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伟
实力转变理论述评
宋伟
本文分析了实力转变理论的范式、概念、逻辑,指出这一理论的核心观点是,对现存国际秩序不满的大国,通过工业化和经济社会变革,逐步缩小与主导国家的实力差距乃至双方实力大体持平,从而对战争成本—收益的考量发生变化,很有可能发动战争来改变现存的国际秩序。实力的转变过程包含了挑战国实力从弱到强的转变,以及挑战国和主导国相对实力的转变两个方面。这一理论在不存在核威慑、国际秩序零和性较强的条件下具有比较强的解释力。但是,实力转变理论也面对着一些难题,例如如何评估国家实力、战争发生的时间点以及如何评估核均势对于实力接近的意义等。同时,该理论自身存在两个逻辑缺陷,即想当然地认为最强国一定就是国际秩序的主导者;以及有能力挑战主导国的大国很自然地会对现存国际秩序不满,而没有看到国际秩序自身性质的改变。
实力满意理论国际秩序
[作者介绍]宋伟,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主要从事国际关系理论、亚太地区与美国对外政策等研究。
在中国国际关系学界的讨论中,“Power Transition Theory”一般被翻译为“权力转移理论”,顾名思义,就是“权力在国家间的转移”。之所以这么翻译,首先是因为“Power”一词被不加区分地翻译为“权力”。这主要是受了现实主义“Power Politics”翻译的影响。在国内,大多数学者都将其翻译为“权力政治”,即“所有政治现象都可以归结为三种基本类型之一。一项政治政策所寻求的,或者是保持权力,或者是增加权力,或者是显示权力。”①《国家间政治——寻求权力与和平的斗争》,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64页。原因在于,摩根索在《国家间政治》一书中似乎不加区别地使用“Power”的两种含义(权力和实力),将其等同起来。根据朗文词典和韦伯词典的解释,“Power”包含了两种基本意义:一种是“Control over others;influence”“right to act,given by law,rule or official position”,其共同点是把“Power”理解为一种“控制关系、支配关系”,也就是政治学中的权力概念;另一种是“what one can do”“ability”,也就是“能力”或者“实力”的意思。②See Merriam-Webster’s Collegiate Dictionary,Merriam-Webster,Incorporated,2001,p.910;《朗文当代高级英语辞典:英英·英汉双解(缩印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1170~1171页。
把权力与实力等同起来存在明显的逻辑漏洞,因为不管是在国内政治还是国际政治中,有实力的人或者国家因为自愿或者不自愿的原因未必能拥有相应的权力地位。同时,将“Power Politics”理解为权力政治,“以权力来界定国家利益”也不符合现实主义的基本原则——审慎。同时,“以权力来界定国家利益”的英文原文是“national interest defined in terms of power”,其准确的翻译应该是“依据本国的实力来界定自己的国家利益”。也就是说,当一国所追求的国家利益与本国的相对实力(relative pow-er)相对称时,那么这样的政策就是理性的,否则就是不理性的。正如摩根索所说的,政治现实主义“要求区分想要的和可能的——前者是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可以希望的,而后者则是在具体的时间和地点才能获得的”。①Hans J.Morgenthau,“Politics Among Nations,”Marc A.Genest,Conflict and Cooperation:Evolving Theories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原版影印,第72~73页。摩根索在书中也有“National interest defined as power”的说法,这突出了传统现实主义的“实力最大化”(Power Maximization)色彩。因为依靠实力而不是道德来获取国家利益,实力既是手段,又是目的。这里的“Power”同样不能翻译为“权力”,因为现实主义所谈到的国家利益不仅仅是权力,还包括其他许多方面诸如安全、经济繁荣等等。在现实中,绝不是所有国家的外交政策都是为了“获得权力、增加权力和显示权力”。对于中小国家——例如新加坡——来说,它们的首要利益往往是维护本国安全而不是“权力”。它们可以谋求成为某个地区的协调者,但如果希望成为领导者,那毫无疑问是不理性的。因此,在翻译“Power Transition Theory”的时候,我们同样要十分小心,需要了解提出这一理论的学者在使用“Power”一词时,其准确的含义是什么,是否意味着是国际领导权分配从一种状态向另外一种状态的转变。
