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亚小说二题

2016-11-25 14:50短篇小说
广西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魔术飞船太空

短篇小说·非 亚/著

看手相的女人

我和小张以及老五坐在港口路边的大排档吃海鲜时,离我眼前一尺的地面突然冒出一个女人。先是我在人群中看见她的脸,接下来,是老五和小张。小张后来跟我说,这张脸应该不会是南方的,因为南方看手相的女人,是不会无缘无故跑到大街上去的,她们最多只是在熟人和朋友中出现。因此,今天晚上九点多,当这个女人出现在我们面前,并说着一种不同于这里的方言时,我着实吓了一跳。我以为碰到了一个天外来客,因为她压得很低的叽里咕噜的声音,简直就像是从外星人的嘴里发出的。如果她的打扮再花枝招展一点,我完全可以相信,自己来到了另一块大陆,或者穿裙子四处游荡的吉卜赛人中间,被她的咒语和巫术一下子缠住。

而当她出现时,我的身边,突然刮起了一阵狂风。几个人在街上低头乱跑,房屋也差不多被刮倒了,广告牌发出砰砰的响声,天空升得更高,到了楼房的上面,树飞起了一棵,向前飘移,然后砸到了一户人家的院子。这使得她的出现,在我看来愈加神秘和奇怪。她像一阵很轻的会转来转去的空气,先是出现在我的右边,然后又转到了左边。她显然认为,今晚找到了一个可以施展嘴皮的对象,或者,我就是她面前可以进账五十元的猎物。因为在她看来,一动不动,并且一直朝她摆手的小张以及老五,显然是早已熟知并识破了她这一套花样,只有我这个人看上去像是新来的,也或者说,我这张她从未见过的和善的脸,引起了她的兴趣。

但她过于含混或者说模糊不清的口音,使我难以清晰地听明白她说出的话,一直到她的脸快凑到了我的眼前,我才隐约听清楚了一句。事实上,我是个一直惧怕看手相的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老的还是年轻的,更何况是一个打扮奇怪、肥得快像一只皮球的中年女人。我有些担心,我躲在衣服下面动来动去的灵魂,会被她一眼看穿,然后一把抓住,从衣服里面拽出来,最后带走。这是真的,我以前的一个老邻居,在一次被人看完手相后,就莫名其妙地在这世界消失了,再也找不到。当他再次出现时,他已经快死了,样子几乎像疯了一样。更重要的是,我总觉得我的手相和面相,其实都是属于我个人的秘密,我不想轻易地让别人看到,它代表了我内心深处一直深藏的秘密,前世积德与否,是否在上辈子干了天大的坏事,它们都隐藏在我的手相里。如果我被识破,我很可能就会在这辈子被某种东西打进地狱。尽管在任何一个看手相的女人或者男人看来,我被衣服和臭皮囊遮盖的躯体和躲在下面的灵魂,其实毫无秘密可言。但即使这样,我仍然不希望她在我面前,在夜幕和路灯下,说出一大堆我不愿听的东西,说出我前世的秘密,今世和来生。我害怕被小张和老五笑话,他们总是等着看我在人群中出错,然后对着夜色哈哈大笑一番。我也担心她说出的话,真的具有某种超级魔力,让死去的鸟儿在早晨全部复活,飞出我家对面发电机房破旧的屋檐,或者死者咸鱼翻身,从地下,一下子全部拥到大街上去。

