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庵诗的经典化历程及其文学史意义

2016-11-25 13:17沙先一赵玉民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6年8期
关键词:龚自珍文人诗歌

沙先一,赵玉民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定庵诗的经典化历程及其文学史意义

沙先一,赵玉民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定庵诗在清代诗坛上具有重要地位,其经典化过程随着晚近社会思想的发展变化历经波折。定庵诗经过清代传统文人、同光体诗人、维新派文人的评价与定性,完成了初步的经典化;经过革命派的批判与南社文人的推崇,进而确立了其经典化地位。由于所处时代的特殊性,定庵诗经历了一次与前代文学作品大不相同的经典化历程,这一历程与近代中国的思想发展史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

龚自珍;定庵诗;经典化历程;经典性地位

文学作品的“经典化”是指阅读者、接受者通过一系列活动将其树立为经典的过程。作为文学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诗歌的经典化长期受到学者们的高度重视。然而,由于受“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观点的影响,清代诗歌的经典化并未引起学界应有的重视,学界对清代诗歌经典化的研究还不够充分系统。①沙先一、张宏生:《论清词的经典化》,《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12期。鉴于此,本文选取清代诗人龚自珍,结合近代中国的思想、文学发展史,剖析龚自珍诗歌的经典化历程,为近代诗人经典化研究提供某种思路。

龚自珍是清代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和诗人,生前就以“怨去吹箫,狂来说剑”的不羁而名震诗坛,身后更是受到诸多文人的推崇和膜拜。尽管也遭到不少的攻击和非难,龚自珍的诗歌还是凭借着深厚的思想内涵和独特的艺术价值,赢得了大多数人的认可,并被南社创始人之一柳亚子赞为“三百年来第一流”②柳亚子:《定庵有三别好诗,余仿其意作论诗三绝句》(其三),《南社丛刻》(第二集),1908年。。经过岁月一百多年的洗涤之后,定庵诗从浩如烟海的清诗中脱颖而出,成为清代诗歌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在中国文学史上也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一、定庵诗的经典性美质

文学作品的经典化是一个动态的过程,随着时间的推移,既有的经典不断被淘洗,又有新的作品被纳入经典的范畴。在这一流动变化的过程之中,最重要的条件便是文学作品本身所具有的品质(思想与艺术),③詹福瑞:《论经典》,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03页。龚自珍的诗歌至今仍旧被人们所熟知,就是因其诗歌中包含着永恒的思想内涵与经久不衰的艺术价值。历史将定庵放在中西碰撞、文化转型的特定时期,放在诗歌史上集大成的时代,让他具有传统的儒家思想的同时又兼具超前的思潮,从而在时代的悲剧中无处容身,在思想的交织与斗争中进一步思索,成就其承前启后的独特地位。

龚自珍是封建社会走向没落时代一位重要的启蒙思想家,不仅在时代的浪潮中翻滚,更在宦海中沉浮,这使得他对时事有更深入的看法,对政治有更广阔的思维空间。可以说,时代与其自身经历的特殊性造就了定庵诗思想价值的特殊性。纵观定庵之诗,不仅包含着浓厚的启蒙思想,如对社会现实的批判、对变法改革的期盼以及对个性自由的追求等,而且还充斥着热烈地爱国反帝思想。这些思想,是龚自珍前代或同时代的诗人都不具备的。

对封建统治的批判是龚自珍诗歌的主要内容之一,定庵诗中有批判文化压制政策的诗作,如“金粉东南十五州”等;有映射整个社会“万籁无言”,国家人才寥若“微星”几近枯竭的诗作,①管林、钟贤培、陈新璋:《龚自珍研究》,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52页。如“春夜伤心坐画屏”等;也有反映底层劳动人民生活极端困苦的诗作,如“只筹一缆十夫多”等。表达变法改革的思想是定庵诗的重要内容之一。当诗人面对“万马齐喑”的社会,渴望“九州”能够凭借“风雷”重现“生气”,更渴望“天公”能够“不拘一格降人材”,以改变暮气沉沉的现状;诗人还以北宋名臣王安石自比,要举起改革的旗帜,挥动气挟风雷的大笔,倚天立地,改革变法。对个性自由的追求同样是定庵诗的重要内容之一。《能令公少年行》中塑造的一位傲岸脱俗、不事功名的社会叛逆者形象,就是诗人这种追求的最好体现。

龚自珍晚年生活在民族矛盾急剧上升的时期,以英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通过走私鸦片、发动战争等方式侵略中国。因此,除启蒙思想外,定庵诗中还带有激昂的反抗意识和强烈的爱国精神。龚自珍在诗歌中不仅描述了鸦片的大量输入对清政府财政的危害及对百姓健康的荼毒,而且还勇敢地揭露了鸦片贸易猖獗的背后是地方官员的庇护。当林则徐远赴广东禁烟之时,龚自珍兴奋不已,“作序赠行,极言战守之策”,②(清)龚自珍著,王佩诤校:《龚自珍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622页。并求同往。尽管未能成行,但是诗人仍然以极大的热情支持好友的禁烟行为,在“故人横海拜将军”一诗中,他将林则徐比作汉武帝时期的横海将军韩说,极力称颂林的爱国壮举。