在“Power Transition”这一术语中,“Transition”如何翻译也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Transition”的英文解释是“the process in which something changes from one state to another”,即“某个事物从一种状态转变为另一种状态的过程”。如果我们将“Power Transition”理解为“权力转移”,那么就是权力从一个国家手中转移到另一个国家手中的过程。从字面上看,这样说是符合情理的——围绕着权力在不同国家之间的过渡,大国之间容易爆发战争。国内的一些学者也是这样理解“Power Transition”理论的。例如,一篇文章写道:“由于主导国家不肯让给这些国家更多的利益,它们便试图通过自身快速增长的、与主导国匹敌甚至赶超主导国家的实力,改变原有体系的秩序原则,谋求在体系中更符合自身实力的地位,以便享有那些在它们看来自己应得的特权。它们挑战原有体系的成功意味着权力由一国向另一国的过渡,标志着一个新的秩序的开启。”②泓佐:“权力转移理论的缺陷”,《学习时报》,2011年6月20日。甚至还有国内学者针对“权力转移”提出了“权力分享”的理论。③李洁宇:“论‘权力转移’理论的缺失和‘权力共享’理论的可行——兼论南海海域管控权共享的理念”,《中共福建省委党校学报》,2016年第4期;逄锐之:《超越权力转移:亚太地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建构的理论视》,外交学院2014年硕士学位论文。但是,仔细思考一下就会发现,这里面仍然可能出现逻辑的混乱:如果权力已经在(和平)转移中,那么新兴的大国似乎没有必要去发动战争;如果说是争夺权力而导致了国家之间的战争,那么权力的转移是战争的结果而不是原因——这显然与“Power Transition”理论构建者的想法是相反的。这一理论主要代表人物A.F.K.奥甘斯基(A.F.K.Organski)很明确地指出,他们的理论是从“Power Transition”的角度来解释战争的起因,而“Transition”首先是用来指挑战国的赶超过程(overtaking process)。④Jacek Kugler and A.F.K.Organski,“The Power Transition: A Retrospective and Prospective Evaluation,”in Manus Midlarsky,ed.,The Handbook of War Studies,Boston,MA:Unwin Hyman,1989,p.178.
的确,如后所述,在“Power Transition”的理论中,对国际秩序主导权的争夺构成了主导国和挑战国之间发生战争的直接原因,但是这一理论的解释起点和重心都不是权力争夺,而是国家间实力对比的变化。简单地说,“Power Transition”,也就是大国绝对和相对实力的转变,最终导致了对权力的争夺和战争的爆发。因此,笔者认为,“Power Transition Theory”应该翻译为“实力转变理论”。这一理论不仅探讨国家间相对实力结构的转变,还着重探讨实力结构转变的起点,即大国通过工业化和经济社会变革从弱到强的转变。
按照奥甘斯基和其学生库格勒(Jacek Kugler)的总结,实力转变理论作为一种解释大国间战争起因的理论,包含了自己的范式、硬核与推论。范式一般指的是关于国际国内社会的一些基本事实和基本价值观的判断,例如国际关系领域的结构现实主义秉持物质主义的本体论、结构主义的方法论、国际社会处于无政府状态和国家中心主义的基本假设、国家利益先于意识形态和普遍正义的价值判断等等。在国际关系理论中,范式表现为理论的一些基本性的前提假设。硬核是社会科学理论的核心,包含用来解释理论问题的核心概念和因果逻辑。推论可以是理论性的推论,也可以是政策性的推论,是基于理论硬核来解释和分析具体问题。①宋伟:《国际关系理论——从政治思想到社会科学》,上海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9~27页。例如,基于实力转变的理论硬核,奥甘斯基和库格勒试图发展出有关国家实力的理论来回答大国间相对实力如何转变的问题。由于推论部分涉及对实力转变理论的补充、批评和修正,本文将在下一节对其进行具体说明。
实力转变理论是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的一支,因此现实主义的基本范式同样适用于实力转变理论。实力转变理论强调物质性力量的重要性,认为主权国家是国际社会的基本行为体、国际社会没有一个最高的中央权威来制定和实施法律。但是,它进一步提出了三个更加具体的前提假设。首先,实力转变理论认为国际体系存在着类似于国内政治体系的等级制秩序,而不是无秩序的(anarchical)。国际行为体接受它们在国际秩序的位置,承认国家间实力分布差异的作用。而以前的现实主义流派则认为国际体系或多或少是无秩序的。其次,实力转变理论认为国际国内政治体系的规则是基本相似的。尽管国际法没有强制实施的途径,但国家和国内体系中的政治团体一样,不停地争夺秩序中的稀缺资源。最后,实力转变理论认为冲突或竞争所带来的潜在净收益考量是国际竞争的驱动力。国家的目标不是实力的最大化,而是净收益的最大化。②Jacek Kugler and A.F.K.Organski,“The Power Transition: A Retrospective and Prospective Evaluation,”in Manus Midlarsky,ed.,The Handbook of War Studies,Boston,MA:Unwin Hyman,1989,pp.172-173.因此,从范式的角度看,实力转变理论所设想的国际社会是规则化程度较高的社会,不是任何事情上都简单“以实力说话”。这一范式假定更符合国际体系的现实情况。尽管实力是国家谋求安全、权力、威望的基础,但即便是最强大的霸权国家或者单极国家,也不可能会选择事事直接使用强制的方式,而是会选择建立一些对自己更有利、但也具有一定公益性的国际规则。对于霸权国家和单极国家来说,这样做的成本和风险都会更低一些。③李滨:《国际体系研究:历史与现状》,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5页。
