奶奶,我冲不好。”
“冲不好就买不成好吃的东西。”
“奶奶我冲好几个眼了。”
“冲得真不赖,三三真聪明。”
“等下可以买好吃的了吗?”
“好好冲,等下奶奶就给你买。”
“叮咚”“叮咚”……冲子发出了吃进木桩的声音。
“这炉子太扯淡了。”有人在焚尸炉外开骂。
“进去都一个多小时,还不能烧。你们究竟什么时候弄得好?车子还等着上山呢。”这个声音沉闷而焦躁,哦,是你哥哥的声音,我的大孙子的声音,有多少年,我都没有听到过的声音。
我看见那些黄钱,依然静静叠放在你的身上。没有经过火化,它们就不可能真正来到我的世界。但是你可以和奶奶说说话呀,你的委屈我知道,但是你一样可以说出来,你还在害怕不是?还是那么多年,你已忘记了奶奶?
趁着那些该死的柴油没有点燃焚烧起来,你应该再看看自己最后的样子。一个男子汉,刚好四十岁的样子,有多好呀!
“叮咚”“叮咚”“叮咚”……多么欢快的节奏,多么娴熟的小手。我听着你那时冲黄钱的声音,甭提多高兴。奶奶老了,老了动作就慢了,加上眼睛花了,这门家业和手艺可得有人延续,而你这么快就冲得这么好,能不让人高兴吗?
“叮咚”“叮咚”……
可是为什么你就那样死掉了呢?
“开始化了,开始化了……”几个声音从炉子外飘来。外面电子屏幕上显示出红通通“焚化中”炉子工作的字样。亲属们看到这些期待已久的字,已经压抑不住这股莫名的兴奋,开始嚷叫起来了。
唉!到底是谁造成了今天这一切?可是三三,我的小孙儿,谁让你正当年的时候就去死呢?
“奶奶,是您吗?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躺在大火中?”
“三三,我孙儿,你终于肯说话了。”
“我死了吗?为什么我现在才有意识?”
“不是意识,是灵魂,是你的灵魂醒过来了。”
“灵魂怎么会醒过来呢?”
“你没看见那些黄钱已经焚化,你的肉身也正在焚烧。”
“是那些黄钱唤醒我的灵魂?”
“那些不只是黄钱,它们是你为自己冲扎出的幽冥道路。”
“那可是您自小教我的手艺,是我们家在通灵街世代相传的饭碗啊!”
“它在我们活着的时候可以叫作手艺,但在我们死后,就成为‘冲钱人’提前为自己铺设的道路了。”
“难道我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吗?”
“这条路没有什么不好,只不过你提前了许多年,所以你得为这些提前带来的后果承担责任。”
“人死了难道还有责任吗?”
“你只是肉身死去,就像我,肉身死去那么多年,不也得回来这里找你吗?”
“那我还能做什么呢?我都记不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我这段记忆,难道被什么删除掉了吗?”
“正常的死,比如像我,死亡的记忆就会一直保存。而你,究竟怎么死去的你难道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我现在只知道自己在发烫,在膨胀。”
“真是罪过,你身上的罪过,一定会让你的灵魂和肉体再受一次苦。”
“您带我出去吧,这火好猛烈,我的血肉都已经烧化,我的骨头也正在咝咝冒火,我被大火拆解的痛苦,难道是我唤回这段死亡记忆的方式吗?”
“每个人的死亡记忆,都必须留在死者的灵魂里。”
“可是我还不能死,您知道的,但为什么就这么死了呢?”
“你不想想,和你一样整那东西的人,有谁愿意早死?”
“难道我真是整那个东西而死的吗,奶奶?”
“三三孙儿,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我不能对小孙儿三三的魂灵说出他死亡的真相,即使我们已经在同样的幽冥之境,这个秘密是跨界的。我不知道他死以后,会不会在赎罪之后得到答案。他的魂魄被焚化的黄钱唤醒之时,就伴随肉身承受大火的炙烤焚烧。他的肉身一点点被焚化的同时,他的魂魄也在急剧地膨胀变形。他需要承担进入冥界的第一次苦,尽管他心存疑虑、心有不甘,也不能改变任何与他隔绝着世界的一丝一毫。
“奶奶,您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就快要被这该死的温度撑破了。”
“别急,就快结束了,三三,快了。”
“那些真是我的骨头吗?”
“是呀,是你寄存在活人世界的灰。”
“它们怎么那么黑呢?”
“那是罪过的结晶,你难道已不记得,你整过多少次那种事?”
“哦,我哥呢,他不是比我更早整那种事吗?”
“是的,但他得活着继续承受痛苦,还得抚养你的儿子。”
“我有儿子……哦,为什么我开始发冷?”
“尸体就快烧完了,是的,大火就要熄灭。”
“我感觉,越来越冷了。”
“还会更冷的,黄钱化取了温度,我们也该走了。”
“我们去哪儿呢,奶奶?”
他常常给我讲绿脸的故事。
这面古旧的铜镜,就是私奔时他送给我的。他说这是传家宝,里面藏着一个古滇国史前时期的女巫,晋虚城通灵街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女巫都在看着。女巫有一张绿色的脸,谁要是能见到这张脸一眼,就可以多活十年。
我是春芽,也住在通灵街,就在他家斜对面,天宝丽里面。他的朋友大多数都叫他的诨名“三狐狸”。我喜欢这个名字,它让我感到男人的安全优越。我一直这样叫他,结婚后也如此。他的确比一般男人聪明,这是我愿意嫁他的原因之一,只是昨天他的一个朋友,突然打电话告诉我说他死了,劝我去看看他,我才意识到,尽管他说了那么多谎,但这件事上,他没有骗我。
他说过离不开我,离开我就会死,的确是真的。但我不能去看他,就算是他死了,我也不能去看他。我想起离婚时,自己当着他和他妈发过毒誓,再不会踏进他家半步,更不想再见到他,无论今后是生是死。想起这些,我有些后悔,但我不能这样。整个早上,我都坐在通灵街天宝丽二楼老房子的窗子边。窗外冰冷的空气,透过木窗子的缝隙吹到我脸上,像些尖利的指甲壳。
我从床底下的旧木箱里,翻出这面青铜镜。铜镜边上,有道手印一样的痕迹。我总错觉,是他留下的,是他在几千年前的这条街上,准备好送给我,要我记住的一个暗语。可是他为什么就死了呢?不明不白。我也不能去看看,还有我的儿子,不知道以后该什么办。
我又能做什么呢?
