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文学”起源考释

2016-11-25 13:04黄平
社会观察 2016年3期
关键词:全委文联时期

文/黄平

“新时期文学”起源考释

文/黄平

“新时期总任务”视野中的“新时期文学”

就以往对于“新时期文学”的考证而言,在过去的近20年间,形成了“十一大报告—中国文联第三届三次全委扩大会议决议—周扬广东省文艺座谈会讲话—周扬第四次文代会主题报告《继往开来,繁荣社会主义新时期文艺》”的脉络。然而,一切真的结束了吗?我们是否完整地把握了“新时期文学”的来龙去脉,以及背后的历史逻辑?笔者翻阅1977年、1978年的史料,一个疑问总是挥之不去——从提出“新时期”的十一大,到中国文联第三届三次全委扩大会议,在这十个月的时间,我们是否遗漏了一个重要的环节?否则为什么从1977年8月十一大到1978年春天,没有任何人谈论“新时期文学”,直到1978年5、6月份“新时期文学”的表述才开始出现?对于当时依然高度一体化的文学环境而言,这种近十个月的“滞后”是不正常的。

是否说,这是因为1978年5月底的文联全委扩大会议宣告着新时期文坛恢复之后,才出现“新时期文学”的相关讨论。如丁帆、朱丽丽的《新时期文学》一文所举的例子,在这次会议召开后,1978年6月25日的《文学评论》(1978年第3期)刊载了周柯的《拨乱反正,开展创造性的文学评论工作》一文,该文出现了关于新时期的这样一句话:“我们正处在一个伟大的新的历史时期。新时期的总任务向文学研究和评论工作提出了新的艰巨的任务。”文联全委扩大会议召开于1978年5月27日,闭幕于6月5日,周柯一文刊于1978年6月25日出版的《文学评论》,时间上虽然紧迫一些,但也还是在文联全委扩大会议之后,而且文中也提到“中国文联全国委员会扩大会议已经胜利举行”,似乎周柯的文章受到文联全委扩大会议影响。但是,倘若在1978年5月底之前,就已经出现关于“新时期”的文学上的讨论,是否就推翻了文联全委扩大会议第一次使用“新时期”这个概念的说法?也就是说,是否有比周柯一文更早的文章,出现了“新时期”字样?

在笔者有限的视野里,可以举出早于周柯一文也早于文联全委扩大会议的一个例子:署名桑城的文学评论《为新时期放声歌唱》,刊于《上海文艺》(《上海文学》前身)1978年第5期(单月刊,5月20日出版)。该文多处出现了“新时期”表述,如“我们要真正创造出无愧于新时期的无产阶级文艺,必须努力表现新时期中的新的人物”;“为了使文艺更好地为宣传新时期的总任务服务,当前必须打好揭批‘四人帮’第三个战役这一仗”。这篇文章在时间上早于文联全委扩大会议,也早于周柯一文。

文联全委扩大会议作为起点虽然被突破,但就已有的研究而言,如丁文所认为,“新时期”是因为著名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在1978年5月11日发布之后文学界随之而动。那就让我们从文联全委扩大会议再前溯一个月,来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这篇文章六千三百余字,在文章最后一段,出现了“新时期”的类似表达:“党的十一大和五届人大,确定了全党和全国人民在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新的发展时期的总任务。”该文尽管在真理标准也即革命理论与社会实践的关系上对于“两个凡是”有重大突破,但是在对于“新时期”的阐释上,只有一笔带过,将其归于十一大与五届人大。如果我们不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神话,那么可以说,这篇重要的历史文献对于“新时期文学”固然在当时就发挥了重大影响,比如1978年10月20日至25日《人民文学》《文艺报》《诗刊》在京召开编委联席会议展开文艺界真理问题大讨论,但是说“新时期文学”源自于此,有些牵强。笔者还是以反证来推理,比如陕西《延河》编辑部1978年3月28日至4月5日召开过诗歌创作座谈会,当时的座谈会认为:“在当前,必须充分反映我们与‘四人帮’的尖锐斗争,反映抓纲治国、实现新时期总任务的伟大斗争,写出无愧于伟大时代的诗歌作品。”这个“为实现新时期的总任务高唱战歌”的座谈会,又将时间上推到了1978年3月。

