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游兆和
论“两个马克思”概念的实质
—— 兼评在“两个马克思”问题上的认识误区
文/游兆和
当人们涉猎国内外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时,总会遇到“两个马克思”的概念。这一概念及相关问题已构成理解马克思思想变革的一个核心或焦点问题。由于“两个马克思”的概念反映了特定历史事实,因而这一概念就具有真实内涵与意义。
“两个马克思”的概念大致形成于20世纪20—30年代,随着马克思一批早期著作的出版,特别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1932年在苏联首次全文出版,西方理论界展开了有关马克思早期著作性质及其价值的激烈争论。当时,“西方马克思学”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一大批学者都热衷于研读马克思早期著作,有的学者还从中“发现了另一个马克思”,这就逐渐形成了“两个马克思”的概念。英国学者麦克莱伦在《马克思以后的马克思主义》一书中写道:“1930年以后,许多马克思主义者异乎寻常地突出了人道主义与异化这两个概念,接着又就‘青年’马克思与‘老年’马克思谁是真正的马克思的问题,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论战。”
在这场论战中,西方学者围绕“两个马克思”或“谁是真正的马克思”的问题进行辩论而逐渐形成了两大对立派别。其中一派以“西方马克思主义”为代表(主要是“青年卢卡奇”以及后来的法兰克福学派),他们偏爱“青年马克思”,异常重视马克思早期著作中的人道主义,并认为马克思前后期的思想并没有本质差别,差别只是思想表达形式的不同。因而,他们反对把马克思“一分为二”,即反对“两个马克思”的概念。这一派别或学派的理论可称为“一个马克思”论,亦即一种对马克思学说理解上的“整体论”或“弥合论”。
然而,以“西方马克思学”以及“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为代表的另一派则认为马克思前后期的思想差别并不只是表达形式的差别,而且是思想本身的根本对立或思维方式的根本转变,而马克思前后期思想之间的“裂缝”或“断裂”也是无法弥合的。按照这一理解,这一派学者就主张划清“两个马克思”的界限。其中,“西方马克思学”力图以“青年马克思”的“人道主义”来重新解读“晚年马克思”或“马克思主义”,从而主张“两个马克思”论;而“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虽然反对以“青年马克思”的“人道主义”来解读“马克思主义”,但也认为马克思早期思想和晚期思想是根本不同的,从而也主张“两个马克思”。1965年,法国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阿尔都塞(1918—1990)出版了《保卫马克思》,明确提出并阐述了“断裂论”,实际上就是充分阐述了“两个马克思”的理论。以上事实表明,“两个马克思”概念的出现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具有深刻的历史背景及其原因,它肇始于西方理论界有关马克思学说本质的争论。可以说,如果马克思前后期思想不存在本质差别,那么也就不会出现“两个马克思”的概念及其争论。基于对历史事实的尊重,我国理论界应当承认“两个马克思”的概念,并深入分析这一概念的内涵及其意义,进而准确认识马克思思想演变的历史过程。
西方学者虽然在对早期马克思著作的解读与论战中形成了“两个马克思”的概念,但对这一概念的理解并不准确,甚至还出现了许多误解或曲解。换句话说,西方学者并没有科学界定“两个马克思”概念的内涵,也没有真正解决有关“两个马克思”概念的认识问题。
首先,西方学者(特别是“西方马克思学”的学者)对“两个马克思”概念的实质认识并不明确。前引麦克莱伦的话就把“两个马克思”的问题归结为“谁是真正的马克思”,这大致反映了那场旷日持久的论战的实际认识。但仔细考究起来,“谁是真正的马克思”并不是一个具有真实意义的问题。因为从人格上说,“青年马克思”和“老年马克思”都是“马克思”,就此而言,“马克思”只有“一个”,只能说有“一个马克思”,而具有不同观点的学者也都会把自己偏爱的“马克思”视为“真正的马克思”。因此,仅就“谁是真正的马克思”来争论,也就很难取得实质性结果。实际上,“两个马克思”概念的特定意义在于:在马克思个人的(作为“一个马克思”的)思想发展中,由于“青年马克思”和“晚年马克思”在思想上存在本质差别,因而在“两个马克思”中,必然只有一个“马克思”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这就是说,“两个马克思”概念或问题的实质并不是要分清谁是“真正的马克思”,而是要分清谁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
