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口如瓶

2016-11-23 04:05少一
民族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顺义副县长治安

“红太阳歌舞厅”打架闹事的报警转来转去,最后转给了治安大队长钱亮。

“怎么搞的?”老板娘先打110,语气慌乱:“喂喂喂,快死人了,我是红太阳呃……”

在这座小县城,“红太阳”的名气比县长还响。县长干几年就换届,人们记不牢,加上副县长多,往往弄混,而“红太阳歌舞厅”开业至今生意一直火爆,深更半夜还闹得整座城市轰轰响,它的名号早已深入人心。

接警妹子多问一句:“谁打架闹事?请你说清楚点。”

老板娘报出两个人的身份后,没忘了把接警妹子臭骂一顿:“死丫头,再啰嗦,耽误时间看老娘怎么投诉你!”

处警队带队当班的黄警察比泥鳅还滑,听说打架闹事者是燕山煤矿矿长刘二宝的司机“和尚”和矿上治安队的朴队长,思维活跃,马上产生联想,感到有些棘手,抠了一会儿脑袋,直接通知治安大队长钱亮。

按理说,公共娱乐场所出了治安警情,处警队前往处置就得了,不关治安大队长鸟事。可是,燕山煤矿治安队队长朴强是公安局治安大队副大队长朴顺义的公子(哎呦我的妈,这身份介绍起来有点像绕口令)。如此一来,各回各的家,各找各的妈,副大队长的公子惹出事端,治安大队长当然责无旁贷。钱亮二话没说,撂下电话带队出警。

舞厅的情况乱七八糟。赶到现场时,警察看到狼藉一幕:从吧台大厅到包厢廊道上,玻璃渣子、啤酒泡沫,还有血迹和毛发到处散落。“和尚”和朴强立在脏兮兮的地毯上,每人手持半截酒瓶,带刺的茬口闪着寒光,像张开的鳄鱼嘴巴。两人嘴里不停骂咧,身子歪斜,摇晃不定,衣服上满是啤酒打湿的污渍,整个人欲坠未坠的稀松样。客厅沙发上窝着个中年男子,两边脸颊糊着血污,声音短短长长,气息微弱哼唧着,没人敢去护理。小姐们一个个匿得不见踪影,只有歌舞厅老板娘抱着电话座机瑟缩在吧台里边,她身旁挡着忠诚的保安。一把办公椅成为保安手中的防卫武器,他藉此和两醉汉近距离对峙,谁都不敢冒然进攻。见警察冲进来,老板娘和小姐们都像雨后的蘑菇纷纷从角落里拱出脑袋,开始七嘴八舌地指证和数落。钱大队长一声令下,几名警察拥上去夺下醉汉手里的家伙,利索地给他俩上好铐子,一阵风将两人带走。伤者被抬上另一辆警车,警笛啸叫着送往医院救治。

燕山煤矿是全县最大的私人煤矿。矿老板刘二宝和分管政法口的姜副县长私交甚密,传言他曾醉酒失态,当着外人面不把姜副县长称县长,而是直接叫“老大”。另外,燕山煤矿由集体企业改制成私企,姜副县长没少出力。他因此持有矿上的干股,这已经不算秘密。早赚得盆满钵满的刘二宝靠山大,手腕足,脾气臭,胆儿也肥起来,从不把一般人放眼里,连他的司机“和尚”都跟着狐假虎威,横得不可一世。这次大闹歌舞厅即是典型案例。治安大队长钱亮早有些看不惯了,有意收拾一下,灭灭他们的威风。这次总算逮住机会,偏偏朴强夹在中间,让钱大队长束手束脚,简直气人!

朴强与“和尚”被带走后,钱亮电话朴顺义:“朴大队,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儿子长本事了……”咕噜咕噜把朴强参与滋事的情况说完,钱亮提示说:“这件事情既然涉及到令公子,我建议你暂时离开队里回避一下,由我来安排处理。”

朴强于去年春上由县劳动局旗下的保安公司安排到刘二宝的燕山煤矿当保安。矿老板刘二宝别出心裁,不仅成立“燕山煤矿治安队”,把队长帽子扣在朴强头上,还在“燕山煤矿治安队”办公室门口加挂一块“岩门县公安局治安大队警务执勤室”的牌子。牌子虽说只是徒有虚名,但绑架治安大队的意图很明显。朴顺义也不白吃亏,他安排“迟哥”隔三差五到煤矿象征性地检查一下治安,到年底以管理为由向刘二宝搞点小摊派——那年头,朴顺义所辖的治安三中队创收任务重,找企业揩油实属情不得已。真正的大头好处落到朴强头上,除了保安公司应拿的工资外,矿上还额外开给他一份等额工资,等于是干一份活拿双倍的钱。刘二宝之所以对朴强如此倚重,不单是欣赏他粗胳膊长腿的强壮身子,更看好他有个在治安大队当副大队长的老子。他盯着朴顺义手中的权力,挖空心思要把朴强牢牢抓在手里。他知道,对燕山煤矿来说,朴强是另一口富矿。

