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洪
小说与小说批评
《红楼梦》“木石”考论
陈洪
内容提要:“木石”一词在《红楼梦》中有点题的功能,意蕴深厚。其词源意义则含有士大夫相对于统治者的疏离姿态。而雍正皇帝在一部颁行天下的《世宗宪皇帝朱批谕旨》之中,大量使用“非木石”一语,形成十分鲜明的文本特征。考虑到曹家与雍正皇帝的刻骨怨怼,小说中这一词语以及相关意象,不无“违碍”之嫌。
木石红楼梦雍正谕旨违碍
主持人语:《红楼梦》研究是一个特殊的领域。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领域就似乎有了不同于一般学术研究的规矩,也有了所谓“红内线”“红外线”之说。本期所收四篇论文在某些“红学家”眼里,大约都有“红外线”嫌疑。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几篇文章都合乎普适的学术规范,也都有明显的创新之处,而非陈陈相因的“套”中之言。“木石”一篇发现了新的材料,对《红楼梦》“木石因缘”的政治、文化意蕴有深度解析。“沾溉”一篇讨论《红楼梦》对三四十年代中国文学的影响,很多材料与论述角度都是发前人所未发。“e考据”一篇,针对的是学界炙手可热的前沿问题,辩证分说,颇能豁人耳目。“基督教”一篇,看似立论大胆,作者还是秉持了“小心求证”的态度,亦有相当的说服力。
《红楼梦》中,有一个词出现频度并不算高,但其意蕴之丰厚,堪称整部作品的“”之一。那就是“木石”,小说中出现过两次,一次是作为全书纲领的第五回,“曲演《红楼梦》”的十二支曲子中第一曲《终身误》: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①本文的作品引文据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7月第三版《红楼梦》。
以“木石前盟”与“金玉良姻”相对,既凸显了全书情感冲突的焦点,又表达了这一冲突在价值取向方面的意蕴,实在堪称全书一大“关目”。
另一处则是第三十六回“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
这一笔在宝黛钗的情感纠葛中也是相当重要的,特别是对于宝钗的性格、形象刻画,含而不露又深有意味。
甲戌本第一回,脂批中也以“木石”指代宝黛情缘:
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此之谓也。①甲戌本《石头记》第一回:“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的眉批。
这段批语总体而言并不高明,但“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一语,把“木石”与“胸中悒郁”关联,却有点题之功。
唯其如此,《红楼梦》中的这个“木石前盟”才历来备受读者及研究者重视,把它当作贾宝玉与林黛玉爱情的代名词,并对其中的思想文化意味多有阐发。但是,作品中出现这个词,既有历史文化的血脉可寻,又与当时政治文化背景关联,却还没有被充分揭示、阐发。
本文立足于一些新发现的文献材料,运用“互文”的思路,从两个方面作一番发掘工作,以期在理解作品,讨论小说成书背景等方面有所创获。
对于“木石”以及“木石前盟”,学界早已给予了很多关注。有些学者的思路可谓愈出愈奇,兹举几例:
湘云姓史,原型姓李。姓李的原姓“理”,后逃生藏于一颗李树下,得以存活,遂改姓李。李是木,不是草……总之,石头没有过第二个“前盟”,这是“铁字眼”,动是动不成的。②周汝昌:《红楼夺目红》,作家出版社,2003年,第213页。
由一个绕了几道弯的所谓“原型”,推导出史湘云原姓“李”,而“李”指李子树,所以是“木”。于是乎,“木石前盟”就成了这样“射覆”式的笨谜(胡适讥讽蔡元培“索隐红学”用语),谜底指向了谁也不曾想到的史湘云。
