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政治、安全矛盾与经济相互依存*

2016-11-25 15:09魏南枝
现代国际关系 2016年11期
关键词:经济

魏南枝

中美政治、安全矛盾与经济相互依存*

魏南枝

随着中国的崛起,中美两国之间的政治利益、安全利益和经济利益冲突相继凸显。持续增长的中美经济相互依存关系一度被视为两国关系的压舱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两国之间的政治与安全矛盾。由于中国向全球生产链中高端发展和实施“走出去”战略,中美之间的经济竞争与博弈加强,奥巴马政府推行的“亚太再平衡”战略表明,中美两国的经济、政治和安全利益与矛盾相互交织。两国关系在日益复杂化和多元化发展的同时需要管控分歧、促进经济全球化背景下的共同发展,因此,务实合作成为今天中美关系的压舱石。

经济相互依存 政治矛盾 安全矛盾 资本利益 亚太再平衡

2015年,中国取代加拿大成为美国最大的贸易伙伴,美国则是中国的第二大贸易伙伴、第一大出口市场和第四大进口来源地,*“深化合作共赢的中美经贸关系”,http://www.mofcom.gov.cn/article/ae/ai/201601/20160101245056.shtml.(上网时间:2016年8月6日)这标志着中美两国在经济上的高度互补达到一个新的高度。然而,随着贫富差距持续拉大和金融-经济危机导致美国内外部的失衡与分裂加深,以中国为代表的非西方国家的地位相对上升、美国主导世界事务的能力有所下降,中美经贸合作关系所能发挥的压舱石作用在萎缩;同时,两国经济竞争面在相对上升、合作面在相对下降,反过来进一步强化了美国的战略焦虑。美国不断以“航行自由”为借口强化自身在南海地区的军事存在、韩国同意美国部署“萨德”反导系统和菲律宾南海仲裁案“裁决”等都体现出美国对所谓“权力东移”的高度关注。*Michael Beckley, “China’s Century? Why America’s Edge Will Endure”,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36, No. 3, Winter 2011/12, pp. 41-78.为了有效管控分歧、增进双方互信,2016年7月,习近平主席在会见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苏珊·赖斯时强调“使务实合作成为中美关系的压舱石”,赖斯表示愿意“加强务实合作并使之成为美中关系的压舱石”,*“习近平会见赖斯”,http://paper.people.com.cn/rmrbhwb/html/2016-07/26/content_1698388.htm.(上网时间:2016年8月6日)这一新的提法标示着两国关系发展的新方向。

一、政治与安全矛盾

回顾自新中国成立以来的中美关系史,双边关系随着世界形势的变化起伏不定,并且政治与安全矛盾始终存在:两国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一直存在分歧,国家安全利益也时有冲突。从新中国成立到20世纪60年代末,中国将美国视为主要的战略敌人;在中国掌握核武器之后,美国曾将中国视为主要威胁。中美关系之所以能够从建国初期的冷战状态到20世纪70年代实现正常化,是因为两国在特定时期的特殊共同安全需要——将当时推行扩张政策的苏联作为共同的主要对手——淡化了两国之间的政治矛盾,也就是中美两国共同的安全利益一度掩盖了政治对立与意识形态对抗。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冷战结构瓦解、苏联因素消退,中美关系的上述共同安全利益支撑点消失,两国关系在战略层面进入缺乏共同利益的不稳定状态,彼此之间的政治和安全矛盾先后凸显。

从政治矛盾的角度分析,中美两国在历史背景、意识形态、价值观和政治体制等多方面都存在巨大反差,因此存在某种对峙甚至对抗。无论是基于美国传统的现实主义观点还是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范式,无论是邓小平等指出的“增加信任、减少麻烦、发展合作、不搞对抗”还是习近平就推进中美新型大国关系提出的“不冲突、不对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赢”*“习近平概括中美新型大国关系:不冲突、不对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赢”,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3-06/10/c_116107914.htm.(上网时间:2016年8月8日),都从不同侧面承认这种政治对立的客观存在。