对儿子这份工作,朴顺义一直耿耿于怀。刘二宝是典型的江湖客。他仗着自己兜内有钱,还有姜副县长的铁杆关系,黑白两道通吃,什么坏事干不出来?儿子朴强智慧长不过身体,读书成绩邋遢,勉强混到高中毕业死活再读不下去,属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跟着刘二宝这样的老江湖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捅出篓子祸及其身,给朴顺义脸上抹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朴顺义担心朴强毁在刘二宝手上,思谋着早点把儿子从刘二宝身边拽开,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朴顺义没钱,没门路,更没人脉,找不到好路子,就连眼下这份差强人意的“工作”还是刘二宝为了收买他们父子,拜姜副县长“特殊照顾”才到手的。另外,儿子朴强天生就是贱胚子,好像吃了迷魂药,对煤矿的工作很着迷,特别是和“和尚”玩得死心塌地,铁了心要跟刘二宝打天下。朴顺义试着和儿子交谈过两次,每次都不欢而散。

哪料到,麻烦这么快就来了,这才不到一年时间!

朴顺义愣怔片刻后,在电话里回敬大队长:“该咋办咋办,我没意见。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最好让他进去尝尝滋味!”

钱亮没好气:“你真要大义灭亲啊,事到临头了,还唱什么高调?先把火灭下去再说!”

朴顺义无可奈何,只好趁着大队长他们尚未归队,摔门下楼。

出办公室时,朴顺义思维出窍,脑袋在门上撞了一下,眼前金星乱窜。他走出电梯口,正想着去哪儿避避“风头”,忽听得大厅左侧信访接待室里传出女人嘤嘤的哭泣,一时兴起,双腿不由自主地踅进去。

信访室老曾和朴顺义是战友,他俩当兵时一起在河南某大山旮旯里呆过数年,后来一前一后转业,又凑到公安局这口锅里吃饭,平时两人喜欢开点玩笑。

见老战友懵懂一头扎进来,老曾如获大赦,他指着朴顺义对哭哭啼啼的女人说:“正好,我们管信访的局领导来了,你把情况说说,我们一起听,光哭有什么用?”

朴顺义心里装着儿子朴强的事,今天没心情跟老曾开玩笑,他犹豫着转过身子刚要出去,双腿却被哭闹的女人箍住:“领导啊,你这么走可不行!我儿子是在你们县里失踪的,警察要帮我找回来才中。”

朴顺义听出来,女人操河南口音。他当兵十多年,河南口音成了他的半个乡音,太熟悉不过了。此刻,他走不开——不仅是两腿被抱住,就这么离去,人民警察在老百姓心中的形象也有损害。他剜了老曾一眼,只得硬着头皮恨恨地坐回沙发,把“局领导”正经八百地装下去。对老曾这种出格的玩笑,朴顺义虽说不情愿,但还是理解。老曾天天面对那些无聊的信访,听人家唧唧歪歪诉说,一把鼻涕一把泪,甩得满地板都是。他心里哪怕再憋屈也不能拿态度,只能给人家端茶递水、装孙子、赔笑脸,一句话没说圆还会让人家揪住把柄,朝他发泄怨怼。好几次,朴顺义上下班从信访接待室旁边过,都听到老曾被信访人骂得狗血淋头。现在,老曾拉老战友帮自己站站台,想借用一个无聊的玩笑缓解一下心理压力,敷衍一下河南女人,本也无可厚非。只可惜老曾的玩笑开得真不是时候——他哪知道朴顺义的儿子正戴着手铐接受警察问话呢。

“我比较忙,有什么事情尽快说吧。”朴顺义将身子往靠背上放一放,把右腿翘起来架在左腿膝盖上——端出“局领导”架子。

女人抽抽噎噎说了信访事由:她儿子有间歇性精神分裂症,去年上半年最后一次离家出走后一直未归,这在以前从没发生过。女人介绍说,往前,儿子出门最多不超过俩月,也从未出过河南省,每次都是精神恢复正常后自己寻回家。这次情况大不一样,女人预感到儿子已经遇害了。她的理由是儿子最近托梦给她,说他被人害死了,再也回不了家,让母亲把他的骨灰弄回去,他不想在异乡当孤魂野鬼。

女人的话很不靠谱。朴顺义心想,如果所有的梦都能当真,这世界岂不乱套了!他问女人:“你怎么就确定你儿子是在我们这儿失踪的?湖南、河南,两省隔着上千公里,他在梦里告诉你的?”