再如一些所谓“人类学”“文化学”的解读:
满族甚至其他一些古老的北方的民族都来自于木(柳树)和石头,都是“木”和“石”的后代传人。荣格认为,原始意象可以设想为一种记忆的埋藏。……经过时间的洗礼,“木”与“石”的原型没有消亡,来自祖先的成双成对的最为深刻的记忆在《红楼梦》这部伟大作品中显现了,成了宝黛“木石前缘”的文化原型。③李烨:《红楼梦“木石前盟”原型的文化考察》,《聊城大学学报》2006年第6期。
这就更加玄奥了。把荣格的“设想”同民间的口头传说结合起来,来分析《红楼梦》作者的潜意识。这种方法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死无对证”。这种思路看似无稽,却颇有成为“显学”的苗头,如把“木石前盟”同辽东半岛的所谓“巨石崇拜”联系起来,如提出“木石崇拜是萌生于近古的遍及全球的文化现象……可以做出论断,‘木石前盟’有着丰厚的民间文化信息。”①郑晨寅:《从木石崇拜看红楼梦之“木石奇缘”》,《红楼梦学刊》2000年第3期。
其实,“木石”在中华文学、文化传统中,是一个使用相当频繁,内涵基本明确的用语——特别是在修养较高的文人之中。若从最简单的地方入手,不妨看看《汉语大词典》中“木石”一词的义项:
【木石】1.树木和山石。2.指木头与石头。3.比喻无知觉、无感情之物。4.指刑具。5.指山水画。6.指宫室等建筑工程。7.枳椇子的别名。②辞书中的文例从略。
七项中六项为“指实”,唯第三项为比喻。但这一项恰为文学作品所常见。不过,这七项看似完备,其实还缺少了一个重要义项:即“与‘金玉’对举,指低劣无价值之物”,例文可列《颜氏家训》:“主人对曰:‘夫命之穷达,犹金玉木石也。修以学艺,犹磨莹雕刻也。金玉之磨莹,自美其矿璞;木石之段块,自丑其雕刻。安可言木石之雕刻,乃胜金玉之矿璞哉?’”这一义项与第三项关联,但侧重点明显不同。
对于《红楼梦》而言,“木石”亦可视为此义项的典型文例。而和“木石”密切相关的文学意象则为“石头记”的石头。一定程度上,“木石”的意蕴是建立在石头意象基础之上的。
石头作为物理存在,既有坚硬不易变化的性质,又是冥顽不灵、俯拾即是的普通物体。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建构、传承过程中,这两面分别被赋予了比喻的意义,并积淀、凝固到汉语中,于是便有了“坚如磐石”、“海枯石烂”与“玉石俱焚”、“玉石杂糅”不同文化意蕴的的词语。
当“石”与“玉”对称之时,其着眼点便是落在它的普通与无价值的意蕴上。这方面最早的经典性表述当属《老子》与《怀沙》:
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
前一句的阐释见仁见智,但玉、石对举,玉“贵”石“贱”的格局却是无异议的。后一句则为文人的牢骚语,可以说开了以玉石意象发泄不平的先河。这样的文例,可以说不胜枚举,如:
飞霜匝地,兰萧衔共尽之悲;烈火埋冈,玉石抱俱焚之惨。(王勃《上皇甫常伯启》)
圭璧无卞和,甘与顽石列。(元稹《谕宝二首》)
我有昆吾剑,不将持试石。白璧隠荆山,剖出长虹色。(元稹《试剑石》)
深虑玉石难分,善恶同毙。今再为条例,各使得宜。(李德裕《赐党项敕书》)
我无燕霜感,玉石俱烧焚。但洒一行泪,临岐竟何云。(李白《送张秀才谒髙中丞》)
南风吹野火,焰焰烧楚泽。岂复辨萧兰,焉能分玉石。(吕温《道州观野火》)
呜呼!麟非腾噬之俦,讵豺狼之共穴;凤实仁灵之类,岂鹰鹯之同列。惟玉石之不分,亦熏莸之自别。(欧阳行周《怀忠赋》)
觉百鸟声喈喈,独能辨鸑鷟;玉石方混淆,独能识真璞。(范仲淹《安道登茂材异等科》)