启蒙新民和爱国反帝是中国近代知识分子不同于其他时代知识分子的奋斗目标,而定庵诗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具备了这种时代主题。由于清朝是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因此定庵诗的爱国思想不同于前代,龚自珍之“忧”是对整个中华民族命运的担忧,而非如前人对一朝、一族之“忧”。定庵诗的启蒙思想也是前代诗歌所不具备的,诗人对个性的追求和对自由的向往明显带有近代人文主义的色彩,也正是因此,龚自珍成了“我国封建社会最后一位抒情诗人”,也成了“我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前夕的第一位启蒙主义诗人”。③陈铭:《略谈龚自珍诗歌的艺术特色》,《浙江学刊》1980年第1期龚自珍以超凡的胆识,呼唤个性自由与国家变革,奏响了批判专制制度的最强音;以高瞻远瞩的目光看到了民族所未有的危机,并表达了反帝爱国的坚决意志。他的诗歌透露着一种特殊而深厚的思想价值,这种价值超越了时代的束缚,以极强的历史穿透力,引起了后世无数仁人志士的强烈共鸣。这也是定庵诗能够流传百余年、走向经典的最重要的潜质。

文学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是建构文学经典的基础,定庵诗另一个重要的经典性潜质就是“奇境独辟”的浪漫主义特色。龚自珍所处的时代,在历史上是一个前所未有、急剧变化的时代,在诗歌史上也是一个特殊的时代。历经千年的积累与深化,清代可谓诗歌的集大成之时代。诗人自觉地思索,不仅熔铸前贤,将庄子的奇特想象、屈原的大胆奔放、李白的浪漫雄健杂糅一起,更是补前代之所缺,发当代所未有,从而达到了文学史上前所未有的艺术效果,形成了独树一帜的诗歌美学风格。

庄子善用奇特的想象构造奇特的寓言以抒情讽事,其想象时而宏伟壮阔,时而怪诞离奇。而这种艺术手法被龚自珍巧妙地承袭下来,在《西郊落花歌》一诗中,诗人先以潮水、战争比喻落花,之后突如其来地想象落花是“八万四千仙女”梳洗后洒向人间的胭脂,是漂泊的“奇龙怪凤”,是上天的“琴高之鲤”;通过对落花的奇特想象,抒发了对现实的不满,表达对美好未来的追求。屈原善于从古代神话中汲取素材,创造出绚丽多彩的瑰丽画卷,龚自珍也继承了这种大胆奔放的艺术手法,而且也常用“美人”来寄托自己的理想追求。如在《能令公少年行》中,诗人将理想寄托于神话里的仙界,大胆地描写出一位在幽境独辟之处的年轻貌美、才华横溢的“美人”,这位“美人”就是诗人为抒发怀才不遇之感而大胆塑造的人物形象。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的许多诗歌都是以“梦”“仙”为题材的,如《梦游天姥吟留别》《行路难》等,其雄健的气势和不拘一格的表现形式在定庵诗中也多有体现。如在“春梦撩天笔一枝”一诗中,龚自珍借“梦”抒怀,抨击现实;在《行路易》一诗中,又运用一系列排比,间以长短句,使得该诗读起来犹如大江东去,一泻千里,气势汹涌,扣人心弦。

龚自珍将追求个性自由的思想和浪漫主义的艺术风格并融其诗中,使其诗歌直接呈现出“迥异时流”“奇境独辟”的艺术风格。他继承庄子、屈原、李白的浪漫主义传统,却又比三者多了些许狂放不羁之气;学习三人运用浪漫主义表现现实的手法,却又比三者具有更高的理想追求和审美情趣;提倡“宗古”,却古中出新,别有新意,摆脱了宗古派诗歌语言上的枯槁、迂腐;从佛教经典中汲取素材和营养,使其诗朴实新美、雅俗相呈;提倡个性自由,使其诗意象多变,更添魅力;还师法杜甫、孟浩然、韩偓、黄庭坚、陆游等前代名家以及钱谦益、吴伟业、赵翼等本朝诗人①刘衍文:《雕虫诗话》卷三,张寅彭主编:《民国诗话丛编》(六),上海:上海书店2002年版,第538—540页。,使其诗歌更具有鲜明的个性风格,迥异于乾隆末期至嘉、道间的诗坛上呈现出的虚浮、病态的繁荣假象。此外,作为嘉道以来浙派诗传统具有代表性的一个,定庵以其瑰奇的诗风与惊奇绝艳的才气取代了厉鹗的山水清音,使浙派诗风为之代变,焕然一新。足可见,定庵诗对清代诗坛创作的推动作用,以及其在晚清诗坛上的地位。