承继了“五月花号”精神及其文化底蕴的美国人,自美利坚合众国成立之初就具有强烈的把世界从“苦海”中拯救出来的政治神学使命感。20世纪70年代,除了共同的安全利益促使美国选择与中国建交,美国还希望将中国“融入”到由其所主导的世界体系,进而得以“塑造”中国的战略选择、政治制度和治理体系等。20世纪80年代以来,特别是冷战结束之后,与美国和跨国资本力量联合推动经济全球化几乎同步的是,曾经“一极独霸”的美国试图在全球各个角落推行自己的民主观和价值观,坚持认为其所信奉的价值观指导下的经济自由化和政治民主化对于建立一个和平的国际秩序具有普遍适用性,因此认为其采用多种方式强制推行美国价值观的行为具有正当性,*Robert William Fogel, The Fourth Great Awakening and the Future of Egalitarianism,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2.对中国进行“民主化”或者治理体系的改造当然是其中重要组成部分。

自1978年以来,中国选择了改革开放的路线并主动与美国“接触”,也长期将自己定位为美国的学习者,“融入-接触”构成了中国对美战略的主轴。*达巍:“建立面向未来的中美关系战略共识与长期稳定框架”,《现代国际关系》,2015年,第6期,第1~8页。正在崛起的中国融入了经济全球化浪潮。在这一过程中,中国反复强调自己无意挑战现行国际秩序和规则,也就是既无意挑战美国的霸权地位,更无意取而代之。不过,中国坚持独立自主的战略底线,并不完全屈从于美国所设定的轨道而发展,也没有施行美国所力推的“民主化”,没有发生政治制度的根本性改变,因而美国“塑造”中国的战略目标并未顺利实现。尽管冷战结束、特别是中国入世之后,两国之间的经贸关系不断发展,人员往来日益频繁,各方面利益深度交融,但是以国家利益为指导的、现实主义的美国对华政策渗透着浓厚的意识形态偏见:1990年代到“9·11事件”之前意识形态一度成为美国对华政策的主线,“9·11事件”之后两国政治矛盾仍然在不同时期和不同程度上困扰着双边关系。

21世纪以来中国的崛起是世界范围内最重要的政治经济事件之一,使中国人对自己的政治、经济、社会制度和文化的认可与自豪感不断上升,不再将西方视为“现代”、“先进”的当然代表,也不再迷信西方中心主义和僵化的意识形态表达方式,而是强调“从延续民族文化血脉中开拓前进,推进各种文明交流交融互学互鉴”。*“习近平在纪念孔子诞辰2565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国际儒学联合会第五届会员大会开幕会上的讲话”,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4-09/24/c_1112608581.htm.(上网时间:2016年8月8日)由于中国向外辐射力的不断增强,今天的世界各国不仅仅关注中国经济的持续发展,“中国模式”、“中国道路”等所代表的政治制度和社会治理体系越来越被关注,甚至被作为证明西方民主政治局限性的参照系国家,*Daniel A. Bell, The China Model: Political Meritocracy and the Limits of Democrac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5.这既构成了美国价值观的强制推行与中国国家意志、国家利益之间的冲突,又对美国希望保持对国际话语权的垄断性占有构成威胁,这是当前中美政治利益冲突的重要来源。*Bruce Gilley and Andrew O’Neil, Middle Powers and the Rise of China, 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 2014, pp.243-245.

上述冲突和威胁从另一个侧面加剧了中美之间的安全矛盾。自2010年以来,两国之间的安全矛盾上升,这其中除了中国在亚太安全格局中的地位有所上升加深美国战略焦虑外,还有美国自身作为唯一的全球性大国面临国内矛盾加剧和全球领导力下滑双重困境的原因。