“妈,我想结婚了。”
“你说些哪样?结什么婚,你头昏了噶?”
“真的,我得结婚了。”
“为哪样忽然要结婚?和他?那个吹烟鬼吗?”
“您别骂得那么难听,我知道您不喜欢三狐狸,但是我想和他结婚。”
“和那种人?结哪样?你敢!”
“妈,我真的要和三狐狸结婚了。”
“你给还要脸,你个烂柴柴。”
“我想好了,对不起!”
“那个小杂种是个吹烟鬼,你又不是认不得,不准!”
“我知道,但他不是改了嘛,他爱我,我也爱他,我们是真心的。”
“改个屁,他要是能改,我拿根棍子榙泡屎连着棍子一起吃掉,烂柴柴,你要是和他结婚,就永远不要再进这道门。”
“妈,求求您了,我得和他结婚啊!”
“你怕是吃着屎了,烂柴柴,你要敢和那个小挨砍的结婚,我们就断绝母女关系,现在就给我滚。”
“妈,妈呀,我有了,我得和他结婚,对不起,求求您了。”
“啊!什么?你说什么?你个小贱货,不要脸的东西,丢死人了……滚!”
“妈,别生气,您脸都气绿了,我走就是了,呜呜……”
“滚、滚滚、快滚,呜呜呜……”
我照了照我的脸。
我发现这面青铜镜更亮了。它清晰地把我脸上的斑斑点点都映衬出来,甚至连眼角一丝皱纹,也逃不过镜面反射。
我开始衰老了,我心中一阵阵抽凉。
镜面颤动着,有两行眼泪紧紧盯着我,好像流不下来。
我知道,三狐狸,他真的是死了。
“没事吧,春芽,别哭了,别哭了。”
“我妈不要我了,呜呜……”
“不怕,还有我,别难过,到我家去吧,我们立马结婚,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不去你家,不去,呜呜……”
“你放心,我会跟我妈说,她如果还不同意,我就带你走,好吗?”
“呜呜……你现在就带我走吧,我不想再待在这个地方了。”
“等我和我妈再谈一次好吗?”
“你不走,我就自己走,我不想见到你家的人,任何人。”
“好吧,你等等我,我回去收拾下,春芽,别哭了,我们一会儿就出发……”
“呜呜呜……”
青铜镜被我捏得发烫。和八年前坐在开往昆明的中巴车上一样,只是那时候,多了他的手和我一起合着这面青铜镜。
我停止了哭泣,不再悲伤,因为他的手通过青铜镜传达我体内时的温暖,那种热乎乎的体气,男人的体气,让我一下子感觉到了安全和希望。
我放松下来。我说三狐狸,我们一定要在外面好好奋斗,活出个人样才能回来。他没说什么,却把另一只手搭了过来。
这只手,冰凉冰凉的。
我感觉很奇怪,心突然跟着痛了一下。车窗外,一棵棵深绿色的桉树倒向了后面。我感觉到车子在加速,在一个大坡拼命地朝前奔驰……
“春芽,我和我妈说了,我们还是回去生吧!”
“为什么要回去生,我想在昆明的医院生。”
“我妈说,娃娃要紧,过去的事情就算了,都过去了,她让我们回家。”
“我不去,要回你自己回吧。”
“春芽,好老婆,这次听我的好吗?我们出来大半年了,这出租房太小,环境又不好,我妈都说了,回去把孩子生下来,等稍大一点,她帮我们带着,我们想出来再出来。”
“三狐狸,你现在还爱我吗?”
“这还用说吗?当然爱!”
“那就不要逼我回去,我真的不想回去。”
“春芽,你,你不知道啊,唉,我、我该怎么跟你说呢?”
“怎么了,三狐狸,不要吞吞吐吐吐,有什么就直说。”
“好吧,春芽,是我骗了你。”
“你骗了我?”
“是的,我和你说我找到了工作,其实是骗你的。我、我身上就快没钱了,连上个月房租,也都还拖欠着没交。”
“啊!你前几天不是说,还有一两万块钱吗?”
“都是骗你的,春芽,就连我东拼西凑借来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到现在,我都没找到一个正式的工作,前几个月打零工挣的钱根本不够用,房东这几天又催了,实在没有办法,我才打电话跟我妈说了情况。”
“你、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春芽,我不想你担心,我总以为拖一拖,还是能找到一份稳定点的工作,就可以解决问题,都怪我没本事。”
“算了,三狐狸,我这里还有些钱,你拿去先把房租交了,但回去你要答应我,不准和那些人来往,不准再碰那种东西。”
“你放心,春芽,我妈会很高兴的。”
“我真的不想见到她,你认得的,那次她骂我,还动手打我了……”
“都是过去的事,不提了,春芽,我们回家吧!”
我有些怀疑,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可没人会告诉我真相。
青铜镜会吗?我的记忆,在青铜镜里断断续续地闪现。
为什么我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难过?我曾经无数次想到,三狐狸因吸毒而死的种种场景,甚至在我的梦里,好几次这些可怕的场景吓醒过我,令我全身冷汗、泪流满面。可现在,他真的死去的时候,我为什么还能坐在这里,静静地照着这面古怪的青铜镜?
我还爱他吗?我,还是原来的春芽吗?
镜子镜子,你告诉我,好吗?
“这孩子像谁?”
“像他妈?”
“不是太像。”
“像他爸?”
“也不是很像。”
“那到底像谁?”
“像他自己呗,胖嘟嘟的,就叫胖胖吧!”
“春芽,胖胖哭了,怕是饿了要吃奶了。”
“三狐狸,我奶水不够,你妈还在背后嘀嘀咕咕,说难听的话,我都听见了……”
胖胖没有爸爸了。镜子啊镜子,胖胖今早去送他爸爸了吗?
镜子啊镜子,胖胖的妈妈,好久好久没抱过胖胖了。她正举着你,自言自语哩。
三狐狸啊三狐狸,究竟是你没有骨气还是我绝情。你可以忍受你妈对我的冷嘲热讽,但我不能,就像我能够承受我妈与我断绝关系,而你不能违逆你妈一样,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心中憋屈,所以处处与你为难又怎样?我难道不是你的女人?我是你的女人不找你吵找谁吵?你为此不开心,难道就又可以和那些人混在一起?混在一起我还不知道你干了些什么鸟事?手上的针眼哪里来的?还有床下不小心落下的针筒呢?三狐狸,当初回来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难道都忘记了吗……
青铜镜亮堂堂地映照着我。却没人来回答我。
我想,三狐狸是死了。胖胖去送他爸爸了。
“春芽,你真的要和我离婚?”