在这个港口城市,在满大街走来走去的人群当中,只有我知道自己身体的里面,一直埋藏有一种别人不知道的故事。我是一名秘密的超级魔术的练习者,正在练习一种可以让自己在瞬间分裂成两个人的魔术。因为这样的魔术对我非常具有吸引力,可以让我到处在这个铜墙铁壁的世界里跑来跑去,不受时空的限制,今天可以跑到这里,明天又跑到那里。或者,两个人同时在不同的地方出现,干不同的事。所有对我感兴趣的人,越发对我不可思议,越发着迷,女孩子们越来越迷恋我,想了解我下一步又变幻出什么花样;男人们则为到底去找哪一个我出来喝酒而犯愁、头痛,为哪一个说出的话是真的而反复纠结。而我很高兴能够这样去迷惑大众,不让他们发现哪一个是真的我,以及我行事的真正动机。想到这一点,我就很快乐,每天抓紧时间在窗帘落下的房间训练。当然,我可以肯定,我练的绝不是气功那样的破玩意,气功太低级了,除了拿来吓唬人,几乎对生活没什么作用。因此,当这个看手相的女人,像一个大皮球滚到我身边时,我确实是不想让她的眼睛,也害怕她的目光,从前面、侧面和后面,穿透我的胸腔,发现我身体里面的这一点秘密,然后施展法力,终止我的练习。我知道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真正练习成功,但具体的情况是,我几乎快成功了一两次。曾经有一次,由我分裂出去的这两个人,在华东路、朝阳路,以及朝阳花园各自分别绕上一圈后,被我亲眼看见,在路边的草地上,又相互融合在了一起。两个人融合在一起时,产生的强烈弧光,照亮了周围的街道以及住宅小区,并导致几十盏路灯噼里啪啦熄灭,为此还惊动了警察和1 1 0大队,供电部门紧急出动,连夜排除故障,我很享受这种魔术的威力。还有一点,我之所以不想让这个女人靠近,是因为我还是个脆弱和神经质的人,一直深爱着一个不可能爱的女孩,我怕她看出这一点,从而使我在人群中名誉扫地。

但她充满穿透力的眼神,却在瞬间,使我惊叫起来。我想起来了,在一千多年前我曾经生活过的宋朝,在开封府的街头,我也曾看到过一个女人这样的眼神。我很奇怪,一千多年之后的今天,我为什么和这个女人又一次相遇。难道她也具有穿越时空的本事?也或者,她又一次投胎和转世成功,然后继续重操旧业?事实上,她看上去确实根本就不陌生,和一千多年前我在开封府街头看到的那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女人完全一致,她的口音,也证实了这一点。而当时,我正在开封府求学,我坐了十几天的马车,才从遥远的邕州府,来到宋朝繁华的首都。我累坏了,在客栈住下后,独自一人,坐在街边的一家酒馆喝酒。我点了一盘花生、一碟卤鸡翅、一大碗米酒,一个人喝了起来。不久,开封府的两个年轻诗人,带着两个漂亮的女孩,从家中跑出来看我。他们都知道我叫谢灵运,在遥远的邕州府,写着一种和他们完全不同的诗歌。我们在那里猜码,喝酒吃菜。也就是在我低头喝酒时,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要不要来看个手相,小哥哥?”我惊讶地抬起头,看到一个球一样花枝招展的女人飘到了我的眼前,额头几乎贴到我的脸上。我听到她一直不停地在我耳边喃喃低语:“我看你天庭饱满,五官端正,眉毛又长得好,定是个能成大事的人。”我很奇怪,她怎么又会在这里找到我。难道我和她之间,真的有一种说不清的联系,以至于使她,在一千多年前的宋朝就知道了我?并且我去哪,她就出现在哪,就像今天晚上,我从邕州府到了开封府,她也飘然而至,嘀嘀咕咕,穿过街头上空的月亮和灯红酒绿的建筑,又一次在人群中找到我。

她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她为什么一直这样缠着我?难道她想了解,我正在练习的魔术,想看看我到底是否能真正成功一次?或者,在我成功之后,用她的把戏和法力,把分开的我们俩迅速抓住,然后重新黏合,好证明她的法力,然后为她带来更好的看手相的生意?当然现在,需不需要知道她的名字,对我来讲其实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当我面对她时,我开始想,我是否会在时间快速移动一千多年后,在歌舞升平的邕州府,在朝阳路,在民族大道七岔路口,也或者中山路,又一次遇到她。那时我会是一个怎样的人,是否还在写诗?还有,我玩得最好的朋友,是不是还在人世和身边。当然,我希望我的老婆、儿子,我的妈妈、妹妹,还有我已经死去的老爹,都能够和我一起,再次重逢在华东路,一起吃着自己的晚餐。

