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外交“转向东方”评析

陈宇

俄罗斯外交“转向东方”评析

陈宇

长期以来，西方一直是俄外交的重心所在。但2014年初的乌克兰危机从根本上改变了俄罗斯的外部环境，俄与西方关系急剧恶化。为摆脱困境，同时寻找国家发展的出路，俄罗斯“转向东方”，实质性地提升了亚太在其对外战略布局中的地位，在政治、经贸、军事等方面积极与亚太国家合作。“转向东方”战略对俄突破西方孤立起到一定的作用，但在经济上成果不彰，也使不少俄罗斯人感到失望。展望未来，俄罗斯“转向东方”的进程不会逆转，但俄与亚太国家关系的深化面临不小阻碍。同时，俄“转向东方”绝不意味着“背离西方”，而是提升对东方的关注，从而在东西方间更加平衡。

俄罗斯“转向东方”亚太外交中俄关系

［作者介绍］陈宇，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俄罗斯所助理研究员，主要研究俄罗斯外交。

2014年的乌克兰危机使俄罗斯与美欧关系急剧恶化，西方对俄外交孤立、军事挤压、经济制裁，双方关系陷入冷战后的最低谷。为突破困难的外部环境，寻找国家发展之路，近年俄从根本上提升了亚太在其对外战略布局中的地位。这种政策被俄国内外学者称为“转向东方”。俄罗斯“转向东方”虽然获得了切实的成果，但也不乏主客观障碍，其未来发展不会是坦途。

一、俄“转向东方”的实践

俄罗斯“转向东方”是一个涵盖政治、经济、军事等领域的全面系统的进程。政治上，俄罗斯大幅提升亚太在其整体对外战略布局中的地位。长期以来，俄罗斯《国家安全战略》《对外政策构想》等重要文件在论述俄外交重点时，一直将亚太摆在相对次要的位置，位居独联体、欧洲和美国之后。在2015年末出台的俄罗斯《国家安全战略》中，亚太地区第一次超越了欧美，排到了仅次于独联体的位置。

具体看，一是力图巩固其传统友好关系，主要是提升中俄关系水平。俄罗斯专家认为，俄过去对中国缺乏理解，有关中国秘密移民到俄的谣言盛行，普京也曾担忧中国对俄远东地区有长期打算，但在俄与西方关系恶化之后，俄对华政策已有所逆转。①［俄］亚历山大·加布耶夫:“俄罗斯对华政策:驱动力和决策过程”，《俄罗斯研究》，2015年第3期，第146页。俄《国家安全战略》首次将中俄关系视为“维护全球和地区稳定的关键因素”。2014年，两国共同声明，中俄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进入新阶段。此后，中俄两国元首每年在各种国际场合会面五到六次，普京史无前例地连续三年访华，2015年、2016年均两度来华。2016年6月普京访华期间，中俄发表四份联合声明，就全球战略稳定、信息网络空间发展和国际法等问题发出共同的声音。

二是着力补足过去的外交短板。首先，重启与日本的关系。2015年以来，俄日频繁互动，双方改善关系的意愿强烈。2016年5月，日本首相安倍晋三访俄罗斯，与普京闭门会谈三个小时。安倍提出了解决领土问题的“新思路”，称“找到了打开停滞局面的突破口”。9月，安倍再次赴俄参加东方经济论坛，“普安会”约定普京年底访日。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在会后表示，双方再次讨论了签署和平条约的问题，“最终结果将在普京访日时揭晓”。①Путин и Абэ условились продолжить работу над мирным договором，https://ria．ru/world/20160902/1475920183．html．(上网时间:2016年9月26日)

其次，提升在朝鲜半岛的影响力，改变苏联解体后俄对半岛的相对游离态势。2014年4月，俄副总理特鲁特涅夫访问平壤，成为俄独立后访朝的最高级官员。2015年春，俄又高调确认金正恩将首次出访外国、出席俄纪念二战胜利70周年的活动。尽管最终未能成行，但这也反映了俄朝关系的热络程度。俄还向朝、韩两国倡议罗津－哈桑铁路、俄韩天然气管道等三方合作项目。2016年初，中美就朝核制裁决议草案达成一致后，俄以草案不符合其利益为由要求修改并推迟表决。这些举措都旨在加强俄在半岛事务上的话语权。

再次，加强与东盟国家的关系。过去，俄与除越南外的东盟国家关系一直不密切。2016年来，这种情况正发生改变。5月，普京批准了欧亚经济联盟与越南的自贸区协定，这是该联盟首次与他国建立自贸区。6月，第三届俄罗斯与东盟峰会在索契召开，这也是峰会首次在俄举行，东盟国家领导人纷纷出席。9月，俄总理梅德韦杰夫出席东亚峰会，一改多年来只派外长参会的传统。《俄罗斯报》称，俄提议建立欧亚经济联盟与东盟自贸区，东盟国家领导人对此很有兴趣。②АСЕАНнадежд－РоссияпредложилаАзииновое партнерство，Российская газета，23 мая 2016．

