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黄德海
共同的向上愿望
⊙ 文/黄德海
黄德海:一九七七年出生,山东平度人,二〇〇四年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现任职于《上海文化》杂志社。著有文学评论集《若将飞而未翔》、书评随笔集《个人底本》,翻译有《小胡椒成长记》等。
或许是“哀怨起骚人”吧,徐小雅小说里的人物,就仿佛都被怨气笼罩着。看着人被怨气统驭着的生活,我有时会想,幸亏是小说,否则,让人如何忍受这囿在怨气里的漫长人生。转念一想,却又猛然一惊——这就是我们每天的生活状态吧?只是因为在小说不长的篇幅里,生活的无边沿形态被取消了,那集中显现出来的怨愤密密匝匝,才让我们觉察出其中的窘迫和无奈。
对怨气冲天的人们,徐小雅写得准确老到,仿佛能够通过文字看到他们紧皱的眉头、不耐烦的表情、絮絮不止的唠叨,甚而至于痉挛的手指、嘴角的飞沫。在这统一的表情之下,是每个人物相似神情下不同的怨怼理由。——未能实现的梦想、不尽人意的生活、老病相继的现实、龃龉不断的婚姻、无法抹平的代沟……披寻起来,似乎小说中的每个人都是对的,都有他们对这世界不满的理由。我们无法责怪人物什么,经历了如此困顿重重的人生,发点牢骚怎么了,难道要让人忍着这牢骚把自己憋坏?
再想深一点,这样的反问根本经不起推敲。除了无法避免的老病,那些未能实现的梦想,是你不肯尽力,还是过于遥远?你忍受的不尽如人意的生活,是因为现实太过强硬,还是因为自己不够努力?龃龉不断却无法割舍的婚姻,原因在他还是在己?越挖越深的代沟,到底是哪一方没有努力去沟通?这样的追问,在我看来,正是徐小雅小说较为特殊的地方。随着小说的深入,她一层层揭开了牢骚的假面,显露出那导致牢骚的事实。
《百年好合》里的“她”,一直对自己的婚姻不满,“她想,她不该和他结婚”。那个粗鲁、无能、毫无情怀的丈夫,是她哀怨的根源。本来,她有一次可能的好婚姻,对方深情而专注,可最终——在她看来——是对方的懦弱取消了这可能。跟丈夫结婚后,她先是相信,“她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把丈夫打磨成自己想要的模样”;一个人企图不是照那个人本来的样子来改变另一个人,其结果,当然是失败。“她发觉自己根本改变不了丈夫”,只越来越“能确定他们不适合在一起生活”。她也很快知道,那个她理想中的丈夫,那个身材高大、为了表达情意给她念诗的男人,永远不会出现。
与对婚姻的认知相伴随的,是她不时意识到,那个自己生出的女儿,终归要跟她分离。女儿即将出生时,“她突然想到,下一刻,它就要从她的体内剥离出去,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了。她有些想哭。近一年来,她已经习惯孩子是自己的骨中骨,肉中肉,它的出生,就是骨肉剥离的过程”。女儿出嫁时,“她知道自己必须坦然地将女儿推向另外一个男人”;出嫁后,她意识到,女儿那熟悉的奶香气,“将随着她打开衣柜而逐渐飘散,消失,最后将被一股陈旧的霉味所占据”。事实裸露了出来——看起来稳固的一切都将四散,“生活的艰难让所有人迅速地苍老了”。
事实太坚硬了,让人极其不适,因此总要想方设法遮盖。对婚姻,她虽不满,却也并不离婚,在她看来,是“她不想让女儿成为单亲家庭中的一员。她看到过许多因为单亲而被嘲笑的孩子,知道这样的背景会让成长倍加艰难”。这自我确认的牺牲精神,把她自己感动了,“她想到这里,觉得自己高大起来,有种受到赞许而想哭的冲动”。可女儿点破了她的自我道德安慰,“要我说,(并非因为我)你还是不想离婚”。于是,她又开始转移注意力,或者把心思往远方飘,“将视线无限地往前方延伸过去,穿过墙,飞向室外,脑子里闪过一幕幕场景:飘雪的城市、橘红色的晚霞、辽阔的草原。微笑浮在她的脸上,她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就像在经历了筋骨酸疼的瑜伽练习后所做的休息术一样,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或者,她就自己来赞颂自己的忍耐,“忍耐不仅是一种美德,甚至是一种智慧。每每在与丈夫的冲突之后,她都骄傲地想,她又一次给自己高尚的道德加了光彩”。
徐小雅的小说,差不多到这里就完成了自己的转折,不管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安慰,反正人物兜兜转转了这一圈,心理的死结打开了一点,开头时的怨气消散了许多,可以较为心平气和地生活下去。就像这小说,“她笑着挽住丈夫的臂膀,一脸喜气洋洋地劝他起来接受敬酒。她脸上在笑,心里也是在笑着的。她为自己的宽容与大度感到骄傲”。甚至,这样的小循环,会推广到更大的人生范围里去,变成一种类似普遍的人类境况,“在闪烁的灯光中,她看见一条路漫长地往前铺开。她看见女儿和女婿。她看见他们用和自己与丈夫同样的步伐,朝着这条路的尽头缓慢地走去”。至此,人物达成了跟世界的某种和解,仿佛完成了一次轻微的成长。
可是,我们很难确认这小说是个袖珍成长小说。在成长小说里,“主人公的成长,是内在天性的展露与外在环境影响相互作用的结果。外在影响作用于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促使他不断思考和反思。错误和迷茫是主人公成长道路上不可缺少的因素,是其走向成熟的必由之路”。在徐小雅的小说里,这个成长形式上得以完成,却缺乏不断思考和反思的力量,因而人物最终认定的人类境况,只是未经反思的轻易断定。当然,人物的状态可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徐小雅怎么看待这个问题,人物的最终状态,是她对世界和人的确定,还是她经过反思的反讽?前者,或许会让她自以为看透了人世,从而耽溺于某种停滞在世俗的趣味;后者,或许更有促进性的力量,让一个写作者既明达世事,却仍不停地向前走去。
我不知道哪个推测更为可能,只分明看到,人物的怨气,他们自我安慰的举措,以及作者企图写出某种人类普遍状况的努力,都是人不甘心停留在某种陈旧精神窠臼的努力,都来自人共同的向上愿望。只有这不息的向上愿望,才能产生力量,给予作品中的人物,包括作者,真实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