龚自珍对经典作家的模仿学习、整合融汇,不是零碎的、死板的借鉴,也不是简单的叠加,而是在其清醒的历史观下对他们进行全面的把握之后的扬弃与继承;既显示了他对诗歌追步的高度,也使得前贤的手法与思想在他的诗中达到了一种和谐与统一的美感。他汇通创新,超越既有经典,创造出符合时代精神的新的文学经典,从而一扫诗坛长期的积弊陈规,是他人眼中非唐非宋而自铸伟华的另类,一时赞许如潮,随者不断,成为横绝一代的诗坛大家。定庵诗这种独特的艺术价值,是除思想价值外,另一个极为重要的经典性潜质,而定庵的绝妙之处在于,能用独特的艺术形式来表达其深刻的思想内涵,这两者完美的契合体使得定庵诗得以经受住一次次冲击,向着经典一步步迈进。

二、定庵诗的经典性建构

文学作品在经典化的历程中大都经历过争论阶段,争论可以淘汰伪经典,保留真经典,这对于文学作品的经典性建构是十分必要的。定庵诗当然也不例外。在龚自珍生前,就有对其诗的经典性争论,这种争论直到他去世后依然继续。十九世纪末,随着资产阶级维新运动的发展,一批资产阶级维新人士对定庵诗的模仿和推崇极大地推动了其经典化历程,定庵诗也由此被推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一)清代传统文人对定庵诗经典性的争论

龚自珍年少就有诗名,随着其诗名的日渐显著,他的诗歌引起了越来越多人的注意。针对定庵诗所包含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与龚自珍同时期和之后的一批传统文人,大致形成了两种完全不同的观点。一种观点侧重于定庵诗独特的艺术价值,对定庵诗大加赞赏和推崇,并将龚自珍视为“天下奇才”;另一种观点注意到定庵诗所包含的启蒙思想威胁了封建社会的统治,于是对定庵诗发起全面攻击,并视龚自珍为“异教狂徒”。传统文人对定庵诗的不同看法和激烈争论使定庵诗内在的经典性潜质得以显现,也开启了定庵诗经典化历程中最初的路途。

最早对定庵诗的艺术价值作出肯定评价的是其外公段玉裁。段玉裁在《怀人馆词序》中对龚自珍的诗歌给了很高的评价:“仁和龚自珍者,余女之子也……年才弱冠,余索观所业诗文甚伙,间有治经史之作,风发云逝,有不可一世之慨。”①孙文光、王世芸:《龚自珍研究资料集》,合肥:黄山书社1984年版,第4页。这段评价对龚自珍的才情给予了充分肯定,其中虽不免带有一些感情因素,但却是相当准确中肯的。然而,龚自珍的另一位前辈、当时颇有名声的王芑孙虽然也肯定了龚自珍的文采,说其“见地卓绝,扫空凡猥,笔复超迈”,但是,对于定庵诗的思想性则进行了严厉的批评,说龚自珍“上关朝廷,下及冠盖,口不择言,动与世忤,足下将持是安归乎”②《定庵先生年谱外纪》,《龚自珍全集》,第648页。。段玉裁和王芑孙对定庵诗的不同态度,代表了龚自珍的前辈们对其诗两种完全不同的看法,当然,无论褒贬,两位名家所作出的评价都有利龚自珍诗歌的流传与推广,之后又有许多文人也参与了定庵诗的经典性争论。

在与龚自珍交游或同时期的文人中,多数人都对其诗持肯定态度,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如龚自珍好友、清代诗人蒋湘南,他对龚自珍及其诗歌的艺术价值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说自己“文苑儒林合,生平服一龚”③钱钟书:《谈艺录》,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341页。,赞赏龚自珍是“朝容方朔隐,世责展禽恭。沧海横流溢,高山大壑逢”④(清)蒋湘南:《春晖阁诗集》卷五,陕西教育图书社本,1922年。,洋溢着对龚自珍的钦佩之情;另一位与龚自珍同时期的诗人林昌彝则给定庵诗以更高、更准确的评价,他说定庵诗“奇境独辟,如千金骏马,不受绁,美人香草之词,传遍万口。善倚声。道州何子贞师谓其诗为近代别开生面,而又赏识于弦外弦、味外味者矣”⑤(清)林昌彝:《射鹰楼诗话》卷十,清咸丰元年刻本。。与龚自珍交情甚笃、性情甚似的著名诗人王昙给定庵诗的评价也是很高,他评价定庵诗“绝世一空,前宿难得”⑥(清)王昙:《与陈伯云书》,《龚自珍研究资料集》,第8页。。当然,定庵诗也因其对封建社会的批判受到了与他同时代的一些文人的批判,其中颇具代表性、言辞较为激烈的当属陈澧,这位同样与魏源交好的学者攻击定庵诗“游谈无根”“虚诞欺人”,说龚自珍“无学问,直狂妄而已,此之谓不知量”,⑦(清)陈澧:《定庵文评》,《龚自珍研究资料集》,第74—75页。这种评价主要针对的是定庵诗的思想价值。但当时如陈澧一般批判龚自珍的学者毕竟不占多数,在占压倒性优势的推崇下,定庵诗并未因其作者的离世而归于沉寂,消失于诗坛。相反,在龚自珍去世后的二三十年里,定庵诗流传越来越广,也越来越受到学者们的重视。