三是在经贸领域，对与亚太国家合作的态度由保守转向积极，扩大本国资源和市场的开放度。这在能源领域表现得尤为突出。过去，俄罗斯主要的能源合作伙伴是西方，对亚太的重视一直不够，且拒绝他国购买其战略性油气田。“转向东方”很大程度上扭转了这一态势。俄与西方关系恶化后不久，俄副总理德沃尔科维奇就表示，对中国购买俄战略油气田50%以上的股权不再设政治障碍。③Дворкович не видит препятствий для доли КНР более 50%вместорождениях，http://ria．ru/economy/20150227/ 1049908556．html．(2016年7月24日)俄罗斯石油公司总裁谢钦则积极向中、印、越等亚太国家推销本国油气田开采项目。2014年，中俄签署两份天然气合作协议。《中俄东线供气购销合同》规定俄自2018年起对华供气，输气量逐年增长，最终达到每年380亿立方米，累计30年;中俄“西线供应天然气框架协议”则要求俄每年通过西线对华输气300亿立方米，为期30年。中国石油天然气公司和“丝路基金”还分别收购了俄亚马尔液化气项目20%和9．9%的股权。俄罗斯对亚太能源合作的另一大重点是印度。2015年，俄印签署协议，俄将在10年内为印供应1亿吨原油。2016年以来，几家印度公司购得俄最大的新兴油田万科尔油田38．8%的股份，并签署了再购买11%股份的备忘录。印度还是俄罗斯石油公司19．5%股权私有化的重要目标。俄为印建造的库丹库拉姆核电站一期工程刚刚并网发电，第二期工程即将开工，第三期工程很可能在2016年秋季签约。④“俄罗斯和印度或于秋季签订协议建设库丹库拉姆5和6号机组”，http://sputniknews．cn/economics/20160531/1019492358．html．(上网时间:2016年7月24日)普京豪言，未来20年要为印度建6座核电站。⑤“俄罗斯将在印度兴建六座核电站”，http://www．bbc．com/ zhongwen/simp/world/2015/12/151224_russia_india_nuclear．(上网时间:2016年7月24日)

除能源外，俄还出台诸多举措，吸引亚太国家参与俄远东大开发。2014年底以来，俄陆续在远东地区建立数个“超前经济发展区”和自由港，希望以优惠的政策吸引亚太国家投资，加速远东地区的社会和经济发展。2015年和2016年，俄罗斯连续在符拉迪沃斯托克举办东方经济论坛，邀请亚太国家政、商界人士与会。两届论坛分别签署了价值1．3万亿卢布和1．8万亿卢布的合作协议。

四是在军事领域降低对亚太国家的戒心。一方面，俄从限制甚至拒绝向亚太国家出售先进武器，转向积极开展军事技术合作。此前，俄在对华提供武器方面有所保留，不愿出售最新武器。乌克兰危机后，俄向中国的武器出口限制逐步放开。俄媒称，双方已达成协议，中国将成为俄最先进的S－400防空导弹系统和“苏－35”战斗机的首个国外买家⑥“Если мы работаем в интересах КНР，то работаем и в своих интересах”－Гендиректор“Рособоронэкспорта”Анатолий Исайкиносанкциях，оружиииновыхпартнерах，《Коммерсантъ》，13 апреля 2015;Китай стал первой страной，которой РФ поставит новейшие истребители Су－35，《Российская газета》，19 ноября 2015．;中俄还将共同研发重型直升机。①“Вертолеты России”:РФ и Китай создадут тяжелый вертолет“снуля”，http://ria．ru/east_economy/20150902/ 1224874818．html．(上网时间:2016年7月25日)俄印在军事技术方面的合作甚至比中俄更加深入。俄授权印度生产“苏－30MKI”战机、T－90主战坦克等先进装备，并与印共同研发“布拉莫斯”超音速巡航导弹和第五代战斗机。近期，俄印就向第三方出口“布拉莫斯”导弹达成一致，标志着俄印两国军技合作迈上新的台阶。②“India Plans to Export Brahmos to Vietnam”，http://www．newindianexpress．com/nation/India－plans－to－export－Brahmos－to－Vietnam/2016/06/10/article3475122．ece．(上网时间:2016年7月24日)俄越军技合作也很密切，俄近年提供了越南九成以上的进口装备，包括大量“基洛级”潜艇、“猎豹级”护卫舰、“棱堡”反舰导弹、“苏－30”战斗机等先进军备，几乎帮助越南建立起整套海空武装体系。