首先是美国国内矛盾的加深。相对其他西方大国,美国经济从官方数据来看复苏态势良好,但2016年上半年经济增长乏力,且未改变产业空心化、贫富差距不断扩大和劳动参与率持续走低的趋势,中产阶级的安全感不足,导致种族问题和阶层问题等交织在一起,社会经济的结构性矛盾凸显,却至今没有出现新一轮技术革命可以从根本上改善美国的经济结构。*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Economic Report of the President 2016, pp.3-7.同时,美国的政治极化越来越严重,对立存在于两党之间、建制派与非建制派之间、政府与国会之间、联邦与地方之间、精英与大众之间,这既严重制约了美国进行有效的制度性改革解决所面临的各种结构性矛盾的能力,还产生了“民主赤字”问题,即建制派精英们所构建的制度框架与政策选择越来越得不到普通民众的认可与支持。*Carroll Doherty, Jocelyn Kiley, Alec Tyson & Bridget Jameson, Beyond Distrust: How Americans Vie Their Government, http://www.people-press.org/files/2015/11/11-23-2015-Governance-release.pdf.(上网时间:2016年8月8日)因此,美国的国内矛盾限制了美国包括对华政策在内的全球战略的实施与扩张能力,反过来,又给美国通过全球战略转移或稀释国内矛盾施加了更大压力。

其次是世界战略格局的趋向多极化。美国的政治强权建立在经济、军事和技术等占据世界绝对优势的基础之上,并以超级金融-军事霸权为最重要支柱。1990年代后,经济全球化逐渐趋向金融资本主导,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门类齐全的美国实体经济风光不再,美国为资本在全球流动过程中不断积累提供动力的能力趋于衰减,由美国主导的“中心-外围”国际经济利益格局向“板块与网络状并存”格局转型。*夏立平:“论世界经济体系向板块与网络状并存结构转型”,《世界经济研究》,2007年,第4期,第27~33页。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爆发以来,美国对国际经济体系的绝对主导权进一步受到严重冲击,世界经济中心逐渐向亚洲转移;但美国的军事霸权地位在不断加强,其海外的军事基地辐射全球140多个国家和地区。这种试图通过军事力量支配所有地区的安全结构与秩序的行为,实际上是美国国家安全利益的无限延伸与过度扩张,同时也使美国联邦政府的财政不堪重负。美国国际收支表中的巨额经常项目逆差已是全球国际收支最显著的特征之一,长达二十余年的美国巨额贸易逆差和净对外债务余额对现有美元霸权主导的国际货币体系产生冲击。*C. Fred Bergsten, “The Dollar and the Deficits: How Washington Can Prevent the Next Crisis”, Foreign Affairs, No. 6, Nov./Dec. 2009, pp. 20-38.美国军事霸权的强化与世界经济中心自西向东的转移形成了分岔,即世界军事力量和经济力量中心的分岔,其后果是提升了世界战略格局多极化的可能性。

再次是美国全球领导能力的下滑。全球政治所体现的多极化可能性构成了对美国霸权地位的战略挑战,因而,美国试图运用巧实力来推动地缘政治博弈,例如“阿拉伯之春”、乌克兰危机等,让其他国家彼此牵制、延缓发展,以此确保其全球领导地位。但是,“阿拉伯之春”使中东陷入乱局,美国在该地区的负面评价越来越多,其与海湾合作委员会国家之间的相互信任下降,与土耳其的关系也陷入僵局。乌克兰危机由于欧洲盟友态度骑墙、俄罗斯本身强硬和中俄战略伙伴关系日益紧密等因素,并未取得美国所预期的效果。因此,多极化国际战略格局的发展趋势加剧了全球失序,也导致美国的全球领导能力进一步趋于下滑。

最后是中国综合国力特别是保障国家安全能力的提升。中国经济虽然进入新常态,但保持了中高速增长,特别是第三产业的快速发展吸纳了大量就业,使得经济社会保持了稳定运行,GDP已经超过日本和德国的总和。中国主张建立合作共赢为核心的新型国际关系,通过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的建立、多个自贸区协定的签订和迅速增长的海外投资等,中国对亚太地区乃至世界多国的经济辐射力不断增强,参与制定国际经济规则的意愿和能力都有所增强,力图推动多极格局的形成与国际关系的民主化。同时,尽管目前中美军事技术存在代际差距,但中国国防开支稳步增加,军事技术近年来进步很快、甚至某些方面取得重大突破,在远程打击力量、信息战能力和物理实体空间“反进入”和“区域拒止”能力等方面都有大幅提升。*林宏宇、张帅:“超越困境:2010年以来中美安全博弈及其影响”,《国际安全研究》,2015年,第2期,第61~80页。