“是的,我过不下去了。”
“你是不是有了其他人?”
“我有其他人又怎么样?你想想自己又整那种事,对得起我吗?太让我伤心绝望了。”
“他是谁?”
“和你没有关系,我们完了,只有分手。”
“你怎么这么绝情?”
“我不绝情就不会害得我妈和我断绝关系,我不绝情她也不会早早地气病而死,三狐狸,摸着良心想想,我是为了哪个挨千刀的。”
“春芽,你为我离开了你妈,我知道;我妈对你不好,我也知道你受委屈了;我又整那种事,都怪我不争气,但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谁给我过机会呢?三狐狸,我们缘分到此为止,离婚后各走各路吧!”
“春芽,看在胖胖的分儿上,你再想一想好吗?”
“就是看在儿子的分儿上我才忍受了这么久,我现在不愿忍了,死也不忍!”
“你不能离开我啊,春芽,你离开我我会死的,你给认得?”
“要死就死,我再也受不了了。”
“你会后悔的,春芽。”
“我高兴都还来不及呢!”
“嘁刺嘁刺”,是什么在响?
青铜镜中,怎么看不见我的脸了?天怎么暗了下来,要下雨了吗?
“嘁刺嘁刺”,有人要来了吗?我知道你们都躲在青铜镜中,故意不让我看见。
是妈妈吧,还有三狐狸,你们在里面照镜子吗?
是不是还是这面青铜镜呢?我晓得你们看见了我的脸,是的,一张变绿色的脸,女巫的脸。这么多年以来,我算是看明白,绿色的脸,才是最漂亮的脸。
“你们每看我一眼,也能多活十年吧!”可是妈妈呀,还有三狐狸,你们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吗?
窗外的寒风,裹紧了我的身子。那些绿色的斑斑点点,留在了青铜镜面上。
我究竟跟你们去哪里?
为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我发现名字错了一个字。
在焚化黑底红字的公示牌上,我小弟的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同音不同字。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焚尸炉里的火,不也一样烧得又大又旺嘛。
但有一瞬间,我恍惚觉得那个错字的颜色鼓胀发青,和电子黑屏上其他红通通的字形成鲜明的对比,就像是肌肤上一块明显的伤疤一样刺着我的眼。那会不会是小弟在另一个世界的隐秘文身,还是他有话要说的另一种暗自应对?
那一瞬间,它是如此游离,又如此清晰。
“姐,你手臂上是什么?真好看。”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小弟,三耶说大概是护身纹吧。”
“三耶帮你文上去的吗?漂亮极了,像个什么神兽,又像是一条什么纹路。”
“三耶说是古滇出土的太阳纹。”
“太阳纹是什么?”
“我不知道,三耶也说不太清楚,大概是一种图腾。”
“我看怎么有点像我们家印咒符用的木刻雕版上的纹路呢?”
“哦,是有些相似,不知道它们有什么关联。”
“我喜欢这些纹饰,姐,能不能叫三耶给我也文一个?”
“你还小,恐怕三耶不会给你文。”
“不行,我想文,我去悠着三耶看看。”
“小弟听话,文身很疼的,你还小,这不是开玩笑。”
“疼,我不怕的,姐。”
“门开了,门开了……”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兴奋得直嚷嚷。
我朝前走动时,感觉脚底有些酸麻,我似乎忘记这样站在这间小小的观测室里有好久了。
一号火化炉,在一个观测室正上方,监控视频小窗口里被打开:火化车过了一阵子,才缓缓被什么推送出来,上面布满一些好像还冒着淡淡青烟烟的散乱骨灰。
小弟真的没了,我的心塌了下去。
我的眼泪,忍不住冒了出来。我在玻璃隔板上看见自己模糊不清地笑了一下,赶紧用袖子抹去泪水,一面跟着亲属们快步朝一号火化炉前走去。我的嘴角不小心沾到了我的眼泪,让我明白那一个不由自主的笑,比任何东西都来得苦咸。
灼热的气浪,在我们接近骨灰车时扑面而来,一种被炙烤后,无处躲藏的奇异味道让人眩晕。亲人们都没说话,但是有许许多多声音,仿佛萦绕在我耳畔。有一个特别明显的声线,试图挣脱出来。
是小弟,他一定看到了我,他有话要说。
“姐,没验上,我被刷下了。”
“为哪样?你身体素质各方面都那么优秀。”
“他们说我身上有这个。”
“这个怎么了?”
“他们说我各方面指标都是第一,也为我可惜,但是有这个就不能过关。”
“我原来就劝过你不要文,想不到现在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我不服气,跟他们说,在美国,就连特种兵不也有这个吗?”
“他们告诉我,这是原则问题。”
“那就算了,我们再想想其他路子。”
“姐,我不想再待在家里了,我想出去做事。”
“你能做什么呢?还是先在家里帮帮忙吧。”
“不,我长大了,有自己的理想,家中有哥哥和你们就够了。”
“小弟,别傻了,家里的事情也需要你。”
“我真的想出去闯一闯,我做梦都梦见过我成功了。”
“那你想做什么去?”
“不知道,先出去看看再说。”
“要不还是去把文身洗掉,明年再参加验兵。”
“不,它在身上保佑我这些年了,我知道,我得留着。”
“那你是不是不想再当兵了?”
“想,一直想,等有机会,我想去美国,当特种兵。”
由于温度太高,殡仪馆两个穿白长衫的年轻人,把骨灰倒在另一个不锈钢托盘里,推到大厅的一个旮旯处,继续冷却。我忽然想起尸体火化前,小弟一身黑色白条纹运动服,还有黑色的鞋子,以及白色的大口罩……现在就剩一堆骨灰。
这些难道都是虚幻的吗?我多像是在做一个清冷的梦。
我的眼睛,一直盯着这些零碎的骨灰。不知道是谁小声嘟噜了一句:“看看,这些大关节处,骨髓烧出来都是青黑的。”我心中一震,眼前这堆凌乱骨灰上,稍大稍完整的骨头上,都有星星点点的青黑色。
“那东西真是毒啊!连那么高的温度都烧不掉。”这个声音又嚷了起来。令我身上的文身,也跟着隐隐发痒。
“小弟,你怎么整这个了?”
“不要告诉爸妈,姐,我受不了了。”
“你这是要气死他们吗?你知道现在我和你哥的情况,为什么你还不争口气?”