另一方面，俄与亚太国家的军事协作水平也大大提升。中俄“海上联合－2015(I)”和“海上联合－2016”演习分别在地中海和南海举行，首次踏足事关对方核心利益的关键海域，还演练了过去从未进行过的两栖登陆演习。2016年8～9月，俄印首次在俄远东的滨海边疆区举行联合军演。

二、俄“转向东方”的现实与长远考虑

俄外交善谋，往往试图兼顾眼前利益和长远利益、政治利益与经济利益，这些特点在“转向东方”中都得到了体现。

首先，从直接目标看，俄欲通过“转向东方”突破外交孤立，弥补西方制裁带来的损失。地理上，俄罗斯横跨欧亚，在一个方向遭遇挫折后，往另外一个方向“突围”是其自然之举。历史上，俄早就有过“转向东方”的实践。1856年，俄在克里米亚战争中遭遇惨败，其在欧洲的扩张势头被英、法抑制，因而将触角伸入远东，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西线的战略损失。2014年乌克兰危机后，西方对俄进行了全方位的制裁和打压，俄面临的外部困境与19世纪中叶有相似之处。外交上，西方将俄罗斯“逐出”八国集团，欧洲理事会议会大会剥夺俄代表的投票权，北约俄罗斯理事会暂停召开，俄加入经合组织的进程也被搁置。安全上，北约首次在东欧部署常驻部队，美国的反导系统也已落地。经济上，西方对俄展开行业、企业和个人“三位一体”的制裁，限制俄在西方融资和对俄能源技术出口，导致俄金融和能源行业遭受重大损失。

这种情况下，俄希望通过“转向东方”来缓解西方的战略压力。尽管俄官员多强调“转向东方”与乌克兰危机没有直接关系，但俄驻华大使杰尼索夫也承认，中俄能源、农业合作近期的高速发展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西方制裁。③Посол РФ в КНР:разворот экономики России на Восток состоялся，http://ria．ru/interview/20151208/1338111769．html．(上网时间:2016年8月4日)俄总统战略研究所专家霍洛德科夫认为，乌克兰危机和西方对俄制裁极大地加速了俄“转向东方”的进程。④Санкции США и Евросоюза против России и российскокитайское экономическое сотрудничество，http://riss．ru/analitycs/ 6686/．(上网时间:2016年9月10日)莫斯科卡内基中心亚太项目主任加布耶夫则指出，普京之所以发展对华关系，是希望将其作为与欧洲讨价还价的筹码，并一同对付美国。⑤［俄］亚历山大·加布耶夫:“俄罗斯对华政策:驱动力和决策过程”，《俄罗斯研究》，2015年第3期，第145页。从时间节点看，尽管普京第二任期以来就逐渐提升对东方的重视，但乌克兰危机后，俄与亚太国家合作的频度和广度是前所未有的，这进一步显示，“转向东方”是乌克兰危机的直接结果。

其次，除了眼前目标，俄罗斯提升对“东方”的重视还有更长远的考虑，那就是使俄罗斯这艘大船借力亚洲发展的风帆。近年来，世界经济的重心逐渐东移，在全球经济中的地位不断上升。按购买力平价计算，1990年亚洲仅占全球GDP的23．2%，2014年这一数字升至38．8%，2025年还将进一步升至45%，远超美国和欧盟。⑥Oxford Economics，“Global Economic Databank”，November 2015．