上述四个方面对美国希望保持其绝对世界领导权的安全利益构成了挑战,成为当前中美安全利益冲突的重要来源。在世界上其他国家和地区相对美国的实力差距整体趋于扩大的背景之下,中国与美国之间实力差距却在相对缩小,政治与安全矛盾相继凸显。所以,基于国内外多重矛盾的压力,美国很有可能将采用整体收缩、重点突破的全球战略,中国与美国的战略性竞争不断增强,但又因为中美经济高度相互依存的掣肘而不会使两国关系走向简单对立。

二、经济相互依存与竞争

无论是中国经济的转型升级还是美国的实体经济回归,两国经济都在进行深度调整。尽管如此,今天中美两国各领域合作的广度与深度都远超历史上任何时期,尤其在经济领域中已经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同体,一度被视为可以替代冷战时期两国共同安全利益的新共同利益支撑点,在两国关系中发挥压舱石的作用。但中美经济高度相互依存的同时,双边关系中的竞争因素也不断增加。

从中美经济相互依存产生的原因看,首先,这种相互依存所反映的是当今世界的时代特征,并非中美两国的独有现象。自1980年代开始,中国采取出口导向型增长模式,其生产的廉价商品可以提高美国普通消费者的购买力,有利于缓解美国因贫富悬殊和财富越来越集中到极少数人手中所产生的社会矛盾。采用过度消费模式的美国提供了庞大的外部需求,对中国经济腾飞发挥了积极作用,中国出口导向型经济发展模式和美国过度消费模式的结合,有人发明了“中美国(Chinamerica)”的说法。*Niall Ferguson and Moritz Schularick, “Chimerica and the Global Asset Market Boom”, International Finance, No. 10, 2007, pp. 215-239.近年来,中国从“世界工厂”逐步向“世界工厂” 和“世界市场”并重的格局转变,中国也是美国重要的出口国之一,从另一个维度加深了两国的经济相互依存性。

所以,今天的中美关系与冷战时期的美苏对峙有着显著的不同。冷战时期,美国和苏联将其所控制的势力范围变成两个封闭的经济区域,在经济利益上是彼此隔绝的对立关系。当下中美两国同属一个全球经济体,基于两国经济利益的交融性,美国很难像对待苏东集团那样,对中国采用经济封锁等手法进行直接制裁和遏制,一定程度上有利于缓和两国之间的矛盾。但是,经济全球化和信息技术革命正在深刻地改变整个世界,世界各国和各领域越来越呈现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复杂生态格局,不但中美之间,中美各自与世界上很多国家和地区之间也不同程度上存在着经济相互依存关系,“中美国”格局并非中美两国所独有的现象,而是彼此都存在寻找替代市场的便利性与可能性。

历史经验也反复证明,这种经济相互依存性可以在相当程度上缓解、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国与国之间的安全或政治冲突。例如,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的欧洲各国、特别是英法德之间的经济相互依存度很高*梅然:“经济追求、相互依赖与德国在 1914 年的战争决定”,《国际政治研究》,2013年,第2期,第128~153页。,而珍珠港事件爆发之前美国是日本最大的贸易伙伴国。在避免两国发生直接冲突的过程中发挥根本性作用的往往是核威慑而不是经济互利,因为即使在冷战期间,由于美苏双方都是核大国,两国之间从未发生全面直接军事冲突,这种基于核威慑所形成的军事上的双方克制性也同样适用于今天的中美两国。*Stein Tønnesson, “Deterrence, Interdependence and Sino-US Peace”, International Area Studies Review, No.3, 2015, pp.297-311.

