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谁还记得他

2016-11-23 04:11羌人六
民族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断裂带前夫卧室

羌人六

不是在痛苦中,也绝不在欢愉中

而是在遗忘中

呼喊春天,在这古老的冬天

他将死去,

我们的呼吸将吹冷他的腮帮,

并在他宽阔的嘴里找到归宿。

……

他不再吃什么,也不再担心

被我们的邪恶或欢乐所击伤。

而谁将告诉这恋者,

遗忘是何等的冷漠。

——『英』狄兰·托马斯《不是在痛苦中而是在遗忘中》

这是她今天第十三次到卧室看他是否睡醒了。

没有。卧室里静悄悄的,掉根针也能听见。答案和进卧室之前猜测的结果一模一样。期待,一次次落空,仿佛断裂带柏油路边上那些银光闪闪的防护栏,一个连着一个,没有紧挨着没有,还是没有。立在卧室衣柜旁边,失望宛如秋天断裂带上漫山遍野的金黄落叶,在她的心蕊上层层累积,互相混淆。欲盖弥彰。

等他睡醒,比等死人活过来还难!她无从想起自己过去是怎样克服这种局面,或者说,应付这种无奈的。也许忍受和遗忘一样,是人类——这颗古老星球上最高级动物与智慧的结晶——较为普遍的天性。但她无法将过去遗忘,就像任何人无法回避金钱在现实中的意义那样。尽管,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去。和“遗忘”比较起来,“忍受”的波及面更广,这个字眼,几乎可以看成是一切生命体无奈与卑微的集中营,有时候,忍受还需要很大的勇气和耐性。给人的感觉是:你的财富、地位、尊严、名誉等等,都是由忍受等量代换出来的。

他仍然没有睡醒,期待,再次打了水漂。昨晚九点钟睡到现在。哪里像睡觉,分明是冬眠。她完全可以趁他睡得死去活来之际,朝他细皮嫩肉的脸颊来一记响亮的耳光,把他弄醒。并且在他醒来后温柔地告诉他,他在睡觉的时候胡言乱语,朝三暮四,喊着别的女人的名字,并且还有下流举动。总而言之,这个玩笑足以让他不知所措。但她不愿意这么做,神道道的。与此同时,她也不确信他醒过来对她有什么好处,自己是否真的打算跟他商量点什么?他懒得烧蛇吃,平时,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她做主。但唯独这件事,她得和他商量商量。

没见过这么把睡懒觉爱得一贫如洗的人。卧室的窗户是关上的,城市的喧嚣被隔离在外;厚厚的咖啡色窗帘是拉上的,使得早已过去的夜晚在这儿阴魂不散,如果不开灯,卧室里还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床头上手机充电器疲惫的提示灯,亮着微弱的血色的光芒,针灸着卧室里的昏暗与沉闷。窗户是卧室的眼睛,那么,这道深棕色的实木门,就是卧室的耳朵。从她清早起床开始,卧室的耳朵就这么一直清醒着。每次从卧室出来,满面乌云的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摸摸后脑勺,好像那个地方有块磁铁似的。

她使劲儿摁了摁卧室里的开关,不光是为了开灯,而是要把心里的一肚子火统统摁进墙壁。乳白色的光亮瞬间填满卧室。卧室里,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正呼呼大睡,仿佛这白日里的一叶孤舟,还没有翻过夜晚,还没有靠岸。她鄙夷地望着他完全暴露在有着牡丹花图案被盖外面一丝不挂的身体。

即便是在卧室里听,客厅电视的声音仍然很大。中央五台,NBA现场直播,解说员嗓音洪亮,激情四射。卧室紧挨客厅,从那儿到这里走不了几步。她故意把电视声音调这么大的,确切点说,已经是最大音量。眼皮子底下这个呼呼大睡的男人,除了整天在床上挺尸,没别的爱好。有时候,她觉得他就像块旧电池,毫无用处。即便过了三十岁这道门槛,他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仍在为他当牛做马,处理生活中人人都会遇到的困难,几乎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出于某种内疚,她把近在咫尺的男人放进了黑名单,排除在感情的城堡之外。近在咫尺,也代表不了什么,肉体和灵魂从来是矛盾的,貌合神离的,一言难尽,否则印度伟大诗人泰戈尔先生不会绞尽脑汁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那么感伤绝望的诗篇。心里边,她和他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不过度亲密,也不会太疏远。保持距离,当然不是为了让距离产生美,而是因为潜意识里她觉得自己身后有许多双眼睛在看她。每句话每件事都坐着别人的眼睛。她却难以做到不在乎,装作无所谓。毫无疑问,她心里边深爱着的那个男人不是眼皮子底下这个男人。她对他没感觉,更谈不上夫妻情分。