俄罗斯对这一切看在眼里，越来越多的俄罗斯人意识到，只有融入亚太经济圈，俄经济的未来才能拥有光明的前景。普京在不久前举行的东方经济论坛上表示，21世纪是“亚太世纪”，俄作为亚太的一部分，必须利用这一经济、技术、创新能力快速发展的中心地区的竞争优势。⑦Деловой саммит форума АТЭС，http://kremlin．ru/events/ president/news/46988．(上网时间:2016年9月24日)具体来说，一方面，俄开发其广袤的东部地区需要与亚太国家合作。俄罗斯东部地区自然资源丰富，集中了俄大部分的石油、天然气、水力和森林资源。然而，俄东部长期经济落后，存在着基础设施不足、人口外流等问题。对俄来说，开发东部地区既任务艰巨，又前途远大。如果远东能够发展起来，真正融入蓬勃发展的亚太经济圈，将为俄萎靡的经济注入一针强心剂，给俄国家发展带来“新红利”，而这就需要亚太国家的大规模投资、技术和市场。另一方面，发展与亚太国家的关系对俄经济的支柱——油气产业至关重要。俄油气产业前景并不乐观。石油领域，俄当前产油主力仍是苏联时期开发的西西伯利亚老油田，产能已近枯竭。俄能源部认为，未来俄原油产量或将大幅下降，最坏情况下，2035年俄原油产量将比现在减少46%。①Россия готовится снизить добычу нефти，《Ведомости》，9 марта 2016．弥补产能缺口的关键途径就是开发东西伯利亚和远东新油田，这需要来自亚太的市场需求和资金技术投入。与石油的情况类似，俄天然气产业的未来也离不开亚太。当前，俄天然气主要出口欧洲，但在经历多次断气风波和乌克兰危机后，欧盟降低对俄天然气依赖的决心更加坚定，俄天然气在欧洲市场的地位面临多重威胁。②“欧盟欲三管齐下降低对俄能源依赖”，http://finance．people．com．cn/n/2014/0515/c1004－25018421．html．(上网时间:2016年9月25日)在这种情况下，地理接近、需求巨大的亚太成了俄天然气出口的新选择。2015年制定的《俄罗斯2035年前能源战略》草案要求，2035年前将对亚洲市场的天然气出口量提升8倍左右。相比之下，对欧洲市场的目标仅为增长10%。③Проект энергетической стратегии россии на период до 2035 года，http://www．energystrategy．ru/ab_ins/source/ES－2035_09_ 2015．pdf．(上网时间:2016年7月30日)

再次，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俄罗斯还希望以“转向东方”夯实自身欧亚属性，成为联通欧亚的桥梁，取代不切实际的融入欧洲的地缘目标，并以此应对美国的长期战略挤压。独特的地理条件和历史进程使俄罗斯民族长期在西方与东方间摇摆，却又两边都难以融入。在苏联解体后的外交实践中，俄长期以西方为中心，一直试图融入欧洲。加布耶夫认为，普京信奉欧洲中心主义，尝试在“平等伙伴关系”的基础上将俄整合进欧洲。但这并不为欧洲所接受，俄与西方关系反因乌克兰危机而遭受重创。莫斯科卡内基中心主任特列宁认为，俄美关系已经陷入稳定的对抗，俄欧关系的疏远也已固化。④Одна против всех－Политолог Дмитрий Тренин о роли России в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х отношениях，https://lenta．ru/articles/ 2015/12/29/alone/．(上网时间:2016年9月24日)俄与西方关系虽然可能缓和，但相互间的信任已经破产。在可预见的未来，俄罗斯都无法融入西方。不仅如此，在俄罗斯人看来，美国正双管齐下，“合围”欧亚，经济上弱化国际贸易体制，通过“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和“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协定”(TTIP)联结两大洋及欧亚大陆沿海地带，打造一个封闭的贸易空间;军事上加强在欧洲的驻军，在东欧部署反导系统，同时“重返亚太”，构筑同盟体系，部署萨德系统，从两翼挤压欧亚。⑤Boris Volkhonsky:TTIP and TPP vs Eurasian Integration，http://www．strategicculture．org/news/2016/05/02/ttip－and－tpp－vs－eurasian－integration．html;Василий Микрюков:Стратегический партнер России－В целях решения своих задач Москва должна более тесно сотрудничать с Пекином，http://nvo．ng．ru/gpolit/2016－06－17/1_ partner．html;ВикторСумский:Расширениеинтеграционного контуравЕвразии，http://www．fondsk．ru/news/2016/06/20/ rasshirenie－integracionnogo－kontura－v－evrazii－40972．html;Эксразведчик Безруков:США на пороге смены курса，http://izvestia．ru/news/607987．(上网时间:2016年8月3日)

在这种情况下，俄罗斯认为必须对事态发展做出改变。俄外交与国防政策委员会荣誉主席卡拉加诺夫说得很清楚，“我们一直都在后退，希望西方会因而喜欢我们，但这只是一厢情愿。事态最终发展至乌克兰可能被纳入西方联盟，甚至加入其军事机器。”“最终我们停止退让，开始反击。”“在我们与西方闹翻后，‘转向东方’已无争议。”“我们应当成为一个地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欧亚大国，同时利用在西方和东方的竞争优势。”⑥《ОстановивНАТО，мывыступилипоставщиком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СергейКарагановоприоритетах внешнеполитической стратегии России，https://lenta．ru/articles/ 2016/05/30/strategy/．(上网时间:2016年8月4日)这一观点显然已被俄领导层所认可。普京在乌克兰危机后不久即表示，俄在欧亚大陆的独特位置使其成为东西方文明接近的有力促进因素，俄也努力巩固与亚太国家的关系。⑦Деловой саммит форума АТЭСБ，http://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46988．(上网时间:2016年9月24日)2016年6月，普京又提出，俄、中、印、巴(基斯坦)、伊(朗)应共建“大欧亚伙伴关系”，欧洲也可以参与到这一进程中来。这一概念取代了普京过去长期主张的俄欧共建“从里斯本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大欧洲”，不再以欧洲为中心，而是试图将俄罗斯作为欧亚之间的桥梁。