封建社会进入后期,失意知识分子出于疏离社会与怀疑人生的心理,常常在文学艺术中用象征手法表现出对社会通行价值标准的否定。从苏东坡的“市人行尽野人行”到张岱的《西湖七月半》,意义皆在于此。而石头由于其双重物理属性,更适于自嘲与嘲世,便成为一种意味独特的文化语码。如米芾“性不能与世俯仰”,而爱石成癖,呼石为兄,论石则以“瘦、绉、漏、透”为尚。苏东坡有《双石》诗象征理想境界,有《怪石传》发泄牢骚:“凡物之丑好生于相形,吾未知其果安在也。使世间石皆若此,则今之凡石复为怪矣!”他主张画石应“文而丑”,集中凡“怪石”一词便出现了十八次。郑板桥是画石专家,则认为画石须“陋劣之中有至好”。“丑”、“陋”,象征不合于社会通行价值标准;“文”、“至好”,象征对自我人格的信心。郑板桥有一首题画诗,集中表现出“石头”在这一类文艺作品中的象征意味:
顽然一块石,卧此苔阶碧。雨露亦不知,霜雪亦不识。园林几盛衰?花树几更易?但问石先生,先生俱记得。①郑燮:《石》,《郑板桥全集·板桥题画》,中国书店影扫叶山房本,1985年,第18页。
曹雪芹生活的时代稍后于郑板桥,有趣的是,他也是画石好手。敦敏《题芹圃画石》诗云:“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准确地揭示了雪芹画石自嘲嘲世的象征意味。很显然,《红楼梦》中以石头作为贾宝玉的灵魂象征,是与雪芹画石象征自己的人格一脉相通的。而《红楼梦》的主要评点者之一,作者的长辈(此说权从众)——畸笏叟,以爱石成癖的米芾自居,更说明了这一象征手法的渊源。
在《红楼梦》中,贾宝玉有双重身份。作为“宝二爷”,他的身世、地位、相貌等都是世人欣羡的;作为“似傻如狂”、“不通世务”的“蠢物”,则被世人诟病、鄙夷。为了突出这双重身份的矛盾,作者以本体象征的方式来分别加以渲染。于是,写通灵宝玉象征前者,被世人珍视宝藏,其实已迷失了本性;而写顽石则象征后者,而这才是其本来面目。顽石为女娲所弃,自在卧于青梗峰下,正象征了不合于世俗的价值观念,象征追求天真自然的人生理想——一句话,象征了“异端”贾宝玉的灵魂。
当然,这种象征是若即若离的。这就使它不同于一个简单的比喻,而具有了广泛的联想余地。另外,作者写到石头时,借助于古老的补天神话,又写了行踪恍惚的僧道;写到石头幻化成的通灵玉时,时而有灵时而不灵;有了石头幻化的情节,又写一个神瑛侍者,看似叠床架屋,实则都是一派水月镜花之笔,从而产生出浓厚的神秘氛围(试想若以通俗小说的惯常手法来写,使通灵玉成为一种真正的护身法宝,其意味竟何如)。
而当“石”与“木”连用时,它的双重文化意蕴同样倾向了无价值、无情感一面。早期的经典表述当首推《孟子》。其《尽心上》曰:
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
这里的“木石”与“鹿豕”并举,兼有写实与写意的修辞意味。但其指向是很明确的,就是礼法社会之外的“草野”。类似这样的用法——半写实半写意,后世亦不罕见,如:
岩栖木石已皤然,交旧何人慰眼前?(苏轼《次韵参寥寄少游》)
郁离子冥迹山林,友木石而侣猿猱,茅径不开,草屋萧然。(刘基《九难第十八》)
故有是君则有是臣……方其未用,处木石友猿鹤,犹拥肿一夫耳。既用之,而功烈巍然,为后世师法。(刘基《送儒学副提举刘公序》)
不过更多的是只取“写意”一端,以“木石”比喻无价值、无情感的事物。但是,在很多才智之士的笔下,这种看似贬义的用法,其实是一种自嘲。而自嘲的背后,则是对朝廷以及社会不辨贤愚的牢骚。如:
朝廷多贤才,何用蒯与菅。白发垂两鬓,黄金腰九环。奈何章绶荣,饰此木石顽。于国略无补,有惭常在颜。(欧阳修《与子华原父小饮坐中寄同州江十学士休复》)
既不能自辨,若又不识亷耻,顽如木石,遂安其位——陛下谓有臣如此,其可当国家之大任乎?(欧阳修《第三札子》)
“示谕处患难不戚戚,只是愚人无心肝耳。与鹿豕木石何异?所谓道者,何曽梦见!”(苏轼《答赵昶晦之四首》)
有趣的是,对于“石”、“木石”的使用,一定程度地显示出语词偏嗜。如上述文例的作者欧阳修、苏轼、刘基便都曾使用多次,明显地成为话语习惯而有别于他人。
这种用法有时还会用于君臣之间,成为臣下表达感激“天恩”的一种特殊的角度。有时还带有夸张地自谦、自责的意味。如王阳明给嘉靖帝的《乞恩暂容回籍就医养病疏》:
君臣大义,天高地厚之恩。上之所以施于其下者,如雨露之沾濡,无时或息;而下之所以承乎其上者,乃如顽石朽株,略无生动——此虽禽兽异类、稍有知觉者,亦不能忍于其心!是以每一念及,则哽咽涕下,徒日夜痛心惕骨,行吁坐叹而已。①王守仁:《乞恩暂容回籍就医养病疏》,《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522页。
这里的“顽石朽株”,显然是“木石”的“强化版”,指斥不能感激皇帝恩德的无良负心的臣下。而君主也使用“木石”来指斥臣下,除贬斥其低能、麻木外,同样带有责备其忘恩负义——“辜负圣恩”的意思。如《明实录》所载万历帝斥刘光复:
刘光复高声狂吠,震惊圣母灵位。尔等皆木石所生!使朕心身至今未宁。却又恣肆狂悖,欺上越踰,甚无人臣礼。不惟朕怒此畜,神人亦皆怒此畜矣。①《明实录》,《神宗显皇帝实录》卷之五百三十三。
这已近于破口大骂了。
这种用于君臣之间的情况,到清代一度“蔚成大观”。
《四库全书》收有《世宗宪皇帝朱批谕旨》。这是雍正帝晚年亲手编订的一部十分特殊的书籍。其自序云:
今检内外诸臣缴回朱批之折不下万余件,因思自古帝王治天下之道以励精为先,以怠荒为戒。朕非敢以功德企及古先哲王,而惟此勤勉之心自信可无忝于古训,实未负我皇考付托之深恩也。又念此等批示之语,实出于朕之苦心,或可为人心风俗之一助。但本人承旨之时,不敢宣露于外,他人无由知之。今将外任之大臣官员奏折经朕手批酌量可以颁发者,检出付之剞劂。计算实不过十分之二三。俾天下臣民展读,咸知朕图治之念,诲人之诚,庶几将此不敢暇逸之心,仰报我皇考于万一耳。或人人观此而感动奋发,各自砥砺,共为忠良,上下蒙福,朕心愉快更当何如!特谕。雍正十年三月初一日,御笔。②《四库全书》史部六,卷首。
雍正皇帝很自信,感觉自己对政事之勤勉图治,对臣下的诚挚关爱,都是可以侧身于古来贤君哲王之列的——序中谦逊之词正表露出自负之意。而这些批语对于天下臣民极具教育意义,“可为人心风俗之一助”,一旦编辑成书作为普天下臣民的必读书,将会出现“人人观此而感动奋发,各自砥砺,共为忠良,上下蒙福”的大好局面。看来这位皇帝的自我感觉是相当得好,所以当他想象天下因此书而“蒙福”的时候,竟然写下了如此动情的句子:“朕心愉快更当何如!”
这部书的刊行天下是在乾隆三年。当时,弘历为父亲的大作写了后序,同样高调地张扬其对于世道人心所将产生的正能量:“正人心,厚风俗,兢兢业业,儆戒无虞——即万世而下,尚如日月之临照,光景常新;春风之煦然,被物不自知其感动,奋发而兴起也。”③《皇朝文献通考》卷二百二十。与此同时,弘历在朝堂上“面谕九卿”,反复强调自己的施政方针是:“无日不以皇考之心为心。皇考之政为政”,“朕凡用人行政。皆以皇考为法。”④《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之六十二。在这样的背景下,这部书受到朝野的重视是可以想象的。不仅如此,雍正、乾隆两朝还出台了一系列政策,鼓励、推动“谕旨”类书籍在全国民间的传播,以期对人心、风俗产生最大的影响。
如果细读雍正这部书,会发现一个相当突出的特征,就是对“木石”这个词的高度偏嗜。检索全书,共计出现55处。而通检《四库全书》,“木石”使用之繁,无出其右者。绝大多数书籍,使用此词一二次而已。前述有所“偏好”如苏东坡等数人,亦不过五六次。只有卷帙浩繁近四百卷的《弇州四部稿》,超过了二十次。所以,《世宗宪皇帝朱批谕旨》中“木石”一词的高度频繁出现,是很容易引人关注的特点。
这55次中,取“无情无义”“不知感恩”之义者计47处。大体分类,首先是雍正皇帝的批语,其次是臣下的表态,还有是君臣就此的互动。
雍正的批语如:
(就高某弹劾牛某批示)牛钮所修工程,朕谓断不至如高矿所报之甚。伊受恩深重,谅非木石,何忍如此负朕!①以下奏章及批语,凡未另注出处者,均见于《四库全书》史部六之《世宗宪皇帝朱批谕旨》。