关于定庵诗经典性的争论,并未因龚自珍的去世而终止,反而因为社会的剧变而愈加激烈。龚自珍去世的时候,鸦片战争已经爆发,在之后的数十年间,外国势力的侵略与国内农民的反抗严重动摇了清王朝的统治根基。一大批衷心维护封建统治的保守文人,越来越惧怕定庵诗中的思想内涵,于是对龚自珍的批判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如洋务派代表张之洞的幕僚朱一新,攻击定庵诗“舍康庄大道,而盘旋于蚁封之上,凭臆造人,以诬圣人”,“刻深峭厉,既关性情,荡检偷闲,亦伤名教”,认为当时的诗人学习定庵诗有“颇多流弊”。⑧(清)朱一新:《无邪堂问答》卷二,清光绪二十二年刻本。朱一新的攻击比陈澧有过之而无不及,陈仅仅攻击龚自珍“狂妄”“无学问”,而朱则从封建礼教出发,大肆抨击龚自珍及其诗歌,这种上升至教义层次的攻击,在那个以孔孟之道为治国之本的时代可谓“用心险恶”,朱对定庵诗的态度是“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然而,朱一新的攻击并未影响其他多数文人对定庵诗的学习和推崇,比如曾得到龚自珍教诲的学者曹籀,称颂龚自珍为“天下之奇才”,说自己见到龚自珍之诗文,“如上擿山岩空青珊瑚,陊之施诸采色,可备黼黻文章之用……纵千金而不易,匪一箪之可遗”⑨(清)曹籀:《定庵文集序》,《龚自珍研究资料集》,第73页。。程金凤则评价定庵诗:“变化从心,倏忽万匠,光景在目,欲捉已逝,无所不有,所过如扫,物之至也无方,而与之为无方,此其妙明在心,世乌从知之。”⑩(清)程金凤:《己亥杂诗书后》,《龚自珍研究资料集》,第69页。

同治光绪年间诞生的一个重要诗派——同光体,对整个清代诗坛的发展具有承前启后的过渡意义。同光体诗人从诗的本体层次评价定庵诗的艺术价值,梳理其诗史统序。陈衍将厉鹗与龚自珍视为浙派的前后两个分支,指出定庵诗“丽而不质,谐而不涩”,定庵诗中“才多意广”的那些诗歌成为樊增祥、易顺鼎等诗人模仿的对象。①陈衍撰,张寅彭、戴建国校点:《石遗室诗话》卷三,张寅彭:《民国诗话丛编》(一),上海:上海书店2002年版,第48页。沈其光认为定庵、越缦自道咸以后承继了浙派的传统,“定庵惊才绝艳,原本于经;越缦佩实含华,泛滥于史。然二人负才而狂则一也”②沈其光撰,杨焄校点:《瓶粟斋诗话》四编上卷,张寅彭:《民国诗话丛编》(五),上海:上海书店2002年版,第696页。。沈增植也在《书龚定庵书集后》中对定庵推崇备至。这都体现了同光体诗人对定庵诗艺术价值与诗史地位的肯定。

清代传统文人和同光体诗人对定庵诗艺术价值的肯定,使龚自珍及其诗歌经受住了其经典化历程中的第一次较大规模的攻击,造就了一大批深受定庵诗影响的文人,如高心夔、丁惠康、金松岑、吴介石等,他们对定庵诗的学习和推崇继续推动着定庵诗的经典化进程。通过以上种种论述不难看出,龚自珍诗歌所带有的启蒙思想一直是传统文人攻击的焦点。他们惧怕文人们大规模地学习和推崇定庵诗,会影响到封建王朝的统治基础;极力维护腐朽的封建统治,以至于无视定庵诗中的爱国思想和艺术价值;对龚自珍及其诗歌的批判仿佛是封建势力最后的挣扎,显得无奈而又无力。大多数文人被龚自珍的才情和定庵诗的艺术价值深深感染;他们学习定庵诗、传播定庵诗、推崇定庵诗;对定庵诗的赞赏凸显了定庵诗的艺术价值,并将其推上了经典化的道路。历史的车轮来到19世纪末,由于甲午战争的惨败,清王朝的统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要求变革的呼声响彻中华大地。于是,维新派应运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定庵诗也迎来了经典化历程中上升时期。

(二)维新派对定庵诗经典化的推动

19世纪末,中国的社会矛盾和民族危机发展到前所未有的地步,在亡国灭种的威胁面前,一批知识分子开始谋求变法维新。此时,定庵诗的思想价值开始受到维新派的重视。维新人士不仅对龚自珍诗歌的艺术价值倾注了大量的感情,而且更加注重定庵诗的思想价值。定庵诗自诞生以来,受到了许多文人的追捧,但是这些文人赞赏的是定庵诗的艺术价值,而维新派则不同于以往对定庵诗思想价值进行批判的传统文人,他们将龚自珍视为变法改革的先师,对定庵诗的思想性进行了最初挖掘的尝试,使定庵诗的思想价值第一次得到了文人们的认可。正是因为维新派文人的推崇,龚自珍的诗歌才逐渐地走上了一条与前代诗人大不相同的经典化道路。

