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说,现代小说最大的魅力就是它的“暧昧性”。我喜欢这个词,它与我们所处的时代息息相关。我相信,最好的东西往往是最不可把握的。比如说所谓的“灵感”,它无法用科学来解释,一个优秀的科学家并不能发明出一台可以写出伟大作品的电脑,就像是石头经过数亿年的进化,也不会进化成怀表一样。写小说的时候,那些模糊的形象像是一个个幽灵,行走在我的天花板上,或者就坐在我身边,抽着烟,看着报纸。它们的动作是如此吸引人,以至于我必须将它们记录下来。我不知道这种记录的意义何在,这也是经常困扰我的问题:意义究竟是什么?小说是否需要意义?
所以我最怕别人问我:“你这篇小说写的是什么?”我几乎无法回答。我当然可以为了应付而说出许多浅显或深奥的解释,来为我的小说披一层“合法化”的外衣。但我清楚地知道,这些解释并不是我写小说的初衷,我写作的真正初衷正是因为世界的不可把握性。一切皆有可能,我才能写出充满可能性的作品来。
历史发展到今天,许多古老的经验被推翻了,许多世代所遵行的真理变得可疑甚至可笑。现代社会没有参照物,就像我曾看过的一幅画:一个蒙住眼睛的司机,靠一群瞎子来领路。统一的价值观像一面大镜子被砸得粉碎,镜子的无数碎片变成了一个个多元而又相互对立的价值观。当科学使最初混沌的世界变得逐渐明晰之时,相反地,人性的内部却愈加幽暗不明起来。就像西川的诗所写的,人们寻找着自己,却无意中发现了好多个自己。
在这样一个时代中,小说会变成什么样子?它充满了暗示、暧昧、符号和自我否定,当人们哀叹“文学已死”时,恰恰忽略了这个时代给予写作者的最丰富的馈赠。
回到我自身,除了时代的因素外,写诗的经验也是促使我将小说处理得“不现实”的原因之一。诗歌是炫目的,但同时也是不可解释的。诗歌之所以被称为文学的王冠,并不是因为它比其它的文学形式更富含哲理或知识,而是因为诗歌让我们看到了语言可以达到的深度。从初中开始,我接触诗歌,并且被持续地震撼着。那些几乎接近“极限”的诗,向我展示了文学语言可能达到的程度,让我知道,这些干巴巴的符号般的文字可以像巫师手中的纸牌那样充满魔力。它无法向我解释这个世界,但诗歌给了我看待世界的方式。
我希望自己可以写出“诗性”的小说,像诗歌般拥有广阔空间维度的小说,像诗歌般探入内心深处,去叙述我所看到的幽灵们。我希望我可以挖掘生活中的这种诗意。他们本身的意义是模糊的,不可把握的,村上春树曾谈到他的写作,大意是:他们像是一个个徘徊在周围的幽灵,写作者抓住了他们,将他们从另一个空间拽出来,写到了小说里。我最喜欢的导演大卫林奇也有类似的观念,他的电影很多都是即兴的,是某一种念头。我希望日后可以探索到更为广阔的领域。
有很多人问我,“90后”的写作与前几代作家究竟有什么不同?这同样令我难以回答。首先,每个写作者的风格都是不同的,是否可以将这些单独的个体融合为相同的群体?其次,就算假设这些写作者由于年龄与语境的相似而被归于同一群体,那他们是否与此前的写作者有本质的区别?我们知道,当我们提起唐诗时,想到的是杜甫、李白、白居易,但他们之间可能相差了五十年,甚至上百年,可提起他们时,就像是一代人一样。因此文学代际的划分并没有那么精确,“80后”与“90后”,甚至与“70后”、“60后”,都是一代人,当后世的读者提到这个时代的写作者时,恐怕也不会有所区别。
因此,“几几后”的说法只是某种传播学层面的术语,与文学无关。我相信,每个写作者无论用何种表现形式,他们都在追寻一种永恒的东西,都在寻找文学的本质,这才是将写作者联系到一起的基础。文学的传承、代际,也只有在这个层面上讨论才合适。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传承,这种传承比起“年代”更能体现出一个作家的实质。就像前面提到的大卫林奇或是村上春树,毫无疑问,我的写作传承了他们的某些特点,他们都是“40后”,可我对他们的作品无比亲切,仿佛就是“一代人”,还有更早的卡夫卡等等,与这个时代相比,我似乎感觉自己与他们更为贴近。写作有时就是一场幻境,它可以使我们超脱于时代,或至少保持一定距离。但我不想再继续谈论“时代”这个宏大的主题——它就像是博尔赫斯小说中的上帝,可能就隐藏在某个字母中,但我们或许一生都无法找到它,更别提触摸到它了。
当然,它可能根本就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