其次,中美经济的相互依存是全球资本力量特别是西方跨国金融资本力量不断膨胀的结果。资本没有国界概念,天然地追求更高利润,因而既寻求对稀缺资源的垄断性占有、又寻求更低的生产成本和更安全的投资环境。*David Harvey, The New Imperialis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32.资本的全球性和跨国化的空间逐利性,使得全球资本和生产力在过去30多年中不断从发达经济体国家流出,向东亚和东南亚地区、特别是向中国集中,主要原因之一是中国以大量优质低廉的劳动力、门类齐全的工农业基础等优势对资本逐利具有吸引力。在上述资源与资本流动过程中受益最大的则是跨国资本、特别是西方跨国金融资本力量。

为了保障资本流动受益的安全性,跨国资本随着经济全球化而日益膨胀的权力在各国政治与安全矛盾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例如,中美关系处于紧张状态时,美国的资本力量曾经发挥重要的游说作用以改善两国关系,保护或增强其在中国的资本利益,这在1994年人权是否应当与中国贸易最惠国待遇脱钩等问题上、在中国加入WTO的过程等事例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也就是说,正是基于逐利本能,西方跨国资本力量促成了“中美国”格局的形成。

各种经济板块和地区共同体的兴起,意味着“区域间”或“跨区域”的多元利益共同体对美国所主张的全球性领导地位构成威胁。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发达经济体国家迄今尚未完全复苏,但美国与西方跨国资本力量的紧密联盟关系并未因此发生根本性改变。

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在全球政治经济结构中的比重和影响力不断增大,而并未完全实施美国等所主张的市场经济制度,还要求外来资本遵循本国制度框架的要求,例如近年来中国政府结束了外资企业的“超国民待遇”,不断加大对企业经营合规性的调查和处罚力度,给西方跨国资本力量为实现其利益所主张的尽可能减少政府监管的全球自由经济秩序带来挑战。*Andreas Noölke, Tobias Ten Brink, Simone Claar & Christian May, “Domestic Structures, Foreign Economic Policies and Global Economic Order: Implications from the Rise of Large Emerging Economies”,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No.3, 2015, pp. 538-567.这种挑战导致跨国资本力量对于改善中美关系的态度不是铁板一块,除了传统反华的军工集团等,金融、媒体等多种跨国资本力量和美国政府一起向中国施压,例如通过中美战略经济对话等机制敦促中国尽快实施减少政府干预开放市场的改革,并宣称市场化的“中国经济改革符合美国政府利益”。

从上述两个方面的分析可以看出,一方面中美两国经济相互依存关系从广度和深度不断发展,另一方面两国经济竞争面在相对上升、合作面在相对下降,经济关系的紧张性成为两国关系的新关注点。*Lyle J. Goldstein, Meeting China Halfway: How to Defuse the Emerging US-China Rivalry, 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 2015, p.80.

首先,“中美国”格局具有内在不可持续性。中国在发展过程中积累的高储蓄未能有效转化为国内消费,由于缺乏多元的国际投资渠道,中国在和美国的经贸往来中积累的大量贸易顺差和美元储备被用于购买和持有美国国债,形成了对美国的资本回流,一方面填补了美国的巨额国内储蓄缺口和财政赤字,另一方面变相形成了中国对美国金融市场的高度依赖,被视为中国的“美元陷阱”。*Paul Krugman, “China’s Dollar Trap”, New York Times, April 2, 2009.美国是实际资源的进口国,而中国是实际资源的出口国;作为世界最大的债务国,美国又是国际储蓄的最主要使用者。

结合美国对外资产的收益率远高于对外负债的成本率来看,美国实际上通过货币和金融手段免费消费了包括中国在内的新兴经济体国家的实际资源。*丁志杰、谢峰:“美元过度特权、经济暗物质与全球治理变革”,《国际金融研究》,2014年,第11期,第3 ~10页。也就是说,美国经济结构已经转型成为金融资本主义,高度依赖对廉价金融资源的占有来维持其过度消费和低通胀,但真正受益的只是占据财富金字塔尖的极少数精英,绝大部分美国人受益于其低通胀率但受损于贫富悬殊扩大,这种不平等性的恶化既迫使奥巴马自第一个任期以来反复强调重振实体经济和中产阶级经济,又构成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所体现的反全球化社会思潮的广泛民意基础。解决产业空心化问题是当前美国进行经济社会结构调整的关键所在,美国有向工业资本主义回归的发展趋势,这必将对现有“中美国”格局产生冲击。