对龚自珍诗歌模仿、学习最明显的维新人士是黄遵宪。龚自珍晚年作《己亥杂诗》以记述自己的遭遇、交游和思想,而黄遵宪晚年也模仿龚自珍作《己亥杂诗》以述生平阅历及思想、观点。不仅如此,公度对定庵诗句的模仿在其《杂诗》中也处处可见。公度诗曾有“后二十年言定验,手书心史井函中”一句,模仿的是定庵诗“五十年中言定验,苍茫六合此微官”的写作;再如公度诗“百千万树樱花红,一十二时僧楼钟”,模仿龚自珍“一十三度谿花红,一百八下西溪钟”;黄诗“万绿沈沈嘒一蝉,迷茫水气化湖烟。无端吹堕丰湖梦,不到丰湖又十年”,不仅与定庵诗“万绿无人嘒一蝉,三层阁子俯秋烟。安排写集三千卷,料理看山五十年”的风格相类,就连首句和韵脚都与定庵极为相似。这种看似艺术手法上的模仿,其深层次的原因,却是黄遵宪因戊戌变法的失败而苦闷、失落,在现实中又找不到可以倾诉的对象,于是只得去学习自己思想上的先师,通过诗歌进行思想上的对话,借助诗歌抒发内心的情感。黄遵宪从思想到艺术都师从龚自珍,大加借鉴,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明他已将定庵诗视为前代之经典。黄遵宪是龚自珍诗歌经典化历程中使定庵诗“更上一层楼”的推手,他开启的“诗界革命”,可以说是在定庵的直接影响下发生的。

维新运动著名代表人物康有为对龚自珍诗歌思想的模仿更为明显。其“高峰突出诸山妒,上帝无言百鬼狞”将阻碍变法的顽固派比作狰狞的“百鬼”,并将自己比为“突出诸山”的“高峰”,这种讽刺鼠目寸光文人的艺术手法和谋求变法图强而难得的感慨与龚自珍的“一山突起丘陵妒,万籁无言帝坐灵”诗句极为相像;再如康用来抒发自己壮志难酬感慨的诗句“英雄穷暮感黄金”,直接来源于定庵诗“英雄迟暮感黄金”,用来讽刺顽固派的诗句“虎豹狰狞守九关”也借用了龚自珍“虎豹沉沉卧九阍”的诗句。康有为还在《读史记刺客列传》一诗中,大量套用龚自珍对陶渊明的评价,①陈铭:《龚自珍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91页。直接表达了对龚自珍诗歌思想性的借鉴。从这些模仿可以看出,作为维新变法的代表,康有为一直以龚自珍为师,以定庵诗的思想内涵为自己诗歌的思想基础。

十九世纪末兴起的维新运动是中国近代又一次十分重要的启蒙运动,在这场运动兴起、发展直到高潮的阶段,维新派知识分子一直将龚自珍视为“开一代风气之先”的启蒙先师。他们对定庵诗的推崇不同于传统文人,这些人对定庵诗形式上的模仿,其实是对定庵诗思想价值的推崇,他们更侧重于挖掘定庵诗的思想价值,并将定庵诗的思想内涵融入自己的诗歌或是文章中。随着维新运动席卷全国,在当时的知识分子中间也掀起了一股学习龚自珍诗文的热潮,以致于张之洞抱怨“二十年来,都下经学讲公羊,文章讲龚定庵,……伤哉!”②(清)张之洞:《学术》,庞坚校点:《张之洞诗文集》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53页。这场维新运动将定庵诗推向了历史与文化的最前台,凸显了定庵诗深厚的思想价值,使定庵诗在经典化的道路上前进了一大步,是定庵诗经典化历程中一个上升期。

三、定庵诗经典地位的确立

龚自珍的诗歌因其包含的启蒙思想受到维新人士的推崇和模仿。但是,随着中国近代民主革命的发展,维新派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随之登场的革命派以推翻封建王朝、建立共和国家为政治目标。作为近代中国第一代启蒙思想家的龚自珍,在其所处的历史条件下是不可能具备革命党人这种超前思想的,于是其诗歌开始遭到激进的革命派的攻击和批判。然而,大浪淘沙始留金,尽管遭到以章太炎为代表的当时社会主流意识的攻击,定庵诗还是凭借着其高超的艺术魅力征服了如南社一派的革命文人。在再次的褒贬争论中,定庵诗的思想价值得到了历史的进一步确认,其艺术价值更是成为学界争相推崇和研究的对象,定庵诗在诗坛和文学上的经典性地位也基本确立了。

(一)章太炎对定庵诗的批判

在中国近代历史上,出现过三次著名的思想论战——洋务派与顽固派的论战,维新派与顽固派、洋务派的论战,革命派与保皇派(以维新人士康有为等人为代表)的论战。其中革命派和保皇派的论战对于宣传革命思想、推翻封建专制起到了重要作用。在这场论战中,曾被维新派视为一代先师的龚自珍受到了波及,被一些激进的革命派思想家攻击,他的诗歌也遭遇了经典化历程中第二次比较大的冲击,其中一代国学大师章太炎对定庵诗的批判是很具有代表性的。

