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月潮/著
天擦黑时,朱家树才挑着一大担年货往家赶,打村主任程久亮商店过时,还是叫村主任的女人喜莲一眼瞅见了。
这不是家树嘛,大白天咋有路不走,非趁黑蹚夜路?喜莲话中有话,丢出扎人的刺头。
人穷志短,你这儿不赊账,我只好上表弟的商店赊。家树笑呵呵回了句。
喜莲那边话卡住了。
走出十几步后,家树猛地听见身后咚的一声响。
家树没有回头,大概喜莲朝马路上扔了块砖头。这担年货是家树给儿子少文正月初六结婚备办的喜礼。家树钱不凑手,村主任店里的东西死贵不说,还不肯赊账。
村里人都背地里骂村主任的店是黑心店。村主任家卡在村道的咽喉,村人进出都绕不开,零碎的小东西偷偷地从喜莲眼皮下混过去,这年货啥的只得揪着心上她的店买。
回到家,家树心中七上八下的,本来他想趁天黑混过去,不料还是让鬼精的喜莲逮着了。他和村主任是同学,有过一段不浅的交情,后来疏远了。两年前因一件小事两人生了间隙。
他娘的。家树忍不住冲着黑夜吼了声。
骂谁呀?老伴颤着声问。
一条想咬人的狗,从镇上回来时我差点被它咬了。家树心里笑了下,女人一向胆小怕事,生怕树叶砸坏脑袋。
没让畜生伤到就好。上个月石裁缝让老冯的狗咬了一口,误了工不说,光上医院打疫苗就花了好几百。
在大河人眼里,喜莲就是一条恶狗,仗着在市里县上当组织部长法院院长的亲哥和堂哥,人前张狂得全身都抖起来,倒是程久亮为人处事要平和得多。
那次,家树和好几个村人一起谈天,老覃说村主任人真不错,一点不像喜莲……
家树弹了弹烟灰说,他们夫妻俩一个鼻孔出气,只不过一个唱白脸,另一个唱红脸……
这话就像一只蜜蜂嗡嗡地钻进村主任的耳里,村主任见到他时脸突然不是脸了。
为这事家树后悔很久,当时光顾图个口快。
这回又让年货一弄,他和村主任算玩完啦。村主任这人,他懂。甭提村主任身后的大树,就是他抽屉里那枚公章就能卡你个半死。村民齐正名和村主任吵了一架,他家的宅基地村主任硬是拖着不给盖章,一晾好多年,把齐正名儿子的亲事给晾黄了,至今还打着光棍。
第二天,在村委会办公楼附近,家树和村主任遇上。家树立在路边,热乎乎地叫声老同学。
村主任耷了耷眼皮,点点头。
家树递了根玉溪烟过去。
村主任瞥了一眼,打着哈哈,都抽上玉溪了,这日子过得稳当嘛。
这玉溪是少文从龙州捎回的。养儿赔钱啊,这不,操办婚事的钱还有一半没着落呢。老同学,我还一心想着上主任的店去赊呢!
回头我给喜莲说一声,缺啥尽管去店里赊。在大河,我程久亮还没给谁赊过一分钱。村主任斜了家树一眼。
家树傻了眼,本以为村主任还不晓得他买年货的事,更不会赊账,落得个人情,和村主任的间隙能填点是点。没想到程久亮看透他的把戏,顺水推舟,让他一头栽进去。家树只好硬着头皮说,主任,蒙你高看一眼,缺啥我回头去店里赊了。
村主任走远了,家树还未转过魂来,不停地搓着糙米般的大手,瞧这事办的,搬石头砸伤自个脚。
回头家树就把一担年货挑回镇上。这等窝囊事一下下揪着心,家树觍着脸左一个右一个给表弟赔不是。表弟黑着脸,但脸还像张脸,那表弟媳的鼻子眼睛都不在一张脸上,指桑骂槐,扯上鸡婆说事,听着比打着还令家树难受。
出门时箩筐轻了,家树肩上却压了千斤担。一个踉跄,家树差点跌倒在门前。出了门再也进不了这门,这门亲算断了。在亲友们眼里,他这张脸再也不叫脸了。
活该。家树一边骂自个一边过马路。一辆驰来的车将躲闪不及的他撞翻了,从双腿上轧过去。
家树在医院躺了半年,保住了性命,双腿却没了。家树在医院醒过来就一言不发,像个哑巴。
少文婚事拖了下来,后来传出闲话,说少文未过门的媳妇西凤是扫帚星,人未过门公公却先丢双腿,过了门朱家不知要遭啥大劫。
西凤家人听到闲话,问少文这话打哪来的。
少文憋了一肚子气,说,我哪知道?这话明摆是有人造谣生事。
西凤和少文生了间隙。不久,西凤家退了亲,说她这扫帚星做不了朱家媳妇。西凤嫁给镇上一个有钱的男人。
少文受不了打击,变得蔫不唧吧叽的,他无脸在大河待下去,又出门打工了。不久,少文酒后与人打架斗殴,伤了好几人,被判了刑。
少文妈疯了。
家树还是一言不发,浑浊的老眼时不时淌出晶莹透亮的眼泪。大河人都说家树成了活死人。
