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莹 张 辉
(安徽大学 历史系, 安徽 合肥 230039)
·文艺论丛·
“通而不通”*
——略论刘知几史学批评的矛盾之处
杨玉莹 张 辉
(安徽大学 历史系, 安徽 合肥 230039)
刘知几的《史通》是我国第一部以史学批评为主要内容的史学理论专著。他在书中倡导秉笔直书、善恶无隐的实录精神,但又激扬名教,袒护为君亲隐讳;他对孔子及儒家经典敬仰推崇,但又疑古惑经,直陈其虚美隐恶等不实之处;他肯定人事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作用,但又不排除灾祥符应的存在。刘知几的史学批评有诸多矛盾之处,对这些矛盾加以归纳分析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刘知几及其《史通》。
刘知几;《史通》;史学批评;矛盾
唐代刘知几撰写的《史通》是中国第一部系统的史学批评著作。①《史通》一书分内外两篇,各10卷,内篇论史家体例,辨别是非,外篇则述史籍源流并杂评古人得失。[1]2277在《史通》一书中,刘知几对众多史书、史官、史家进行评论,据统计,《史通》一书中提到的著作有249部,史书修撰者有265人,其中:先秦、秦汉时期的著作约60部,修撰者约43人;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著作约167部,史书修撰者约173人;隋唐时期的史书著作约22部,修撰者约有49人。②刘氏一书中涉及到的史家及史著的数量之多,在中国史学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刘知几在《史通》中评判史家与史著,从史书的题目、体例、称谓到史书的言词等无不纳入其批评的范围,他考定各家优劣,指出各家各书的长处,同时也直言不讳地批露各家的短处。纵观全书,刘氏的史学批评有诸多矛盾之处,他强调实录,但又维护名教;在“疑古、惑经”的同时,对孔子及儒家经典推尊有加;他肯定人事在社会历史中的作用,但也不否定五行灾祥等。[2]本文拟就刘知几史学批评中的矛盾之处试作归纳分析。
“实录”一词最早出自《汉书》,班固评论司马迁及其《史记》“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3]847但我国古代史家著史的实录精神远在汉代之前,南董风范所说的正是先秦史家书法不隐的精神。我国古代史学一直有着据事直书的优良传统,《史通》一书体现了刘知几秉承实录与直书的史书编撰精神。《史通》的实录精神主要表现在刘知几贵直贱曲、批评史馆制度、疑古惑经等方面。
首先,贵直贱曲方面。刘知几认为史学的功用在于“记功司过,彰善瘅恶”(《曲笔》),因此他倡导善恶必书,他高度夸赞董狐、崔弑秉笔直书,褒扬司马迁敢于揭露汉朝的腐朽及韦昭、崔浩等不畏强权、敢于直书等。这些史家在当朝或是被取笑,或是身膏斧钺, 但他们良史直笔的精神永垂不朽。刘知几对谄上媚下、曲笔诬书的史家大加挞伐,他极其贬斥魏收、董统等,将魏收之《魏书》视为“秽史”。刘氏以“烈士徇名,壮夫重气,宁为兰摧玉折,不为瓦砾长存”(《直书》)为史家修史的一种气节,并提出“据事直书,兼善忘私”、“详近略远”、“善恶必书”的撰史原则;“博采善则”的取材标准;“拔浮华,采贞实”(《载文》)的载文要求。[4]其次,刘知几不畏强权,批评史馆修史制度。刘知几“三为史臣,再入东观”,对唐朝史馆修史的状况有直接的观察与切身的体会,看到了史馆修史的种种弊端,无法“成一家之言”,更无法善恶必书以惩恶劝善。刘知几“美志不遂”故退而私撰《史通》,他以自身行动表明自己追求实录精神的决心。刘知几毫不畏惧地批评史馆修史制度,他谴责监修趋利附势、善恶不分。在《史通》之《忤时》篇中,刘知几提出史馆修史之五不可。其一,籍以众功,旷费时日。