(就李元英谢恩折批示)朕如此加恩,心非木石,宁不知感!何待奏陈!但恐思路一邪,而感激之忱随化为乌有耳。每观福量浅薄,不能承受之徒,往往如此。自御极以来,蒙朕特恩擢用者,颇不乏人。朕原期其感恩图报,庶几利济于社稷苍生。设或徇欲昧理,因私害公,而冀朕袒护姑息,不可得也。尔等汉军及满洲大小臣工,于利之一字,勘破者少。殊不悟因些微小利,致断送身家,丧失名节,为失计之大也。
尔乃朕十分赏鉴之人……今即尔身而言,若竟将年羮尧知己之情、荐举之德,一旦尽付之流水,人非木石,必无此理;感激思报,分所当然。但宜思所以报之之道耳。
朕实含泪观之。卿实可谓朕之知已……不但朱纲,闻此而不感发者,除非木石也。
郝玉麟不但受朕深恩当知奋勉,即卿此一番谆谆劝勉之友谊,闻之而不动心自励者,除非木石也。不但郝玉麟敛神听受,朕观览之下亦不觉踊跃生欢喜心矣。
朱藻若犹不知感激,除非木石耳。但能遂其图报之心与否,又看伊福量何如,难可预定。读这些批示,雍正当时的形象似乎跃然纸上。他很自信,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评骘着臣属们的品行善恶;他又很动情,觉得正在“推赤心置人腹中”(《后汉书》形容光武帝语)。“含泪观之”、“不觉踊跃生欢喜心”,都是历代“御批”中十分罕见的表白。
君主如此,臣下自然更甚。所以在各督抚大员等奏章中,“木石”更是成为热门词汇。兹略举数则,以见仿佛。如雍正四年十二月初六日署理江南江西总督印务的都统范时绎奏章:
幸得仰奉恩纶,过防勉励,鉴知于此任臣实有张皇莫措光景,俯加体恤,教导周详。似此圣恩,实有加厚于宠恤荣褒之外者。臣非木石,不禁稽首涕零,五中激切。
雍正口口声声要求臣子“非木石”,臣下的表白也就相应地“非木石”了。又如雍正六年五月初三日广东巡抚杨文乾的奏章:
乃防天恩垂鉴,不即摈弃,将奏折发臣阅看,又俯赐臣朱笔谕旨,训勉开导,爱护保全之恩至矣!极矣!臣非木石,有不感悟动心,痛自刻责?
也是“非木石”的表白。显然,这在当时最高层次的“情感”互动中,已经近乎成为套语了。再如雍正七年七月二十九日云南巡抚沈廷正的奏章:
臣赋质庸愚,才识浅薄,屡蒙皇上谆切教诲,勉其不及,策其将来。臣心非木石,宁不自知?是以抵滇以来,早夜黾勉时深恐惧。今复防皇上朱批垂诫,言言金石,切中臣弊。臣敬遵宝训,刻骨铭心,惟有矢竭愚诚,效法臣督鄂尔泰之十一,以仰酬我圣主敎诲之洪恩耳。
这种“心非木石”、“刻骨铭心”之类的套话,看似推心置腹,而下文“敬遵宝训”、“矢竭愚诚”、“圣主敎诲”云云,便露出了地道的奴才谄媚/敷衍主子的真实面目。其余数十条,基本全属这一套路,兹不胪列。只是有几条互动的别有趣味,如雍正八年四月初八日江西南昌总兵官陈王章所上检讨错误、自我批评的奏章:
奉有朱批训旨,臣跪读纶音,感悚无地。伏念臣一介庸愚,荷蒙皇上天恩,简畀疆圉重寄,感戴鸿仁,勉图报称。自恨识短才疏,凡所陈奉办理之事,俱不能切合机宜。虚糜廪禄,扪心滋惧。且秉性暗劣,即一切用度,亦多糜费,不知惜福撙节。臣实有之。我皇上明同日月,无微不照。臣亦何敢稍有讳饰。今蒙圣主悯念臣愚鲁,不即严加处分,谆谆训责,勉臣改过。微臣跪读之下,感激涕零。臣非木石,敢不仰遵圣训,悔过自新,痛加改勉,益励操守?断不敢自暴自弃,仍蹈故辙,上负我皇上生成化诲之徳意也。
这位总兵循“天子圣明,臣罪当诛”的逻辑自我痛骂一番之后,也是以“臣非木石”来表态表忠心。有趣的是,雍正这次拿“套话”当了真,针对性地加上一段批语:
汝心如木石与否,朕亦不得而知。但如此训诲,尚不能勉一是字,则木石之不若也。
皇帝拿“木石”当了真,臣子便越发惶惧,于是再奏:
仰蒙圣主批飭训诲,伏读前奉硃批“未知汝之心思更专注於何处”之训旨,臣实有愧惧交深、无以自容者;復奉严纶饬责,臣更切惭悚,刻不能安。惟有痛自刻责,益矢兢惕,以仰報我皇上优容之徳意于万一耳。
雍正又回应道:
“仰报”与否,“保全始终”与否,总在汝自为也。
君主恩威并施,利剑高悬,臣下战战兢兢,奴颜婢膝,围绕着“木石”与否呈现出一幅生动的专制政体下的君臣关系图。
这一段章奏中的君臣互动,使我们联想到《红楼梦》研究中时常被引述的一段类似的互动,即雍正二年初曹頫感恩“保全”的上折:
江宁织造奴才曹頫跪奏:为恭谢天恩事。窃奴才前以织造补库一事,具文咨部,求分三年带完。今接部文,知已题请,伏蒙万岁浩荡洪恩,准允依议,钦遵到案。窃念奴才自负重罪,碎首无辞,今蒙天恩如此保全,实出望外。奴才实系再生之人,惟有感泣待罪,只知清补钱粮为重,其余家口妻孥,虽至饥寒迫切,奴才一切置之度外,在所不顾。凡有可以省得一分,即补一分亏欠,务期于三年之内,清补全完,以无负万岁开恩矜全之至意。谨具折九叩,恭谢天恩。奴才曷胜感激顶戴之至。
雍正的硃批道:
只要心口相应。若果能如此,大造化人了!①《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一百四十四《江宁织造曹頫奏谢准允将织造补库分三年带完折》。
这次互动关系曹家盛衰甚大,也可以说直接关系到《红楼梦》的写作、问世。
雍正这部《硃批谕旨》的编辑刊行,在当时是一件大事。
首先,无论雍正本人,还是继任的乾隆,都把此事的意义提到骇人的高度。正如前文所引述,雍正自己是要求“天下臣民展读”的。他一方面要借此树立自己的光辉形象——“咸知朕图治之念,诲人之诚”,另一方面寄希望于自己为天下道德导师暨楷模的感召力量——“人人观此而感动奋发,各自砥砺,共为忠良”,以致“上下蒙福”,天下太平。这里可注意的是“天下臣民展读”、“人人观此”,也就是说要用这部书来教化全国的官吏、民众。对此,乾隆皇帝的调门更高一些:这部书既是治国的利器——可以“正人心,厚风俗”,能够使官吏民众“不自知其感动,奋发而兴起”,于是“兢兢业业,儆戒无虞”;又是永垂不朽的——“万世而下,尚如日月之临照,光景常新;春风之煦然”。
现代人往往轻视了封建王朝掌控舆论的兴趣与能力。其实,细检二十五史,这方面时常会发现帝王们一些惊人之举,尤其是清代的康、雍、乾三朝。而雍正皇帝又是其中花样多多的一位。他处理吕留良案、僧诤案的手法都很奇特,突出的特点就是“发动群众”,最大范围地影响舆论。据《清实录》:
乙丑。谕内阁。……朕思天下读书之人甚多,或者千万人中尚有其人,谓吕留良之罪不至于极典者。又降上谕,令各省学臣遍行询问各学生监等,将应否照大逆治罪之处取具。该生结状具奏,其有独抒己见者,令自行具呈,学臣为之转奏,不得阻挠隐匿。今据各省学臣奏称,所属读书生监,各具结状,咸谓吕留良父子之罪罄竹难书,律以大逆不道实为至当。并无一人有异词者。普天率土之公论如此,则国法岂容宽贷。②《清实录》,《世宗宪皇帝实录》卷之一百二十六。
这种“民意调查”,结果如何,自然毫无悬念。但有趣的是,如此操作一番,让所有读书人遵旨表态之后,雍正便得意洋洋地宣称“普天率土之公论如此”,“并无一人有异词”了。
兹事虽可笑,但其对天下读书人“洗脑”之渴望,以及实际操作能力,都确实不容低估。
雍正之后,乾隆即位,不仅继承了乃父的思想文化政策,还特别强调对于雍正的崇仰,以及“学习”的虔诚。同样见于《清实录》:
乾隆三年:壬辰。上御勤政殿听政。面谕九卿等、朕自临御以来。无日不以皇考之心为心。皇考之政为政。皇考至圣至神。聪明天纵。朕何能仰几万一。但亲见我皇考朝乾夕惕。敬天勤民。惟有夙夜励精。不敢稍自懈弛。以期无愧皇考付托之重。……盖时时追慕皇考。宵旰不遑。……所以仰报皇考养育教诲之深恩也。可将此旨通行内外大小臣工知之。①《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之六十二。
他便在此年刊刻发行了《世宗宪皇帝朱批谕旨》,当时宣传、推行的力度不难想见。为此,他专门颁发了谕旨,首先强调把御刊、御纂的书籍推向民间,是“先皇”一贯的做法,雍正朝便将“御刊经史诸书颁发各省布政司,敬谨刊刻,准人刷印,并听坊间刷卖。原欲士子人人诵习,以广教泽”。然后出台有关政策,从地方到中央,一体动员起来,“御纂诸书内,有为士人所宜诵习,而未经颁发者,着该督抚奏请颁发,刊板流布。至于武英殿、翰林院、国子监,皆有存贮书板,亦应听人刷印。并从前内府所有各书,如满汉官员有愿购觅诵览者,概准刷印。其如何办理之处,着礼部会同各该处,定议请旨,晓谕遵行”。