我们已经接近“新时期文学”的真正起源了,在此回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经典文献总是告诉我们更为丰富的信息。该文将“新时期”归于党的十一大和五届人大,在政治的起源上,洪子诚、丁帆、徐庆全都将“新时期”回溯到十一大报告,但都回避了十一大报告之后为什么十个月内——1977年8月到1978年3月期间——几乎没有任何“新时期文学”的讨论,而在1978年3月之后相关讨论蔚为大观。和十一大相比,1978年春的五届人大从来不被当代文学研究所重视,但如果说十一大只是含糊地提到“新的发展时期”的话,正是五届人大有历史内容地充实了新时期论述,也真正启动了“新时期文学”的叙述。

笔者认为,“新时期文学”的起源,源自“新时期总任务”的提出,这来自1978年2月26日至3月5日第五届全国人大第一次代表会议。在这次会议上,时任国务院总理的华国锋作了题为《团结起来,为建设社会主义的现代化强国而奋斗》的政府工作报告。该报告提出新的发展时期的总任务,就是要坚决贯彻执行党的十一大路线,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深入开展阶级斗争、生产斗争和科学实验三大革命运动,在20世纪内把我国建设成为农业、工业、国防和科学技术现代化的伟大的社会主义强国。这次会议还修订了1975年宪法,时任人大常委会委员长的叶剑英向大会作修宪报告,将“新时期总任务”写入宪法。

从“新时期总任务”的视野出发,上文的所有考证,都将获得顺畅的解释。道理很简单,之前的研究成果所引述的文献原文,都是“新时期总任务”,只是研究者限于既定的认知框架,发生了“断句”的错误,只注意到了“新时期”,将“总任务”视为可有可无的修辞,而没有注意到“新时期总任务”是新时期起源阶段曾经有过的重要历史规划。且让我们以“新时期总任务”断句,重读之前的引证:

在以往的研究中被视为第一次推出文学意义上的“新时期”的周柯的《拨乱反正,开展创造性的文学评论工作》:“我们正处在一个伟大的新的历史时期。新时期的总任务向文学研究和评论工作提出了新的艰巨的任务。”

笔者所例举的早于周柯一文的桑城《为新时期放声歌唱》:“为了使文艺更好地为宣传新时期的总任务服务,当前必须打好揭批‘四人帮’第三个战役这一仗”。

笔者所例举的早于桑城也早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陕西《延河》编辑部1978年3月底的诗歌创作座谈会:“在当前,必须充分反映我们与‘四人帮’的尖锐斗争,反映抓纲治国、实现新时期总任务的伟大斗争,写出无愧于伟大时代的诗歌作品”。

几乎所有的研究者都谈到的《中国文联第三届三次全委扩大会议的决议》:“会议认为:文学艺术必须为工农兵服务,为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服务,在今天就是要为实现新时期的总任务服务”。

周扬在文联全委扩大会议上的发言《在斗争中学习》:“现在社会主义新时期的总任务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在文化大革命中所积累的经验和知识大大武装了我们的头脑,使我们能够更好地观察、研究和描写这个新时期的各种错综复杂的斗争”。

作为“现代化文学”的“新时期文学”

周扬在广东文艺创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关于社会主义新时期文学艺术问题》:“要正确表现社会主义新时期的生活和斗争,最要紧的是,我们的文艺工作者要积极的投身到为实现社会主义新时期的总任务,为加速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伟大斗争中去,观察、体验和描写这场火热的轰轰烈烈的斗争。”