其次,西方学者对“两个马克思”概念理解的含混性,还表现在总是把“两个马克思”的差别归结为“人道主义”和“科学主义”的对立(或“意识形态”和“科学”的对立)。然而,这种对立并未包含或体现“两个马克思”思想差别的本质,相反却缩小了问题的范围,同时也曲解了“两个马克思”对立的实质。虽然“两个马克思”之间的差别包含“人道主义”和“科学主义”的对立,但这一对立并不是“两个马克思”对立的本质或全部,而只是二者对立或差别的一个方面或外在表现。“两个马克思”之间的根本对立或本质差别应是“历史唯物主义”和“历史唯心主义”的对立,或是“科学共产主义”和“空想共产主义”以及“哲学共产主义”等非马克思主义学说的对立。正是基于上述不准确的认识,西方理论界出现了“两种马克思主义”的概念,即把马克思早期思想和后期思想都视为“马克思主义”,进而把前者称为“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或“批判的马克思主义”),而把后者称为“科学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或“科学的马克思主义”)。然而就一般意义而言,“两种马克思主义”的概念却是违反逻辑与事实的,当然也有悖于“两个马克思”概念的本意。
再次,西方学者特别是“马克思学”的学者一般都把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视为“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标志或旗帜,但事实上,该书本身却只有“人道主义”(或“人本主义”)而没有“马克思主义”。这是因为“马克思主义”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尚未形成,“马克思主义”的形成是在马克思写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之后的1845年春天。正是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马克思经过紧张的思想探索最终形成“唯物主义历史观”以及“科学共产主义”,其标志性著作就是《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在基本性质上还不是“马克思主义”或“科学共产主义”,因而也就谈不上成为所谓“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旗帜或“马克思主义的真正启示录”。西方及我国许多学者认为代表马克思主义思想本质或精髓的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而不是马克思后期的著作,这显然是对《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本质和“马克思主义”性质的双重误解。
一个时期以来,各种“回到马克思”“解读马克思”或“重新理解马克思”的研究方式在我国理论界不断出现,这些研究在不同程度上加深了对马克思思想的理解,但它们一般都带有否定和批判“两个马克思”概念的倾向,都没有划清“两个马克思”的界限。
首先,有的学者虽然在解释马克思思想演变时提出与强调“两度转变”“两种逻辑”,并批判了把马克思主义人本主义化的观点,然而,却并未明确阐述“两个马克思”概念的内涵或其区别的界限。如在介绍与阐释“两个马克思”概念时,有学者写道:“青年马克思和老年马克思:随着《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公开发表后,人们依据它与《资本论》的实质性差异概括出两种不同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这便是所谓青年马克思和老年马克思问题,这个问题的实质是割裂了完整的马克思主义。”(张一兵、胡大平《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逻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20页)把“两个马克思”概念的实质归结为“割裂了完整的马克思主义”,这无异于是说“青年马克思”和“老年马克思”的思想都是“马克思主义”,即二者构成一个“完整的马克思主义”。但这样一种“完整的马克思主义”是不存在的。