村主任去看过家树好多回,还张罗着把家树婆娘送进精神病院,把家树安排进镇养老院,村主任还给他家办了低保……
大河人都打心里羡慕家树,他可是有村主任这么一个重情重义的老同学……
顾小川冷飕飕的目光一下子戳到了顾大头的脊梁骨上,顾大头心头打了个寒战,从头至脚顿时生出一股透骨的寒意。
顾大头和弟弟顾小川正商议赡养父母的事,两人不知怎么就起了争执,顾小川突然甩出这么一桩陈年旧事,说从小到大都是顾大头在欺负他,有一次竟用双手揪紧他的头发,拧着脑袋往墙上猛撞……顾小川说着又冷冷地瞥了顾大头一眼,眼里似乎还盛满着当年的痛苦与惊恐。
这无疑是一枚重磅炸弹,顾大头已是人仰马翻,脑子里也是一片混沌。顾大头努力地将少时的记忆过滤一遍。小川小时体弱多病,脾气又倔强得很,兄弟俩争吵打架时有发生,但他怎么也找不到这种对顾小川造成如此伤害的记忆。童年在顾大头的记忆中愈发模糊了,是有意地涂抹还是彻底地被遗忘掉,顾大头心中也是一团谜。但童年却在小川记忆里拉下一条疤痕,一种刻骨铭心的疼痛,被深深埋了二十多年。
顾大头心头顿时笼罩在莫名的内疚惶恐与不安中。
这些年,小川始终对他不冷也不热的,顾大头总感到小川和自己之间缺少那份令人眼馋的手足亲情,兄弟间不仅隔着一垛生分的墙,还隔着千山万水,他怎么也走不进小川心里。
祸根是小时无意中种下的,顾大头觉得如果人生有回头路可走,他一定不会再犯这种少不更事的过错,他一定会加倍疼爱自己的弟弟……
毕竟人生没有回头路可走,少时酿成的过错只有一点点地去补救,对弟弟造成的伤害只有慢慢地去缝合……
小川冷冰冰的眼神在顾大头心头打了个死结。
小川心中也有一个死结,这个死结是二十年前顾大头无意中系下的。
顾大头想解开小川心中的死结,那样他心中的死结也会随之解开。
周末和节假日时,顾大头会精心组织一些各式各样的聚会,两家人一起度周末和节假日,有时小川会和妻儿一道参加聚会,有时则让妻子和儿子小松过来。聚会时小川不苟言笑,偶尔冷冷地扫顾大头一眼,顾大头心头猛地打了个冷战。
小川对兄长的冷漠,让顾大头的妻子漠河瞧出问题。她私下里不止一次跟顾大头抱怨说,你那个弟弟小川是咋回事,他看你时那眼神好像跟你不是亲兄弟,倒像你跟他有深仇大恨……
顾大头打了个哈哈敷衍说,小川从小到大就是这种人,看谁都像跟谁有仇。对亲兄弟也不例外。
有一次,漠河忍不住说,我看小川就像跟你有仇,他看小松时那眼神才叫亲情。
顾大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好在话题被岔开了。后来漠河大概明白了什么。
小川妻子芙蓉却是个马大哈,整天嘻嘻哈哈快快乐乐,再大的事也不搁眼里装心里。她热衷于顾大头搞的这一类聚会,一次也没落下过。倒是小松小小年纪,似乎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有时他偷眼望了望顾小川,又看一眼顾大头。
这时,顾大头就故作轻松,他想一定不能再在小松心头也系上一个结。
一晃多年过去了,尽管顾大头这些年做了许多努力,但小川心中的死结并没解开,倒是越缠越紧。两人见面时,小川偶尔瞥一眼顾大头,那目光仿佛粘在顾大头心上,让他一辈子难以安生。
有时静下来,顾大头觉得自己这些年的努力是徒劳的,但他一点儿不后悔。
小川突然住进医院,诊断出了尿毒症,已到了晚期肾衰竭,需进行肾移植手术。顾大头向医生提出用他的一个肾,漠河拼命反对,说顾大头啊顾大头,难道这些年你为小川做得不够多嘛,如今连自己的肾也不要了,你不要我要……那次顾大头冲漠河莫名地发了回火,漠河这般不近人情,他甚至连离婚的念头也从脑子里蹦出来了。
漠河的阻拦并没打消顾大头捐肾的决心,再说这亲体肾移植手术成功率最高。顾大头索性与漠河离了婚,心无旁骛地进了手术室。
亲体肾移植手术很成功。几天后,顾大头让护工推着自己,去另一头的病房探望小川。想着自己的肾移植到小川身体内,让小川重新赢得生命,顾大头也有一种重获新生的幸福与快乐。
小川一见顾大头,不咸不淡地叫了声哥,来啦。那冷飕飕的目光又猛地射过来。
一旁的顾小松虽然嘴上很热情,但那目光也冷得瘆人。
顾大头心头一阵阵发颤,突然感到自己身体内空落落的,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