三、“转向东方”的成效与不足

对俄罗斯来说，“转向东方”在政治上取得了一定的效果，缓解了俄面临的西方压力。克里米亚并入俄罗斯后，中国和印度两个东方大国均反对孤立俄罗斯，拒绝加入西方制裁体系。克里米亚入俄后，时任印度国家安全顾问梅侬(Shivshankar Menon)甚至表示，俄罗斯在乌克兰拥有合法利益。①“Russian Interests in Crimea‘legitimate’:India”，http:// timesofindia．indiatimes．com/india/Russian－interests－in－Crimea－legitimate－India/articleshow/31557852．cms．(上网时间:2016年8月3日)VasilyKashin，“Why Russia's‘Pivot to China’Was All Talk and Little Action”，The Moscow Times，1 June，2016．亚太国家的首脑们不顾西方压力，继续与俄领导人保持高频度的会面节奏，加速推进合作。2015年5月，在西方大国领导人纷纷抵制俄卫国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活动的情况下，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与印度总理莫迪依然赴俄，两国还分别派出受阅兵团。当年7月在俄举行的金砖国家、上合组织“双峰会”上，中、俄、印等十几个非西方国家集体亮相。这些举措为俄“撑足了场面”，也说明西方全面孤立政策的破产。日本虽然也对俄实施制裁，但一定程度上是象征性的。俄日关系的高速发展显示，“西方链条的薄弱环节”已被打破。

但截至目前，“转向东方”并没有达到俄罗斯人的预期。莫斯科卡内基中心亚太项目主任加布耶夫直截了当地说，俄罗斯精英对“转向东方”的感觉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失望”。②Александр Габуев:Поворот на Восток:Быть младшим братом，《Ведомости》，28 июня 2016．“Kremlin Pivot to China Slowed as Projects Delayed”，http:// www．reuters．com/article/russia－china－projectsidUSL5N11034S20150827．(上网时间:2016年9月24日)政治上，尽管俄所受的西方压力有所缓解，西方孤立的图谋已经破产，但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西方对俄的政策，外交排斥、战略挤压和经济制裁仍在继续。有俄学者认为，亚太国家对俄提供直接政治支持的力度远远不够，称俄没有得到来自中国的“实际政治支持”，“在乌克兰和叙利亚问题上都是如此”。③Александр Храмчихин:Китай–виртуальный союзник－Пекинвсегдаруководствуетсялишьсвоиминациональными интересами，http://nvo．ng．ru/gpolit/2016－04－29/1_china．html．(上网时间:2016年8月4日)

“转向东方”在经济上的收获更为有限。俄科学院远东所副所长奥斯特洛夫斯基认为，中俄关系的经济与政治方面“冰火两重天”，双边贸易萎缩，投资方面同样没有成绩。④Москва и Пекин смогли найти взаимопонимание только в сфере геополитики，http://ia－centr．ru/expert/22405/．(上网时间: 2016年9月26日)从贸易看，2015年度，俄与亚太国家的贸易额不但没有上升，反而大幅下滑，同比降幅达29．9%，其中俄中贸易额下降28．1%。⑤数据来源:俄罗斯联邦海关署网站，http://www．customs．ru/ attachments/article/22580/WEB_UTSA_09．xls．(上网时间:2016年8月15日)2014年时，俄还是中国第九大贸易伙伴，但2015年已退至第15位。⑥Москва превращаетсявмладшегопартнераПекина，《Независимая газета》，9 июня 2016．从金融和投资合作看，并没有出现俄预想中外国投资蜂拥而入的景象。2015年，中国对俄投资额为5．6亿美元，不到中国海外投资的0．5%。⑦Александр Габуев:Поворот на Восток:Быть младшим братом，《Ведомости》，28 июня 2016．中国在远东的投资则只占外国投资总额的1．5%左右。⑧《Культурнаяпропастьмеждунашиминародами сохраняется》－Иван Зуенко о《желтой угрозе》и китайских инвестициях на Дальнем Востоке，https://lenta．ru/articles/2016/ 05/05/relationwithchina/．(上网时间:2016年9月24日)俄驻华大使杰尼索夫承认，一些俄罗斯人认为，在俄与西方停止金融合作后，来自中国的投资会涌入俄罗斯，这种期待落空了，“中国伙伴在提供资金的问题上极其谨慎”。⑨Посол РФ в КНР:разворот экономики России на Восток состоялся，http://ria．ru/interview/20151208/1338111769．html．(上网时间:2016年8月4日)一些俄学者则认为，中国虽然在法律上没有参与对俄制裁，但实际上遵循着制裁的规则，特别是在金融领域。⑩Китайские банки вынуждали россиян закрывать счета，http://www．kommersant．ru/doc/2911266．(上网时间:2016年9月26日)从大项目看，谈判和落实常常困难重重。俄科学院远东所研究员卡申认为，俄中就重大经济项目的谈判仍和以往一样缓慢，“让人感到疲惫和伤脑筋”。①“Russian Interests in Crimea‘legitimate’:India”，http:// timesofindia．indiatimes．com/india/Russian－interests－in－Crimea－legitimate－India/articleshow/31557852．cms．(上网时间:2016年8月3日)VasilyKashin，“Why Russia's‘Pivot to China’Was All Talk and Little Action”，The Moscow Times，1 June，2016．路透社援引俄政府内部消息人士称，由于俄经济危机和中国经济增速放缓，中俄东线输气管道将无法在2018年按期建成，正式输气时间也将延后。②Александр Габуев:Поворот на Восток:Быть младшим братом，《Ведомости》，28 июня 2016．“Kremlin Pivot to China Slowed as Projects Delayed”，http:// www．reuters．com/article/russia－china－projectsidUSL5N11034S20150827．(上网时间:2016年9月24日)