章太炎是著名的资产阶级革命思想家,他的名作《驳康有为论革命书》批判了康有为的保皇立宪主张;在这位激进的革命思想家眼中,一切主张保留满族皇帝的言论都是“汉奸言论”。因此,由于没有反对过满族皇权,龚自珍的思想也被章太炎视为阻碍革命的绊脚石,其人、其诗都开始受到猛烈抨击。章太炎指责龚自珍“好姚易卓荦之辞,欲以前汉经术,助其文采,不素习绳墨,故所论支离自陷,乃往往如讝语”,批评定庵诗“文词侧媚,自以取法晚周诸子,而佻达无骨体”,甚至说“自自珍之文贵于世,而文学涂地垂尽,将汉种灭亡之妖耶!”③章炳麟:《说林》下,《章太炎全集》第四册《太炎文录初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21页。

章太炎对定庵诗的批判由内及外,从思想到文辞无不大加贬低。然而,如果深入探析章太炎与龚自珍的政治主张和学术渊源,我们不难得出这位国学大师如此激烈地攻击龚自珍及其诗歌的原因。首先,两人的政治主张相差巨大。章太炎是一位坚定的革命派,他的政治主张是建立共和制度;龚自珍则不同,尽管他也勇于揭露封建统治的黑暗,却不会去彻底地反对封建统治,也不会倡导、赞成共和制度,这是历史局限性造成的。当资产阶级改良派的维新变法失败之后,革命已经成为中国必须走的一条路,而章太炎攻击龚自珍的诗文,主要是为了反对康有为等人保皇的政治主张,是出于宣传革命的需要。其次,章太炎对定庵诗的攻击还包含着古今文经学的学术之争。章太炎是古文经学的集大成者,龚自珍的思想则起源于公羊学派,公羊学派是今文经学中最重要的一个支派,而古今文经学之争自汉代始,持续千余年未止。在章太炎对龚自珍的批判中,也不难看到古今文经学之争的迹象,“……龚璱人(自珍)辈诋斥古文,……率攻击如仇雠,……斯其异也”①章炳麟:《今古文辨义》,姜玢编选:《革故鼎新的哲理——章太炎文选》,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版,第28页。。综上,章太炎对龚自珍诗歌的全面否定只能说明其思想价值中的一部分已经不适应当时民主革命的需求,而其诗歌的价值是自其产生以来便具备的,不会因着外力的作用而改变。定庵诗中的爱国思想符合当时社会上读者的期待,因此章太炎的批判并没有使其诗歌埋没,反而体现出其诗歌有足够的魅力冲破权威的桎梏,南社文人对其诗歌的推崇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

(二)南社文人对定庵诗的推崇

清末成立的南社是一个提倡民族气节,鼓吹反清革命并以研究文学为旗帜的文人社团,②孙之梅:《南社及南社研究》,《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6期。在中国诗史上担负着诗的革命运动的先驱角色。③郁达夫:《文论》(下)附录一《中国诗坛之现状》,吴秀明编:《郁达夫全集》第十一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65页。南社文人在政治上主张推翻满族专制,与章太炎的主张可谓是一致的。但是,在对待龚诗的态度上,南社文人却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这批鼓吹革命的江南文人被定庵诗的爱国思想和艺术魅力所吸引,不仅在诗歌的创作上模仿、借鉴定庵诗,还通过集龚句来表达对其的推崇。

柳亚子批判拟古主义与形式主义的诗歌,对同样具有反抗精神与改革意识的龚自珍倍加推崇,其诗如“自珍变体金和继,平心未拟菲黄康”、“记取定公名论在,但开风气尽堪豪”等都可见定庵诗风,在他的《磨剑室诗词集》中,模仿定庵的诗句竟多达462句。④刘世南:《清诗流派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30页。在南社另一位发起人高旭的诗中,亦可见对定庵诗的模仿和借鉴。他曾赞美定庵诗:“定庵七字真堪诵,歌哭前贤较有情”,其“醉后吹箫狂说剑”一句中“箫”“剑”也都是定庵诗中具有代表性的意象。南社文人不仅模仿定庵诗,且尤喜集定庵诗为七言绝句。据统计,1936年出版的《南社诗集》中,集龚句之诗竟有三百余首之多。⑤《龚自珍研究资料集》,第241页。南社巨子傅尃之诗“题词合赠龚生句,五倍金元十倍明”,不仅说明了南社文人对集龚句的热情,其中的“五倍金元十倍明”一句也直接源自《己亥杂诗》。由此可见南社诸子对定庵诗的推崇。