“我没有办法,感觉无路可走。”
“谁让你整这个的?你跟谁了?”
“小皮他们,这伙人都在整。”
“你不是要出去闯吗?”
“他们劝我说一没学历,二没技术,出去是个笑话。”
“那也不该整这个呀!为什么?”
“你知道的,姐,不要问了。”
“哦,你是不是和那个春芽好了?”
“早就好了。”
“那个春芽,听说是个烂人,跟跟这个跟跟那个,还喜欢赌钱……”
“闭嘴!不准你们说她的坏话。”
“难道不是吗?妈妈为什么反对,你要和她好,我们全家人都不会同意的。”
“你们管不着,说到底今天都是你们逼的,还有哥哥和你的事,别以为我认不得。”
“是的,我们已经走上这条不归路,可你为什么要跟着走,这口东西染上,就等于死路一条,你不知道吗?”
“早死早了,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小弟,你咋个这种说话。”
“人生不过如此,我明白的。”
“趁早戒了还来得及啊,弟弟。”
“等你们自己先戒了再说吧,姐。”
我拾起了一块大一点的骨头,接着又拾起了另一块更破碎的,在黑与白、青与灰之间,我分不清楚,这些骨头和我记忆中的小弟有什么关联。
这些骨灰,真的是他吗?小弟的骨灰,被我们装了一骨灰盒,满满的。剩下不少,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理。我左手臂上的文身,像是被什么催动复活了一样,急于想从我身上挣脱出去,剥离的痛痒,令我难以忍受。
我想起三耶给小弟文上去的图案,比我这个要更复杂漂亮得多。三耶和我说过,文身时小弟的确不怕疼,像个真正的男子汉,只可惜人生走错一步,就步步是错。我知道三耶有意在提醒我。我曾经也想过,自己在通灵街上,会不会突然在某天猝死。
我害怕死亡。像小弟这种不明不白地死去,更是我所恐惧的。但是这口东西,反反复复,真是很难断根。也许小弟说的没有错,“人生不过如此”,只是我还是没有弄清楚,小弟的死究竟是整了那种事,还是其他原因?
只怪当时我没能在现场。但后来换衣服时,我看过小弟手臂上的那个文身,深青色像是被洗过,几乎已经褪尽,只有皮肤鼓起着那个奇怪的、淡淡的肉色图腾。而我手上的这个文身,在帮小弟捡拾骨灰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天气阴冷光线不好的缘故,青色更深了,甚至接近了黑色。难道是这个原因,让我的文身痛痒得厉害吗?我说不清楚,就像一个人欠的债,有时候是得还利息的。小弟或许已经用生命偿还了,但我,还有他哥哥我的二弟,却仍然得回到通灵街的老房子里,继续忍受和承担生活。
小弟的骨灰让我不大相信,人能在命运的轮转中寻求希望和救赎。他死后把那道青色的痕迹,或许加固在了我的文身图案上。我的名字以后会不会也被弄错?我突然有了这个不着边际的奇怪念头,在小弟骨灰盒被封盖上的那一刹那。
这个变黑的、该死的青色文身,又开始引诱我了。令我感觉到身子被什么紧紧拽着,跟在人群的后面,越走越轻。
我的前夫抬着他兄弟的骨灰盒。他的胡须蓬乱,至少有一个星期没有刮了。在从火葬场大厅走回停车场乘车的路上,我心中有些凄楚和难过,但我不能靠他太近,毕竟我们离婚了。
我决定来参加他兄弟的葬礼,算是对他们家的一个交代。在我没有和前夫结婚之前,我就认识他兄弟,也算是一个小镇上的朋友,曾经同在一个学校上过学,我一直叫他三狐狸。
三狐狸活着的时候,叫我嫂子。我和他哥离婚后在通灵街偶尔碰着,他还是这样称呼我。
“嫂子,去买菜啊?”
“是的,三狐狸。”
“来家坐一会儿,我哥在的。”
“不了,回家还有事。”
“有空来家里吃顿饭嘛。”
“好的好的。”
“我哥都在家的。”
“我知道。”
三狐狸常常穿着一件蓝色的运动服。他喜欢足球,上初中的时候,在当地少年里踢球小有名气。我亲眼看见过,在学校那块红土球场上比赛,三四个人根本围堵不住他,只是没有料到,若干年后,我会成了他嫂子。
三狐狸突然死去,让大家心中一点准备都没有。我从我兄弟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真是大吃一惊。我兄弟和三狐狸曾经属于铁哥们一样的关系,我嫁给他哥之后,这种关系更进了一步。不过,后来的事情,谁又能预料得到呢。
当初我和前夫刚刚结婚时,我家里人强烈反对,那时候,家人已经知道我前夫整着那种事情,不过我相信我前夫是个能痛改前非的人,所以我坚持嫁给了他。在这一点上,我的判断到今天也没有错,尽管我们已经离了婚。只是我挺为三狐狸可惜的。我本以为他能像他哥哥一样,遵守自己的诺言,痛改前非。不过,很多事情,或许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就拿三狐狸的媳妇春芽来说,真是不可理喻的一个女人。
特别让我气愤的是,春芽在得知三狐狸死讯后,居然不闻不问。我问我前夫,这叫怎么回事,他也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真为三狐狸找了这样一个无情义的女人感到悲哀,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想起三狐狸带着她回家生活后,那种目中无人的狂傲,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三狐狸啊,你一个聪明绝顶的男子汉,为什么偏偏就糊里糊涂找了个这种德行的女人。你看,现在害得自己不就这么不明不白死掉了?
