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的乌托邦与当代性的异托邦

2016-11-25 14:10杨大春
社会观察 2016年5期
关键词:异托邦物质性同质

文/杨大春

现代性的乌托邦与当代性的异托邦

文/杨大春

现代性与同质思维或同一思维联系在一起,当代性则以异质思维或他性思维为其特征。当然,在现代性进程中也存在着分化,因而免不了要容纳某些异质思维。在福柯那里,乌托邦和异托邦是异质思维的两种主要形式。前者试图以“革命”的姿态超越现实(实在)秩序,但它毕竟是在二元对立的框架内关注相对他性,最终还是受制于整体性,并因此重新回到同质思维的怀抱;后者既与现实(实在)秩序共存又指向绝对他性,它不再主张“革命”却又是不可能被真正整合的,并因此不会向同质思维回归。

异质思维的两种形式

在福柯《词与物》等代表性著作中,他者以及他性始终是极其重要的课题。他者在现代性进程中始终受到同质思维或专断或狡诈的控制,其异质性或他性要么被排斥,要么被规训,以至完全归于消失。然而,他者也始终尝试着超越这种同质思维,并因此展示出不同程度的他性,尽管乌托邦思维因其整体方案而回归同质思维,异托邦思维则借其局部策略维护了异质思维。这两种异质思维方式小“同”大“异”:“同”在关注“不同”,“异”在“异中有异”。它们分别代表的是“现代人”对相对他性和“当代人”对绝对他性的关注。

《词与物》诞生自福柯阅读博尔赫斯一个文本时发出的“笑声”。在他眼里,这一笑声“动摇了思维(我们的思维:掌握我们的时代和地理的思维)的全部亲密性”,它“使我们关于同一与他者的上千年来的实践发生了动摇”。但他笑的不是“中国人”而是“我们”,即“西方人”。他发现,用“我们”既有的概念、思维方式和理论策略去对待“他们”是有问题的,针对“我们”自身的历史同样如此。关注“亲密性”的同质思维显然无法应对“疏远的”他者及其他性。福柯由此发现了乌托邦思维和异托邦思维及其与时空图式的复杂关系。

面对差异巨大的事物,“各种乌托邦提供了安慰”,这是因为,“尽管没有实在的地盘,它们仍然在一个神奇而平静的空间中成长起来”;然而,“各种异托邦却让人不安”,原因在于,“它们秘密地损害了语言”。乌托邦“承认寓言和话语”,因为它“处在语言的笔直方向、处在寓言的正面维度中”;异托邦却“使言语枯竭,使词停滞在自身中”。前者代表语言可以表象的想象的他者,后者则意指语言无法描述的实在的他者。“异”存在于空间而不是时间中,但以想象的空间为其支撑的乌托邦思维没有能够完全摆脱时间图式。

福柯认为现代性思维的时间图式已经过时,必须启用空间图式:“现实的时代或许毋宁说是空间的时代。”黑格尔和马克思等人在19世纪围绕时间性展开历史研究,福柯的哲学前辈萨特在20世纪上半叶只不过延续了他们的努力;梅洛-庞蒂对身体空间性的强调预示了某种新方向,但空间在他那里最终还是被时间化了;福柯等人在20世纪下半叶推动的结构分析关注的则是不可内在化的空间性。他们宣布主体死亡,并因此冻结了时间,宣布了历史的终结。福柯感兴趣的外部空间既可以克服时间的同质性,也可以克服内在空间的同质性。

乌托邦的观念性

我们完全可以把乌托邦看作是“理想”的另一个名称。正是针对圈地运动中“羊吃人”的现实,16世纪的人文主义者莫尔才虚构或想象了一个乌托邦。它所代表的理想秩序与福柯所说的古典时期(早期现代性)的观念秩序大体上是一致的。在一个符合大写的秩序的社会里,是不可能存在任何真正的异质性和他性的。福柯尤其关注的是19世纪以来的后期现代性,在这一时期,纯粹观念性已经让位于观念性与物质性的结合,而他的相关批判旨在克服任何观念性的残余。乌托邦的观念性(理想性)正是这一批判的重要内容。

现代性进程本身就是一种单向的、同质的进步主义乌托邦。福柯借用莫尔的概念来描述现代性的基本思维模式:以理想的名义追求同一性。其实,对乌托邦思维的批判也是针对整个柏拉图主义或观念主义的一种反思。然而,乌托邦毕竟已经引出了“他”或“异”,从而对“托邦”的秩序或者说现存秩序构成了威胁。曼海姆表示:“一种思想状况如果与它所处的现实状况不一致,则这种思想状态就是乌托邦。”这种思想状况在经验上、思想上和实践上都朝向在实际环境中并不存在的目标,而“那些具有革命功能的意愿就是‘乌托邦’”。