应该说，“转向东方”在经济上效果不彰是有现实原因的。首先，受全球经济形势和国际大宗商品市场变动影响，多数国家的外贸都在下滑。对依赖油气资源出口的俄罗斯来说，这种影响更为剧烈。2015年度，俄外贸总额下滑达33%，俄欧贸易额更是下降了37．6%，俄与亚太贸易的形势反而相对平稳。①数据来源:俄罗斯联邦海关署网站，http://www．customs．ru/ attachments/article/22580/WEB_UTSA_09．xls．(上网时间:2016年8月15日)其次，合作项目终归需要时间来落实，部分俄罗斯人的心态过急。制裁初期，不少俄罗斯人希望亚洲的资金和技术能够马上弥补西方制裁的损失，但这事实上难以一蹴而就。以中俄东线天然气供应协议为例，该项目金额巨大，可为俄带来亟须的大笔收入，但罗马不可能一日建成，管道完工和开始输气最早也要等到2018年。“西伯利亚力量”管线最早也要到本世纪30年代中期才能达到每年380亿立方米的设计输气能力。②“俄罗斯无法逃脱欧洲宿命”，http://www．ftchinese．com/ story/001059367?full=y．(上网时间:2016年9月16日)俄罗斯外交与国防政策委员会荣誉主席卡拉加诺夫说得很实在，“我们当然希望有魔法傍身、一蹴而就，但实际上需要完成长期、琐碎的工作，唯有如此，才能取得成效。”③《ОстановивНАТО，мывыступилипоставщиком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СергейКарагановоприоритетах внешнеполитической стратегии России，https://lenta．ru/articles/ 2016/05/30/strategy/．(上网时间:2016年8月4日)俄罗斯人对“转向东方”的期待有时并不实际。正如加布耶夫提到的，对“转向东方”的失望感是因为期望过高。④Александр Габуев:Поворот на Восток:Быть младшим братом，《Ведомости》，28 июня 2016．世界经济形势至今没有根本好转，亚太国家也不好受，不可能违背经济规律给俄过多支持，毕竟国与国的经济关系是建立在互利共赢基础上的。政治上，不用说日、韩，中、印等国也需要和美国保持建设性的合作关系，因此不可能在乌克兰问题上“代俄受过”。部分俄罗斯学者的言论也许并不公允，但这种失望情绪不容忽视，也是未来处理对俄关系时应当注意的。毕竟，过高期望后的失望有时比单纯的失望更苦涩。

四、俄“转向东方”的影响与前景

(一)“转向东方”将对国际和地区局势产生一定影响。首先，俄与中国等亚太新兴大国关系的发展可能被美视为对其霸权的威胁，引发双方相互猜疑的升级。如上文所提到的，“转向东方”有应对美国霸权的考虑，俄专家毫不掩饰这一点。俄罗斯石油公司总裁顾问、瓦尔代俱乐部成员别兹鲁科夫甚至认为，俄若能组建涵盖安全和经济方面的大欧亚联盟，就可以使欧洲和亚洲的大部分地区摆脱美国体系的控制，成为后者的对手。⑤Экс－разведчик Безруков:США на пороге смены курса，http://izvestia．ru/news/607987．(上网时间:2016年9月24日)在俄美关系恶化的大背景下，这种态势已引起美方警惕。美《国家利益》杂志网站发表新美国安全中心专家的文章称，在安全方面，中俄正采取可能威胁美国及其盟友利益的行为;中俄更深的协约关系还可能削弱美投放经济和金融力量的能力;为应对这些挑战，美必须强化亚太再平衡。⑥Michelle Shevin－Coetzee and Axel Hellman，“How Russia Made America Pivot Back to Asia”，http://nationalinterest．org/feature/ how－russia－made－america－pivot－back－asia－14710．(上网时间:2016年9月24日)由于俄美关系本已陷入冷战以来最低谷，中美关系也因南海等问题有所龃龉，美可能视俄在亚太的动作为打造反美同盟，而美因此加强在欧亚东西两侧的布局则会使局势更加复杂，引发双方猜疑链的不断升级，这将不利于全球和地区局势的稳定。

