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老树那口老井(外一篇)

2016-11-24 08:14王相民
海燕 2016年6期
关键词:小村老树老井

王相民

曾经,在老家的小村子,如果找两个标志物的话,那应该是那棵老榆树和那口老土井。老榆树生长在村头大路旁,老井坐落在村中央井房子中,相距半里路。一个高高地撑向天空,一个深深地植入地下,按说它们不应有什么交集,可是老榆树却为那口从未谋面的老井舍了身,又陪这口老井一起从这个世界中消失。

榆树是当地的土著,荒坡野岭,沟边田头随处可见,但多是七扭八歪,疤痢节子、不成材料。而这棵老榆树却与众不同,伟岸婆娑,像一柄撑天巨伞,矗立村头。树干笔直,不弯不倚,有两人合抱粗;树冠分杈均匀,枝条披拂,绿叶繁茂。深黑色的树皮,刻满老榆树特有的裂纹,这些裂纹的走向是那样随心所欲,又那样和谐有致,饱含无限沧桑和神秘。他安详地站在那里,任何狂风暴雨在他面前都显得软弱无力,任何酷暑烈日都无法挤进他的领地。他像慈祥坚毅的老爷爷,守护着小村,看着一代代小村人成长。

老榆树在这个世界上经历了多少个春秋,无人知晓,因为他比小村的年龄还大,是小村的祖宗。小村的先民们在开辟小村时,要砍下多少棵树,他留下了;一百年间,小村人要烧火、做农具、修猪圈、盖房子,用了多少木头,山坡上的树砍光了,他安然无恙,他能一次次躲过斧锯之灾,得享高寿,这是因为他和小村有着密切关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树成了人们心中的神灵,那时谁家生了小孩,要在老树上拴一块红布条,企盼孩子像老树一样健康长寿。谁家有了病人,也要到老树下去烧一炷香,磕几个头,希望得到老树的保佑。谁家老人去世,在安葬前,家人要定时到老树下送浆水,说是死人的灵魂安葬前无处可依,这老树下便是暂栖之所。影响所及南北二屯的人们也经常来这里参拜,烧香上供,这很让本村的百姓们自豪。老树的神圣只是人们的愿望,它不会也从来没有表现出过任何灵异,但在那困难年月,老树确实帮助人们渡过了难关。在青黄不接的春天,家家粮囤见底,人人面有菜色。老榆树好像知道人间的饥荒,早早就长出了满树硕大的榆钱。人们小心地爬上树头,一筐筐一袋袋地捋回家,搀和一点小米,煮成榆钱饭。那滑溜溜的榆钱饭虽不能说好吃,却也能填饱肚子。人们不再挨饿了,不再用它的榆钱做饭,但人们还在它下面躲风避雨,消暑纳凉。夏日傍晚,这里是小村的俱乐部。人们或坐在露出地面的树根上,或席地而坐,唠着家长里短,说着酸甜苦辣,人们的乐趣和苦恼都收进了老榆树那深深的皱纹中。在远行人不舍的回望中,最后消失的小村景物是老榆树,在远归人渴望的目光中第一个出现的小村景物也是老榆树,他成了小村的象征……

然而,老榆树最终还是倒在了斧锯之下,是为了那口老井。

村中那口老井是小村中年龄仅次于那棵老树的,应该是和这个小村子同时出现在世上的吧。如果老树是小村的老爷爷,那么老井就是小村的老奶奶。这里是丘陵地带,没有山泉,没有河流,人们吃水就得靠井。因为地势较高,地下水位很低,因此这口井很深,据说是二十丈,是小村的先民一锹一锹挖出来的。方方正正的井筒,四壁镶着厚实的木板,黑洞洞的,看不到底。井口支着一架辘轳,要靠它一简简把水提上来,供全村人畜饮用,她是小村的生命之源。老井虽多年使用,但井水依旧很旺,即使是大旱时节也不干涸,且清澈甘甜。然而木板做的井壁已糟朽不堪了,如果不及时修上,井壁坍塌,这口井就废了。由于挺的时间太长了,小修小补已无济于事,必须重新更换。这么深的井,井壁木板全部更换,所需木材可不是个小数目,当时的生产队已处于艰难维持阶段,买木头没有钱,寻遍山野找不到合适的树。如果这口井塌了,这全村几百口人,数不清的大小牲畜喝什么?村民们人心惶惶,队长急得团团转,上火牙疼。