而作为“世界工厂”的中国,长期依赖消耗本国资源向包括美国在内的世界多国提供廉价消费品的发展路径也是不可持续的,既不利于保护自身的生态安全和资源安全,又不利于中国经济的产业升级和提升产业竞争力。因此,中国在融入全球市场过程中没有陷入依附地位的陷阱或者止步于全球生产链的低端,而是进行全产业链投入和实施全方位对外开放,奠定了进行经济结构深度调整和成为“世界市场”的基础,也将改变既有“中美国”格局。

其次,中国全产业链的发展和对外输出资本能力的增强改变全球分工体系。中国加快产业升级,构建起了门类齐全、体系完整的现代工业体系,形成了若干具有国际竞争力的优势产业和骨干企业,增强了经济自主能力。*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中国制造2025》,http://www.gov.cn/zhengce/content/2015-05/19/content_9784.htm.(上网时间:2016年8月18日)因此,中国及少数邻国也许是1980年代以来的经济全球化浪潮中,最后一批通过大量熟练工人制造廉价商品、逐渐摆脱依附性向中高附加值产业链条延伸的发展中国家。*“Made in China”, Economist, March 14-20, 2015.

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后,中国对外直接投资增速明显高于引进外商直接投资增速,2014年全行业对外直接投资规模达到1160亿美元,已经成为直接投资净输出国。*李大伟:“怎么看我国成为资本净输出国”,《人民日报》,2015年2月26日。资本在空间体系内的竞争是一种垄断竞争*E. Chamberlain, The Theory of Monopolistic Competit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3.,中国资本要素逐渐变得相对充裕而“走出去”,意味着对西方跨国资本力量构成挑战,这必将导致不同资本力量之间为占据有限的市场空间而发生竞争冲突,例如思科作为华为在美国的竞争对手,通过游说美国国会针对华为、中兴进行“涉及威胁美国国家安全”的调查就是这方面突出的案例。*Cecilia Kang, “Huawei’s U.S. competitors among those pushing for scrutiny of Chinese tech firm”,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business/technology/huaweis-us-competitors-among-those-pushing-for-scrutiny-of-chinese-tech-firm/2012/10/10/b84d8d16-1256-11e2-a16b-2c110031514a_story.html.(上网时间:2016年8月18日)

美国不承认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并将资本进行“国家资本-市场资本”区隔,将美元资本视为市场资本,因而主张美元资本具有自由进出中国市场的正当性;相反将中国资本定义为国家资本,以国家安全等名义,通过外资监管法律和审查程序或者直接政治干预等形式阻碍中国资本自由进入美国市场,这导致中美难于在各自经济结构转型过程中实现利益置换。*宋国友:“中美经贸关系发展的新常态”,《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第150~156页。也就是说,随着中国不再是资本净输入国,中美经济相互竞争面相对上升,这直接限制了两国经济相互依存性这一压舱石的作用。

再次,两国经济实力的相对消长刺激美国的经济不安全感。目前各界普遍认为中国经济实力或迟或早将要超过甚至已经超越美国,还有分析认为美国经济霸权的衰落将导致世界陷入中国经济霸权背景之下的多极格局。*Arvind Subramanian, Eclipse: Living in the Shadow of China’s Economic Dominance, Peterson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Economics, 2011, pp. 100-101,146-147.无论这些判断正确与否,中国经济力量的膨胀已经对大国政治格局产生影响,使中美不断增强的经济相互依存变为一种充满紧张关系的共存。*Daniel Drezner, “Bad Debts: Assessing China’s Financial Influence in Great Power Politics”, International Security, Fall, 2009, p.44.