记事载言每每搁笔相视,含糊不断,以致白头可期,而汗青无日。其二,史料缺乏,难以成书。其三,学风不正,易生忌畏。其四,监修者众,无所适从。十羊九牧,其令难行,一国三公,无所适从。其五,指授不明,遵奉无涯。监修者指派不明,修撰者执行无所遵奉。[5]刘知几主张私人撰史,指出左丘明撰写《左传》时为避时难而独居;司马迁写《史记》是藏于名山,以俟后人;班固修《汉书》是出自于家庭;陈寿之《三国志》是成于草室。他说自古以来的众多俊贤,立言垂后,不必身居廨宇,迹参僚属。退史馆,深居幽静,有独断之学方能成一家之言。刘知几敢于疑古惑经也是他坚持实录精神的表现。刘知几“多讥往哲,喜述前非”,在书中对儒家经典提出质疑、批判,体现他不盲目迷信圣人经典、坚持实录的精神,下文将有篇章对此做具体分析,此处先不赘述。
刘知几在《史通》中反复强调要秉笔直书、善恶无隐,倡导实录精神。但另一方面,刘氏在书中又提出与此相矛盾的一种观点,他认为史书中袒护君亲、为君亲隐讳是合乎情理的。刘氏直接指出:“夫臣子所书,君父是党,虽事乖正直,而理合名教”(《惑经》),并说“史氏有事涉君亲,必言多隐讳,虽直道不足,而名教存焉”(《曲笔》)。当记载涉及君亲的史事时,由于要为其隐讳,有些事可能避而不书或不直接记录,刘氏承认这样的做法有失直书精神,但不违背人伦道德,符合名教思想,就是可取的。人伦家国,君臣父子,亲疏等差有别,“子为父隐,直在其中”(《曲笔》),刘知几认为子为父隐、臣为君讳是符合纲常伦理的正直行为,是符合名教的直笔。在刘知几的思想里,追求实录和“激扬名教”是统一的,“激扬名教”表现的是特殊意义上的直笔,归根结底,刘知几维护名教的目的是维护封建统治。
刘知几“激扬名教”主要表现为求名责实。他将循名责实作为评论史体史例的一个重要标准,提出“名以定体,为实之宾,苟失其途,有乖至理”(《题目》),强调名实相允。刘氏对史籍中名不副实的现象进行了批评,如他批评司马迁将项羽写入本纪,他认为本纪以编年为主,只叙天子之事,项羽为霸王,身份是诸侯,不该入本纪。同样的,他也批评司马迁将陈涉写入世家等。又如他批评《尚书》为例不纯,他认为《尚书》是记言体,但其中的《禹贡》篇“惟言地理”,而《洪范》篇又“总述灾祥”等,这些与其记言体不相符。刘知几主张以名求实,而不是以变求通结合具体事实而定,钱穆先生说刘知几及其《史通》只是评论史书,而不是评论历史,没有注意到历史的内容,[6]174这是他激扬名教的表现。
刘知几一面强调实录无隐,善恶必书,一面又袒护君亲,认同为君亲贤者隐讳,两者是相悖的,这是他史学批评的一个矛盾之处。
孔子历来被后世奉为万世师表,儒家众多著作一直被后世奉为不刊之典。太史公司马迁著《史记》是学孔子撰《春秋》,他借其父司马谈之言说“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7]760《春秋》等儒家著作所阐发的微言大义也一直引导着后世史书的编撰。刘知几在《史通》中对孔子及儒家经典著作表现出十分尊崇的态度。
首先,刘知几对孔子十分敬仰。“昔仲尼以睿圣明哲,天纵多能”(《自叙》),刘知几将孔子视为圣人,有大圣之德,才能卓群,且以孔子是“应运而生,生人已来,未之有也”(《惑经》),把孔子推到了至尊的位置。孔子编《春秋》,删《诗》《书》,制《礼》作《乐》,刘知几视孔子为著书立说的榜样,他说自己编撰史书是“但以无夫子之名,而辄行夫子之事”(《自叙》)。刘知几对孔子的思想有一定继承,如他说“子为父隐,直在其中”是“《论语》之顺也”,“略外别内,掩恶扬善”是为“《春秋》之义也”(《曲笔》)。其次,刘知几对儒家经典十分尊崇,主要体现在他首推《左传》,对《春秋》也是赞誉有加。先说《左传》。刘知几少年时开始学习《古文尚书》,但他苦于其辞多艰琐,难以学习。刘知几的父亲为其诸兄讲授《春秋左氏传》时,他却听得十分入神,“每废《书》而听”,并感叹“若史书皆如此,吾不复怠矣”(《自叙》),其父“奇其意”,于是便开始教授他《左氏》,可知刘知几自幼便受《左传》启蒙。