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郭 艳 等
“关于当下女性及女性文学”研讨纪要
⊙ 文/郭 艳 等
主 题:成为自己依然比什么都重要——关于当下女性及女性文学
主持人:郭 艳(鲁迅文学院教研部主任)
发言人:宋明珠、海 嫫、朝 颜、沙玉蓉、左小词、青 鹤 等
整 理:郭 艳
时 间:2016年6月19日
地 点:鲁迅文学院二层会议室
郭 艳:今天是一个关于女性和女性文学的沙龙。对于当下的中国女性来说,自身性别的主体性和作为现代个人的主体性,都前所未有地进入了一个难以清晰表达的状态。“良家”被“五四”新民主主义革命启蒙所解构,“女同志”则为物质欲望所消解。中国常态女性形象在日常和文学叙事中突然成为一个沉默的区域。女性的身体和精神面临着新的时代困境和表达的艰难。
宋明珠:我想谈谈“身体写作”之后的女性文学书写。女性文学经历了“五四”以来以“人的觉醒”为标志的新文学时期;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以“女性意识的觉醒”为标志,强调女性“成为你自己”,成为女性本身的自我觉醒时期;九十年代书写个人的女性经验,是对性、欲望的身体探秘时期。可以说女性文学写作伴随着女性精神的觉醒与成长,经历了文字解放、意识解放、身体解放和个性解放等过程。女性经过长期的压抑,最初通过身体书写,包括在性描写上表现得大胆泼辣无所顾忌、无所不至,袒露女性的性觉醒、性期待、性恐惧等等一切神秘的话题,讲述女性创伤性的个人成长记忆,表达女性个体生命体验。在这个过程中,女性文学完成了的身体祛魅,欲望不再是秘密,生理体验不再是谜。但也为后来的女性文学书写留下了问题。此后,在身体敞开之后,女性文学的书写不再遮蔽欲望、不再侧重身体的焦虑,从而面临着新的困境。但是女性仍然承受着男性话语霸权为主导的文学世界乃至社会现实的压力,不符合男性固有的对女性要求的观点、态度、行为等,仍然被过分解读和过度消费。我们谈及女性文学,仍然只是对于女性身体和性的窥探。
海 嫫:“女性主义文学”这样的称谓,似乎是合理的,并且具有一定的专属性;但放在普遍意义中,这应该是一个假命题。当我们提出并且认同这样一个称谓时,我们也同时承认了女性的弱势。作为千百年来占据主导地位的男性写作者们,从来没有认为他们进行的是“男性主义文学”;若以人群命名文学主题,那么有一天我们会不会也要出现“胖人主义写作”“病人主义写作”(本人完全没有对胖人、病人的歧视,仅仅是举例而已)呢?所以,与其把它认为是女性主义文学兴起,倒不如认为它是女性作家自身的解放和觉醒。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国的女性作家开始在文学上,对性别有了自我意识,延延绵绵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以《方舟》《在同一地平线上》等作品为代表,虽然没有完全摆脱男权框架下的思维,但是已经初步具备了“女性意识”,一定程度上,触及了女性的社会地位、现实处境和存在价值,成为第一阶段。王安忆、铁凝等一批女性作家的作品更加充分展示女性自主意识,标志着我国女性作家走出了男权视角,从初步意识进入了自我关注、自我解放、自我觉醒阶段;以林白、陈染等人的作品为代表,通过展示个人生存体验来表达妇女集体生存体验,进入了真正的个人化女性话语时期;九十年代以后,女性作家大胆地尝试,出现了“个性化写作”“私人化写作”“经验写作”“身体写作”等等,成为被男权思维模式主导的文坛中不可小觑的新生力量,此时,基本进入了一个外扬的对抗阶段。
宋明珠:与此同时,当下城市职业女性,尤其是知识女性为主体的女性文学体现出非常独特的个体意识和独立精神。她们的精神困境不同于“香雪”似的向往新生活。当她们面临生活上的困境,“娜拉”们可以顺利地出走,主动选择自己的生活,趋利避害,规避磨难。然而在她们走向自由的同时,在诸多表面堂皇的尊重中,仍然掩盖着更加无形却无处不在的男性话语霸权。将这些出走的女性拉回道德场域中重新审判,男性视角下的女性形象仍然有固定的模式,并且仍然存在妖魔化的、身体的、物化的特性。在这个模式之下很多词语被男权话语误读,比如女性职场精英往往是失去女性气质的人,等等。似乎女性在女权主义的主导下,已经争取到平等的权利,不需要要求更多,否则就是对男性的性别打压。事实上这一阶段的男女两性已经从性别对峙开始走向性别和谐,但是两性精神成长并不同步。这一时期女性文学自觉的身体写作并没有放弃道德、伦理要求。当下女作家以注重审美性为手段,积极书写个人立场与生命体验;探讨当下的伦理秩序,表达消费时代女性文学身体写作伦理的忧虑。然而这一点被具有男性霸权色彩的消费文化主动忽略了。