实力转变理论的核心概念是“实力”(power)和“满意”(satisfaction),因果逻辑是实力转变带来和加重对现存国际秩序的不满,进而导致了挑战国和主导国之间的冲突。实力转变理论所认定的实力是能够用来影响他国政策、实现自己目标的能力。这样一种对实力的定义接近于综合国力的概念。奥甘斯基指出,国家实力要素按照重要性排序包括人口规模、政治结构效率、经济发展、国民士气、资源和地理六个方面。但是他意识到,这六个要素之间有可能存在相互重叠的关系,例如人口规模和经济发展程度肯定与资源和地理条件密切相关。如果简单将上述六个要素相加,将过分有利于那些规模较大的国家,而英国这样曾经充当霸权国的国家将会被轻视。国民士气一方面无法衡量,另一方面也基于经济发展和政治效率。因此,奥甘斯基最后只使用国民生产总值(GNP)来衡量一国实力。④A.F.K.Organski,World Politics,New York:Alfred A.Knopf.,1958,pp.203-210.“满意”是实力转变理论的另一个核心概念。是否满意是针对主导国家所建立的国际秩序。实力转变理论认为,主导国依靠自己的实力以及盟友的支持,建立了一套有利于自己的收益分配规则。新兴大国如果不满意现行国际秩序的收益分配方式,那么它就会“不满意”。满意的国家是维持现状国家;不满意的国家是修正主义国家。⑤A.F.K.Organski and Jacek Kugler,The War Ledger,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p.23;Jacek Kugler and A.F.K.Organski,“The Power Transition:A Retrospective and Prospective Evaluation,”in Manus Midlarsky,ed.,The Handbook of War Studies,Boston,MA:Unwin Hyman,1989,p.173.但对于如何衡量国家“满意”或者“不满意”,实力转变理论没有提出明确的方法。一些学者认为挑战者与主导者归属不同的联盟阵营表明不满意;一些学者认为挑战国力量接近主导国时进行大规模的军备建设是不满意的标志;还有一些研究认为,不满程度是随着实力差距的缩小而不断增加的。①Woosang Kim,“Alliance Transitions and Great Power War”,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Vol.35,No.4,November,1991,pp.833-850;Woosang Kim,“Power Transitions and Great Power War from Westphalia to Waterloo”,World Politics,Vol.45,No.1,October 1992,pp.153-172;Suzanne Werner and Jacek Kugler,“Power Transitions and Military Buildups”,in Jacek Kugler and Douglas Lemke,eds,Parity and War,Ann Arbor,MI: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6,pp.187-207.如后所述,新兴大国不一定会不满意现存的国际秩序,应该具体考察国际秩序自身的性质。
实力转变理论的因果逻辑是实力转变和新兴大国的不满导致了主导国和挑战国之间的冲突。在这一理论中,实力的转变包括两个方面:国家绝对实力的转变与国家相对实力的转变。前一个阶段的转变主要是与工业化的时机、速度等相联系,导致了国家间相对实力的转变。挑战国和主导国之间实力差距的缩小,不仅仅是对主导国安全上的威胁,更是对有利于主导国的现行国际秩序的威胁。实力转变理论认为,一定的国际秩序是基于一定的国家间实力分配结构基础上的。主导国和其他一些从中受益的大国是国际秩序的支持者。但很自然地,一些国家对国际秩序的收益分配方式和主导国的领导地位会感到不满,认为本国没有获得应有的收益。②Jacek Kugler and A.F.K.Organski,“The Power Transition: A Retrospective and Prospective Evaluation”,in Manus Midlarsky,ed.,The Handbook of War Studies,Boston,MA:Unwin Hyman,1989,p.173.奥甘斯基这样写道:“强国试图同弱国建立一套被称为‘秩序’的关系体系,因为它们之间的关系是稳定的。最终,各方开始能够预期其他国家的行为方式,习惯和模式被建立起来,各方逐步接受了处理彼此关系的特定规则……特定的国家被公认为领导者……外交关系也遵循公认的模式。人们预期特定的国家将会支持其他一些国家……这些就是外交的规则;甚至还有战争的规则。”③A.F.K.Organski,World Politics,New York:Alfred A.Knopf.,1958,pp.315-316.随着大国绝对实力和相对实力的转变,它们对现存国际秩序的不满可能会变得更加强烈,或者认为改变现行国际秩序的收益将会高于本国付出的成本。“当不满的国家实力弱小时,它们不能(单个或联合起来)对主导国和支持现行国际秩序的联盟构成威胁。只有当不满的国家也是一个大国,并且成功地赶上主导国时,导致重大冲突的挑战才具备了基础——但这是很少见的。”④Jacek Kugler and A.F.K.Organski,“The Power Transition: A Retrospective and Prospective Evaluation,”in Manus Midlarsky,ed.,The Handbook of War Studies,Boston,MA:Unwin Hyman,1989,p.174.