但是,我担心的问题,也许正在于此。如果她一眼就看出我的来生,根本就不是如此。我会不会沮丧得一头倒在开封府的街上,也或者大病一场?当我现在和朋友一起,来到这个港口城市,怎么说,我也不想在以后的来生,失去原来的一切和前世今生的记忆。我正在秘密练习的魔术,其实也是为了穿越以后的来生,即有一个死去之后,另一个仍可以在这个世界走来走去,继续喝酒、写诗,并且一直生活在这个城市,从未离去。但我担心我的魔术,练习得不够成功。也或者,这个女人可以一眼看出我不会成功,因为我以前干过的种种坏事,使她敢于做出这样的断言和结论。这正是当我在这个港口城市看到这个女人时,突然感到恐惧的原因。我害怕她在小张和老五面前,把我的全部秘密说出去,然后我所有的秘密,一下子全部不再是秘密。

这个从开封府穿越而来的女人,穿着奇怪的鲜艳的衣服,她显然看穿了我,也知道我内心的想法和正在练习的魔术。她走到我的身边,想从我的口中证实我曾经去过开封府,被她在街头的酒馆撞见过。而我,假装没有看见她。即使她把脸凑上来,我的目光也只是看着远处。我努力表现出和她根本就不认识的样子,把她完全当作一个陌生人。哪怕以后,在某个街头,再次遇见她,我也不打算搭理这个女人。无论她怎么试图靠近我,想在我这里获得她今天的第一单生意,我就是不让自己的情绪受到她的任何影响。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让自己练习的魔术继续下去,我不想半途而废,我相信总有一天这个魔术会成功。然后人们纷纷邀请我参加各种活动,出席各种商业演出,在各个城市最盛大最雄伟的剧场开始令人震惊的表演。那时我将不再写诗,我的身份已经成功转变为一个奇妙的魔术师,人们争先恐后地与我握手,请我签名,经纪人忙得不可开交,不断接受并为我安排各种巡回演出。我的名声,已经远远不只是限于邕州府,在巴黎、纽约、东京,在曼谷和布宜诺斯艾利斯,在开罗和开普敦,几乎所有的城市都向我发出邀请,为了专门看上一眼我突然分开,然后身体又奇妙融合的拿手好戏。报纸、电视、互联网,到处是我演出的消息和各种报道,人们站在街头,或者一大早去机场接机,为的是一睹我的风采,女粉丝们在护栏外发出尖叫,为见到我而整夜激动。有关我奋斗成功的自传书,正在印刷厂不断加印,版税足以养活我下辈子。这是多么美好的事业,值得我为之努力和奋斗。想到这一点,我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因此今天,在这个海边的港口城市,当我和小张以及老五喝着酒,吹着海风,在高楼的灯光和呼啸驶过马路的汽车中,度过了将近三个小时,我们快乐得丝毫没有受到任何人包括那个女人的影响,我们大声说笑,大口喝酒,把酒瓶扔得到处都是。在这个远离市区的海边,这个看手相的女人,可以说是今晚大排档上唯一的亮色。她穿着一件长袖的碎花上衣,看上去很肥,个子不高,因此看上去就更像是一只滚动的皮球。她低着头,在我们中间以及周围的餐桌打转。在夜幕的灯光下,花枝招展的衣服,使她看上去更像一个移动的花团,仿佛随时准备突然绽放。她一直在向空中吹气,大口地吹,以便使每一个人相信,她的魔力与把戏足以让这个夜晚,会突然变成白天,然后一切牛鬼蛇神,全都在她的眼皮底下无处逃窜,最后统统滚落到肮脏的下水道。这一幕,我在一千多年前的开封府,也曾见识过。但是,今晚,我确实不想让她影响到我的好心情,坏了我的好事,在我的面前,嘀嘀咕咕说上一大通,然后让我秘密练习的魔术戛然而止,梦想破灭。这正是她在我的身边绕上半圈,即使看上去像个熟人一样也毫无收获,然后闷闷不乐,最终不得不滚蛋离开的原因。在被一个留短发的女服务员驱赶几次后,这个女人终于在我的侧后方,抓住了一条大鱼。一个年纪大约三十,身边有两个妖艳女人的男人,使她终于得以坐在蓝色的塑料椅子上。她的脑袋和嘴巴,也趁机向这个男人倾斜,拿着这个男人的左手,开始嘀嘀咕咕他的前世与来生。这也是她今晚费了不少力气之后,到目前为止唯一的一次成功。