朝 颜:事实自然远非眼前的生活这么简单。性别的歧视在历史长河中已经流淌得太长太久,断流和拐弯都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男女的不平等,反映在文学作品和现实生活中,也是由来已久。《圣经·创世纪》中的女人夏娃,被描述为男人亚当的肋骨所造。这几乎成为根源性的灾难,将女性直接打入另册,作为男性的从属和依附。孔子在《论语》里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就这么一句话,一锤子给女子定性,和小人划至为一类。我们看到男权思想下的女性,要么充当着“红颜祸水”的角色,要么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对象。就连著名女词人李清照,也在作品中下意识地表露出自己的从属立场。其实是,当男权思想被广泛地植入于生活和人脑之中,一个再有知识和见地的女人,都会不自觉地被同化。我还记得当过童养媳的奶奶,总是端着碗一个人坐在灶间吃饭,直到被我母亲逼上饭桌,只是她坐在桌前依然觉得不自在。根深蒂固的习惯是一种多么可怕的东西。至于重男轻女,更是司空见惯。我的老家至今保留着诸多贬低女性的骂词:“卖千家的”“贩千家的”“畚箕装掉的”……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波伏娃、伍尔芙和杜拉斯她们,谁知道女人还将在第二性的道路上走多远呢?女人之所以激烈地提倡女权,正是因为她们没有得到基本的权利和尊重。“女人不是先天生成的,而是后天变成的。”波伏娃的这句话其实道明了许多。即后天的学习,自我意识的复苏,自我价值的实现,让自己成为一个具有主体性的真正意义上的女人。伍尔芙认为,独立女性应该有闲暇时间,有一笔由她自己支配的钱,和一个属于她自己的房间。这个观点至今仍为许多女性引为箴言。
但是在女性文学的发展过程中,也出现了许多矫枉过正的结果。比如过度强调性和欲望,以生殖器为主要描写对象的“下半身写作”,还有极度的自恋,对男性的诅咒和敌对,其实都呈现出一种癫狂的病态。毕竟,无论如何平等,女性与男性在生理和心理上的差别,永远不可能消除。女权思想进入今天,当大多数女性在受教育权、婚姻自主权、择业自由权等诸多重要事件上实现了个体的自我,女性完全可以试着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天地之间,雌及雄、阴和阳、凹或凸、正与负,就像高度咬合的两个齿轮,它们应该呈现出和谐与共进,才能使两性关系这架机器正常运转。有一天,当我们不再需要提倡男女平等,不再需要说到女权主义,我们文学作品里的女性不再是被扭曲的形象,她们阳光、自然,与世界温柔相对,那么我们才是真正的平等和谐了。
沙玉蓉: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毛泽东提出男女平等的口号至今已四十多年,男女平等被确定为基本国策也已经二十多年。那么男女平等了吗?为什么我们的社会依然是牢不可破的男权社会?从政界商界、学界军界、各行各业、体制内外,男尊女卑的幽灵时时游荡其中。比如男女二人同样做了违反法纪或道德伦理的事情,社会舆论的宽容度往往更倾向于男子,而对女子严苛得多,越是经济文化落后的地区或领域越明显。回望来处,追求男女平等的路从来没有平坦过。我们都是写作者,就以两位著名作家为例。据说萧红曾在一封给友人的信中说,当我死后,或许我的作品无人去看,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的绯闻将永远流传。这句话给了导演许鞍华以灵感和启发,于是有了电影《黄金时代》。电影以萧红一生中四个关系紧密的男人为线索,把萧红塑造成了一生追寻男性庇护,把爱情当面包,不断在感情世界瞎折腾的“作女”,以致萧红的粉丝们大呼导演不懂萧红,消费践踏了萧红的精神。