“嫂子,春芽脾气不好,你不要和她计较。”
“三狐狸,你给我听好,要不是看在你的分儿上,我今天非扇她两耳光。”
“嫂子消消气,我会说她的。”
“小孩子在一起闹一下怎么了,她怎么能乱动手打人,还骂妈妈难听的丑话。”
“我知道我知道,嫂子不要生气了,我回头会跟她说。”
“你不要处处护着她,三狐狸,这样下去,这一大家子迟早散伙。”
“我会说她的,嫂子息怒,我会说她的。”
“这话你都说多少次了,真是岂有此理,你不好好教教她的话,恐怕有些人迟早也要被害死。”
“嫂子,你这是说哪里话,消消气,消消气嘛……”
我看着前面送葬的车子,一辆接一辆驶离晋福虚古园。这个火葬场上空一直有烟雾飘绕,开始我以为是灰白色,现在细细看,才认得灰白只是个假象,它们其实是发蓝的,那种隐秘的蓝,就像三狐狸穿着蓝色运动衫,在通灵街街口瞬间消失后,留下的一抹色调。
我前夫,仍然乘坐第一辆白色的面包车。三狐狸的骨灰盒,在一阵阵鞭炮的爆裂声中,静静地被他抱在身上,还有三狐狸的儿子胖胖,以及我曾经的婆婆,先后踉踉跄跄上车的动作,刺痛了我,让我对曾经的这个家、这个家里凶巴巴的婆婆的敌视,瞬间化为乌有,甚至都让我有些想重新回去的冲动。
我乘坐的是黑色的面包车,最后启动,紧紧跟在这列送葬车队伍的后面。车辆行驶得并不慢,这让我有些不安。三狐狸的妈妈说过,中午得赶回晋虚城吃饭,接着就要赶紧把三狐狸送上山,不能让看坟地风水的诅映师傅久等。
一路上,凡是遇到路口,前面的车辆都会放两封炮仗,随着火药味,还会飘来一把把印有咒符的黄白纸钱。这些薄薄的纸片儿,有些也许是三狐狸亲手剪裁刷印的。他像是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似的,把送葬的纸钱做得特别精致。
“三狐狸,来买纸钱的人都夸我家做得好,他们到处给人说说,看来有得你忙了。”
“小意思,嫂子,这些活儿,我奶奶在我小的时候就教我了。”
“要是这些钱是真的,你就发大财了,我们一大家子也跟着发。”
“可不是嘛,我也盼着有一天这些钱我能用哩。”
“你可别乱说话,这可是死人的专利哦。”
“人人都要死嘛,怕哪样,不过以后我专门要自己做一批。”
“整哪样呢?”
“留给自己用呗。”
“呸!乌鸦嘴,瞎说乱讲,年纪轻轻,别想得美。”
“这可不好说,嫂子,自己能用自己制造的钱币,那才叫幸福。”
“你呀,夸你几句就不得脸了,活着穷一点,也总比死了富有要好。”
“说着玩呢,嫂子,我这人,就像我妈说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许多纸钱从前方顺着风,飘过送葬的一辆辆车。我数了数,把一些数字默默记在了心里。偶有几张黄纸钱飘进了车窗,我顺手捡了起来,看了几眼,又随手扔出了窗外。
这几张纸钱,又一次融进了一片片冷风中。
它们翻卷腾跃,真是很像许多年前,三狐狸穿着蓝色运动衫,在晋虚城中学的球场上纵横驰骋。那个时候,他还是快得像风一样的少年,灵活的盘带身姿,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是有理想的,我知道,而且他的理想很大,所以今天这些纸钱,都尾随着他的亡灵,他未尽的理想,飞得又高又远……
“三狐狸,我和你哥要离婚了。”
“怎么回事?嫂子,别开玩笑,你们不是好好的吗?”
“缘分到了。”
“是不是我哥又整那个事了?”
“没有,他已经彻底改过了。”
“那为什么呢?”
“再在这个家待下去,人会疯掉的。”
“是不是我妈又说你什么了?
“算了,不说了,有些事情你可能也看到了。”
“你为这个家操的心,我都看得见,我妈脾气不好,加上春芽又那样,唉,我理解你的苦衷,但我哥不能没有你,这个大家庭不能没有你啊。”
“必须有个了断了,不怪你哥,只是他是大孝子,你妈说的话,不管对错,他都不容反驳,我也是个女人,受够了。”
“我理解,我常常也会有种离家出走的冲动,太压抑了,我妈什么事情都要管,都要把在手上。”
“三狐狸,其他我倒也不担心,你是聪明人,听嫂子一句话,那种事情,千万不能再沾。”
“哪有,我认得呢,再整那种事情,那我真是不要命了。”
“你要像你哥一样,对那种东西,说断就断了。”
“放心吧,嫂子,你也再考虑考虑,我哥真不容易。”
“难道他们都认为我就这么容易?”
我转了个身,背向三狐狸,暗暗问自己。
车辆到了晋虚城北门。穿过卖菜街,很快就会回到通灵街。炮仗又噼里啪啦炸响。这些红色的碎屑,和车上撒下来的大把黄钱,混合在了一起。火药青色的烟雾,没能遮挡住它们飘过一排排绿色的钢铁架。
——那是多年前,晋虚城卖肉的案板支架。
我曾看见过三狐狸和小皮少年时,一个个绕着这些案板练习踢球。他蓝色球衫的影子,像是牢牢系裹在了那些砍斫猪肉的案板架上。
车子朝我开来,好几辆车看得我眼睛发花。我披散着头发,紫色的头发,站在通灵街狐狸家铺殆边的街心,一直等,狐狸最清楚我的脾气和情况,他习惯我这个样子,但愿他不会怪我。我没能赶去火葬场送狐狸,心中很愧疚难过,兄弟一场,竟不想落得这样一个结局。现在,我唯一想跟着这些车,把他送上山。
从昨夜到今早,我一直忍。特别是今早,我本来打算跟他们家人一起去火葬场的,但是我发现我去不了。我的瘾犯了。我躺在通灵街金鸡巷的老房子里,感觉我整个身体,像是随时要被痛痒爆裂一样。还好我的头发救了我。它在我从床上掉到地下滚来滚去时,缠在了床脚木头上。
我被头皮撕扯的剧烈疼痛冲醒。而后,我身上到处火辣辣的。在镜中,我看到我把自己的皮肤都抓红抓烂了。我想也许是狐狸救了我,只有他明白我的心思。但是他突然就这么死去,真让我无所适从。
我是小皮,“狐狸”这个诨名,我记得小时候,是我专门给他取的。
“站在街心的人是谁?”
“狐狸的朋友。”
“披头散发的,是男是女?”
“男的,叫小皮。”
“哦,是那个吹烟鬼,是他害死狐狸的,要不是他,狐狸不会整这个东西。”
“嗯,就是他。”
“他站在那里干什么?”
“不知道,可能是等狐狸,他们俩是朋友。”
“他还好意思来?”
“人死为大。”
“但他是吹烟鬼。”
“狐狸不也是?”
“还有那蓬头发,怎么是紫色的?”
“染的,狐狸原来也是这样,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剃掉了,可他没剃。”
“是不是代表和狐狸有什么约定?”
“也许是,这个人为狐狸的事砍过人。”
“哦,那么狐狸的断指,也和他有关?”
“是的,也是为了救他。”
“他现在来送狐狸?”