笔者借助“新时期总任务”的相关史料,将“新时期文学”编织进“新时期”的历史脉络中,希望有助于历史化地把握“新时期文学”。这种将“新时期文学”语境化的尝试,归根结底是想通过文学的中介,加深我们对于历史语境的理解。就学界目前对于新时期文学的历史起点的讨论而言,诚如黄发有的概括,“关于新时期文学的历史起点,有四种代表性的学术观点,即分别以‘四五运动’、‘四人帮’倒台和‘文革’结束、十一届三中全会、第四次文代会为新时期文学的开端”。笔者对于这四种起点论都不能同意,这不仅是因为其在史料的意义上忽视了“新时期总任务”,没有为“新时期文学”的提出寻找到有据可查的起源;更是在文化政治的意义上无法认同以往的起点论过于“整齐”也过于“干净”地切割“新时期文学”。尽管笔者所提出的“新时期总任务”说,就核心而言与以往的起点论分享着共同的现代化论述,甚至于笔者的论说可能更为坚定也更为自觉地强调作为“现代化文学”的“新时期文学”;但笔者更为看重“新时期文学”起源阶段所对应的“现代化想象”的芜杂状态,尤其是与“前三十年”“后三十年”的复杂缠绕,而不像其它的起点论缺乏自我反省地内化了作为真理状态的现代化框架。

在当下的语境中重返“新时期”与“新时期文学”,不得不说,二者都面临着尖锐的挑战,这也是亟须被再度激活的两个概念。如何通过“新时期文学”重新理解“新时期”,理解近四十年来的“现代化”的起源,这不仅是纯粹的文学问题,而是意味着文学是否还有力量以形式结构穿越历史结构与情感结构,意味着能否通过文学有效地展示当代中国复杂的历史进程与历史中的我们的生命体验。“新时期文学”及其指向的深嵌在中国当代历史脉络之中的“现代化”,一直面临两种理论话语所建构的“脱历史”的危机。第一种随“新时期”之发生而兴起,将“文革”视为“封建专制复辟”,将现代化抽象为“反封建”,并由此推出人性论、人道主义等一系列价值判定而非历史分析的话语。这大致对应于20世纪80年代的“新启蒙”论述,也被主流叙述所部分共享。现代化在这种脉络中变成了基于“现代”(在很大程度上等同于以第一世界为核心的世界想象)的观念改造,一路走向文化决定论,而非一套切实触及到现实人生的社会方案。

第二种是在左翼的世界史视野中,将现代化视为冷战意识形态的变形。就“作为意识形态的现代化”这套论述而言,必须回应两个历史化的问题:

其一,怎么面对“冷战”开始之前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讨论?笔者举一个例子——《申报月刊》所组织的“中国现代化问题特辑”。1933年7月15日出版的《申报月刊》第2卷第7号(创刊周年纪念特大号),刊载了“中国现代化问题特辑”。《申报月刊》认为中国再不顺着“现代化”的方向演进,将难逃淘汰,万劫不复。故,该刊列出两个问题向社会知名人士约写征文:其一,中国现代化的困难和障碍是什么?要促进中国现代化,需要什么几个先决条件?其二,中国现代化当采取哪一个方式,个人主义的或是社会主义的?外国资本所促成的现代化,或国民资本所自发的现代化?又实现这方式的步骤怎样?罗荣渠认为“现代化”一词在社会科学意义上的使用正是来自这次讨论。并且,罗荣渠据此认为,“实际上,中国现代化运动从自己的实践中提出现代化的概念和观点,早于西方的现代化理论约20年”。和西方学界相比孰先孰后,笔者以为可以讨论,但是中国现代化运动立足于本国实践,可判定无疑。