许冠三先生认为刘知几的师承关系遍及于经、史、子、集四部。在史部,应当首推《左传》《史记》《汉书》与《三国志·裴注》。[8]21刘知几针对前代《左传》发展受到压抑,前人评论《左传》不得要领等问题,[9]843在《史通》中撰有《申左》一篇,通过对比春秋三传,条陈《左传》之长处。刘氏认为《左传》有三长,一是发凡起例承袭孔子之教;二是记事广博详细;三是资料可靠,多是亲自游访得来。在史书体裁的流变中,刘氏认为《尚书》等四家,“其体久废,所可祖述者,唯《左氏》及《汉书》二家而已”(《六家》),刘氏给予《左传》充分的肯定。再说《春秋》,刘氏对《春秋》是十分赞扬的,他认为《春秋》之所以能够弥历千载,而其书独行是因为《春秋》之作,“乃观周礼之旧法,遵鲁史之遗文,据行事,仍人道;就败以明罚,因兴以立功;假日月而定历数,藉朝聘而正礼乐;微婉其说,志晦其文;为不刊之言,著将来之法”(《六家》)。孔子修《春秋》,为记事体创建了严密的编写体例,彰显了史义,为后世树立了光辉的典范。
刘知几视孔子为自己立身行事的榜样,视儒家经书为不刊之典。但另一方面,他在书中对儒学和传统思想毫不留情地进行了批判,集中体现在《疑古》与《惑经》两篇。《疑古》篇重点对《尚书》进行批评,《惑经》篇重点对《春秋》进行批评,批评点主要集中在《尚书》《春秋》对待史实不客观,爱憎由己,多方讳饰以及后世对二书的虚美之词。[10]115在《疑古》篇中,刘知几指出《尚书》《论语》记事的十大疑问,这些疑问概括起来主要是两大类:一为评价不当,二为有违史实。如刘知几认为尧并非是禅位于舜,而《尚书》中谓其“让国”,其言不实。刘氏求诸历史论证此事,“观近古有奸雄奋发,自号勤王”(《疑古》),有废父而立其子者,有罢黜兄而遵奉其弟者,伪装成互相拥戴的假象,其实皆意在篡位。刘知几借助历史事实揭露历代统治者都是权势的抢夺者,但历史的真实却往往被后世所粉饰。又如刘知几并不同意《尚书》中说夏桀、商纣王都是罪大恶极的人,武王为《泰誓》,尽数商纣的过失,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后来诸子,承其伪说,竞列纣罪,有倍《五经》”(《疑古》),以至于后世之恶者,皆以桀纣为先。儒家经典片面夸大了周之威德,相应地也夸大了夏桀和殷纣王的罪恶。刘知几指出历史的是是非非因其相背不同,后世诸子不加分辨,历数桀纣之过有违历史的真相。且先不论历史真相究竟如何,刘知几敢于质疑尧、舜、武王等圣王,质疑诸子,显示了他的战斗性格和无畏儒家传统的勇敢精神。[9]781刘知几在《惑经》篇中集中对《春秋》进行了批评,指出孔子修《春秋》所未谕者有十二,虚美者有五,详细论述了孔子在史料选择上的不当、事件记述上不尊重史实等。如刘知几论述赵盾、许止没有杀君之实,但《春秋》对其一概冠以弑君的罪名;郑子驷、楚公子围确实有杀君的罪行,但《春秋》却只书君卒,在刘氏看来,这有违褒贬必以实的义例;刘氏通过“狄实灭卫”和“天王狩河阳”两件事,揭露《春秋》在记载史事时为贤者隐讳违背了“良史以实录直书为贵”的基本准则。刘氏在书中列举了大量事例,进而批评《春秋》自违其例,不遵史者之责,记事有失严谨以致真伪难辨等。[11]除此之外,刘氏还指出后世对孔子及《春秋》之评价过高,有违其实,他们对孔子盲目崇拜而不加思考,如刘知几批评孟子所谓的“孔子成《春秋》,乱臣贼子惧”过于赞誉,批评班固所谓的“仲尼殁而微言绝”实属过誉。后世对《春秋》不加以亲自考证便盛赞其笔削谨严,实则因于左丘明、孟子、司马迁、班固等人的虚美之说所致。[9]837儒家思想及学说一直被奉若神明,刘知几所处的时代亦是如此,“世人以夫子固天攸纵,将圣多能,便谓所著《春秋》,善无不备”(《惑经》),对于《春秋》,世人“审形者少,随声者多”,但刘知几独有慧眼,好发疑虑,敢于疑古,勇于揭露其失当不妥之处,不失为一种实录精神。