“肯定是了,先吃饭了。”
“叫着他一起?”
“那还用说。”
意念中的虚无对话冲击着我,让我小心地朝着第一辆车走去。我知道,狐狸在车里。他哥下车朝我走过来。我怔了一下,有种想逃的欲望,但我没逃,我停了下来,不敢看狐狸的哥哥。
“小皮。”
“哦,宝哥。”
“你来了。”
“是的,我来送送狐狸。”
“我知道,先跟我们去吃饭吧。”
我没有再说话,跟着狐狸的哥哥在后面走。车上陆续下来了很多人,我很想去和狐狸的爸爸妈妈,还有这些人打声招呼,但我觉得自己会让狐狸的亲人难堪,一种羞耻感突地令我无地自容。我把头压得更低,半弯着腰,继续跟着走。
经过第一辆白色面包车的时候,我偏头朝车窗里面看了看。挡风玻璃贴了褐色的防晒膜,隐隐约约看得到那个骨灰盒,方方正正地在座位上等待着,就像一只紫色的眼睛。
“狐狸,我是小皮,我来送你,你看得见我吗?”我在心里说。
狐狸的亲人们像是知道我的心事一样,看见我,只是对我笑笑,并不说话。我得识趣,得明白自己现在的一无是处,所以我也跟着笑,笑得更努力,就像是见到了狐狸。
狐狸的哥哥把我叫着跟他一桌。有几个人禁不住要喝酒,倒了一大杯放在我面前。我不敢喝,我感觉到体内的毒瘾,随着血液滚来翻去。
“宝哥,这酒,我、我就不喝了。”我低声对狐狸的哥哥说。
“能喝就喝一口吧,等下就要送他上山。”宝哥声音里有种苦闷带规劝的意味。
“是啊是啊,喝吧喝吧。”一些声音杂乱地附和。
“我、我身体不太舒服,你们喝、你们喝。”我忍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喝。我知道这酒要是强喝下去,也许会要了我的命。
“来,辛苦大家送我兄弟了,中午还要上山,都悠着点,晚上再喝。干了!”狐狸的哥哥站了起来,其他人跟着站了起来。我又看了看,最后一个站起来,发现手上什么也没有,只得弯腰,从桌子上抓起一杯茶。
我端白瓷茶杯的手嘚瑟得厉害。我完全控制不住我的手,茶杯和他们酒杯还没有碰在一起,茶已经洒了不少,有些溅在狐狸哥哥身上,当然我自己身上溅得更多。我急忙用左手去护住右手,但是两只手像是不属于我一样,依然抖个不停。
手,狐狸的手,我猛然想起了什么。
“小皮,快闪!”一只手猛推我一把,一道寒光在我眼前划过。
“哎呀!”狐狸发出一声惊呼。
两道寒光碰撞出了激越的清响。
三截指头在通灵街青石板地上咋咋直跳。狐狸挥动右手上的长刀,疯也似的吓走了一群人。
“狐狸,你为我左手指废了,我欠你,记下了。”
“我头还在,没事。”
“狐狸,我得留你那样的发型,染紫色,和你一样,就算死,也一样。”
我坐回座位,心中升起了一股豪气,四周又响起了碰杯声。我可以喝酒的,我的身体没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一死,但是狐狸,今天,我用尽全力憋着忍着,不希望在这样的场合出丑。可是,虽然放下了茶杯,我的手止不住还在抖,体内似有千千万万条虫蠕动撕咬,奇痒难耐。
狐狸,我的兄弟,在天之灵帮帮我吧,是我无知,带你走上这条不归路,是我害了你,也害了自己,让我送完你上山再发作吧。
“小皮,没事吧?”
“宝哥,我……”
“身体不行就不去了,心意领了,我弟弟会知道的。”
“不,我怕没机会了。”
“哥最后劝一句,狠狠心,戒了吧,这条路是死路。”
“宝哥,想不到我和狐狸会落得如此下场。”
“世间没有后悔药。”
“是的,但我就是爬,也要送狐狸上山入土。”
“我知道你俩好,我们都是被这一口害惨了,狐狸死了,不明不白,但也逃不脱背上这个臭名,你明白?”
“宝哥,你说我还能戒掉吗?”
“事在人为,多想想今天,多想想狐狸吧!”
跟着狐狸的哥哥出了门,一阵阵风迎面扑来,呼呼呼呼,吹得通灵街两边房子的瓦片哗啦哗啦在响。我感觉到自己的长头发,全被抛得高高的,整个人像是要被什么拔起来一样。一个哭声在我耳边响起,宝哥突然捂着脸,蹲到了地上。
我看到灰暗的天空,朝着等会儿送狐狸上山的方向,漂浮着一片片云,翻紫的云,一绺一绺缠结在一起。“狐狸的头发,真像狐狸原来留过的头发。”我对自己嚷道,不由自主,一屁股跌到了地上。
再次坐上这辆白色的面包车,我手心越来越重。我兄弟在我怀抱里,我能体谅一个人从生到死失去的那部分。我抱着的骨灰明白,我为什么刚才控制不住,在小皮这样一个堕落到没人搭理的废人面前哭泣。但他如果是我弟弟再生,我又该如何?
我妈刚才还在逗着胖胖说话,她担心给这个孩子今后留下更多不好的东西,她不得不这样强忍着悲伤压低声音说话。不过,现在她抱着胖胖,斜靠在车座椅上,眯着眼,都睡着了。我知道老人和孩子,危险更容易来找。我把骨灰盒抱着紧紧的,不敢松懈,怕一不小心弄出什么声音,打搅到一老一小。
车子顺着盘龙路一直往上爬。这条路两边的梧桐树长得很茂盛,房子也建盖得漂亮。这些景致和建筑,完全把我对这条路曾经的破烂记忆抹掉了。而我的兄弟,我怀中已成骨灰的兄弟,他是否还能记起,这条青石路是怎么通向盘龙山的?
“哥哥,还要走多远?”
“快了,快跟上。”
“盘龙山上真的有仙果?”
“那还用说,当然有。”
“仙果是什么样的呢,哥哥?”
“听说很大,很甜,白嫩嫩的,吃了能长生不老。”
“仙果结在树上吗?”
“当然,仙人树。”
“你见过仙人树吗,哥哥?”
“没,听老三爹说过,只有一颗,藏在盘龙山,会跑会动,得到处找。”
“我们今天能找到仙人树吗?”