其次，“转向东方”为中国推进“一带一路”建设带来机遇。中国丝绸之路经济带倡议曾引发俄罗斯国内激烈讨论，其中有不少人认为这会使中亚国家对中国更加依赖，侵蚀俄“势力范围”，影响俄自己的欧亚经济联盟。但“转向东方”后，俄态度发生转变，日益积极。2015年3月，俄踩着“截止日期”申请成为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创始成员国。5月，中俄签署“丝绸之路经济带与欧亚经济联盟对接声明”。别兹鲁科夫认为，欧亚经济联盟与丝绸之路经济带对接将推动俄与亚洲间的基础设施建设，这将有助于经济快速增长，维护整个欧亚大陆的稳定。⑦Экс－разведчик Безруков:США на пороге смены курса，http://izvestia．ru/news/607987．(上网时间:2016年9月24日)2016年，普京又主动提出建立“大欧亚伙伴关系”倡议。卡拉加诺夫解释称，该倡议与中国的丝绸之路经济带相契合，两者合作将焕发蓬勃生机，而俄也可将本国的政治资源转化为经济实力。⑧Глобальноеевразийскоепартнерствосоставит конкуренцию проектам США，http://www．vz．ru/politics/2016/6/ 17/816620．print．html．(上网时间:2016年9月25日)随着“一带一盟”对接建设的推进，包括俄罗斯在内的独联体将有望成为丝绸之路经济带建设取得早期收获的重要区域。

(二)“转向东方”进程不会逆转，但将面临不少难题。俄罗斯“转向东方”尽管有不如人意之处，但其过程整体顺利、连贯。俄与中、印等国在能源、经贸、军事技术等领域的合作多是处于起步阶段的长期项目，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项目将会逐步落实，俄“转向东方”的影响将进一步扩大，亚太地区在俄外交全局中的重要性将得到巩固。正如俄罗斯科学院远东所研究员卡申所言，“转向东方”的进程具有客观性和必然性，无论政客们是否愿意，“转向东方”在可预见的未来都将是始终如一的连贯进程。①Второй мир:Тяжело на поворотах，《Ведомости》，4 июля 2016．这是由俄国家发展必须重视亚太的需要，以及全球经济政治重心东移的现实所决定的。

同时，俄与亚太国家关系的深化面临一些障碍。从俄罗斯的角度看，由于经济力量不足，其“转向东方”往往“政治挂帅”，经济难以跟上。在国际经济危机、乌克兰危机、全球能源市场变局等多重因素的影响下，俄经济增速连年放缓，2015年更是衰退了3．7%，这导致俄亚太外交缺乏经济手段的配合。梳理俄“转向东方”过程中的务实合作可以看到，多数项目是国家意志推动的大项目，市场没有发挥主导作用。而且，由于经济结构不合理，对能源过度依赖，经济缺乏活力，俄罗斯经济的前景并不乐观。俄媒披露的俄财政部内部预测称，如果没有根本改革，俄经济发展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期内陷入停滞。②Пятнадцать лет застоя，《Ведомости》，15 февраля 2016这样，未来俄以经济力量推动亚太外交的能力将更加有限，而国家间关系如果只是通过政治力量推动，就将缺乏内生性动力，无法真正深入发展，俄“转向东方”也就不会有坚实的基础。

对亚太国家来说，发展对俄务实合作也有一些现实难题。俄远东地区虽然地理上与亚太国家接近，但是由于基础设施落后、人口不断减少，未来的发展前景并不乐观。要发展好与俄罗斯的经贸关系，亚太国家需要大规模、长时间的投入，何时以及是否能够获得收益仍是一个未知数。不仅如此，俄罗斯的投资环境并不友好，法制缺位，贪腐严重，“黄祸论”仍然有很大市场。与俄合作时，俄方往往口惠而实不至，或者“雷声大，雨点小”。例如，中俄同江大桥项目早在2008年就已签署协议。项目正式启动后，中方负责段进展很快，已基本完工，俄方却一拖再拖，近期才刚刚有开工的迹象，导致原定2017年完工的目标无法达成。多数亚太国家在俄投资时曾有过不愉快的经历，这种情况很难马上改变。与俄发展务实合作将考验亚太国家的战略意志和耐性。