当那个看手相的女人,收完钱,从那个男人身边站起,向另一条街道飘去,并逐渐消失时。那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突然大叫一声倒下,他身边的两个女人,也像气球一样,呼的一下,瞬间在港口的夜空消失。整条街的人,和我一起,都转过头,朝刚才那个看手相的女人坐过的位置看去。要知道,这可是一个秘密的,来自宋朝的女人。她其貌不扬,但法力惊人,可以在古代和未来之间来回穿梭,熟知我们每一个人的秘密,包括远在另一个大洲的独裁者,也或者吃人部落的首领,还有那些一肚子坏水的家伙,她都能说出他们以后的命运,到底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仿佛是我经历了这一次太空旅行

1

傍晚的时候我打电话给小张。我说,你知道了吧,明天一早我就出发了,我要去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可能的话,也许我会打电话回来,当然,也许,你只能通过电视发现这个秘密。我并不想把事情说得过于明白,因为,再怎么看,我这次旅行应该算是保密的。现在,我的窗外,那些站得笔挺的绿色士兵,表明我出发的时间已经快要到来。

“什么?你说我骗你?好吧,那就算我骗你一回吧。怎么说呢,总有一天,你会相信我的。我发誓,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好了,不解释了,拜拜,再见。祝你好运,希望你保佑我吧。”

2

我钻进机舱的时候,我的身后,是一群穿白色衣服的科学家。之前,我在一个透明的玻璃浴室里,在一种监视的目光中洗了一次热水澡。你知道,我这一次要出去很久,在这期间,没有任何洁白的陶瓷浴缸和花洒等待我。从墙壁喷出的强烈的热空气,一下子吹干了我身上的水珠,我穿上一条经过消毒的内裤,从浴室里面走出来。那些早有准备的后勤人员一拥而上,为我穿上一件一件特制的衣服,并把一些金属管道和细小的电线连接到我的衣服里。我套上最外面那件白色的看上去非常臃肿但又新鲜十足的衣服时,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三点。再过两个小时,我就要和另一个同事,一起登上那艘白色的飞船。

3

电视转播早已准备好了。此刻,我穿戴完毕,已经躺在舱门关闭的飞船里。火箭马上就要点燃,正在等待最后的指令。我知道,全世界那些正在观看转播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正等待发射一刻的到来。当然,那些还在睡梦中享受清晨宁静的时光,并且根本不关心宇宙到底有多大的人除外,他们的视野和世界,大概也就是自己的房子和方圆几百米而已。

4

我是隔了一天之后才把这个梦告诉妻子的。我的妻子是一个有点迷信的人,很多年前她告诉我,不要在中午十二点以前,向别人诉说自己昨天晚上所做的梦。她认为如果这样的话,梦会发挥它的魔力,影响到真实具体的现实。因此,尽管我异常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已经跟随白色的飞船,飞进了遥远的太空,但是,在早晨光线渐渐照亮我们房间的那一刻,我还是强烈地把打算告诉妻子这个事情的念头,往心底压了下去。

5

火箭的威力实在是太巨大了,我强烈地感觉到了一阵急速的震动,然后是猛然地腾空。我的身体好像一下子失去了重量,灵魂几乎出窍,还好,那些坚实的皮带捆住了我。机舱的内部有一扇圆形的小窗口,可以向外观看。但是此刻,黎明前浓厚的黑暗,使得窗口外面看上去仍然是一片漆黑。我的耳朵,只是感觉到了持续的猛烈的轰鸣。与此同时,我的身体被一种力量不停地拉伸变形,我脸部的肌肉,随着强烈的震动也不停地抖动。机舱内,我和我的同事彼此沉默着,屏住了呼吸。对我们来讲,平稳地到达太空预定的轨道,然后环绕地球飞行,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之一。