其二,怎么寻找到“作为意识形态的现代化”与“新时期”的“现代化”之间的“中介”?“四个现代化”的说法其来有自,“新时期总任务”的现代化论述接续了周恩来在第四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1975年1月13日~17日)《政府工作报告》“四个现代化”的论述,而四届人大则是对于三届人大一次会议周恩来《政府工作报告》(1965年)的重申。在三届人大前两年,1963年1月29日,周恩来在上海科学技术工作会议上就谈及“四大现代化”:“我们要实现农业现代化、工业现代化、国防现代化和科学技术现代化”。在此之前,1959年12月至1960年2月,毛泽东在《读〈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谈话》中提到:“建设社会主义,原来要求是工业现代化,农业现代化,科学文化现代化,现在要加上国防现代化。”这是毛泽东第一次提出“四大现代化”的基本思想,后来被中共中央文件如《关于当前工业问题的指示》(1961年9月15日)所落实与明确。在党史的脉络里,“新时期”之前就存在这样一条“现代化”的思想与政策的脉络。

从“世界史”出发的理论体系,必须同时回应民国阶段与建国阶段的“现代化论述”。要寻找到确定的史料予以证明:倘或美国社科学界的现代化成果如此重要,那么是哪一年、怎样被译介进来的?在时间上怎么影响到早于他们的胡适等人,在范围上怎么影响到处于封闭状态下的新中国?如果说是通过美国的国际战略与外交政策予以渗透,那么是以怎样的方式影响到我国的决策?这需要做大量的历史性爬梳的工作,而不能基于预设的理论框架与理论立场来推衍。笔者明白有时候理论言此及彼,这种“世界史”的现代化分析,与其说是批判“作为意识形态的现代化”,不如说是批判“作为意识形态的现代性”,并在此基础上导出“反现代性的现代性”。笔者从这种思路的师友著述中受益良多,但还是想强调“反现代性的现代性”有其合理性,正如“反现代性的现代性”所“反”的“现代性”同样有其合理性。现代中国的历史脉络十分复杂缠绕,不能居于任何理论之一端,而应从理论回到史料,从历史现场出发。值得重温《申报月刊》“中国现代化问题特辑”编者的话:“中国现代化,这个问题,毋宁说它是一个八九十年来的宿题。”

与“现代化”紧密关联在一起的“新时期”同样是一个宿题。1976年之后的“新时期”,延续着邓小平1975年的整顿。而邓小平的整顿,呼应着周恩来1975年初在四届人大上的讲话。一路追溯上去,“现代化”的道路源远流长,带有鲜明的中国革命与建设的历史印记。在这个意义上,“新时期”起源于何时又是无法有定论的,而是深埋在20世纪中国历史进程之中。回应“新时期”的“新时期文学”,即在学科之内,又在学科之外,作为历史能量的文化对应物,它将历史的能量转化为文学的结晶。

对于这种历史能量,我们似还缺乏足够的反思,当代文学教学的一大困境,就是思潮化的演绎,深陷在当年的命名里,从“伤痕”“反思”“改革”“寻根”“先锋”一路讲下去,越讲到后面越散乱,无法把握背后的历史逻辑。同样,当代文学研究一直受制于批评化,被“名家名作”带着走,罕有在总体性的历史情境之中打开作品。回应“新时期文学”之发生,一方面需要我们在学术的意义上条分缕析地爬梳史料,一方面需要我们在史料的基础之上,深刻地理解贯穿当代文学的历史逻辑。“新时期文学”的起源,永远不会有一个标准答案,而是作为一个元问题,被不断地重返与叩问。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摘自《文学评论》2016年第1期)

猜你喜欢
全委文联时期
学会线上参加广东省科协九届五次全委会议
阳泉市文联扶贫采风活动
特殊时期中俄文化交流持续在线
文艺复兴时期的发明家
廉江文联获评“2018年度全省文联先进集体”
开心一刻
楚雄州文联积极开展春节写春联活动
一战时期蛰豪战(10)
绥阳县召开2016年关工委全委(扩大)会议
湛江市文联领导到城月镇坑仔村扶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