在2012年和2016年的美国总统大选的各种辩论中,中国议题更多与美国的国内问题糅杂在一起,而不是像中东问题等被归类为美国外交政策议题,这种“归类错位”体现了因中国经济腾飞而产生的经济不安全感在美国各界的蔓延,甚至被政客有意渲染到危及美国经济与国家安全的高度,导致美国国内因素对美国对华政策的影响力增强。也就是说,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经济实力的相对比重正在发生革命性的变化,相对利益结构也随着经济中心的又一次地理性转移而在重新洗牌,中美关系由于这种变化而进入“战略性紧张”阶段。*朱锋:“中美战略竞争与东亚安全秩序的未来”,《世界经济与政治》,2013年,第3期,第4 ~26页。

三、合作与博弈

从经济、军事、科技和资源等所构成“综合实力”的角度判断,中国与美国的差距在不断缩小但仍然相差甚远。中国的发展规模和态势、特别是日益强大的经济实力增强了其地缘政治影响力,让美国“权力东移”的战略焦虑加重,两国关系近年来已经不再停留于“融入-接触”的模式。经济全球化虽然受英国“脱欧”等事件影响,但仍整体持续发展,中美经济相互依存关系有利于提升两国的“接触”面。由于美国基于国内外各种因素而竞争性战略焦虑加重,围堵和制衡中国越来越成为美国对华政策的选项,反过来美国的“亚太再平衡” 战略客观上恶化了中国的周边安全环境,也必然加深中国对美国对华 “遏制”政策的担忧。此外,全球失序的现状给世界安全、稳定与发展都带来挑战,中美两国既是维护全球秩序的重要利益相关方,又都从不同角度受到其他全球秩序参与者的影响。所以,合作与博弈的并存与交融成为未来中美两国关系的发展方向。

首先,中美两国在新的全球性共同安全利益方面存在合作与博弈。今天,世界各国和各个领域越来越呈现出互相交融的复杂生态格局,形成一个前所未有的全球风险社会,全球性风险,包括气候变化、环境危机等,对世界上绝大部分国家和地区构成了共同的安全挑战,形成新的全球性共同安全利益,*Anthony Giddens, “Risk and Responsibility”, The Modern Law Review, Vol. 62, Issue 1, 1999, pp. 1-10.但这并不当然形成全球性共同安全阀。因为应对共同安全挑战必然需要遵循某种秩序和采用某些方式,也需要明确由谁承担责任和承担什么责任,这就会回到一个老问题:由谁来主导制定相关国际秩序和应对方式?例如,在加强合作是基调的同时,由于各国对主导权的博弈,在处理全球气候变化等问题上已经受到政治因素的诸多干扰。*Anthony Giddens, “Climate Change Meets Geopolitical Reality in Copenhagen”, New Perspectives Quarterly, Vol. 27, Issue 2, 2010, pp. 58- 60.中美两国在该领域有分歧也有合作,2010年在哥本哈根气候峰会上,中美两国存在利益博弈;2014年两国元首宣布《中美气候变化联合声明》推动两国合作,2015年习近平访美期间双方再次强调在处理气候变化问题的重要领域开展测量科学与标准方面互利共赢的合作*“习近平访美中方成果清单发布”,http://politics.people.com.cn/n/2015/0926/c1001-27637282.html.(上网时间:2016年8月18日)。两国在该领域的合作与交流无疑对2015年底巴黎气候大会的举行和《巴黎协定》的顺利签订做出了积极贡献。也就是说,中美两国在该领域沟通合作与分歧管控对全球气候治理具有关键性意义。

其次,中美两国在国际经济秩序中存在合作与博弈。全球性经济融合的发展路径和全球性共同安全风险的应对措施,相当程度上成为维持或改变现有国际经济秩序的新博弈对象。中国和美国是全球经济最重要的两大引擎,国际经济秩序的基本稳定是两国的共同利益所在,双方对此有着广泛的合作空间。但是,全球性经济融合、区域性利益共同体的兴起和各种新的全球性共同风险等都未从根本上改变以美国为中心的全球化金融资本体系对世界经济的主导地位,*David Harvey, The New Imperialis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 31-32.例如不受约束的美元本位制和浮动汇率体系形成了跨越国界的空间上连为一体的金融垄断性力量。目前美国自身的经济体量已经不足以完全主导全球多边谈判,转而试图利用“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等协议来迫使新兴市场经济体国家接受其“先进”规则,持续把控或加强其对国际经济规则的制定权。中国自身的进一步发展客观上需要在国际经济秩序中享有更多话语权,需要推动人民币的国际化进程和推行“一带一路”战略等。但是,美国对中国的上述诉求持消极态度、还在双边投资协定(BIT)谈判中提出苛刻条件等,显然难以符合中国的国家利益和满足中国对外投资的需要,因此国际经济规则之争越来越成为两国经济博弈的焦点,2016年8月,习近平主席提出“世界经济再平衡”的概念就是其例证。

