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洞庭湿地棱镜中的鸟影

2016-11-24 09:07沈念
环球人文地理 2016年10期
关键词:水鸟观鸟洞庭湖

沈念

夜色入冬,薄雾拂卷,阒寂覆盖。穿过村庄,翻上长堤,东洞庭湖近在咫尺。

东经110度,北纬30度,是东洞庭湖的主坐标。这一经纬度上的冬天,湖水退去,广袤的湖洲一片苍茫,一坦平洋的湿地齐整裸露。风凌厉地吹刮着,耳畔冒着飒飒的声响。在有据可查的档案记录里,这个湖一年年做着“瘦身”运动。在卫星地图上,这是一片蓝色的大地血液,在巨大的动脉血管中汩汩不息地流动。水所能打开的想象不知不觉消逝,向往的终点是叹息声起处。

自然与人之间的矛盾,在这个物质化“满血”的年代,没有谁一下子就能解开紧紧纠缠的“结”。这个“结”包裹着形形色色的利益,还有各式各样的伤害、遗忘、抛弃。这个湖所承载的往昔与美好,达海通江,气象万千,伴随飞鸟的漂泊、流浪、冒险而变得破碎与脆弱。“南渡北归”,既是生死契阔的相守,又何尝不是一场生死离别的演出。天空书写着一行鸟的语言:

“是迁徙,也是消逝。”

深入七星湖的水鸟调查队

2015年元旦刚过,我就跟着环洞庭湖越冬水鸟调查组进入湿地的腹地,让自己与候鸟约会之梦成真。这是国家林业局和世界自然基金会组织的第四次长江中下游水鸟调查,以巡湖、监测为主要任务。吸引了万千候鸟云集的洞庭湖理所当然地成了调查主战场。9支小分队悄无声息地潜入东、西、南洞庭。我所跟随的小分队是有东洞庭湖国家级自然区的专职工作人员,还有来自高校、媒体和社会环保志愿者。

我们前往的是天鹅最钟情的七星湖,在东洞庭湖西南角。从市区出发,走省道、乡镇公路、通村公路,一百余公里,路从开阔到狭窄,从平坦到颠簸,途中要花近三小时。保护区的车辆有限,但管报销油费,因此有车的工作人员便轮流上路。挤在我身旁的一老一少,都是东洞庭湖保护区的“老将”。年轻的姓余,皮肤黝黑,左脸颊上有一道深色的伤疤,后来一介绍,他竟然是八零后、保护区下设的七星湖管理站站长,那伤疤是他在巡护途中从摩托车上摔倒所致。问他在这条路线上一年要跑多少个来回,鸟的多少,观鸟要领……他皆笑而不答。倒是“元老级”的老张话多,愿意满足我的好奇——护鸟的艰苦、打击毒鸟者的艰辛、湿地环境不为人力所改变的艰难……老张回忆他那些残缺的经历,在狭小的讲述空间里缠绕成一团沉重的思绪,随着车轮的奔跑而发酵、膨胀。

稠浓的灰白笼罩天地,冬天的湖面变得狭窄、遥远,浮着冷恹恹的光。我们途经之地——采桑湖在眼前展开,这块湿地保护的核心区,从十、十一月至次年的三、四月间,随着枯水期的到来,湖底袒露,湿地天成,恰好成为北方候鸟的最佳迁徙越冬地。我多次来到这里,和那些渔民、志愿者、观鸟者擦肩而过,湖岸扭着身体消失在视线之外,运气好的话,肉眼就能看到鸟群飞翔或降落的身影。

鸟影,重峦叠嶂,像棱镜折射湿地与人的暗变。

水天一色的远方,飞鸟并非想象中那般密集。流线形的体廓、飞羽和尾羽组合而成的飞翔利器,鸟十分享受这样的飞行特权,也使得它为人所喜爱。蒙上阴翳的天空,一群豆雁星点般地撒落;头上一撮凤凰般艳丽的毛羽的凤头鷉、长着琵琶形长嘴的白琵鹭偶然在近一点的洲滩边优雅地踱步;几只针尾鸭夹着箭簇般翘起的“拖枪”尾巴,混迹于一群肥大的罗纹鸭中。还有几只麻灰色的苍鹭,在本地人眼中,这是一种懒惰的鸟,可以一动不动地在浅水里站成雕像,弓着颈,等着游过来的鱼虾,因此渔民给它取个绰号,叫“长脖老等。”

留鸟、候鸟和迷鸟

我承认自己不是一个专情的环保主义者,对于鸟这一陆生脊椎动物中分布最广、种类最多的类群,我熟悉它们的途径是科普书籍和朋友的讲述。体表被覆羽毛、有翼、恒温、卵生……鸟的一切生存之道都在这些特征下展开。迁徙之鸟都是有冒险精神的勇士。每年秋季,世界上有几十亿只鸟离开繁殖地,迁往更为适宜的栖息地,而人类的目光很早就追随鸟的迁徙之途。两千多年前,古希腊哲学家、生物学家亚里士多德说过,秋分以后,一些鸟类由寒冷的国家飞向更温暖的地区。而我国秦汉时期也同样有相似的文字记载,《吕氏春秋》曰:“孟春之月鸿雁北,孟秋之月鸿雁来。”

观鸟飞翔是件愉悦的事。我家乡依傍的那条大河,最终流入了洞庭湖,它也吸引过不少飞鸟的停留。曾几何时,我和小伙伴沿着河岸线去偏远的河汊观鸟,尽力把石头掷向河面,与鸟一起噢噢地惊叫。那些快乐,短暂地停留在时光的某个角落,不去翻动就尘垢掩覆。我清楚记得的是,我的那位知识渊博的语文老师,从鸟类学的词典中翻找出三个名词:留鸟、候鸟、迷鸟,并板书在黑板上。这是我第一次从鸟名之外的门径窥探鸟类,那潇洒的粉笔板书,随着下课铃声的响起,变成三只硕大的鸟从眼前飞远。

“候鸟是最具责任感的父母,它们要保证繁殖育雏期在最有利的季节环境里发生。”那时,我对老师释惑的迁徙之因不置可否。后来在读到《荷马史诗》时,我为受天神捉弄的奥德修斯这只独特的“迷鸟”着迷。因天气原因漂离通常的迁徙路径而飞到异地的鸟,是迷鸟的书面释义,一只迷鸟的经历足以写出一部风雨颠沛的长诗。而奥德修斯在海上多灾多难地漂流十年之久,归家途中遭遇不可抗拒的飓风暴雨,生存的本能让他多次流浪他处苟且生存。“迷鸟”奥德修斯最终归到故乡伊萨卡与家人团聚,而一份发生在1937年间的观察记录显示,一场风暴把一群挪威候鸟田鸫赶到了英格兰,令其从此改变迁徙习性,在英格兰南部定居下来,这些移情别恋的迷鸟随遇即安而忘记故乡。

我向老张抖露我的候鸟常识,他那津津有味的表情里,又夹杂着一些心不在焉。仿佛从梦中醒来的小余说,老张能辨识东洞庭湖所有的水鸟,这让我顿时对他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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