因此,实力转变理论的主要逻辑与霸权稳定论是基本一致的。霸权稳定论包含两个中心命题:其一,世界政治中的秩序是由一个主导国家创立的。其二,国际秩序的维持需要霸权国家的存在。⑤参见[美]罗伯特·基欧汉著,苏长和等译:《霸权之后:世界政治经济中的合作与纷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6页。如果霸权国家的实力明显下降、与其他大国的差距明显缩小,那么对现存国际秩序的挑战就会出现,体系的稳定性就会受到威胁。这方面做出最详尽、有说服力论述的当属著名的现实主义者罗伯特·吉尔平(Robert Gilpin)。吉尔平阐述了哪些因素可能造成国际结构的变革,分析了大国兴衰的根源。他指出:“一个新兴的国家会企图改变调整国际体系的规则,改变势力范围的划分,最重要的是,改变领土的国际分配。”⑥[美]罗伯特·吉尔平著,武军等译:《世界政治中的战争与变革》,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85页。在吉尔平看来,一个稳定的自由世界经济秩序是建立在英国和美国的霸权地位之上的。这些国家倡导自由贸易、提供投资资本、提供货币,以及进行国际经济交流所必要的国际安全。随着其他大国经济实力的崛起和美国霸权地位的相对衰落,吉尔平十分担心当前的国际经济秩序能否继续存在。他说,“自从冷战结束以来,所有支持全球经济开放的政治因素已经大大削弱了。美国领导世界的能力和意愿都已下降”。“为保证世界经济存续下去,美国和其他大国必须再次承诺共同合作,重建已经遭削弱的政治基础”。⑦[美]罗伯特·吉尔平著,杨宇光等译:《全球资本主义的挑战:21世纪的全球经济》,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0~11页。
不过,虽然可以认为实力转变理论是霸权稳定理论的延伸,⑧在国际关系领域,实力转变理论出现得比吉尔平代表的霸权稳定论要早,但从逻辑上来看,它是霸权稳定论的延伸。当然,吉尔平对于国家实力变革和国际体系变革的论述在很多方面比实力转变理论要更加丰富、全面。但两者之间仍有一些细微而重要的区别。第一,虽然都断言霸权国的衰落将会加强挑战者对现行国际秩序的不满,但是实力转变理论更加具体地认为,当挑战国和主导国的力量基本持平时,战争的可能性最大。按照奥甘斯基和库格勒的说法,大国可以分成中心主要大国(central major power)和边缘主要大国(peripheral major power)两种。中心主要大国同其他大国结盟,而边缘主要大国则没有大国盟友。中心主要大国又可以分为争霸者(contender)和非争霸者(noncontender)。争霸者至少要有国际体系中最强国80%的实力。当没有国家满足这一标准时,排在前三的国家被界定为争霸者。①A.F.K.Organski and Jacek Kugler,The War Ledger,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p.206.因此,实力转变理论并不能简单等同于所谓的“修昔底德陷阱”。虽然实力差距的缩小的确可能导致国家间关系的紧张,但是实力转变理论的门槛比较高。在没有达到这个门槛之前,相对实力的变化并不一定具有决定性的意义,新兴大国只是潜在挑战者而非现实挑战者。
第二,实力转变理论和霸权稳定论对于实力转变过程和国际秩序重要性的论述有所不同。虽然两者都认为实力转变同时包含大国绝对实力的转变和相对实力的转变,但是吉尔平为代表的霸权稳定论作了更加广泛的解释:霸权国承担过多的国际义务、国内既得利益集团阻碍新技术的引进、先进制度和技术向落后国家的扩散等等因素,最终导致大国绝对实力和相对实力的转变。在霸权稳定论中,国际秩序收益对于国家发展被赋予了十分重要的意义。而实力转变理论则认为,大国绝对和相对实力的转变,主要是源于工业化所带来的经济和社会变革。奥甘斯基和库格勒指出,所谓的转变(transition),首先指的就是国内的转变,即从不发达状态向发达状态转变的过程。这一过程包含了三个阶段,即潜在力量阶段(stage of power potential)、实力转变阶段(stage of power transition)和力量成熟(power maturity)阶段。