人心都是肉长的。

她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她是个善良的女人。

眼皮子底下这个男人是她现在的丈夫。打一开始,她对他的态度,而非感情,就没有绕过弯子,如同终日沉迷在牌桌上的赌徒,恐怕不是为了输钱,去穷开心的。路漫漫其修远兮,作为失去丈夫的女人,选择再嫁,把举步维艰的生活维持下去,实属人之常情。再嫁乃明智之举,过去不能当饭吃,她的肩膀,又不会因为前夫留下的那点儿英雄事迹而如有神助。要是,那会儿他有时间想清楚后果,方方面面多一些考虑,一切都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但她不敢完全打包票。她知道,前夫就是那样的人,即便整个世界都冷漠得掉渣,他也还会是个热心肠。可是,再热心肠,也不该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药店里没有后悔药,人死不能复生,说什么都晚了。现在,连她和孩子,也变成别人的了。对于自己改嫁这件事,她相信,前夫是不会怪罪她的,她有她的苦衷。

她那被地震卷去了生命的前夫永远是她心里边的一道疤。心里边的这个他,断裂带一个普普通通的初中化学老师,一个让她想起来就痛不欲生,痛得仿佛身上被割去了好几斤肉的好丈夫,儿子心目中的好爸爸,父母眼中懂事的孝子。至于在教过的那些学生面前,前夫的为人更是有口皆碑,好像还从来没有人给过他差评。遗憾的是,他已经不在世上。二零零八年地震时,他被几吨重的水泥块压在了教学楼的废墟下面,走了,落到时间的那边去了。有时候,她多么希望他在地震来临那一刻选择为自己而活,为家人而活。但是,那个提前赶到教室准备上课的人,那个傻得不要命的傻瓜,选择留在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的学生中间,指挥祖国的花朵和未来逃离灾难的魔爪。他压根就没考虑过自己。

她至今不能理解前夫的无畏、大爱、崇高,灾难之际涌现的人性光芒。尽管她也试图跳过私心,去接受他的慈悲和勇气。最终都失败了。前夫已经罹难了,不在了。她时常感觉他仍然在她身边,在她生命周围,陪伴着她,从未离开过半步。无论在亲戚朋友还是在陌生人面前,她从来不愿意让话题触及死亡。每个人都在死亡的阴影下面生活。但是,她还是讨厌那些字眼儿,就算是“罹难”、“牺牲”这些委婉的措辞,在她心里边也都是带刺的,会刺伤到她。如今,失去的幸福、思念的痛苦,好像全都被转移或者说压缩到她的体内,多得快要从她的喉咙、鼻孔冒出来似的。她没有那么长的指甲,没办法将它们从自己的生命中抠出来,扔掉。可以扔掉的是垃圾,不是命。命,是扔不掉的。所以谁也没办法。

眼皮子底下这个呼呼大睡的男人,她的第二任丈夫,无可救药的瞌睡虫。他没工作,也不需要工作。家里不缺钱花。他的父母原来在绵阳市剑南市场做水果批发生意,挣了不少钱。否则,这个家早就穷得喝西北风,穷得散架。

每每想到自己这辈子已经结了两次婚,她都会变得难为情,像小学生考试作弊被监考老师发现了一般,抬不起头。她甚至觉得是命运故意跟她开玩笑,有意要消磨她的意志,卷走她的幸福似的。她心里边无法忍受这种考验,但是,有什么办法?