6

我的妻子已经睡着了,但是,可怕的一幕却突然发生。我发现我乘坐的飞船,由于火箭发射的威力过于巨大,一下子飞进了比预定轨道都要遥远的地方。而在空中,我发现自己根本控制不了这个已经脱离地球引力的金属球体,返回到预定的轨道。更为可怕的是,脱离这个轨道之后,我感到整个飞船,像一团无力的棉花,正越来越远地飘进宇宙深处。一种巨大的恐慌在瞬间袭击了我。我转过头去看自己的同事。我们彼此相互凝视着,因为这样突然的事故,惊讶得几乎都说不出话来。

当然,小张在事后通过电视报纸等传媒,已经知道了发生在地面上的一切。人们都在焦急地关注着整个事件的进展,并猜疑导致这种局面的原因。有些说一定是某些关键技术出了问题,导致飞船无法到达预定轨道;还有一些猜测,说也许是外星人在瞬间劫持了来自地球的飞船。但是,无论情况怎样,在飞船控制中心发生的一切,我打赌你是不知道的。科学家们面对这种从来都没出现过的突发事件,也一下子失去了先前的镇定,一种惊恐开始在人们的头顶传染,并迅速在空气中蔓延。大家想得最多的是,怎样才能够重新控制飞船,并且和我们联系上,以便让它能够朝地球方向飞回来,而不至于让我们,永远孤零零地飘浮在遥远的太空,甚至最终死在那里。

7

我摇醒妻子的时候,离我做那个梦已经整整一天了。我决定把这个经历说出来,尽管我现在已经确确实实是站在结实的地面之上。我并不觉得,我在漫长的黑夜产生这个梦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当然,也或者,我所经历的,真的就是这么一次奇特的旅程和冒险。我并不觉得这样的冒险,会让人觉得丢脸。

8

飞船刚开始飞进太空的时候,老实说,我是既兴奋又深感奇妙。一方面,我觉得自己最终被挑选出来,进入到人类的宇宙探险,实在是一件幸运不过的事情。另一方面,这个事件本身,早已超越了我自己的国家,而影响到了全世界。我和我的同事在火箭发射前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成为全世界媒体高度关注的明星和家喻户晓的人物。其实,对我来讲,我并不是特别关注这些评价,毕竟,对于任何一位飞进太空的宇航员来说,受到关注和万众瞩目是很自然的事情。现在,让我兴奋的是当天空慢慢亮透,从机舱内部那个圆形的窗口,我终于看到了以前只是在照片中看到的漂浮在太空中的蔚蓝色地球。它看上去真是宁静、单纯和美丽。对于我来说,太空冒险一直是我此生的一个愿望。而之前,我对浩瀚的宇宙一直怀有神秘和奇怪的遐想,我经常在深夜想到这样的问题,比如:

太空和星球是怎么来的?

生命呢?

宇宙以外又是什么呢?

它有边界吗?

如果有,那个边界是直线的还是曲线的?

如果没有太阳会怎样?

或者,有两个太阳又会怎样?

还有,为什么只有地球有生命,而其他星球,至今仍没有发现生命迹象?

如果一旦地球爆炸,人类的命运是不是非常悲惨?

谁来拯救人类和地球?

是什么导致了星球各自独立地漂浮在空中,而不连成一个整体?

一万年以后宇宙会怎样?它会长大吗?

那时我们在哪里?

火星适合居住吗?

如果一颗小行星真的穿越了大气层,击中了地球,地球是否会毁灭和爆炸?

为什么我们只是在这一颗星球,而不在另一颗?

月亮为什么每晚会升起?为什么看上去那么荒凉?

如果没有人类,这个世界是不是特别安静?

也或者,假如所有的星球都有生命,我们是不是会发明一种光速的交通工具,来往于每一个星球之间?