在讨论实力对比变化时,他们关注的是从初级产品生产向次级和三级产品生产的转变,人口出生率和死亡率从高到低的变化,政治系统动员资源能力的加强,以及人口社会流动性的差异。②Jacek Kugler and A.F.K.Organski,“The Power Transition: A Retrospective and Prospective Evaluation”,in Manus Midlarsky,ed.,The Handbook of War Studies,Boston,MA:Unwin Hyman,1989,pp.177-178.后发的工业国家之所以能赶上那些力量已经成熟的国家,是因为领先国家的潜力已经用尽、发展速度下降,而后发国家体量更大、发展速度更快。③Jacek Kugler and A.F.K.Organski,“The Power Transition: A Retrospective and Prospective Evaluation”,in Manus Midlarsky,ed.,The Handbook of War Studies,Boston,MA:Unwin Hyman,1989,p.178.因此,实力转变理论将自己的适用时段限制在工业化阶段,即19世纪50年代工业革命以后到主要大国完全工业化之前。原因在于,工业革命之前,大国之间的相对实力转变非常慢。而当各国完全工业化以后,实力转变也将停滞下来。到时就需要“新的理论”。④A.F.K.Organski,World Politics,New York:Alfred A.Knopf.,1958,p.307.从这个角度来说,实力转变理论虽然假设实力的接近会导致大国围绕国际秩序而发生冲突,但是潜在地否认了国际秩序对于国家实力发展的重要性。
第三,实力转变理论和霸权稳定理论对战争如何发生的具体分析也有一定的不同。实力转变理论主要从挑战者一方来分析战争的发生。奥甘斯基一开始认为,随着挑战国实力的增长,它将会迫不及待地发动一场改变国际秩序的战争。因此,实力转变理论一开始假设,战争将会在挑战者实力高度接近主导者时发生。但是,后来的实证研究又发现,战争发生时挑战者的实力都超过了主导国。⑤A.F.K.Organski and Jacek Kugler,The War Ledger,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pp.59-61.其后,这构成了实力转变理论受到质疑、被讨论的一个主要问题。而霸权稳定论不仅从挑战者成本—收益的角度来考虑战争的发生过程,也强调指出霸权国先发制人的成本—收益考虑。“当衰落的国家还拥有军事优势的时候,它常常依靠发动防御性战争来消灭或削弱新兴的挑战者。……当面前出现衰落或战斗的选择时,政治家大都选择战斗。”⑥[美]罗伯特·吉尔平著,武军等译:《世界政治中的战争与变革》,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89页。但需要指出的是,不管是实力转变理论还是霸权稳定理论,它们都依据实力分配变化所导致的成本—收益变化作为分析的根本依据。
实力转变理论所批评的主要对象是势力均衡(balance of power)理论,认为国际体系中实力的集中而不是平衡更加有利于体系的和平与稳定。基于这一逻辑,奥甘斯基和库格勒认为,1945年后的国际秩序是稳定的,因为支持这一秩序的力量是压倒性的。一些支持者则认为,这一理论不仅可以用来分析全球层次上最强的几个国家之间的竞争,同样可以运用于分析各地区的大国关系,因为地区层次同样是一个等级制体系,地区内的争霸者不一定会挑战全球体系的霸主,但可能挑战区域体系的霸主。①Henk Houweling and Jan G.Siccama,“Power Transitions as a Cause of War”,The 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Vol.32,No.1,Mar.,1988,pp.87-102;Douglas Lemke and Suzanne Werner,“Power Parity,Commitment to Change,and War”,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Vol.40,No.2,Jun.,1996,pp.237-239.