白驹过隙,现在这个男人的出现,也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三年,还是四年?她自己不太清楚。并非没有时间观念,只有在某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时间才会变得如此含糊不清,让她一头雾水。

在她亲自设计、找人装修出来的田园风格的卧室里,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两张色彩绚丽、透着某种古老气息的树皮画。它们来自生机勃勃、“野草在歌唱”的非洲,一个名叫苏丹的国家。装房子那会儿,他的什么朋友送的。每隔一段时间,她都要小心翼翼把它们取下来保养一番。此时此刻,她恨不得把眼皮子底下这个身材臃肿、呼呼大睡的男人,做成一张树皮画。她心事重重,眉头紧锁。再过几天,就是清明了,清明时节雨纷纷,她想回断裂带为亡夫上坟。地震后的第二年,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洗礼,公公婆婆先后撒手人寰,现在,除了她,谁还记得他?在前夫指挥下幸运逃生的那些学生娃儿,恐怕也早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就好比洗洁精清洗过的菜盘子。

她在想他。每年这段时间,春天来临之际,大地复苏百花齐放之季,思念也开始在体内醒来、发芽、生长。仿佛,思念是季节性植物、蔬菜。她打算清明节回断裂带为前夫上坟,却不知如何在这个丈夫面前开口,男人,没几个不是小肚鸡肠的。好几年没回断裂带,要是如愿以偿,也算是旧地重游吧。

如果不是地震,她不会与断裂带形同陌路。

如果不是地震夺走了前夫的生命,她不会带着孩子离开断裂带。

回忆,在她身体里嘎嘎作响。生命就是生命,没有如果。

睡到现在,还不起床,她有点儿生气了,这个睡得天昏地暗的男人像是知道她的心事,故意装睡似的。他不喜欢她在他面前提起过去的人,过去的事。他像个心智尚未发育健全的孩子,生怕自己的糖果喂到别人嘴里。他的睡相,夸张点儿说,让人看了吃不下饭。鬼知道他为什么长这么胖。个子不高,身上的每一个部位,像是被故意放大了好多倍。他走路的样子,看着都会觉得吃力,一身赘肉,机械般甩来甩去,跟跳舞似的。她打心眼里不喜欢她和他一起拍的那些照片,总是给人造成一种强烈的错觉,仿佛他随时可能把人从照片上挤出去。

现在是上午十点,再过两个钟头,就该吃午饭了。眼皮子底下这个男人仍在呼呼大睡。早上她为他留在餐桌上的稀饭,以及他最爱吃的木耳肉片,现在还没动过。这是要往死里睡啊?她忍不住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希望叫醒他。没有成功。他睡得太死了。比较是人的天性,她也不例外。她的脑海又一次浮现出前夫的音容笑貌来。前夫从来不睡懒觉。记忆中的他,永远都在为学生操心,为祖国的未来忙碌,早上起得很早,晚上睡得很晚。除了吃饭睡觉时间,他要么是在办公室批改作业,要么是在教室。地震那年,他教的是初三毕业班。

再过些天,就整整八年了。

在她生命周围徘徊的前夫,依然被她爱着的人,已经走了八年了。

现在谁还记得他?

恐怕只有她了。

连儿子也早已扔掉过去,把眼皮子底下这个似乎一生都想在睡眠中度过的男人喊爸爸了。当然,不能怪儿子,她带他过来时,刚满四岁,那么小,脑瓜子肯定装不下多少复杂的人际关系。她把他的照片藏在书房。反正,他喜欢和它们混在一起。准确点说,照片夹在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本跟砖头差不多厚的长篇小说《被侮辱和被损害的》里面。除了她,没人知道这个秘密。《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也算是亡夫的遗物。他一直喜欢看小说,古今中外,各种名著,加上武侠的,言情的,侦探的……加起来总共有两百多本。结婚的时候,她把它们全都搬过来了。

过去不能当饭吃。那些书,被她整整齐齐搁在书房里。为避免睹物思人,因此,她平时很少去书房,害怕它们勾起伤心过往。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安心眼下的生活,比沉溺过去重要得多。在家里,书房就是她感情上的禁地,回忆被牢牢拴在那儿。不去书房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不想让过去的记忆影响她现在的生活,也许,这种举动里面,还隐含了对现在这个丈夫的尊重。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这段时间,她坐卧不宁,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清明节回断裂带为亡夫上坟的愿望,老是在心底萦绕盘旋。对大多数人来说,在这样的一天,提着香蜡纸钱,带着纠结伤痛的心情,到坟前祭奠逝者,是件极平常且很有必要的事情。但是,对她来说,对她眼前这个家庭而言,为亡夫上坟,就像给蚂蚁穿上靴子,给白云系上围巾,似乎小题大做、画蛇添足了点。