这里的“革命”首先并主要是“观念”中的革命,并因此意味着“革命意识”。心灵的本质是思维,思维或思想无异于“批判”或“否定”。“乌”即“无”,“乌托邦”具有“无性”,而“无性”与“观念性”(“理想性”)是可以画等号的。正是“虚无”的“否定”或“无化”功能成就了“意义”与“价值”。就早期现代意识哲学的基本倾向来说,“革命”或“否定”当然针对的是现实,从而导致对它们的观念化。“没有场所的国度”诞生在“人们的大脑里”,诞生在“他们的言词的缝隙中”,最终说来,诞生在“各种乌托邦的美妙中”。

更具体地说,“革命”是心灵对身体(物体)的“革命”。在现代哲学中,身体往往成了观念化的身体,或是早期现代哲学中的完全观念化、或是后期现代哲学的部分观念化。无论如何,现代性在“身体的乌托邦”中获得了极好的体现。这意味着抛弃身体,或者说把身体从现实的空间安置到想象的空间中,把绝对的身体变成相对于心灵而言的身体。身体的乌托邦意味着身体在别处,在不同于身体的地方。身体被夺去了它“固有的空间”,被投入到了“别的空间”中,即非实在的、想象的、同质化的内在空间或观念空间中。

异托邦与物质性

乌托邦思维是同质思维的某种迂回,甚至连《1984》之类文学作品所描述的非人性的、政府集权的、环境恶化的“反托邦”也没有走出同质思维。福柯不接受乌托邦,更不接受反托邦,但他也不满足于通常意义上的托邦。他打算为我们展示代表真正异质思维的异托邦。身体的乌托邦通向纯粹观念,身体的异托邦则回归身体经验,尤其是某些与疯癫、疾病、犯罪、性错乱联系在一起的反常经验。身体的确会出现在别处,但它最终会回归自身。与早期现代哲学家突出身体的观念性有别,梅洛-庞蒂等后期现代哲学家强调本己身体,在身体之中看到了观念性与物质性的统一;而在福柯等当代哲学家那里,观念性在身体中几乎不再有任何位置,从而完全让位于物质性。身体有其密度,它以其“物性”抵制乌托邦的“无性”。

在当代性姿态中,由于每一个体都有其独特的身体经验,这个世界不再是同质的,它只能意味着异质因素的杂然共存。福柯从空间维度而不是时间维度来读解普鲁斯特的意识流小说,发现的不是情感而是欲望,而欲望意味着生命力的充盈。他说:“我的身体,无情的乌托邦。”如果说柏格森和梅洛-庞蒂等后期现代哲学家言“情”的话,早期现代哲学家笛卡尔或康德和当代哲学家福柯都是无“情”的。情感是物质性和观念性的统一,早期现代哲学家因为纯粹观念性指向而无情,当代哲学家则因为完全物质性倾向而无情。福柯从“无情”通向“物”(我的身体,物性或物质性)而不是“无”(乌托邦,无性或观念性)。

身体是“乌托邦的反面”,是定位的乌托邦、典型的异托邦。福柯这样描述异托邦:“或许在所有的文化中、在所有的文明中,同样也存在着某些实在的地盘,某些实际的地盘,某些出现在社会建制本身中的、属于反-场所类型的地盘,它们是某些已经实际地获得实现的乌托邦类型。在这些已经获得实现的乌托邦中,实在的场所、我们能够在文化内部找到的全部其他实在的场所同时被表象、被否定和被颠倒了,尽管它们可以实际地获得定位,它们是在地盘之外的地盘。因为这些地盘与它们所反映的、它们所谈论的所有场所是绝对他异的,所以我把它们与乌托邦相对立,称之为异托邦。”

乌托邦和异托邦都意味着他者及其他性,但前者代表的是可以被同化的“异”或相对他性,后者显示的则是无法被同化的“异”或绝对他性。我们不是生活在我们可以从其内部定位某些个体和某些事物的真空之中,我们生活在各种关系构成的网络之中。正是这些关系确定了各种彼此不能还原的、绝对不会重叠的场所。福柯把这些不同的空间、别样的地盘描述为一种与我们生活其间的空间既神秘地又实在地对抗的空间,而这一描述被称为异托邦学。福柯要抵制各种观念化、理想化的乌托邦冲动,要求回到完全物质性的身体和现实,回到诸多物质性力量相互作用的场所,或者说各种异托邦共存的状态。

结语

福柯重点关注的是现代性批判,但当代性描述在其哲学中的重要地位也不容忽视。真正说来,不管消极批判占有何等份量,它最终都只是积极描述的铺垫。乌托邦和异托邦两种异质思维形式理应属于不同的时代,并相应地代表观念主义(唯心主义)和物质主义(唯物主义)这两种迥异的时代精神。福柯关于两者之关系的论述,为我们揭示了西方文化是如何实现从现代性向当代性转型的,他性从相对他性到绝对他性、从观念性到物质性的变迁则是这一转型的最重要的方面。

【作者系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教授;摘自《现代哲学》2016年第1期;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福柯与当代法国哲学的当代性问题》(14AZX013)和重大招标项目《<梅洛-庞蒂著作集>编译与研究》(14ZDB021)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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