当然,实力转变理论也一直面临着许多批评和难题。例如,两位学者敏锐地注意到了实力转变理论中一个逻辑环节可能存在的漏洞:霸权与主导是不一样的。即便是最强国或者霸权国,它们并不一定能将自己的偏好强加于他国,建立自己主导的国际秩序。②Richard Ned Lebow and Benjamin Valentino,“Lost in Transition:A Critical Analysis of Power Transition Theory”,International Relations,Vol.23,No.3,pp.389-410.本文的第一部分已经指出,在国际关系中,实力是权力的基础,但实力不等于权力。实力转变为权力,不仅要考察国家的相对实力,还要考察国家自身的意愿。霸权意味着特别领先的实力,而不意味着专制领导。③霸权和霸权国从本质上说是一种结构性、位置性的概念,它们表明某个国家拥有远远超越其他强国的巨大实力。新自由主义学者罗伯特·基欧汉在批判霸权稳定论时将霸权界定为:“是指一个国家必须能够自由使用关键的原料,控制主要的资本来源,维持庞大的进口市场,以及在高附加值商品的生产上拥有比较优势。一国如若具备所有这些因素,它一定是比其他国家更为强大的。”参见[美]罗伯特·基欧汉:《霸权之后:世界政治经济中的合作与纷争》,第39页。霸权国只是国际体系中大幅领先于其他强国的最强国,但霸权国可以是孤立主义的。虽然在现实中,霸权国一般都建立了自己主导的国际秩序,因此对实力转变理论本身并不构成直接的难题,但从理论上来说,的确存在霸权国不主导国际秩序的可能性。例如,美国凭借自己的综合实力在一战后就已经成为国际体系中当之无愧的霸权国,但它接过领导地位却是在1947年。④1947年,英国政府向美国发出照会,请求美国承担援助土耳其和希腊的义务。这一事件一般被认为是英美国际领导地位转移的标志。
将这一理论的逻辑运用于现实,还可以得出一些具体的推论,例如中美之间相对实力地位的接近可能会导致两国更为紧张的关系。但是,这仍然取决于如何使用实力转变的理论,尤其是如何衡量国家实力和中国是否“不满”这两个难题。史蒂夫·陈(Steve Chan)就在一篇文章中指出,假如使用不同的国家实力衡量方法,那么就会得出中美之间是否出现实力转变的不同结果。如果考察人口、陆军和重工业,那么中美之间的实力差距的确明显缩小;但如果考察人力资本、高新技术,那么看不到实力转变的明显迹象。而在衡量实力转变时,史蒂夫·陈显然更多关注的是先进产业的领先程度。⑤Steve Chan,“Is There a Powre Transition between the U.S.and China?The Different Faces of National Power”,Asian Survey,Vol.45,No.5,September/October 2005,p.701.奥甘斯基和库格勒同样认为,对国家实力概念的发展将会是理论的下一个创新点。他们认为,国家实力不仅仅包含军事力量,更基于经济和社会的变革。他们强调相对政治能力(Relative Political Capacity)要素的重要性。因为不同的政治能力决定了政府所能从社会抽取的资源,而且影响到人口、经济各方面的发展,加入相对政治能力要素后对各国实力对比的评估就更加准确。⑥Jacek Kugler and A.F.K.Organski,“The Power Transition: A Retrospective and Prospective Evaluation,”in Manus Midlarsky,ed.,The Handbook of War Studies,Boston,MA:Unwin Hyman,1989,p.191.但是,即便如此,奥甘斯基和库格勒的国家实力概念仍然忽视了制度自身的性质:政治能力的评价不应仅仅是基于抽取资源的能力,还应该考察它的创新能力,毕竟一国的制度和科技创新能力才能决定国家的长期实力发展。
实力转变理论遇到的第二个难题是如何解释战争发生的准确时间点的问题。前面已经提到,在1958年的著作中,奥甘斯基曾经认为在挑战国的实力高度接近主导国时,战争最有可能发生。按照这一逻辑,可以理解德国在一战和二战中的失败,原因在于它过早发动了战争。但是,在1980年的实证研究著作《战争细账》中,他和库格勒发现战争发生时,挑战国的实力都已经超过了主导国。对此,奥甘斯基和库格勒做了两方面的努力。首先,他们仍然归咎于有关实力评估的方法,即仅仅使用经济总产出的方法可能扭曲了争霸者之间真实的实力关系。当加入政治能力的指标后,他们发现挑战国的实力其实更强于主导国。其次,他们考察了联盟因素所发挥的作用,对实力转变理论做出了一定的修正。奥甘斯基和库格勒在1980年的著作《战争细账》中认为,假如只是挑战国和主导国两个国家间的战争,那么它们只需要考虑彼此的实力对比。一旦挑战国的力量和主导国持平,它就可能冒险发动攻击。但如果主导国有大国盟友的话,那么挑战国将会更加犹豫。它可能想分裂对方的联盟,从而进一步改变实力对比。而主导国家因为有强大的盟友支持,可能就不会发动预防性的战争,从而继续拖延。①A.F.K.Organski and Jacek Kugler,The War Ledger,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pp.59-61.