萧红被誉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文学洛神”,勤奋写作,成就卓然。但她一生困顿流离,贫病交加,年仅三十一岁就客死香港。毫无疑问,她坎坷的情路让她的人生雪上加霜,是导致她早逝的一个重要原因。甚至有学者对她失败的感情生活多有刻薄,认为她应该对自己的轻率和滥情负有责任。电影《黄金时代》似乎也为这样的说法做了注脚。在此且不探究影片《黄金时代》的得失功过,作为一个深受“五四”文化精神影响的进步知识分子,一个理想主义者,萧红的写作和生活都打上了深深的时代烙印。她在写作和生活中都表现了率性、真诚,不畏流俗、勇往直前的探索实践精神。这在当时的特殊境况里并不是那么的离经叛道,她看似“越轨”的行为与她“越轨的笔致”一样,甚至是值得称赞的。与她同时期的某些男作家在感情生活上其实比她走得更远,或说更“作”,但受到的负面关注度却远远低于她。仅仅因为她是个女人,一个女性作家。她在感情上始终是个失败者,她并没有得到孜孜以求的幸福。她挚爱过的男人最终给予她的都是失望和伤害。
郭 艳:近些年,对于女性作家婚恋题材的文化消费,尤其在关于张爱玲、萧红、丁玲等女作家的文本叙事中,对她们女性婚恋经历过度猎奇,而忽略这些女性的主体性精神欲求。作者用物质主义价值观穿越回民国,在一定程度上恰恰消解了这些作家女性精神主体性的特立独行。这些文学作品和文化事件对于中国女性自身现代精神主体性的建构都显示出南辕北辙的特征。
左小词:我叙述一个关于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老师维也纳医生约瑟夫·布洛伊尔的故事。二十一岁的安娜·欧照顾重病在榻的父亲,从而导致自己的精神几近崩溃。她出现了诸如失眠、厌食、失神等许多状况,肢体会有类似癫痫状的突然痉挛,甚至出现言语颠倒混乱的现象,同时伴随幻觉和强烈的自杀冲动。布洛伊尔用谈话治疗法和催眠术给她帮助。她的一些症状得以好转,一些症结也得以被引出。比如她连续多天在干渴得无法忍受时,也不能喝水,是因她小时候曾看过一只狗从她不喜欢的家庭教师的杯子里舔水喝;她的右臂麻痹症状,是因她在幻觉中看到一条蛇攻击她的父亲,而她无力也无法去施救。说到这里,说到蛇,就得说到弗洛伊德和布洛伊尔在此案例中所持的不同看法。布洛伊尔强调安娜在性发育方面是极其不成熟的;而弗洛伊德则从安娜病例叙述中出现的“蛇”“坚硬的”“臂膀麻痹”等这些他理解的性的象征物,以及其他实际情景分析,得出与布洛伊尔不同的观点。在此,布洛伊尔甚至存在为证明自身清白而弱化和隐藏安娜身上的“性”觉醒的嫌疑。也有资料记载,安娜曾出现过“癔病性假性妊娠”,她怀疑自己怀上了自己的医生布洛伊尔的孩子。所以,弗洛伊德认为布洛伊尔放弃对安娜的继续治疗,也是因为这种安娜所产生的正性移情。也有说布洛伊尔无法应对安娜的移情,且还险些进入情景,不自觉间爱上了年轻的安娜,这是危险的,他迅速撤离。关于心理学方面的“移情”和“反移情”,我就不再多说。因为讲述这个案例的细节似乎有点扯远话题,我只是想继续说下面这个关键的有意思的“点”,关于之后的安娜。
安娜当然是化名,她在俗世中的名字是贝塔·帕彭海姆。她出身名门望族,在亲戚谱系中有我们知道的诗人海涅。她曾写过一些短篇小说和戏剧小品,怎么也算是个文艺女青年吧。只是我曾去搜找过她的文字,却是没有明确结果。史料记载她是一名女权革命者,热心公益,建立有孤儿院,另有一家未婚女子疗养院。有资料写,她不允许得到她照料的人接受精神分析。这是有意思的。至于她作为女性个体在精神分析疗法中到底经历了什么?治疗本身的感触和感悟是什么?是真的进入了对医生的移情之中,还是作为女性在男性医者(男权掌控)之下的惶恐和无意识或有意识的反屈从、反引领?或者这单纯任何一种推断和后世研究者的繁杂论证,都无法探究到一个女人的精神世界深处的独特根脉和洪荒幽秘?我们可以从情感角度猜测,当时她陷入情感纠葛无法分辨,其实就算是能分辨也无须分辨的,感情之于女人是一件犹如披挂了芒刺的真丝裙衫,刺,欲,疼。丝绸,贴肤,仍是束缚。不离痛楚的,只是疼得软绵无度罢了。更何况研究者还给她这种情感冠名为病态的情感,一种类似病理——“移情”。在她那个时代,一个女权主义者是否需要刻意超脱情感和肉身的体验?在命运、时代河流之中是否是独立的思想者、醒悟者和抗争者?她也许是,也许并不是。这个典型又非典型的安娜,作为一个女权主义者,作为一个曾经热爱写作的女人,也是值得我们聊聊的。