但是现在,当飞船即将接近预定轨道,而我开始操作那些仪器时,从窗口我惊奇地发现,地球在我们的视野里正不断变小,越来越小……一种不祥的念头,在瞬间袭击了我。当我把目光放回到仪表盘和荧屏时,我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我们的飞船,并没有进入到太空的预定轨道,而是飞进了越来越遥远的太空。在那瞬间,我的脑袋一下子懵了,我意识到,失去动力的飞船一旦飘进太空,就类似于一根羽毛,而有可能再也无法被地面指挥中心所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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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也许确实是由于火箭的威力过于巨大,也或者之前的计算与控制出了问题。总之,当我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在头脑急速、紧张和绝望的转动中,把自己摁回到航空座椅时,我们乘坐的这艘飞船,已经在太空漂浮了三天三夜了。在这三天三夜中,恐惧一直在紧紧地把我们抓住。由于飘离地球太远,我们和地面几乎失去了联系,我们接收到的信号总是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图像模糊不清。我和我的同事反复讨论,仍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们无法获得地面人员发射过来的任何指令,告诉我们该如何操纵我们眼前这些设备,输入哪些数字,所有这些设备和仪器,并没有预备一旦飞船飞离预定轨道时,所应该设置和启动的程序。

让人奇怪的是,在持续的恐慌之后,我反而突然冷静下来。我告诫自己别着急,慢慢地想办法。我知道,对于宇航员来说,任何不可预测的意外,都必须要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现在,面对这么一个突然而意外的局面,我必须鼓足勇气,让自己从身处茫茫太空有可能返回不了地球的恐惧中解脱出来,重新努力去操纵这艘失去控制的飞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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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终于知道,地面的科学家们在飞船控制中心一直没停止过任何一切努力,他们夜以继日地工作,反复讨论的结果,便是向空中发射更大功率的遥感控制信息,甚至考虑再发射一艘飞船,通过它在太空中向我们发射控制信号。或者,在最后,求救正在太空运行的人类轨道空间站,一旦飞船收到信息,将操纵它顺着一条轨迹朝地球方向滑行过来。而我们要做的,是按照他们的指令,反方向地向另一个方向喷射储存在机舱内的柱状气体。你知道,在太空,一束很小的气流所产生的推动力,都会使飘浮的飞船瞬间向前飞行几百公里。

当然,我们最终得以返回地球,也完全是我们努力的结果。强烈的求生欲望,促使我们一直不停地通过一个小管道,向地球相反的方向喷出一束又一束高速的气流。而这种持续努力最终的回报,就是使得我们的飞船,终于慢慢接近了我们预定的轨道。当我们踏上这条轨道开始环绕地球高速飞行的时候,我们终于听到了从地面控制中心传来的一阵阵欢呼。由于我们在太空待的时间确实太长了,因此,在环绕地球飞行没多久,我们就接到了返回地球的指令。我们花了一些时间为返回做准备,然后一切就像你在电视里看到的:一团高速的火球,在凌晨,穿越了宁静的厚重的大气层,巨大的降落伞突然从舱体飞出,然后迅速打开,返回舱轻轻地降落到一望无边的草原上。

1 1

那天在房间里,在床上,我是这样跟妻子描述的:

当我们的飞船在太空飘浮时,我从窗口看出去,发现太空或者说宇宙并不像以前书本所说,是蓝色的,而全部是灰色的。真的,是很均匀的一种灰色,大概属于中灰稍微偏深一点。我们离地球越来越远的时候,我看到的地球,正散发着一种逐渐弱下去的淡黄色的微光。而我也惊奇地发现飞船外面,正不停漂浮着一些稀稀拉拉的行星,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只是感觉它们远没有地球美丽。那些球体几乎一律是灰色的,死气沉沉,表面凹凹凸凸的样子,没有任何的声响。这种情景和宇宙空无一人的荒凉,使我突然感到了强烈的恐惧,那种担心自己会很快死掉和在宇宙消失的念头,在一瞬间,强烈地抓住了我。