那么,如果挑战国的实力已经超过了主导国,挑战国为什么还可能在战争中失败?奥甘斯基和库格勒继续使用联盟这一原本在实力转变理论中居次要地位的因素进行解释。他们认为,有关时间点的最初假设可能低估了联盟的作用。实力转变理论不同意势力均衡的看法,即通过调整联盟可以改变国际体系的实力分配。实力转变理论认为,联盟主要的作用不是用来调整国际体系内部的实力分配,而是主导国用来支持现存国际秩序的工具。在战争发生时,对现存国际秩序满意的盟友会继续支持主导国。尽管挑战国的实力已经超过了主导国,但是超过的程度并不多。在这种情况下,盟友的支持将可能决定性地改变战争的结果。②Jacek Kugler and A.F.K.Organski,“The Power Transition: A Retrospective and Prospective Evaluation,”in Manus Midlarsky,ed.,The Handbook of War Studies,Boston,MA:Unwin Hyman,1989,p.184.在笔者看来,或许有关时间点的问题并不需要做出特别的解释,因为挑战国实力超过主导国时发动攻击自然是更有把握的。如果一定要假设挑战国提前发动攻击,这才是比较让人奇怪的。同时,还有一些研究认为,力量大体持平给那些致力于改变现状的国家提供了机会。③Douglas Lemke and Suzanne Werner,“Power Parity,Commitment to Change,and War”,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Vol.40,No.2,Jun.,1996,pp.235-260.因此,似乎并不需要提出统一而精确的战争时间点假设。
实力转变理论遇到的第三个难题主要是如何应对核威慑理论的挑战。核武器曾被视作一种不可动用的防御性武器,大国之间核恐怖平衡的存在一般被认为是促进了美苏之间的和平。实力转变理论认为,核武器的出现并不能挑战该理论的基本假设,即实力的接近将会导致冲突,除非潜在挑战者对现存的国际秩序感到满意。在战后初期,美国具有压倒性的核力量优势,又是国际秩序的完全受益者,因此它没有动力去摧毁潜在的挑战者苏联。但是,苏联随着核力量的上升,对成本—收益的考量改变了,有能力要求美国做出让步,这就增加了冲突的风险。而当挑战国实力超过主导国时,大战的可能性就是现实存在的了。战术核武器的部署更增强了核战争的可能性;它不再是不可使用的武器了。④Jacek Kugler and A.F.K.Organski,“The Power Transition: A Retrospective and Prospective Evaluation,”in Manus Midlarsky,ed.,The Handbook of War Studies,Boston,MA:Unwin Hyman,1989,pp.185-190.奥甘斯基和库格勒的回应有一定的道理,但并不能完全让人信服。在核均势的条件下,挑战者的确可能在具体问题上发起挑战,希望改变现状,但这种改变和冲突都是有限的。在保持基本国家理性的前提下,不管是挑战者还是主导国,核均势意味着现状的基本维持,除非一方缺乏足够的意志采取对抗行动。核均势的存在当然不能完全制止冲突,但它的确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核国家间大规模冲突的可能性。反过来,如果主导国拥有压倒性的核优势,它可能会主动发起一些改变现状的战争——让现状变得对自己更加满意。
实力转变理论或多或少地回答了它所面临的这三个难题,使它具备了一种社会科学理论的范式、硬核和推论,成为一种所谓的“科学研究的纲领”。⑤Jonathan M.DiCicco and Jack S.Levy,“Power Shifts and Problem Shifts:The Evolution of the Power Transition Research Program”,The 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Vol.43,No.6,Dec.,1999,pp.675-704.笔者对实力转变理论的反思主要是有关是否“满意”国际秩序的问题。在实力转变理论中,国际秩序是主导国建立的,一直是有利于主导国的,其他国家的不满也就是自然的。不过,满意与否,可能同时有客观和主观的原因。而从客观的角度来说,主导国或者霸权国建立的国际秩序的性质不一定是私利性和封闭性的。不管是奥甘斯基的实力转变理论,还是吉尔平的霸权稳定理论,本质上都将国际秩序的核心定位为领土(占有或控制)的再分配。领土的再分配是零和性的。在工业革命以前,获得领土也就意味着获得人口、农业剩余。但是,随着贸易国家的兴起,土地的重要性不断下降,国际秩序的核心不再是土地分配,而是经济体制。实力转变理论认识到,国家实力的增长主要靠的是国内的经济和社会变革,但依然没有摆脱原有的国际秩序观——依靠土地的扩张而增加国家财富。而且,既然国家的发展主要靠自己,那么国际秩序本质上来说就没那么重要,不值得为此发动大规模的争霸战争。