青 鹤:其实,种种女性生活现象和生活遭遇背后,隐藏着复杂的不为我们所认知的更深的制度根源和社会根源,我不是社会学家、经济学家、哲学家、思想家……我没有答案,我困惑于此。但作为一个女人,面对种种汹涌而来的时尚、潮流、观念等等,保持个体的独立性,保持对社会各种思潮独立的价值判断,却是很有挑战和意义的举止。对一个女人而言,当属难能可贵。有时候,我们没有得到爱情、婚姻、幸福的眷顾,不是这些美好之物不存在,而是我们不够美好。每当思及神圣感的那些反义词,便觉得做一个有信者,一个有着对于美善坚定信仰的人,实在是有福的。
如果谈及当下的女性主义文学,那么我对于当下现实女性情感与婚姻生活的选择更加困惑不解。如今,“天赐良缘”“天作之合”中的那个至高无上的“天”,已经没有了,对“天”的敬畏感与神圣感也悄悄退场了,更多的人臣服于两性关系的混乱与无序当中,迷失了方向。比如中国人的离婚率,在世界范围内名列前茅。作为一名女性,我困惑的是,高离婚率并没有给众多女性带来成就感与幸福感,反而带来更多的不安全感与挫败感。剩男、剩女、恐婚、不婚、不育……自然之道,天伦之乐,渐渐成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二奶”遍地,“小三”成群。这些现象与事实的背后,依然是无尽的伤害,无边的伤感,无言的孤独,无穷的寂寞。性的泛滥,爱的缺失,女人们蔑视贞操,大拼颜值。女性们要求独立,呼喊自由,捍卫女权。可不知不觉中,却在消费主义中使自己不幸再次沦为商品,更多时候是处于可怕的无力自拔中。
海 嫫:任何事情都存在着两面性。当极端、刻意的外露,成为一种癖好、一种风气,许多女性作家忘记了写作的本来意义,沉迷于大段大段的身体描写、两性关系的描写;表面上看来似乎是在对抗着男性社会,实际上这种所谓的对抗完全是对自我世界的小视。男人和女人之间不需要对抗,作为一名女性作家,可以反思,可以觉悟,当我们真正意义上回到自我,我们应该有原则有立场地与异性、与这个世界和平相处。
宋明珠:那么,当我们谈论当下女性文学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有几个问题值得思考,例如:当下女性精神困境在细节上发生了哪些变化?消费时代的女性精神创伤表现在哪些方面?城市变化对女性精神困境的影响?知识女性在婚姻爱情现场的精神焦虑?女性写作的出路何在?女性形象需要被重新树立,应该如何树立?面对这些问题,女性文学写作应该高扬女性主体性,侧重于女性的自信、自由和自主意识的表达,而不是有意以性别取悦受众,仅仅表现生命的喧哗。通过现代女性视角,来为女性的权利发声。但是这种发声是要正面、坚定而有力的,是审美的而非审丑的,是在新环境下的思考、审视和探索,而非面对困境的逃避和妥协。写作者要对作品负责,作品应该可以让小女孩成为小女孩,让独立的现代女性成为独立的现代女性,各归其位。
郭 艳:女性的困境大抵来自两个方面,一是经济上的,一是法律习俗的。在现代社会,如果女性实现了自身经济的独立,且在法律和习俗层面获得了相当大的自主权,那么女性的困境无疑会更大限度地从外部转向自身。一个真正成熟的现代女性无疑能够在日常性中蜕变成为真正独立的母亲、妻子和女人,从而在现代日常性中构建自身的主体性精神。现代生活中很多女性都沿着这样的路径一路走来,一方面让传统“良家”的合理内涵在新的时代情境中有着现代意义上的延展,一方面又极具现代职业女性的精神和经济的独立性。当下日常性中的中国现代女性投向传统的那一瞥,是如此的化腐朽为神奇:良家中的母性转换成为现代母亲的责任与义务,良家中的妻性转换为对于现代婚姻的尊重和维护,玉体横陈中的红颜祸水转换成身心愉悦的独立与自信,女同志的简单粗疏转换成为女人的美丽嫣然……伍尔夫曾经说过,“成为自己比什么都重要”。从传统“良家”的妻性、母性和“女同志”的模糊性,到现代女性“成为自己心目中的母亲、妻子和女人”,中国现代女性以及女性文学的精神主体性建构,无疑是一个漫漫长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