刊刻发行《世宗宪皇帝朱批谕旨》,是当时的一件大事,《国朝宫史》《清实录》《皇朝文献通考》等都有记载。而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记,当时的“盛况”达到“天下臣民循环跪诵,盖皆得而仰喻”,是“书契以来,所未尝闻见者”②《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一百四十五《江宁织造曹頫贺折》。。也就是说,普天同“学”,古今仅见。
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一个生活在都城中的读书人,曹雪芹读到过这部书的几率是很高的。更何况,他还有一些特殊的原因。
织造兼有朝廷耳目的功能,故曹頫上奏雍正的折子当不在少数,而雍正的硃批也颇有特色鲜明的。前引的“但愿心口相应”是一例,不妨再看一例:
江宁织造奴才曹頫跪奏:为边疆凯旋,普天同庆,恭贺圣功事。
窃奴才接阁邸报,伏知大将军年羹尧钦遵万岁圣训指授方略,乘机进剿,半月之间,遂将罗卜藏丹金逆众羽党,歼灭殆尽,生擒其母女子弟及从逆之贝勒、台吉人等,招降男妇人口,收获牛马辎重,不可胜计。凯奏肤功,献俘阙下,从古武功无有如此之神速丕盛者也。钦为万岁仁孝性成,智勇兼备,自御极以来,布德施恩,上合天心,知人任使,下符舆论,所以制胜万全,即时底定,善继圣祖未竟之志,广播荒服来王之威。圣烈鸿庥,普天胥庆。江南绅衿士民闻知,无不欢欣鼓舞。奴才奉职在外,未获随在廷诸臣舞蹈丹陛,谨率领物林达、笔贴式等,望北叩头,恭贺奏闻。奴才曷胜欣忭踊跃之至。
朱批:此篇奏表,文拟甚有趣,简而备,诚而切,是个大通家作的。
曹頫极尽恭维之能事,雍正欣然笑纳之余,再说上几句风凉话,既显示自己的高明,又透着和近臣关系的亲昵。类似的奏章及御批,曹家应是珍藏、传习的。
更直接的原因,是这部《硃批谕旨》中有与曹家相关联的。统计一下,全书提到“织造”共99次,其中“江宁织造”17次。提到曹頫名字也有5次。如:
雍正元年十二月初一日,廵视两淮盐课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臣谢赐履谨奏,为奏明解过织造银两事。……臣请将解过苏州织造银两,在于审理李煦亏空案内,并追将解过江宁织造银两,行令曹頫解还户部。伏乞圣恩俞允。
雍正五年三月初十日,廵视两淮盐课臣噶尔泰谨奏,为恭谢天恩事。雍正五年二月二十七日,江宁织造曹頫,自京回南,至仪征盐所臣衙门,臣跪请圣安,曹頫口传圣谕,以臣等呈进龙袍及丰灯香袋等物皆用绣地,靡费无益,且恐引诱小民不务生产,有关风俗,特命传谕……
(硃批)向来奢侈风俗,皆从织造衙门及盐商富户兴起。天津此等陋习,今被莽鹄立整
饬,四年以来较前已改革八九。两淮地方,尔其竭力劝导之可也。
而和曹家兴衰直接相关的一份奏章、硃批也收在这部《硃批谕旨》中——而且是当时唯一的公开刊行的档案文献。那是雍正五年正月十八日廵盐御史噶尔泰的一份密奏,其中,他对两淮官员如扬州知府吕大云、江宁织造曹頫等都有一些“告黑状”的言辞。如谓曹頫:
访得曹頫年少无才,遇事畏缩,织造事务交与管家于汉臣料理。臣在京见过数次,人亦平常。
对于这个折子,雍正在常规的末尾硃批之外,又作多处夹批。前面有:
汉军纨绔子弟常态大率如此。“轻浮”二字更切。伊之行动、操守究竟何如,再加细访,据实奏闻。
后面直接针对曹頫又有两条:
原不成器。
岂止“平常”而已。
可以说,在曹家失去宠信,由盛转衰的的过程中,这份奏折的“告密”,特别是雍正帝就告密内容的批示起到了相当关键的作用。那么,收有这些内容的《硃批谕旨》公开刊布,而且朝廷大力推广,以至于达到“天下臣民循环跪诵”“皆得而仰喻”的地步之时,如果曹雪芹——自己家族与之密切相关,有着切肤之痛者,反而一无所知,不曾寓目,倒是很难理解的事情了。
一方面,雍正、乾隆皇帝强力刊行《世宗宪皇帝朱批谕旨》,作为天下臣民“洗脑”的必读书;而其中,高频度使用的“非木石”一语成为该文本的突出特色,成为雍正皇帝颐指气使训诫臣下的“套子话”;