“那要碰运气喽。”
“我想吃仙人果,哥哥,你要带我去找到仙人树。”
“弟弟,走快点,我也想吃,去晚了怕被别人先找到吃了。”
“只有今天才找得到吗?”
“那当然,老三爹说了,今天是八月初一,盘龙祖师的生日显灵,仙人树才会出来,仙人树就是他种的。”
“盘龙祖师是谁呀?”
“盘龙山上的老大,估计是神仙吧,我没问过老三爹。”
“哥哥,我饿了,口也渴得耐不住。”
“那就走快点,我快看见映山塘了。”
“在哪里?”
“喏,前面,那片白雾里。”
“哦,好像条虫啊,白色的大虫。”
“专门等着咬人呢,你给怕?”
“怕,怕啊!”
“怕你就赶紧折头,现在返回还来得及。”
“不,有你呢,我要吃仙人果,我要尾着你……”
映山塘出现在了车窗外。这么快,车子就爬上了这个大坡。
我妈抱着胖胖,还没有醒。映山塘的水面,泛着白粼粼的一层光。冷风隔着车窗玻璃,旋卷着这些细碎的波光,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白光的下方被风吹开,再远一点的水面,裸露出幽暗的黑色,重金属那样的黑,和白光形成层层断裂。
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冰凉,一道一道迅速涌了过来。
“你是不是想找死,整这种东西?”
“哥,我、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整的?”
“几个月前。”
“谁让你整的?”
“哥,不要问了。”
“你怎么这么糊涂啊,弟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遭的罪,还跟着整?”
“我真不知道这东西像魔鬼一样,惹上就没办法。”
“到底是谁让你整的,是不是小皮?”
“哥,后来打群架小皮也救过我一次,不要怪他。”
白色的面包车,绕着映山塘白色的水雾蜿蜒而上。盘龙山上的晋虚如意园,一点点出现在我的视线。这个庞大壮观的墓葬园,仿佛知道今天有一个亡灵经过,在山风的鼓动下它伸张着。我第一次对山水有了错觉,它们在移动,在向一辆载着亡灵的白色面包车移动,我感觉到了一种出其不意的危险。
我身上的刺青活跃起来,它被我洗过,所以我一度认为,它仅仅成了一块疤。是我错了,这么多年来,它其实在蛰伏,晋虚如意园和映山塘唤醒了它,确切地说,是晋虚如意园一排排陵墓下的亡灵,和映山塘里每年淹死的冤魂,在召唤着它。
我手心迅速发热,骨灰盒控制不住地抖颤起来。
“大爹、大爹你怎么了?”
我侄儿稚嫩的童子之声,突然切断了冥想之境,我下意识地双手连番连接,骨灰盒在即将倾翻的一瞬间,被我抓牢。我惊得一身冷汗。我从一个幽微的半梦半醒的状态里恢复过来。
白色面包车,正好驶离盘龙山晋虚如意园,进入“一碗水”山间。
“妈,老三的坟地到底选在哪里?”
“就在一碗水后面。”
“咋个会选那么远,如意园不是更好?”
“如意园太贵,一碗水找熟人和村上讲了价格,才几百。”
“一碗水不都是些荒坟吗?”
“你弟弟死得突然,我问过看坟的诅映师傅,小三儿又是整那个的人,埋一碗水好些。”
“问题是老三并不是整那个死的,以前他整那个昏过几次,但是不至于要命,这次我检查了老房子堂屋,并没有见针筒,不该这么办。”
“小三儿整的那个,通灵街哪个认不得,为了你们我心都操碎了,你是知道的,不管他怎么死的,别人都会说是因为整那个死的。”
“可我们自己认得呀,妈。”
“别说了,这个讨债的鬼,你看看你妈这蓬头发的老脸,我这生人欠他的还少吗?呜呜呜……”
“妈,是我说错了,您别这样,行吗?”
“奶奶不哭,奶奶不要哭。”我侄儿的声音,像一把把小刀剜着我的心。
我的兄弟对不起这个家,那么我自己呢?我不过是万千不归路上的一个幸运儿而已。我兄弟先走这一步,并不代表着我永远能幸免于难。那个蠢蠢欲动的刺青,在我身体里到处游窜;这个白色魔鬼,并没有真正死去,它趁着我最虚弱的时候,又准备伺机而动。我何以抵抗今后岁月中,它一拨又一拨的攻击与引诱,我不知道。
我体内那种酥痒难耐的渴望,一点一点在聚集。这么些年,我饮酒立命,独坐通灵街铺殆里,手执毛笔蘸了金粉或墨汁,拼命书写天地楹联卖。我还能走得出家中的铺殆吗?走得出通灵街吗?也许我内心的煎熬孤独,连这个白色魔鬼也怕,可是我的弟弟,他一心想走出,结果就中了计,不得好死了。
这究竟为什么呢?
“到了到了,终于到了。”是老所的声音,从后面黑色的面包车传来。
我看到泥巴路边站着一个穿着怪异的人,哦,应该是看坟地的诅映师傅。他后面是一丛又一丛云南松,一些乱石头尖不噜俶的,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满山坡都是。
这里大概就是我弟弟的新家了吧!我掂了掂手上的骨灰盒,叹了口气,嘴里呼出的这口白色气雾,冲出车窗,迅速消散在寒冷的山风中。
在车上,我又做了一个梦,我躺在爸爸的怀里睡着了,醒来后才发现,抱着我的,是我的奶奶。
爸爸一定是很想我了。我记得他和我说过,你想哪个就会在梦里遇着哪个。爸爸一定是比我想他还想我,所以让我在梦里把奶奶变成了他。可是大人们今天老在说爸爸死了、爸爸死了。我也看见爸爸真的不会动了,他穿着的黑色鞋子也见不到了,都被烧成了一堆骨灰装进骨灰盒,被我大爹端着上了山。
但我老觉得爸爸的气味还在,闻见这股味道,我好想哭,但我忍着不哭。我看到奶奶和大爹都哭了,我就不能哭,爸爸说过,我长大了,小男子汉是不哭的。
奶奶拉着我,跟在大爹后面;大爹又跟在一个老爹后面。这个老爹穿着和我们都不一样的衣服,有点像电视里的道长,手里还拎着一个黑色的大包,说是带我们去帮爸爸安一个家。
我和奶奶后面还跟着一大群人,他们一路说些什么,我听也听不清楚。山上风太大了,那些声音,都被风吸走了似的,只留下模模糊糊的影子,鞋子走路晃动的影子。
“就是这里了。”道长老爹指着半山腰上的一块空地说。
大人们都停下了脚步。被风吸走的声音,又都被风吹了回来。我感觉到了冷,奶奶帮我把外衣拉链往上紧了紧,拉到拉链的尽头,把脖子完全遮盖住。土地有几根黑油线被木桩固定着,扯出的形状像是我用过的三角尺。
爸爸的房子在哪里呢?