按原定计划,我们在太空准备的食物,最多只够我们用上一个礼拜。即使那时我们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开始节省食物,但如果我们回不去预定的轨道,那么,彻底没有食物的一天将会很快到来。按照一个人不吃不喝生命还可以延续的时间来看,我们最多能在太空待上四周或者不到一个月而已。自那以后,我们将被恐惧紧紧抓住,然后在绝望和彻底透支中昏迷、死去,然后没有知觉地永远漂浮在太空中,成为没有生命、漫无目的的一颗新的金属行星。

所以,当我终于幸运地得以重返地球时,我尤其深刻地体会到生命在宇宙中的渺小与珍贵,尤其是活着的珍贵。我跟妻子讲,在返回地球的过程中,我遇见了一些自己的亲人、邻居和朋友。她不相信,但我说,这确实是真的。比如,我就看见了自己久违的父亲,真的,他仍然像以前一样,穿一件水洗过的很旧的中山装,只是已经没有什么色彩。我的父亲似乎已经完全认不出我了,只是在空中神态安详地飘来飘去。还有我爷爷、奶奶,一些以前的老邻居也是这样。他们在空中来来往往,但各自独立,互不打招呼,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透过窗口,惊讶、沉默而又悲伤地注视着他们,向他们默默地招手,但是,我并没有看到他们有任何反应,有时他们也会靠近我的窗口,但只是看一下这个奇怪的金属球体,然后又默默地漂移开去。他们看上去没有什么表情,也不觉得痛苦。我不知道空中这些看上去像蒲公英一样的东西,是不是就是我们以前所说的人的灵魂。如果是,我想,也许有一天我也会这样,没有任何喜悦和表情,出现在这个广袤而空茫的灰色宇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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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我去了小张那里,我告诉了他这个事情。我说,我刚刚从太空回来。他坐在我的对面,表情奇怪地看着我。他不相信的原因,是因为他观看了火箭发射以及运行的全过程,并且在他阅读到的各种报道中,根本就没有任何飞船脱离轨道飞向宇宙的报道。也许,这仅仅只是我的梦或者杜撰而已。但是,既然我清晰地感觉到了我真的经历了一次太空旅行,你怎么就不相信这是真的呢?况且,我完全可以向你清楚地描述,我在太空中看到地球缓慢自转的场景,它有很大一部分是蓝色,其余是土地的颜色,它看上去特别宁静,像一个安详的婴儿,当然也很干净。但是,当我降落到地面时,从返回舱出来时,我发现,我眼中之前那个蓝色的球体消失了。人们抬着我到了隔离室,在通往隔离室以及后来终于离开隔离室返回到人群之中时,我看到的是城市的琐碎、杂乱、拥挤、争吵和污染。人们毫无目的地奔跑在大街上,商店里人来人往,生活继续着以前的那种单调、贫乏与沉闷。报刊亭里正在出售航天飞机飞向太空和返回地球的报纸。而我发现,在经历了一次太空飞行之后,人类的危机,丝毫没有因这样一次飞行而有所改观,战争仍然在发生,恐怖分子四处捣乱,导弹又击毁了一架民航客机;另一些枪手则闯进小学校园,开枪屠杀无辜的学生;在另一个遥远的国家,又丑又肥的独裁者,正在广场上大声地发表演说,然后军队方阵中的士兵,在独裁者检阅的目光中,正机械地向前踢着夸张的鹅步;发展中国家的人们,则忙于自己的生计,大街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交通警察全都忙不过来,而国王则联合国家机器,躲在背后,偷偷地赚取人们的血汗钱。更多的人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以及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因此大部分时间,只是在徒劳地毫无意义地生活着。我想,也许我以及其他的每一个人,都需要来上这么一次穿越大气层,飞向宇宙,鸟瞰那枚孤零零飘浮的地球的太空之旅。也许那时,我们就会明白生命的意义,明白死亡的严峻和时间的短暂,不再做那些徒劳无益,对人类的进步根本就没有任何帮助的事情。这,也许就是我在早晨醒过来,在床边看着自己妻子时,为这个奇特的经历和奇怪得令人头痛的梦,所想到的唯一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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