南社文人可谓都是当时社会上名重一时的诗人,他们对定庵诗的推崇和模仿,至少可以给我们两点启示。其一,定庵诗在艺术上的成就,并非如章太炎所说一无是处。相反,其艺术魅力以及对诗坛的影响依然是十分巨大的。南社诸子对定庵诗的推崇很显然地说明,其内在的艺术价值对当时的文人依然具有强大的吸引力。不仅如此,如果联系上文维新派对定庵诗的推崇以及晚清诗界的一场革命,我们还可以发现,定庵诗对晚清诗界革命的影响不容忽视。晚清诗界革命是由黄遵宪、梁启超等人在变法失败后发动的一场改良主义的文学改革运动,南社文人如柳亚子、高旭等,也都深受此次诗界革命的影响,⑥胡全章:《高旭与晚清诗界革命》,《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而这些人对定庵诗的态度都是推崇备至的,由此证明龚自珍不但是思想界的先驱,还是近代诗歌创作的先驱,正是龚自珍及其诗歌拉开了晚清诗界革命的序幕。其二,定庵诗思想价值中的另一重要部分——爱国精神,被南社文人继承并发扬。南社诸子之所以支持革命、反对专制,正是源自他们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担忧,这种心忧天下的爱国情怀与龚自珍是极其相似的,因此他们对定庵诗的模仿不仅仅局限于其艺术形式,而且还承袭了定庵诗中“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爱国精神。也正是南社文人的推崇,使得定庵诗中包含的爱国精神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由此定庵诗的经典性潜质被完全挖掘、呈现,其历久弥新的经典性价值也渐渐被知识分子们所认同,进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

(三)定庵诗经典性地位的进一步确立

1919年爆发的“五四”运动揭开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序幕,学者们渐渐摆脱了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一些束缚,开始辩证、客观地研究历史以及历史人物,定庵诗凭借其恒久的经典性潜质收获了越来越多的拥戴者,并迎来了其经典化历程中一个全新的阶段,逐渐确立了其在文学史上的经典性地位。自此,龚自珍诗歌的经典性地位可以说已经确立,后来的学者在将其认定为经典的基础上,进一步进行解读、运用与评判,这充分说明,龚自珍及其诗歌是时间与读者选择的结果,在此后更久的时间里,会有更多的读者阅读其作品,感悟其内涵,其经典化的历程仍会继续,不能也不会停止。

首先,学界对定庵诗的评价大多趋向积极和肯定。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物胡适曾借定庵诗“但开风气不为师”以自喻。郁达夫、鲁迅、王统照等人也都表达了对定庵诗的喜爱。郁达夫在《自述诗十八首》中曾讲“删尽定公哀艳句,侬诗粉本出青莲”,并在诗下注:“仁和龚璱人有《己亥杂诗》三百十五首,予颇喜诵之。”①郁达夫:《诗词》,《郁达夫全集》第七卷,第65页。另一文学巨匠鲁迅也对定庵诗颇为赞赏,唐弢在《鲁迅全集补遗编后记》中提及“先生好定庵诗”②唐弢:《鲁迅研究卷》(下册),《唐弢文集》第七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年版,第547页。,并在附记中道出了依据,说有一次与鲁迅共乘一车时,鲁迅“很称道定庵七言的风格”③《鲁迅研究卷》(下册),《唐弢文集》第七卷,第552页。;刘衍文在其《雕虫诗话》中也提及龚自珍“金粉东南十五州”一诗的广为流传乃是鲁迅喜欢用此诗的颈联作书对。④刘衍文:《雕虫诗话》,《民国诗话丛编》第六卷,第544页。五四运动后便开始白话文创作的文学家王统照,也有两首诗是读定庵诗有感而作,并称赞“龚子诗无敌”⑤王统照:《暑夜读龚定庵诗集》,《王统照文集》第四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70页。。

一些历史学、文学家也予以定庵诗较高的评价,其中较有代表性的有历史学家张荫麟和朱杰勤。张荫麟称赞《己亥杂诗》:“自有七绝诗体以来,以一人之手,而应用如此之广者,盖无其偶”,又称其“变化无端,得大解放,而为七绝诗创一新风格”。⑥原载《大公报·文学副刊》第260期,1932年12月26日。朱杰勤在《龚定庵研究》中则评价定庵诗“思出幽深,不肆狂热,而雍穆之情,令人深叹”,其“句法长短,都无一定”,“如李白、长吉,有时亦不免缩手”。⑦原载《现代史学》第2卷第4期,1935年10月。其次,学界越来越关注对定庵诗的研究。在孙文光、王世芸编著的《龚自珍研究资料集》中,20世纪前50年中,有一百多位学者从不同角度、运用不同形式对龚自珍诗歌进行了多层次的研究,而且研究者多为大家,如梁启超、钱钟书、苏雪林等。除此之外,学界还开展了纪念龚自珍的学术活动,如1932年的“龚自珍诞生百四十年纪念”、1985年的“龚自珍诗文学术讨论会”等。再次,学界大量地编撰出版龚自珍诗文集。据统计,20世纪50年代前龚自珍诗文集共出版20多部,50年代之后,龚自珍的诗文集更是得到了精心的整理,比较著名的有王佩诤校《龚自珍全集》、刘逸生的《龚自珍己亥杂诗注》和《龚自珍诗选》。在一代清诗研究大家钱仲联选编的《清诗三百首》和《明清诗精选》中,龚自珍的诗也占据着比较重要的地位。