急得直转磨磨的老队长来到了老榆树下,树上的乌鸦“呀呀”的叫声,仿佛给他提了醒,他上下打量这棵老树,最后一咬牙,猛拍一下大腿,拿定了主意。

要伐老榆树的消息刚一传出,便在小村掀起不小的波澜。当时人们虽不懂得生态平衡和环境保护,但觉得小村不能没有这棵老榆树,他是小村的一部分,小村人和他的感情太深了。“老树不能伐!”人们纷纷向队长进言。队长说:“我就是在他身边长大的,他比我爷爷岁数都大,但凡有办法,我也不能造这个孽。”要留下这棵树,人们可以说出千条万条理由,但谁又能弄到修井的木料呢?对老树的感情终究抵不住人们对水的需要。

那是深秋的一天,一场寒露更增了几分寒意,老树的叶子快落光了,剩下零星的几片枯叶在秋风中摇曳,时而有几滴水珠从树梢滚下,打在地面上,形成斑斑点点的湿痕。小村人静静地立在老树周围,为它送行,队长点燃一挂鞭,几个老人烧了一炉香。虔诚地跪在树下,西风掠过树梢的瑟瑟声伴着人们的抽泣弥漫了整个村庄。听老人们讲,老树都是有灵性的,说早先年有人伐一棵老树,才拉几锯,就见锯口出了血,还发出了老牛一样的叫声,吓得伐树人屁滚尿流。这棵老树会出血吗?会叫吗?两个壮汉拉起大锯,沙!沙!沙!粉红色的木屑从锯口喷出,越拉越深,既没有出血,也没有叫声,顺顺当当,一顿饭工夫,老树轰然倒下,小山一样,静静地卧在他一直守护着的小村旁。

开始人们还担心这么老的树,中间会有空洞,影响出材,现在放心了,不但没有空,一点都没朽烂,用斧头一敲锯口,坚硬如铁,铮铮有金石之声。做井壁需要很多材料,因此几搂粗的树干自不必说,那枝枝杈杈都比一般的树粗,也都可用。从树干到树杈,能破的全都破了板,一块块沉甸甸的榆木板,结结实实地镶到了老井中。老树倒下了,老井获得了新生,这口井水更旺了,更加清冽甘甜。队长敲着井帮,高兴地说:“这口井50年没问题!”

然而,人世难料,还不到5年,生产队解体了。又过几年,人们手头不再拮据,他们不愿意那样费劲巴力地打水、挑水,便另打了一眼机井,安了自来水。这口老井便被封了起来,备应急之用,但直到今天也没使过一次。

老树和老井和二为一,一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们生未同衾,死而同穴,这是上帝的安排,还是命运的巧合呢?

父亲的勋章

父亲一生平凡,从未立功受奖,但在我的心中,他却是立有大功的,我的毕业证就是他的勋章。

1978年我27岁,刚脱下穿了6年的军装,在家务农。一次到乡里办事,偶然在乡政府门前看到了招生广告,才得知像我这样年龄的社会青年也可以参加高考,真是喜出望外。上大学是我破灭多年的梦,因为那时高考早已废止,推荐选拔又没我的份,以为此生与大学无缘了。有了这次机会一定不能放过,即使考不上也可了却一桩心愿,于是我就以社会青年的身份参加了高考。然而却出乎意料地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我被绥化师专录取了。现在看来一个小小的师范专科,不值得一提,但在那时,对我和我所在的小村庄,简直就是奇迹。我所在的小村子文革前不要说大学生,中学生都寥寥无几。1978年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在校生和大量积压的社会青年,洪水一样涌向高考的闸门前,那时招生名额又非常少,想挤进去是难上加难。更何况我离开学校多年,学业荒疏,得知消息时已经临近考试,也来不及系统复习,而我的对手是经过一次高考,有充分准备的。

我的录取在小村引起了轰动,父亲更是高兴得不得了。那时他已68岁,身体非常虚弱,他听到这个消息简直不敢相信,用颤抖的手接过我的录取通知书,连说:“真么?真么?”脸上绽开了少有的幸福与欣慰。

这或许是我送给父亲的最大的快乐,他的儿子能成为家乡小屯的第一个大学生,他一定会感到自豪。但我深知,这一纸通知书,与其说是我考取的,不如说是父亲拼着病弱的身躯给我挣来的,这里面饱含着父亲的血汗。

父亲一向身体不好,从我记事起,咳嗽便与他为伴,几乎是天天靠镇痛片顶着。我上高中时,还有三个弟弟读书,家庭负担很重,而父亲年近六十,身体已日渐不支。当时很多好心人劝父亲,让他别再供我上学了,再念多少书也不过回家种地,也没有考大学这一说,高中毕业不毕业有啥用。当时和我情况差不多的同学就有几个退学了,我也曾动过退学的念头,我一个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为了一个渺茫的目标坐在教室听课:却拖累病弱的老父亲干繁重的农活,实在于心不忍。父亲却坚定地对我说:“我知道你愿意念书,你就好好念吧,一定供你念完高中,我还能干几年。”

