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尔康，在土司官寨

赵荔红

在从松潘前往马尔康的车上，卓玛与我并排坐。她说卓玛在藏区是个很普通的名字，十个女子中就有一个卓玛，而我的记忆中仅是阿来《尘埃落定》中的那个卓玛，幽闭于宽大、阴暗、神秘的石头房，影影绰绰，代表一个家族和一个时代的终结。如今，湖蓝色的车窗帘半拉上，卓玛裹着大红羊毛头巾，阳光下鹅蛋脸红扑扑的，两只金色大耳环随她身子的俯仰而晃晃荡荡。

路上的卓玛和巴桑

一上车，卓玛就跟着车里的播放机大声歌唱，歌声嘹亮，什么《嘉绒情歌》、《青藏高原》、《金色的故乡》等。我问她最喜欢唱什么，她大笑说：“情歌啊。”我按下快门时，她唱“就让我听着情歌流眼泪”，停下来后又大声对身边的小伙子说：“我是流着眼泪唱情歌呀！”然后俯身咯咯大笑起来。小伙子一身牛仔裤、休闲衫，长发、深目、宽嘴，很帅，他说自己叫巴桑，也是藏人。他一边和着卓玛唱歌，一边指着窗外，忙不迭地告诉我：“这里是麦泽乡，这是黑水，往卡龙沟景区就在这转弯，这片草地就是当年红军过草地时走过的，叫‘红原，这个地方名叫‘月亮弯，你看，像不像弯弯的月亮？”巴桑说自己是金川人，那里盛产梨，是大渡河的发源地，又说四月的金川，梨花雪白，开满山谷，如今是十月，叶子变得火红，沿河开放，灿烂如花。听说我此行不去金川，他就连连叹气惋惜。

与卓玛、巴桑等乡人的交谈，没有丝毫阻隔。我的远来并没让他们感到陌生和警惕，他们对远方的好奇仅仅如孩子般转瞬即逝，而更多的展现出对我来到他们家乡的喜悦、自豪。那份热忱，一目了然，诚如他们一开口就歌唱，诚如一尘不染的白云蓝天。

这是深秋的早晨。蛋白的雾霭才散去，阳光一加入，一切都闪闪发亮。白云随着车跑，如马如羊，如鱼鳞如波浪，如堆垛的棉，如卷曲的花瓣，这些寻常譬喻不再停留在语词上，正在我的眼前、头顶，在远处的上方演绎。满眼是云，半枯的草长到天上去了。赭黄坚硬的土地上，昨夜新降的雪未化，黑色牦牛散落在白雪中，呆头呆脑，肥胖辗转，在阳光下，如此安详。啊，我已厌倦了蓝天白云。窗外一切倏忽即逝，该如何挽留？

到了阿坝州州府马尔康，夜幕已降。文化广场聚满了人，是来跳锅庄舞的。所谓锅庄，是藏语“果卓”变音，“果”意为“圆圈”，“卓”意为“舞”，即“圆圈舞”。一说康定、松潘等地多有商行客栈，商人在此交易马匹、香料、布、食盐后，就地支锅造饭，喝茶聊天，或围篝火绕圈跳舞歌唱。如今锅庄舞被搬到城市中心。三四百人，从七八十岁到三四岁，男女混杂，各色服装，各种身份，从右往左，手牵手，搭肩连臂，围成圆圈，只在做跳跃、甩袖动作时才分开。音乐一响，几个年长的男子领唱起舞，其他舞者随之而动，和着歌曲作甩手颤踏步沿圈走动；歌唱告一段落，众人“呀”地一声呼叫，忽然加快绕行速度，撒开双臂侧身拧腰大搓步跳起，男子伸展双臂如雄鹰盘旋奋飞，女子点步转圈如凤凰摇翅。而后又重复甩手颤踏步沿圈走动……

在《尘埃落定》的背景中

次日前往卓克基土司官寨。西索村民居围绕土司官寨而建。我住在过桥的一户人家里，正对土司官寨，临溪，能听水声，能在阳台晒太阳。主人也叫巴桑，在成都画唐卡，其外公曾是土司大管家，与土司从小一起长大，巴桑家的位置即显示其身份的特殊。卓克基土司维持了17代，官寨是《尘埃落定》的背景，阿来的家乡离此20余里地，他对土司生活应有相当了解。在巴桑家安顿下来后，我即去看土司官寨。内部宽大、昏暗，只我一个游客，打开一扇扇沉重的木门，在深色木楼梯、回廊间徘徊，高跟鞋踩在年代久远的木地板上，发出清脆声响，让我很不自在——那些沉睡的旧时代魂灵，是否被我扰醒，正不耐烦地从木窗格、雕饰门棂间探出头来？光线暗弱，房间陈设多隐在黑暗中，有时点一昏红灯盏，只将铺在床椅上的华丽彩锻映得妖冶，更兼神秘的香气萦绕，我便心神恍惚，想起诸多故事，竟有些害怕起来，匆匆看完离去。

再次日，我先去看西索村的小寺庙，其建于元代，壁画则是乾隆年间绘。9点半，阳光一出来，西索村便闪闪发亮，跟巴桑等5人一起去看神山和毗如遮那圣窟，巴桑说有缘修得同船渡、同车行。那天恰好是农历十月初一、藏历初十五，又是羌族过年，真是个极好的日子，被我赶上了，巴桑说我便是那有缘人。我们一起钻了三个投生洞，一起挂经幡，经幡上密密写满经文，挂在高处，风吹转一下，就等于念了一遍经文，又一起送飞马给山神，大声呼叫、颂念，将纸飞马抛上天空，让风吹，看飞马全都上扬飞走了，是好兆头。僧人泽旺，眼神清澈、样貌聪慧，他说宇宙中有多少生命是人的肉眼看不到的，众生平等世界就和平。所有人又排队绕山转三遍，说是此山腑脏中藏了一部大藏经，绕山转即是诵经。下山时，看见相连而建的僧侣闭关的木房子，极像一个个大火柴盒子，矮趴趴地塞在赭色山石间，每个盒子，只藏着一支等待划亮的火柴。最后到圣窟，求得红线两条，点上许愿灯一盏，又喝圣水，在莲花生塑像前上香，看岩石上的石板画，上面画着人树鸟兽，皆色彩富丽、神情妙然。

到山下已是下午4点多，便急奔松岗乡去看直波碉群。路边风景，颇似德国导演文德斯的公路片。此后乘公车返城。从城区到乡村，一条路就过渡了，没什么分界。在公车上，看羌、藏女人，打扮认真，姿态大方，即便是村妇，也从容优雅，见老人让座，见负重者搭手，做这些事情时毫不刻意、相当自然。村落之间大家都认识，互相招呼，人人交情单纯，没有隔阂与敌意。这是尚未城市化的人群，他们有自己的宗教和文化，有信仰，从内心到行动都是向善的，善美相生，他们的体貌举止也自然就从容优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