最重要的是,现实中的国际秩序并不是总有利于、也不是只有利于主导国家。19世纪以来,英国和美国主导下的自由主义国际经济秩序虽然有利于英国和美国这样工业发达、技术先进的国家,但也有利于中国这样具有劳动密集型产业优势的国家;通过引进资本和技术,后发国家同样可以在国际市场上获得自己的利益。而以联合国为代表的国际政治秩序更具有相当的开放性和平等性,美国尽管在很短的时期里控制了联合国安理会和联合国大会,但从20世纪60年代中期开始就失去了对联合国的控制——当然它仍然具有很大的影响力。①刘铁娃:《霸权地位与制度开放性——美国的国际组织影响力探析(1945—2010)》,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48~195页。美国在2003年发动伊拉克战争前,不得不绕开联合国安理会的程序就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例子。在一个相对开放的国际秩序中,挑战者未必是修正主义国家,而主导国家也未必是维持现状国家。②Alastair Iain Johnston,“Is China a Status Quo Power?”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27,No.4,Spring 2003,pp.5-56.因此,如果国际秩序的性质发生了变化,那么实力转变未必意味着最强国和次强国之间的冲突;相反,最强国和次强国可能联合起来维护现存的国际秩序。对一种开放的国际秩序不满的国家,更多可能是相对落后、意识形态色彩很强的国家,而不是真正的强国。而从结构现实主义的两极稳定论出发,也可以看出,当两个大国实力大体持平时,它们也可能采取“共治”、“既竞争又合作”的态度,而不仅仅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尤其是当存在核均势的情况下。美国和苏联之间的确存在着巨大的竞争,但是两国也存在着诸多默契的合作,如在共同反对核扩散和代理人战争中,它们都存在一定的默契、保持了一定的克制。
作为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的一支,实力转变理论本质上属于霸权稳定论的范畴,强调国际体系内力量分配的集中有利于体系的和平与稳定,而力量分配的平均则导致挑战和混乱。这与传统的势力均衡稳定论截然不同。实力转变理论在展开自己的逻辑时,不仅仅考虑实力的因素,也强调了国际秩序的重要性,以及是否“满意”国际秩序的现状。主导国凭借自身实力,建立起对其更加有利的国际秩序。一些大国必然对这一秩序给自己带来的成本—收益感到不满。这些国家如果能够通过国内的经济和社会变革,大幅度缩小与主导国的实力差距,达到大体持平的状态,那么它们改变现存国际秩序的成本—收益考量就会发生变化,很可能发动挑战国和主导国之间的战争,以调整或者推翻现存的国际秩序。实力转变理论(霸权稳定论)对国际体系稳定性的解释,与传统实力均衡理论的多极稳定论、结构现实主义的两极稳定论共同构成了现实主义理论对于国际体系战争与和平的三种推论。这三种推论都认为,实力的因素非常重要,但是在实力结构、国际秩序的形态与国际体系的稳定之间的因果关系上,却发展出了十分不同的逻辑解释。
实力转变理论提出了自己的范式、概念、逻辑和推论,因此它自身是一种相对完整的国际关系理论,可以被认为是一种“研究纲领”。这一理论的有力之处在于,它有限度地突出了国际秩序的重要性,说明大国之间随着实力分配的变化可能为国际秩序发生战争。但实力转变理论又潜在地否认国际秩序的重要性,突出国内经济和社会变革对于国家实力的决定意义。因此,它与霸权稳定论之间有着一些细微的不同。这也反映在对联盟的认识上。实力转变理论否认势力均衡理论对于联盟重要性的强调,认为联盟的主要作用并不是改变不同国家阵营之间的实力分配,但是在考察战争时机和战争结果时却又认为,联盟的存在会导致挑战国更加谨慎,以及抵消挑战国相对于主导国的边缘优势。而且,实力转变理论也存在着将实力和权力简单等同的倾向,认为最强国一般就是主导国。这些都是理论逻辑自身一些存在矛盾或者值得商榷的地方。
总的来说,实力转变理论比较适用于不存在核武器以及国际秩序以领土分配为核心的时期。此时,主要大国有可能赢得所谓的“霸权战争”的胜利,而且国际秩序本身具有零和性,主导国家做出大规模让步的难度很大,而领土的重要性相对来说比较突出。但随着技术和社会的进步,领土的重要性逐步下降,国家只需要一个自由的国际经济秩序“进入”其他国家的市场,而不一定需要进行占领。自由国际经济秩序意味着国际秩序的性质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而核均势的存在意味着大国对于战争成本—收益的考量也发生了实质性变化。“共治”而非“独霸”往往是更好的选择。因此,在今天的时代不能简单套用实力转变理论来分析当前类似中美关系这样的大国关系,认为中美实力差距的缩小一定会导致战争。即便使用实力转变的理论来警惕中美冲突可能性的增多,也不要忘记,实力转变理论的挑战门槛很高,挑战国需要达到主导国实力的80%以上。现在的中国国内生产总值(GDP)还只是美国的2/3左右;同时,实力转变理论告诉我们,中国的发展应该更多地依靠内部的经济和社会进步,而不是通过所谓的战争和国际秩序收益的再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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