断裂带路途遥远,自己还没拿到驾照,无法开车回去。到断裂带要足足坐六个小时的班车吧。她已经考虑好了,最好是自己一个人回断裂带,不带孩子算了,她不指望他小小年纪便被扯进那段伤心史。当然,她也不指望身边这个男人,想指望也指望不上。她甚至觉得他若是能同意她回断裂带为前夫上坟,就足以让她感恩戴德、欢天喜地了。

眼下最麻烦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告诉他。这是她应尽的义务,也是她最担心的,她担心他不同意。要是他不同意,这次出行只能打水漂。如同上次几个同一小区的铁杆麻友自驾游到西藏一般,本来说好了的,临出门之前,他忽然不让她去了。她也没问为什么,不去就不去吧。没想到的是,去的几个人路上出了车祸,不小心撞上了高速路上的防护栏,造成一死一重伤。她并不觉得这仅仅是个意外,或出于偶然,不是的。这都是命,命让她不该遭此一劫。以前,她不信命,现在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人越往下活,就越相信它的存在。在她看来,世界上的路,和人生的路,其实毫无差别,那么多路,水路陆路空路,而你只能选择一条,在它的崎岖坎坷中跋涉,风雨兼程并观望远处的风景,这就是命。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

命,其实就是一条绝路,它像流水那样一去不返,让人欢喜,也叫人恐惧。

她在厨房边的阳台上,将洗衣机洗好的衣服捞出来,挂在衣架上。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的床,又是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的。直到有两只手伸过来猛然将她环腰抱紧。突然的拥抱让她猝不及防,吓得差点尖叫起来。光天化日的,这是要干吗?她本能地打了个机灵,使劲儿甩了甩胳膊,好让自己摆脱骚扰。

别这样。她转过头,言辞中有些愤怒,她看见男人那张正陶醉于某种欢愉的脸,这才松了口气。只见他紧紧闭着两粒杏仁般的小眼睛,呼吸急促,口里透出快活的呢喃。不过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没穿衣服,一丝不挂,只趿拉着一双拖鞋。如此情形,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很多次了。

亲爱的,我想要。男人直截了当地说。

要要要,要饭去吧!去去去,闪一边去!她连珠炮似地说。

男人的放肆,点燃了她的怒火,又有点儿无可奈何,对于男女之事,她最通常的表现就是拒绝或者逃避,万不得已,她才不想和他“打架”呢。虽说,能咚咚响的都是鼓。

能咚咚响的都是鼓。葡萄牙作家若泽·萨拉马戈长篇小说《失明症漫记》里提及过的一句话。她读过这部小说,书里,能咚咚响的都是鼓——这句话的下面,前夫用打了碳素墨水的钢笔划了一道醒目的横线,不知用意。

能咚咚响的都是鼓,她当时就记住了这句话,这句话被她当做是前夫留给她的礼物,还有指引,是很久以后的事情。自从嫁给现在这个整天就知道睡大觉的男人,她经常用“能咚咚响的都是鼓”这句没心没肺的话鼓舞自己,鼓舞自己和这个各方面都还不太成熟的男人好好生活下去。孩子不能没有家。

很快,僵持的冰雪消融,她的身子在他的爱抚中软成一团棉花,被他整个儿地搂在怀里,抱进卧室。

穿好衣服,她在床上坐了下来,心事重重地整理着就像野人来过一样凌乱的床单。她正犹豫呢,自己要不要趁热打铁,把憋了一上午的话说出来?落叶迟早都要归根,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那就说吧。