刘知几一方面尊崇孔子及儒家经典,一方面又疑古惑经,这两者之间,表面上看是对立矛盾的。但仔细深究,发现两者并无本质上的矛盾,反而是相统一的。首先,刘知几师古而不泥古。刘氏以孔子为圣人,以孔子为榜样,但他并没有一味泥古,“爱而知其丑,恶而知其善”,他对孔子及儒家学说能够一分为二,以犀利的眼光发现这些著作的缺失之处,可知他效法前贤而不盲目。其次,刘知几对孔子及儒家经典的批评是从维护史书实录精神出发的,并没有涉及反孔的问题。[10]117他批评《春秋》的讳饰之处,揭露《尚书》记载不实之处,与他所倡导的“善恶必书”精神相一致。刘知几秉承着在继承的基础上创新这个原则对待儒家思想及传统文化,将继承与创新结合起来,以期从先贤之处寻找史学更革的良方,以救起时弊。[12]刘知几一面尊儒,一面又疑古惑经,这两方面辩证统一于他的史学变革思想里,并非是矛盾之处。
刘知几在《史通》一书中著有《汉书五行志错误》和《汉书五行志杂驳》等篇,对五行灾异进行了批判,肯定人事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司马迁在《史记·魏世家赞》记载了魏亡国的原因,司马迁不认为魏是因未用信陵君而削弱亡国,并且说秦统一六国是天命,魏国的灭亡是大势所趋,其国运非信陵君所能左右。刘知几对此进行了批评,认为国家的兴衰成败当以人事为主,不在天命,以命运言之,则有悖其理。刘知几在天人关系问题上主张人定胜天,重视人事,他在《杂说上》中详细论述了他以人事论盛衰兴亡的思想。他指出晋、秦、周、鲁等国的衰微虽然有征兆在前,但其衰亡的原因是由于人事,以期探讨国家兴衰之原因不在天命。他又继而论述魏、毕两姓的家族兴盛虽有福瑞在前,但其昌达是人力所致而非福瑞所佑,以论证家族的兴衰亦是在人不在天。
刘知几一方面以人事论兴衰成败,表现出无神论;另一方面,他又不否定灾祥,表现出有神论。他对五行灾异态度暧昧,言其无又言其有,是一种不可知论,这说明他并非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10]134刘知几在对待人事与灾祥时的态度是互相矛盾的,他之所以在人事与灾祥两方面摇摆不定,这是封建时代难以逃脱的桎梏,古代如陈寿、韩愈等虽都意识到人事的力量,但最终也都难逃以天命解释没有能力解释的事物。但刘知几能认识到人事的作用,并看到很多灾祥都是后人牵强附会已属不易。
刘知几的《史通》是中国古代一部伟大的史学著作,标志着中国史学理论体系的形成。刘知几倡导实录无隐,肯定人事的作用,这些都是具有进步意义的,尤其是他敢于疑古惑经、批评史馆制度的史学批判精神,具有极强的战斗风格。但限于时代和自身原因,刘知几的史学批评多有矛盾之处,他一味维护封建伦理道德,不排除灾祥的存在等,但这些并不能掩盖《史通》作为一部优秀的史学著作对中国史学所发挥的作用。
注释:
①以下凡引《史通》本文,只在文中夹注篇名,所据《史通》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
②此统计参考了任宝菊硕士学位论文《〈史通〉之史学批评新探》(北京师范大学史学研究所,1992年,导师瞿林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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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陈立柱.刘知几史学变革观研究[J].合肥师范学院学报,2010(2):42.
(实习编辑:徐雯婷)
2016-03-10
安徽大学研究生学术创新扶持项目(项目编号:yfc100181)。
杨玉莹(1993-),女,安徽大学历史系中国史专业硕士研究生;张 辉(1989-),男,安徽大学历史系中国史专业硕士研究生。
I206.2;K092.42
A
1004-342(2016)05-3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