那时虽说是生产队,干活大帮哄,但农活一年四季没完没了,春种、夏锄、秋收不用说,冬季要打场,积肥刨粪,没闲着时候。病弱的父亲硬是一天工不歇。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夏天铲地的时候,头上顶着烤人的大太阳,脚下踩着热腾腾的土地,一锄一锄锄着田间的杂草,挥汗如雨。为了减少他的劳累,每天放学回家一放下书包,我就赶紧扛着锄头往地里跑,去帮他一下。无边的田野里,苞米苗子已没过膝盖,绿浪翻涌,一大群年轻力壮的男女社员弯着腰轻快地挥舞着锄头,他们边擦汗边随意地打趣说笑,锄头铲草的“咔咔”声和人们的说笑声传得很远,简直是一首动人的田园诗。然而,远远的后边孤零零地落着一个人,那就是父亲,没有人和他说话,没有人和他做伴,陪伴他的只有火辣辣的太阳和一眼望不到头的田垄。他在孤军奋战,拼尽力气往前赶,希望不被落得太远。由于体力不济,再加上他干活实在,每一锄都要锄到位,他能看到的每一棵草都要拔掉,这样就只能是越落越远。只见他单薄的身子深深地弯着,像一张弓,仿佛千斤重的锄头,沉重的伸出去,再慢慢地铲回来,一下一下慢慢地向前移动,像顶风逆流的舢板,在无边的绿色汪洋中艰难地向前。看见我来了才直起腰,见到救兵一样,露出了笑容,擦擦脸上的汗水,拄着锄头喘息着。这个形象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时时在我眼前浮现。

为了迁就自己的身体,也多挣点工分,他就揽下了队里放猪的活,当猪倌。这是一种不需要出太大力气,却要有耐力吃更多辛苦的长活。每天早晨在人们上工前,他就满村子吆喝:“松——猪——啦——”把全村上百口猪起早赶出去,到离村很远的山坡野岭去吃草。在人们收工后再贪黑赶回来,满村子喊:“圈——猪——啦——”等人们一头不少的把自家的猪赶回去,他才完成一天的任务。下雨泥泞,下不了地,社员们就在家过阴天,这是庄稼人的假日,但猪倌不行,照样披着雨衣去放猪。顶风冒雨,烈日酷暑,天天如此,吃尽艰辛。到了秋天,庄稼成熟的季节,遍地青纱帐,猪又受到粮食的诱惑,经常往地里钻,钻进去就不好找,这是当猪倌最辛苦的时候。一次跑丢了一头小猪,他发动全家和失主家一起去找,找了半宿,好歹算找到了,不至于包赔损失。但父亲却累得不行了,夜里一个劲地咳嗽。浑身疼痛。说好了我请假替他一天,但第二天他还是撵我去上学,看着他一瘸一拐地扛着大鞭的身影,听着他一声声“松——猪——啦——”的苍凉的吆喝,不禁涌出了泪水。

高中毕业后我当了一年民办教师,就参了军,一去6年,回来时,终于赶上了高考,圆了我的大学梦。如果当年不是父亲执着地让我念完高中,那今生今世大学就真的与我无缘了。

1980年快毕业时,我接到电报:父亲病重。我赶回家时,父亲已卧床10多天了。他对我说:“这回怕是不行了,叫你回来;就是想看看你,呆两天就走,别耽误你的学业。”我一直伺候在他身边,暗暗祝愿父亲能躲过这一劫,给我一个报答他的机会。第三天父亲便催我走,说家里还有好几个儿子。用不着我。走时,从不在子女面前表露过亲昵的父亲拉住了我的手不愿放下,说:“你安心走吧,我看见你就行了,你要好好学习,顺顺当当地完成学业。”

这就是最后一面。实习要结束时,家里来了一封信,告知父亲已去世,后事已经办完。回到家中,父亲经常躺着的炕头空了,没有了父亲的身影。没有了父亲的咳嗽声,老屋显得格外空旷寂静,我失声痛哭。母亲告诉我,父亲要不行了的时候,问他是否把我叫回来,他非常清楚坚定地表达了他的意见“不要告诉他,他眼看就要毕业了,别让他分神。”

我拿着通红的毕业证,在弟弟们的陪伴下来到父亲的坟前,给他上坟,让他看看这个浸透着他的汗水和心血的小本本。父亲的坟埋在村子南沟里的一个荒坡上,周围是一片玉米地,将要成熟的玉米高过人头,显得父亲的新坟比较矮小,一如他平凡的一生。还不到两个月,父亲的坟头已经长出了蒿草。一生勤劳的父亲,长眠在他曾经长期劳作的土地上。

这个毕业证父亲是看不到了,但他能想象到这个毕业证的样子,更能憧憬到这个小本本能够给他的儿子乃至家庭带来的福祉。他一定是带着满足与欣慰离开人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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