跟你商量个事。她故意大着嗓门,给自己增添信心。

你说。男人的唇角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来,累得好像又要睡着了似的。

清明节,我想回断裂带走一趟。她故作平静地说。

回断裂带走一趟。他听到这句话,眼皮子就像熟透的八月瓜,一下子裂开了,他狐疑地打量着她,仿佛要把人看穿似的。

好几年没回去了,我想去看看。她的声音有点委屈,有点哀怨。

我看啊,你这人就是三心二意,身在曹营心在汉啊!说完,他故意醋溜溜地看着她的反应。他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却没有一般城里人的狡猾,心眼不坏,唯一的毛病就是偶尔爱吃点儿醋。

和她一样,他也结过两次婚,他的第一任老婆原本是市人民医院的一名医生,地震那年,准确点儿说,是地震后第三天,她和同事们深入断裂带灾区,碰到余震引起的塌方,不幸罹难。在断裂带,像他和她这样组建家庭的不计其数;在断裂带,所有人的命都不在自己手上,而在脚下。听他这么一说,她的脸瞬间红了,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她愣在那儿,像一个稻草人。

怎么,不好意思了?哈哈,亲爱的,想回就回吧。他乐呵呵地说,如果不介意,我可以陪你。

她这才意识到他的那番话不过是玩笑,心里的石头瞬间着了地。不,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了,你不用管我。她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独来独往比较好。断裂带,熟人多,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那么多双耳朵听着,多不自在。你不用管我。她的意思是说,各管各,好生活。只是,她没想到他这么爽快地同意了自己,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之所以同意她,是因为他虽然吃醋,但不会吃死人的醋。此外,将心比心,他的爱人和她的爱人一样,都是因为地震,在各自平凡的工作岗位上献出了生命。同病相怜也好,相濡以沫也罢,人,毕竟是感情动物,还是要讲感情的吧!其实,这几年清明节,他都想主动让她回去为她前夫扫墓。只是每次话都被卡在喉咙里了。这种事,他觉得还是让她自己拿主意为妙。

嗯,那好,随你,路上注意安全。他说完,再次闭上眼睛,看样子,又要睡着了。

清明节前一天上午十点,她背着背包,拖着行李箱,准备出门了。

临走之前,他叫住她,从保险箱拿出一沓钱,塞到她手上。这个,你拿着。他说。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迷迷糊糊,哈欠连连。嫁给他这几年,她还是第一次看他起这么早,并且还是为了送她出门。

要我拿这么多钱干吗?我这又不是去旅游!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几乎热泪盈眶,第一次感觉自己和这个男人之间,有什么东西比手中的这一沓钱还要厚实。

万一要用呢?他回答。

所以,你就给了我一万?她幽默地说。

快出发吧,早去早回,上车了,给我发个短信,到了,也给我发个短信。他站在门口,像是又要睡着了。

嗯。她也没问为什么是发短信而不直接打个电话呢。她将钱放进钱包,朝电梯走去。

城里的天空永远都是这样一张脸,灰扑扑的,从来没有干净过,而且,她有预感,快要下雨了。等车的时候,她想的是,也该下点儿雨了,不下雨的清明节,压根儿就不是清明节。她打车到了平政车站,给了二十块钱,觉得稍稍有点贵。

到售票窗口买好了车票,就上了班车。离出发还早,车厢里空荡荡的。好心的司机帮她将行李放在行李包,提醒她途中有人下车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以免别人拿错了。她选择尾排靠窗户的位置坐下,一来可以看护行李箱,二来也是出于安全考虑。一般来说,到断裂带的直达班车只有司机位和尾排的车窗可以自由开关。以前,前夫搭车的时候,总是会想方设法坐到车尾,他要求她也必须这么坐。他的意思是,即便遇到车祸,也可以为自己选一个有利的逃生出口。

她掏出手机,给家里的男人发了条短信:我上车了。

刚发出去,就收到回复,一个字:好。

忙完这些,她又从背包里取出一片碎花防尘口罩,戴上,取下,又戴上。口罩是专门为这次出行准备的,她不想任何人知道她回断裂带了。她不害怕撞见熟人,害怕撞见冷漠。

一路颠簸,班车终于在断裂带上的停车点缓缓停下来。她三步并作两步,下了车,取了行李箱。天上飘着毛毛雨,她的心情,也是湿漉漉的。停车点还是那么热闹,卖樱桃的,卖凉粉的,卖核桃花生的,卖豆腐干的,候车的……到处都是人。