最后,中美两国的合作与博弈受到其他全球秩序参与者的影响。全球秩序的参与不再以民族国家为基本主体,各种形态的国际资本力量和国际组织等都参与其中,也必然对两国关系产生影响。例如,中美两国之间的经济竞争、特别是中高生产链条的竞争会产生对稀缺性资源的争夺,西方跨国资本力量与中国新兴资本力量之间的利益角逐也不断加强。上述双重利益角力的竞合,使得美国非常担心中国试图影响东亚地区新兴的政治机制的结构,甚至发展把美国排斥在外的共同体。*John L Kenberry and Anne-Marie Slaughter, eds., Forging a World of Liberty Under Law: US National Security in the 21st Century, Final Paper of the Princeton Project on National Security, September 27, 2006.因此,国际资本力量对比的发展趋势以及其他国家特别是中国周边国家的经济利益诉求等都在影响着中美两国关系。又如,“亚太再平衡”战略的实施不仅取决于中美两国,还受到亚太各国的制约和欧洲、中东等传统美国战略重心的制衡,具有诸多不确定性。在南海仲裁结果宣布之后不久,中国和东盟国家外交部长发表的联合声明非但没有提及南海仲裁结果,还承诺全面有效完整落实2002年《南海各方行为宣言》,并在协商一致的基础上实质性推动早日达成“南海行为准则”。2016年8月,又在满洲里市召开落实《南海各方行为宣言》高官会。近期,中国与菲律宾、美国与菲律宾的关系又出现新的变化。此外,乌克兰危机和叙利亚危机使俄罗斯在东欧和中东对美国形成牵制,中国利用此契机在钓鱼岛实现巡航维权的常态化,在南海岛礁的建设基本完成,海空军自由进出第一岛链。俄罗斯利用“萨德”危机在中东发力,不但改善了和土耳其的关系,还利用伊朗基地打击伊斯兰国和叙利亚反对派武装等,让俄罗斯对中东局势有很大发言权。因此,美国客观上已经陷入两线甚至多线作战,不得不兼顾而左右为难。

结 语

中美经济相互依存性在相当长时期内不会减弱,还将促进两国官方与民间等在众多传统与新兴领域的合作空间不断扩展,这将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两国之间的政治与安全矛盾;即使仅就经济维度来分析,中美之间的经济竞争与博弈正在加强。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不局限于政治和安全层面,还要从经济层面实现“再平衡”;如果过分依赖中美经济利益共同体这一支点,有使中国自身陷入政治和安全困境的可能。因此,应当正视中美两国有着广泛共同利益的同时存在各种分歧的现状,以维护世界与地区和平与稳定为底线、以推动“国际关系民主化”为目标来有效管控分歧,从经济、政治和安全多个领域拓展务实合作,以推进中美这一当今世界最重要的双边关系朝积极方向发展。○

(责任编辑:王文峰)

* 本论文为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克思主义理论学科建设与理论研究项目“中国梦与美国梦的比较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介绍] 魏南枝,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副研究员,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政治学博士,主要研究美国社会与政治。

猜你喜欢
经济
“林下经济”助农增收
增加就业, 这些“经济”要关注
数读中国经济
民营经济大有可为
虚拟经济、实体经济孰轻孰重? 中国经济亟需强化“脱虚入实”
分享经济是个啥
图读龙江经济
中国经济
拥抱新经济
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