龚自珍的诗句还经常被政治家、文人等引用。毛泽东曾不止一次地引用“九州生气恃风雷”一诗,来表达自己渴求人才的心情;⑧吴战垒、王翼奇:《毛泽东欣赏的古诗词》,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438页。龚自珍的诗歌,如“浩荡离愁白日斜”、“九州生气恃风雷”等诗,还出现在了中小学的语文课本中,这对学生产生关于经典的前见,影响他们的阅读兴趣,从而进一步扩大定庵诗的传播与影响具有深远的意义。这些都反映了定庵诗的经典性地位得到了广泛的承认。另外,在现在可见的三种清代诗歌史著述中,龚自珍都被作为比较重要的专章来写。严迪昌《清诗史》中称龚自珍为清诗发展到后期的“飞将军”,是“一代诗歌的殿后巨擘”。⑨严迪昌:《清诗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924页朱则杰《清诗史》第十五章“划时代的诗人龚自珍”中,认为龚自珍打破了传统的写作模式,使得清诗显出其独具的面目,定庵诗“最能代表清诗的特征”①朱则杰:《清诗史》,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60页。,将其誉为中国的但丁,是开启中国诗歌新纪元的转折人物。刘世南《清诗流派史》将龚自珍与顾炎武同样列为不是派别的派别来写,仅以其诗而言就“开了近代诗的风气”②《清诗流派史》,第416页。。

余 论

龚自珍的诗歌经历了近二百年的时间,历经清代文人、同光体诗人、维新派、革命派、新文化运动等的不断解读,在肯定与否认,接受与批判中获得了新生,成长为涵括时代发展意义的经典作品。由于所处时代的特殊性,定庵诗经历了一次与前代文学作品大不相同的经典化历程,这一历程与近代中国的思想发展史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在早期的经典化建构中,定庵诗因高超的艺术价值征服了一大批传统文人,但也因其先进的思想价值而备受另一批传统文人的攻击与批判;晚清维新时期,定庵诗的思想价值首次被资产阶级改良派挖掘出来,并成为推动其经典化进程的巨大动力。随着革命思潮的兴起,定庵诗又因相对保守的思想遭到章太炎等人的攻击,然而,这些非难并未影响其征服另一批革命文人——南社诸子。当新文化运动送走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评价偏见,定庵诗逐渐赢得了其应有的历史地位,确立了其在文学史上的经典地位。

探讨定庵诗的经典化历程,对清诗的经典化研究有两方面的意义。其一,龚自珍生活的年代决定了其诗歌承前启后的特殊性,他早年享受了封建社会最后一段“盛世”时光,去世时又正值鸦片战争——中国屈辱的近代的开端,胜负未分之际。在这一时期,传统的封建社会急剧走向衰落,由此导致了传统诗歌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上的剧烈动荡,龚自珍的诗歌就是这种动荡最具代表性的体现之一。其诗上承中国传统诗歌,下启晚清、民国诗歌革命,不仅具有传统诗歌的艺术形式(如歌行体诗和律诗)和思想价值(如忧国忧民的爱国情怀),还具有晚清、民国时期诗歌的艺术风格(如诗句不再追求五言或七言)和思想内涵(如追求个性解放和人格独立)。如果从中国整个文学史上去看,清诗也是上承传统诗歌、下启新诗的重要过渡时期。因此,龚自珍及其诗歌是清代诗人和清代诗歌的一个极具代表性的缩影,定庵诗的过渡性质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代表清诗在诗史上的过渡性。剖析定庵诗的经典化历程,可以引起学界对清诗重要的过渡性地位的重视。

定庵诗的经典化研究对清诗的经典化还有一个重要的文学史意义。清代前中期,由于文字狱的残酷迫害,大批诗人及诗歌都唯恐涉及政治。然而,随着鸦片战争后“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到来,清代后期很多诗歌创作都与政治紧密相连,许多大诗人都在诗中表达了自己的政治主张,许多政治家也都运用诗歌来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各种外来思想在清末民初的诗歌中都有体现,这是其他时代诗歌所不具备的。定庵诗对清代前中期的历史背景有十分具体的描述,它的经典化历程也与之后中国的思想发展史和政治变革史密切相关。因此,如果研究清代前中期诗歌的经典化,定庵诗可以作为相当可靠的背景材料;如果研究清代后期诗歌的经典化,定庵诗又可以作为一条极有价值的主线。总之,对龚自珍诗歌的经典化历程的探究,对于整个清代诗歌的经典化研究具有重要的意义。

本文对定庵诗经典化历程的研究,偏重于定庵诗的思想性,以及其在后世的接受历程中产生的论争。实际上,定庵诗的经典化历程是丰富多向的,晚近诗坛对定庵诗的接受还有一个重要的层面,即同光体诗人从创作的角度对定庵诗的接受与发扬,以及他们对定庵诗诗史地位的肯定评价等。这当然是定庵诗经典化历程的另一个重要维度,但考虑到定庵诗在晚近较为突出的影响是其思想的光芒,因此本文主要从思想性进行讨论,而文学艺术层面的接受,拟另文探讨。

[责任编辑 闫月珍 责任校对 池雷鸣]

I20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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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072(2016)08-0001-09

2016-03-01

沙先一(1971—),男,江苏丰县人,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明清文学研究。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清词经典化研究》(批准号:15BZW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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