她站在路边,茫然地望着久违的断裂带,眼前的它,是那么熟悉,又是如此陌生。春风吹绿了大地,漫山遍野,草木生机勃勃,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时隔八年,支离破碎的群山,也几乎荡然无存,被远远地掩盖在时光后,被远远地掩藏在草木交错的根系下面,变成了记忆,变成了过去。女娲河对岸的山腰,零星还能看出些许痕迹,不过,给人的感觉,已是无关痛痒。曾经让人痛不欲生的地震,改变了她的命运,改变了在这儿土生土长的乡亲父老的命运,也改变了整个断裂带的命运。她看到,过去低矮的青瓦房不在了,无论镇上,或是附近的村庄,几乎全是两层三层的漂亮楼房。

她立脚的这个位置,能大致判断出前夫所在的那个墓地方位。那是个宁静美丽的老坟园,背东向西,风水极佳,就在一截缓坡上,上面松柏林立,鸟声虫鸣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遗憾的是,因为下雨,山里起了雾,乳白色的雾霭淹没了老坟园,看不太清楚。

天色渐晚,一声声狗吠牛哞,一道道灯火炊烟,撞击着她爱得一贫如洗的心扉。她拖着笨重的行李箱,慢慢朝着镇上走去。其实用不着带这么多东西,搞得跟搬家似的,她边走边埋怨自己。先吃点儿饭,然后找个旅馆住下,明天赶早去给前夫扫墓。

一路上,想着前夫,她忍不住有些自责,这些年,都没回来看过他。你真是狠心啊。她对自己说。心里边儿一股股疼。走到镇上时,天已经黑了,伸手不见五指。她找了家餐馆,勉强吃了些东西,就在一家还算干净的小旅馆住了下来。

夜里,她失眠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窗外,涛声依旧,摇曳着她的思念;这阵阵松涛,也是卷走她睡眠的罪魁祸首。一种不可抑制的恐惧,在她的心头盘绕:今晚,该不会地震吧?前来住宿登记的时候,她问过年轻貌美的老板娘:这几年,断裂带还时常地震吗?

地震?还时常?那还得了!脑子有病吧!老板娘不认识她,拿她是外地人,就不怎么客气了,白了她一眼,算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现在,躺在床上,剥了一根香蕉,一边吃一边想起那个白眼,她就觉得不寒而栗,最熟悉的土地和乡亲父老,怎么变得如此冷漠?这个老板娘她太面熟了,就是他当年的学生,只是叫不出名字而已。他的学生都认识她,以前见到她,亲热得要命,现在呢,连个招呼也没有,即使戴了口罩,还有身份证呢。不过,话说回来,认识、记得、知道一个人,并不代表什么,又不能当饭吃。人家凭什么跟你套近乎?人心、记忆就像人一样,也是会苍老的吧。想到这些,她的心不由得一阵绞痛。

前夫在断裂带总共教了十年书,可谓桃李遍天下,但是,现在谁还记得他?地震那年,他救了那么多学生,可是,谁还记得他?那些口口声声说要报答恩师的人呢?她越想越觉得前夫的死,划不来。她越想越觉得窝火,以后每天想想这个,都可以不用吃饭了。

人字好写,人心难测。现在谁还记得他?法国批判现实主义大师福楼拜对人性的解剖可谓一针见血:有些人是专门为别人搭桥的,但人家过了桥就扬长而去了。想着被水泥块压得失去人形的丈夫,想着被地震挖走的亲人和幸福,她的眼泪就忍不住了,啪嗒啪嗒掉下来,枕头湿了一大片。

窗外,涛声依旧,如泣如诉。

天说亮就亮了,在她身体里亮了一晚上的失眠,也顺着黎明的墙根漂走了。

火红的太阳似乎已经忘掉了今天是清明节,不该出门的。它从翠绿起伏的群山深处一跃而起,用它的光热驱散了黑暗,刷新了大地,被夜晚剥去颜色和形状的断裂带,再次变得美丽、明亮、辽阔。