另一方面,与雍正皇帝有着切骨怨怼,家族命运与这部书的内容有着密切关联的曹雪芹,在他的《红楼梦》中,设置了以“木石”为主线的故事,并让主人公先是梦中听到(实际是唱出)“俺只念木石前盟”,后面更是在梦中“骂喊道”——情绪何等愤激——“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这样,这两部书之间就构成了一种相当特殊的互文关系。
两部著作,都使用了某一词语,这两部书就构成了最一般意义上的互文关系;
两部著作,同一时代而前后接踵,都使用了某一词语,这两部书就构成了较为紧密的互文关系;
两部著作,同一时代而前后接踵,都不同寻常地使用了某一词语,各自成为文本的鲜明标识,这两部书就构成了紧密的互文关系;
两部著作,同一时代而前后接踵,都不同寻常地使用了某一词语,且各自成为文本的鲜明标识;而两部书的作者之间有某种重要的关联,后者很有可能读到前面一部书,那么,这两部书就构成了特殊紧密的互文关系;而这一词语的解读,应该甚至必须考虑到互文关系这一层面。
有鉴于此,我们再来体味“只念木石前盟”、“偏说是木石姻缘”,其意蕴就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爱情的选择,进而上升到了人生价值的层面;特别是考虑到“天下臣民循环跪诵”着“非木石”的社会现实,小说中“骂喊出”“偏说木石”来,这种“唱反调”的感觉还是隐约存在的。
可以说,《红楼梦》中的“只念木石”、“偏说木石”,是和历代文士歌咏的“木石”有着文化血脉的联系,显示出作者在价值取向上的自我放逐;同时又是和当时统治者标榜的主流话语“非木石”构成特殊的互文关系,曲折地流露出作者倔强地“唱反调”情绪。
无怪乎脂砚斋有“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的批语。
无怪乎这样一部表面似谈风月的小说,永忠会有“都来眼底复心头,辛苦才人用意搜;混沌一时七窍凿,争教天不赋穷愁”的闪烁隐晦的读后感,而瑶华更就此批道:“此三章诗极妙。第《红楼梦》非传世小说,余闻之久矣!而终不欲一见,恐其中有碍语也。”①永忠诗与瑶华评,均见一粟编:《红楼梦卷》,中华书局,1963年,第10页。
“碍语”者何?“木石”其首选也。
(陈洪,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
A Survey on the Term of W ood-Stone 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
Chen Hong
The term wood-stone indicates the theme in the novel of A Dream of Red Mansion,with profound implication.It contains etymologically the alienation trend of literati and officialdom toward the emperor,while the term non-wood-stone is frequently used in Emperor Yongzheng’s Imperial Edict Commented by Shizongxian Emperor.It is a sharp contrast.Considering the resentment between Cao family and Emperor Yongzheng,the term and its related imagesmight be prohibited.
Wood and Stone;A Dream of Red Mansion;Emperor Yongzheng;Imperial Edict;Prohibi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