“开始挖吧!”道长老爹把黑油线松了绑,指着刚才圈定的空地。
四个等候在这里的大伯伯抡起锄头,土地发出“嘭嘭嘭彭”的响声,多像是爸爸穿着黑色的皮鞋,蹬上老房子里那把木楼梯的声音。
一阵风又猛地吹了过来,奶奶把我搂得更紧。我看到道长老爹打开了他的大黑包包,低着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远处忽然传来“嘭嘭嘭彭”的回音。这声音虚虚缈缈,像是爸爸走了很久很久,走了很远很远,他不想让我知道他要到哪里,也不想让我追上他那双黑色的皮鞋,他不想要我了,他也不想再看见我了。我今天也穿着这双黑色的小皮鞋,是他买给我的,他肯定已经忘记了。我心里多着急啊,我心里这么着急,我的眼泪就会自己涌上来。
还是奶奶好,她用她的手帮我擦了擦。
奶奶的手,冰凉冰凉的。
“把瓷砖搬过来。”道长老爹一面喊,一面把一沓纸符放在铺好的塑料布上。旁边不知什么时候放着一个生的绿壳鸭蛋,还有一盏没有点着的油灯,一沓沓镍币……还有那只从火葬场带上山来的大公鸡,被绑着脚,放在一边。
挖土的伯伯把锄头丢在了不远处的树下,然后搬过来一摞大瓷砖,一面黑色,一面灰白,一共有五块。道长老爹跳下那个方方正正的坑,用一把小铲铲,一点点把底铲平,再一点点把四个面削直,最后还用脚这里踩踩,那里踩踩。他也穿着一双黑色的鞋,不过不是像爸爸平时穿的黑皮鞋,而是躺在火葬场,直愣愣穿着的那种黑色布鞋。
要是这双在土坑里动来动去的黑鞋是爸爸的,该多好啊!爸爸,你究竟是去了哪儿?你的脚上的黑鞋去了哪儿?
呼呼呼,只有山风吹得我越来越冷;只有奶奶越来越冷的手搂着我。
“放直点,我好再量一下。”道长老爹扯着那根黑油线,指挥着那几个伯伯,顺序把黑瓷砖竖立在土坑里。
“往左,不对,多了,回右回右,回右一点……”黑色的瓷砖不时碰擦在一起,道长老爹半蹲着,斜睨着一只眼,顺着右手上的黑油线观看,左右不停地摆动着。
我知道他们是在盖房子,给爸爸盖房子。这个房子很小,四块黑瓷砖支砌起四面墙,甚至比我小时候睡的床,还要小。
“可以上墙了。”道长老爹拿起那沓纸,黄色的咒符。
几个大人围成圈,挡住风,费力点着了油灯,道长老爹叽叽咕咕,独自闭着眼在念咒。几个伯伯有的扶着黑瓷砖,有的拿出一管乳胶,顺着黑瓷砖的接口由底往上挤。黏液一点点连成了乳白色的墙缝。这座小房子的四面墙就这样砌好了。山风慢慢也变小了。道长老爹点上了油灯。七点星火烧灼着山上的冷空气,发出噼啪噼啪不规则的脆响。他一只手把咒符点燃,另一只手摇着一串紫色的铃铛,丁零当啷、丁零当啷……
爸爸听得到他的召唤吗?这股山风突然又猛地刮了来,大人们好像在小心地呼吸,我也跟着不敢喘大气。道长老爹把油灯放入黑瓷砖盖成的小房子,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塑料袋,抓出一些黑色的粉末,顺着土坑里的小房子画了一个小圆圈,又在小圆圈边上画了许多奇怪的连线,最后在圆圈中画了一个拐弯的圆弧,最后点了两点。
一股异香盘旋着蹿到了空气中。我见过这种图案,爸爸告诉过我,这是八卦。爸爸的新家,建在了八卦上。道长老爹又在八卦上,烧了几道符,口中不停念着咒语。烟灰旋卷着,翻来翻去,像是要和谁说话。
“落棺吧!”道长老爹语气缓了下来。
我大爹抬着爸爸的骨灰盒,轻轻地放进了这间新房子。道长老爹把镍币等物品,一件件按照某种规则摆放在了骨灰盒旁边,摇动紫铃,拿起一沓咒符,绕着这间小房子走来走去,口中还在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最后一把将咒符叠放于骨灰盒上,大喊一声:
“封棺!”
山风越吹越小,小到几乎感觉不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道长老爹的法力,空气中甚至有了些轻微的温暖气息。奶奶渐渐松了些手。我感觉到了一种热量,自身体里涌上来。那股熟悉的气味,稀稀疏疏在我面前生发。
是爸爸,我敢肯定是爸爸的味道,我在通灵街老家里,无数次闻到过的那种爸爸的气味,他黑色皮鞋踏进家门的气味。我的心跳得扑通扑通。我感觉到自己兴奋得脸都红了。几位伯伯最后将黑瓷砖盖了上去,又在四周缝隙处封了胶。爸爸的新房子成了!他就在里面,我能感觉到。
我想走近去摸一摸,可是奶奶的手一直搂着我。我不敢跟她说,我要去摸一摸爸爸的房子。我就只好木呆呆地看着这间新房,在道长老爹“封棺”的命令下被埋葬,又被土疙瘩高高垒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那只大公鸡被松了绑,跳到我们面前,“喔喔喔”叫了几声,一蹩一蹩,钻进了阔松丛深处……
山风又一次刮起,越刮越大。奶奶再一次把我搂得紧紧的。
我得跟着奶奶和大爹他们下山了,爸爸。
我们会回到通灵街,回到老房子,只是我再也不能见不到你了。我穿的这双黑色小皮鞋,已经沾满了泥土,上面也沾着你的气味,只有我闻得见。
我想穿着这双鞋,穿过通灵街,每天去上学。我还会穿着这双会“啼哐啼哐”响的鞋子,在学校门口等着,奶奶说她会替你来接我。还有你给我们安装的秘密,我会在黑夜里一个人偷偷走一走,再听一听、看一看,不告诉别人。
大爹跟我说,等我们想你的时候,你就会来梦里看我们。
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