鸟儿在窗外的石榴树上尽情欢唱,风在伴奏,草木在舞蹈。

露水滑下树梢,就像眼泪滑落面庞。

她特意穿了身漂亮衣裳,前段时间在成都春熙路买的,一直没舍得穿。画了淡妆,涂了口红,收拾妥当,戴上口罩,走出旅店。她要漂漂亮亮高高兴兴去看他,也让他看看漂漂亮亮高高兴兴的自己。

清明节并不是逢集的日子,街上却是人来人往,人来人往,却没有碰见一个熟人,也没有一个人认识她。她只是个过客。有那么短短一瞬,她甚至希望有人主动招呼她。可是没有。时间,把一切都交给了遗忘。

在一家以前经常光顾的超市买上坟用的香蜡纸钱。她认出了超市的老板,还是老样子,只是肚子上的游泳圈更大了。她没有打招呼,一个看上去还挺年轻的女人在帮他卖东西。她记得,他的妻子也在地震中罹难了,这个,恐怕是新的吧。这个发现让她有些失落,其实,没有谁离不开谁。超市生意火爆,她等了十多分钟才付好钱。

好久没爬山了,爬起来挺累的。

她一边爬山,一边想起有次在人民公园,现在这个丈夫指着孩子惊心动魄地命令,以后,再也不许爬那么高的山了!他指的山,其实是一座假山。

有诗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今天没有下雨,心里的那些感伤啊怀念啊疼痛啊什么的,也好像被太阳晒干了似的,无影无踪。

去墓地上坟的人挺多,她尽力让自己走得快一些,后脑勺即使没长眼睛也知道,他们嘻嘻哈哈的,一路走一路拍照,现在的人都喜欢用镜头看风景,而不是用眼睛。

爬山的时候,也许思念都被别的事情耽搁了,她的心头没有一丝感伤。但是,当她走拢前夫的坟前,眼前杂花野草丛生的坟墓,几乎已经看不出轮廓的坟墓,还是让她大吃一惊。他真的被遗忘了,根本就没人来给他扫过墓。

瞬间泪如雨下。她一边哭,一边为亡夫打理坟墓,眼泪打湿了面庞,打湿了口罩。她索性摘下口罩,口罩上的眼泪,估计能斟满一个纸杯了。

烧完香蜡纸钱,该做的,都做了。她没有下跪,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这个大英雄,大好人。她蹲在他坟前,依然泣不成声。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小孩跑过来,对她说,阿姨,别哭了,阿姨,他是谁啊?

她止住哭泣,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她问那个孩子,你读书了吗?

嗯。小孩的声音嫩嫩的,像地里刚刚冒出头来的小草。

他是一个老师,地震的时候为了救学生,死了。她伤心地告诉小孩。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往事,这些一文不值的往事。

老师好可怜,阿姨,我给他磕个头吧!小孩说完,便认认真真跪在地上,按大人们教他的方式,给面前碑都没立的坟墓认认真真磕了一个头。

兔崽子,快给我滚回来!

不远处,一个男人的声音如狮吼,正带着某种怒火慢慢朝她走来。

你干吗啊?

她觉得这话像是在指责她,又像是在责备小孩。她没敢偏过头去看人。

男人拉着小孩的手气呼呼地走了。

差不多了,该走了,最好再也不要回来,把自己整个儿地藏起来,藏得远远的。让记忆喂狗去吧!有满肚子的话语,但她一个字也不想说,一个字都不想留下。

下山的时候,她目不斜视,两腿生风,走得很快。

这哪是在走路?完全是落荒而逃。

她赶上了离开断裂带的班车,仍然坐的是尾座。仅有的思念和寄托,被不经意地镶嵌在这细微的举动之中。班车启动那一刻,她的心终于缓缓平静下来,就像一块落进水中的石头,再也不会剥开涟漪和水面的辽阔。她想,即使后脑勺长得有眼睛,我也不会往回多看一眼的,何苦老去挖自己的苦难呢?生活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缺席变得更好或者更坏。活着,就该像班车上的这些乘客一样,身体朝前,眼睛朝前,心也朝前。

后脑勺为什么不长眼睛?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去。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再见了,亲爱的。她闭上眼睛,整理着内心紊乱的情绪,好让自己不再次陷入感伤与疼痛的裂隙之中。班车在断裂带的柏油路上飞驰,犹如离弦之箭。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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