(三)东方无法取代西方对俄的意义。与西方，特别是欧洲的联系对俄罗斯来说至关重要。从地理条件看，俄罗斯与东欧同属一整块大平原，中间毫无阻隔。欧洲是俄政治经济核心地带所直面的区域，是影响俄国家安全和社会经济发展的最重要因素之一。诚如俄罗斯总理梅德韦杰夫所言，尽管由于地理和地缘政治的原因，俄需要在东方更加活跃，但“不管在政治上、经济上还是心理上，俄罗斯都不会离开欧洲”。③ДмитрийМедведев:Новаяреальность:Россияи глобальные вызовы，http://government．ru/news/19772/．(上网时间: 2016年8月15日)就经贸而言，首先，俄欧贸易是俄罗斯对外贸易的主体。长期以来，俄欧贸易占俄罗斯外贸总额的一半左右。2015年，俄与欧盟国家的贸易受到制裁和国际能源价格下跌的巨大影响，下降近40%，但即便如此仍达2357亿美元，占俄外贸总额的44．8%，是同期中俄贸易额的近4倍。④数据来源:俄罗斯联邦海关署网站，http://www．customs．ru/ attachments/article/22580/WEB_UTSA_09．xls．(上网时间:2016年8月15日)其次，欧洲是俄外资的主要来源。据国际清算银行统计，截至西方启动对俄罗斯制裁的2014年第一季度，俄约有74%的外债源自欧洲。⑤“制裁俄罗斯苦了欧盟”，《国际金融报》，2014年8月11日。最后，俄国民经济的发展与转型离不开欧洲的先进技术。为摆脱对能源工业的依赖，普京提出，到2020年，高科技和知识型产业在GDP中所占份额要增加50%，高科技产品出口要增加一倍，采用创新技术的企业要从10．5%增加到25%，达到欧洲平均水平，而这些高新技术的主要来源就是欧洲。

从文化和历史渊源看，俄罗斯国内精英本就向往西方，这几乎是他们本能的选择。①邢广程:“俄罗斯的欧洲情结和西进战略”，《欧洲研究》，2011年第5期，第2页。早在彼得大帝时代，俄罗斯就开始全方位学习西方，并积极参与到欧陆事务当中。叶卡捷琳娜二世本人就来自德国，曾经与欧洲启蒙思想家通信频繁。俄国十月革命以后，苏俄精英与西欧精英出现分野，但俄罗斯人深藏于文化、历史甚至是血液之中的欧洲情怀并没有完全泯灭。苏联解体后，叶利钦曾一度毫无保留地“一边倒”倾向西方，连普京都曾被认为是一个“欧洲主义者”。时至今日，尽管俄欧关系恩怨不断，普京的目光仍没有离开欧洲。甚至在乌克兰危机爆发、俄欧关系急剧恶化的情况下，普京仍然表示:“俄罗斯与欧洲属于同一文明，我们深层的价值观并无二致”。②Путин предлагает создавать Европу от Лиссабонадо Владивостока，《Российская газета》，17 апреля 2014．

相比之下，俄罗斯人对东方则没有那么“感冒”。俄罗斯人说，“我们(俄罗斯与亚太国家)的关系中缺乏与欧洲那种热烈的感情。我们常常感到，和他们成不了兄弟。”③Второе пришествие Китая，《Огонёк》，4 июля 2016．莫斯科卡内基中心亚太项目主任加布耶夫认为，普京和整个精英集团对亚洲的专业知识都很匮乏，普京的对外政策助手也没有处理亚洲事务的经验。④［俄］亚历山大·加布耶夫:“俄罗斯对华政策:驱动力和决策过程”，《俄罗斯研究》，2015年第3期。尽管俄罗斯人融入西方的幻想一再受挫，但思想意识的变化不是一朝一夕的，精英集团轻视亚洲的局面也不会马上改变。同时，俄罗斯和欧洲的政治、经贸关系虽然受到了制裁与反制裁的剧烈影响，但并没有中断。2016年以来，俄与西方的政治关系开始解冻，双方的经贸关系也在逐步恢复。虽然俄罗斯提升对亚太重视度的外交政策被称为“转向东方”，但实际上并不是俄罗斯国家发展方向的根本性转移，不意味着俄会“背离西方”，彻底“拥抱东方”。“转向东方”的真正含义在于，俄罗斯将逐步改变过去那种片面关注西方的外交取向，更加重视与亚太国家的关系，从而在东西方之间更加平衡。○

(责任编辑:吴兴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