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行走,梧桐叶未落(外一篇)

2016-11-24 08:24周楚雄
海燕 2016年6期
关键词:富士山梧桐叶埃菲尔铁塔

周楚雄

新下的雪悄悄覆了街边的落叶。

傍晚,路灯亮起来后,地上仿佛抹了一层薄而均匀的蜜。偶尔露出的突兀的棱角,那是干枯的梧桐叶不羁的轮廓。

仰起头,高大的梧桐与我对望,我以沉默叩问它,它以沉默回答我。不知有几场雪过去了,不知有几场风凛冽了,可它们的树枝上仍挂着丰满的梧桐叶。像是老人的头发,稀疏得有些顽固了,好像它们从来就长在那里一样,超然于四季。甚是奇怪,在冬日里,只听说过松、柏、竹、梅,却从未见过梧桐叶的影子。

据说,许多年前,这个城市曾被梧桐占领。你的每一寸步伐,都是在梧桐荫里行进。那时候,行走也是诗。

叶子是勾引人回忆的东西,而梧桐叶的纹理又异常的细腻,于是,我想起了一些陈旧的事。

那是幼时常常走的红砖小路,路两旁是浓密的梧桐,叶间的缝隙将阳光与时光一并漏下。傍晚时候,某座学校里传出的钟声,是我痴痴等待一整天的音乐。那时候觉得那钟声里有股蓝色的忧伤,现在想来,只剩下回不去的惆怅。

我也曾沿着梧桐树的影子,走到海边的那一家日本餐馆里,点一份鳗鱼盖饭,学两句蹩脚的日语。那时,我吃饭总要吃很久。

在夏天最灿烂的时候,我绕着我家楼下的那棵法国梧桐捉蝉,捉来的蝉是活不过夜的,统统气死了。

原来那“梧桐的城市”并不是传说,我也是经历者。

东南西北风一年年轮番来催我前行,我于是义无反顾地向前,像无数个少年一样,对待成长,快乐多于痛苦。

我自行走。我想,梧桐叶应落在我的背后,可当我回头时,只望见一地银白,夹道的梧桐树依然丰饶。

也许,当最后一片梧桐叶真的落下时,已是春的伊始。

灵魂与阳光

没能遇到偏似雪花的拦路雨,我终究是到了富士山下。但当它真正地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却感到失望。

富士山的美,大概是来自它的的孤独。方圆数百里内,只有它一座孤零零的山峰,披挂冰雪,红色的滚热的岩浆始终放在心里熬煎。可是当一座山的矗立变为一群人的簇拥时,再谈清高孤独就成了粉饰。连那山尖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也浸透了尘世的喧嚣与絮语。

我已经听惯了对富士山的赞颂,在深以为然的同时也一直神往,然而到了以后才发现,我所认为的美,其实是别人眼里的风景。

富士山已在面前了,雪天封山,无法抓一把山脚下的雪让它在手心里融化了,这场匆匆的觐见已经结束。我于是怀着失落的心情离开,还有一点不满,大抵是觉得自己受了众口喧腾的骗。车向山下开去。

下山与上山所行的是同一条路,这条路仿佛是从山下的万顷密林里强行辟出来的,很窄,两旁是参天的古木。林地里残积着未化干净的雪,向更深处看去,只有大片大片黑色的影子。也许里面住着什么样的灵兽,在夜里对月饮泣悲鸣。

风中飘出了凄怆悠长的曲子,我确确实实听到了。车在身下颠簸,乐声也愈发缥缈,如一首若有若无的哀歌。

这座森林,原来是个巨大的坟墓。曾经有两队士兵为了各自的主人在这里展开厮杀,直到血流成河,神社里飞出来的乌鸦停在沾满鲜血的旗帜上。亡命于刀剑之下的灵魂,无处落脚,因此永远也得不到真正的安息。于是筑路的工人在这条唯一的路上刻下一排排凹陷,每当汽车驶过,车轮摩擦地面,乐声就会响起。因而每个经过这里的人都在不知觉中为这些无以为家的灵魂奏响一首虔敬的安魂曲。

我是为一座山而来,却被一座林撼动。那些几百年前战死的兵勇们会不会想到,一直到今天,仍有人为他们的死亡吟唱,我想,他们应依然在这里注视。

我还想到了巴黎。

巴黎因为它的左岸成了全世界对浪漫的代名。在我去过的所有的咖啡馆里的橱窗或书架上,都摆着一两件有关巴黎的饰品,好像是一种必要的风俗。

身在浪漫的城,人大概也会不由自主的浪漫。一个朋友在巴黎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他站在埃菲尔铁塔的不远处,手臂从头上弯过去,摆出半个心形。他说,当他找到了自己的灵魂伴侣,要带她来巴黎,在铁塔下把这张照片补齐。

我呢?在巴黎铁塔下有我与亲人的合影,塞纳河畔的长椅上我也是孤单一人。同样是一个人,我偏没有那般的浪漫情怀。当我看到埃菲尔铁塔时,很担心那么古旧的它会不会忽然掉下铁渣来,塞纳河的水,也没有泛起我想象中的波光。

对于巴黎,我记忆的全部,是一条阳光里的街。那个下午,我走在巴黎的一条很普通的街上,有水果店,有超市。街角的咖啡店里的桌椅,都是简约的黑与白。煦暖的阳光伏在我的肩上,加上一条街的平和,使我忽然没有了一个旅人的局促。街边的小轿车挤挤挨挨地停着,车头蹭着车尾,前后都延伸出很远。我知道,埃菲尔铁塔就站在我背后,但是我没有回头。我并非不喜欢盛大,只是不希望盛大变为围观的盛大。

在旅行中,最失望的,不是没看到,而是看到了。你看到它站在你面前,你拼命告诉自己,这就是你朝思暮想的地方,这就是你的圣地。可你却偏偏毫无反应,一脸茫然。它的样子,并没有与你脑海中的模样完全贴合。

我们看过的许多事物都可以说是美的,但并不足以让我们兴奋到战栗,真正震撼我们的,是与我们内心契合的东西。于我,便是富士山下林里的灵魂,便是那个下午玲珑的阳光。很多时候,在不同的地方,我们看到的是一样的风景。感性的人,会觉得回荡在富士山下的哀歌是悲壮的浪漫;固执的人,沐浴在巴黎温煦的阳光下也只是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傲。其实,我们选择看到的风景,就是自己的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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