其次,有的学者在“重新理解马克思”中也同样否定“两个马克思”的概念,模糊“两个马克思”的界限。有学者提出:“纵观马克思的一生,我们发现,所谓‘两个马克思’的对立在马克思的身上根本就不存在,马克思始终是西方人道主义传统的伟大继承者和超越者,充分地理解这一点,人们就不会再把成熟时期的马克思的思想与人道主义尖锐地对立起来。”“马克思的学说也就是马克思留下来的全部文本。”(俞吾金:《重新理解马克思》,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63、446页)因而马克思前后期的思想作为“马克思的学说”也就没有本质区别。然而,这些学者忽视了“马克思留下来的全部文本”或“马克思的学说”也并非都是“马克思主义”,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也并非体现某种一成不变的“马克思本人的研究视角”,而只是马克思早年一定时期的“研究视角”,并且在本质上,这一“研究视角”也还不是“马克思主义”。有关学者还提出“如何理解并阐释马克思的哲学观”,主张“返回到马克思原初的哲学观上去”,并认为“社会生产关系本体论既构成马克思哲学观的基础,又构成这一哲学观的实质”。(俞吾金:《如何理解并阐释马克思的哲学观》,《江海学刊》2013年第4期)然而,所谓“社会生产关系本体论”应属于马克思哲学革命以后的思想,因而并非是其“原初的哲学观”,这一思想也并非属于“哲学”,而恰恰属于马克思否定哲学或终结哲学之后所主张的“真正的实证科学”亦即“历史科学”。况且,把“社会生产关系”当作“本体论”来研究,也就改变了“本体论”的涵义(即研究纯粹概念本身的一门严格的逻辑思辨的学科),由此,这一研究也就不再具有“哲学”的真正意义。马克思、恩格斯本人也从来没有在“本体论”或“哲学”意义上来研究或阐释“社会生产关系”,而总是将其作为“历史科学”或某种“实证知识”来加以描述。所以,提出“社会生产关系本体论”是“马克思哲学观的基础”是没有依据的。上述论断显露出有关学者并未认清“哲学”和“科学”的本质区别,也未认清“两个马克思”的“哲学观”具有何种本质区别。
再次,一些学者对“马克思学新奠基”的论述也同样包含对“两个马克思”概念及其界限的误解。有学者认为,这一概念“夸大了马克思不同阶段的思想差异,制造了‘两个马克思’乃至‘三个马克思’(指“青年”、“中年”、“晚年” 马克思——笔者注)的对立”。(王东:《马克思学新奠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13页)在其看来,传统的解读马克思哲学的方式即“以恩解马”“以苏解马”“以西解马”等都有局限性,只有“以马解马”才能“不再通过其他思想棱镜,间接地理解马克思哲学”,而是“直接面对马克思本人文本,直接探求马克思哲学的真谛”。(王东:《我为什么提出创建“中国马克思学”》,《北京日报》2007年11月12日)然而,在解读与阐释一位思想家思想时只限于“直接面对本人文本”,进而“不再通过其他思想棱镜”,亦即排除任何其他思想系统作为参照,这就难免陷入思想认识上的自我封闭乃至循环论证,从而也无法避免对“本人文本”理解的局限或偏颇。实际上,这种“以马解马”所“直接面对”的“马克思本人文本”主要也还是马克思的早期文本特别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两个马克思”概念的提出本来是以“西方马克思学”发现“青年马克思”为起因的,因此,“两个马克思”问题争论的一个焦点确实在于如何理解“青年马克思”的思想,特别是如何理解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思想。国内外许多论著都对《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给予高度评价,这本身无可厚非,但问题在于,这种评价必须以弄清被评价著作的基本性质与历史地位为前提,而不应把“前(非)马克思主义”著作“解读”成“马克思主义”著作。在许多学者看来,写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时的“青年马克思”是一位“人道主义者”,因而其思想就是“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实际上,“青年马克思”确实是“人道主义者”,但“人道主义”并不等于“马克思主义”,因此,从“青年马克思”的“人道主义”并不能推出某种“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须知,“人道主义的马克思”是存在的,“人道主义”也是对“青年马克思”思想特征的准确概括,然而,“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却并不存在,马克思后期思想的本质特征与理论基础已不再是“人道主义”而是“历史唯物主义”。因此,不能以“人道主义的马克思”推出或表述“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在这里,问题的实质是:有“两个马克思”,但却只有一个“马克思主义”。
面对当年误解或曲解马克思主义的现象,马克思曾说“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那么,今天若面对“两个马克思”“青年马克思”等概念的误解或曲解以及争论“谁是真正的马克思”这一混乱情景时,马克思一定还会说:“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是马克思。”
【作者系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教授;摘自《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