老曾补充道:“她提供了一个公用电话号码,查出是她儿子通过我们这儿的公用电话打出去的。这还是去年上半年的事情,时间对得上。”老曾凑过来,把电话清单和一张照片递给朴顺义说:“就是这个人。可是,时间过去太久了,人是长腿的动物,天晓得他走到哪儿去了?”

朴顺义看到照片的第一眼不禁一怔,应该在哪儿见过这人。他把照片放下,凝神想了一会儿,记忆里没翻出任何线索。再把照片拿起来,朴顺义又足足盯了两分钟,他确信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人,最明显的特征是年轻人少了半截左耳垂。可是人上了年纪,记忆力真是活见鬼,朴顺义在脑海里百度搜索,半点影儿都想不起来。他沉浸在忘我的回忆中,自言自语说:“嗯,这人真还来过……”

这话一出口,把老曾吓一跳:“领导,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再说,社会上面相相近的人太多……”

朴顺义马上反应过来,自己出言不慎会让女人纠缠不休,也给老战友制造麻烦。

女人果真抓住救命稻草。她马上跪在朴顺义身边,鸡啄米似地磕头:“恩人啊,你要给俺做主嗳,我就说过,我儿子是在这里出事的。”

老曾恼火道:“你在咒你儿子吗?他说不定还活得好好的呢,你现在的任务是继续找,我们都帮你找。”

朴顺义懊悔自己失言,不仅让老曾没法下台,还把火烧到自己身上,无法尽快脱身。他歉意地对老曾笑笑,然后装模作样地作几条“指示”:第一,信访室要将信访人提交的相关资料收集保管,必要时把照片翻拍出来,下发到各派出所,通知他们在各自辖区协助查找失踪者,有情况及时上报;第二,信访室要认真做好接待记录,然后整理出来,交局领导备查;第三,注意收集相关信息,保持和信访人及时沟通联系。

朴顺义和老曾假戏真做,河南女人的目光在两警察之间逡巡,然后起了疑问。朴顺义注意到老曾一直无动于衷,这显然不像那么回事。他提醒老曾说:“老曾,我刚才说的话,你记录了吗?你是怎么干工作的?”

老曾反应过来,一脸的索然和鄙夷。他无可奈何地从屉子内掏出纸笔,然后煞有介事地唰唰补记,眼睛间或瞟朴顺义一眼,心是不在工作状态。朴顺义心里说,老曾,对不住了,你这是自找麻烦,怨不得我。

回头,朴顺义安抚女人几句,离开信访室。

女人千恩万谢。

“和尚”和朴强被带到治安大队还没醒酒。两人都歪垂着脑袋赛着打鼾,涎水从半张的嘴内溢出来,吊起老长。钱大队长着人看住他俩,先安排民警分别问老板娘和保安的材料。

情况很快明了。朴强与“和尚”进县城办事,中午不知在哪里喝高了,两人醉醺醺地闯进“红太阳歌舞厅”,嚷嚷着要老板娘给他们安排漂亮妹子。“和尚”是这里常客,而且从不签单消费,每次现金结账,也不要求打折,老板娘不视他为上帝,而是视他是上帝他爹,从不敢得罪。见“和尚”驾到,老板娘将两人往包房内引,拿大屁股蹭着“和尚”说:“放心吧,你是我们这儿的金牌客户。”

“和尚”打出一个饱满的酒嗝,指指朴强,然后在女老板大胸上掐一把说:“这是我们矿上治安队朴队长,主要是让他满意。”

“漂队长?”女老板尖着嗓门发嗲:“怪不得!你看人家一表人才,颜值多高啊。”

朴强刚想给这位扫盲一下,女老板马上接着说:“漂队长第一次来,这样好不好,今天我买单,请二位尽兴。”

“和尚”拍着胸脯:“谁让你买单?兄弟不缺钱。”

朴强翻了老板娘一眼说:“老子今天没心情。”

廊道上,正好有男子领着女孩从包房出来。“和尚”色眯眯的双眼直往女孩胸脯上戳,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一把揪住女孩,晃晃脑袋说:“咦,这个不错嘛,就她了,别走,先陪我兄弟唱首歌。”说完,就往女孩身上扑。女孩一闪身,“和尚”扑冒了,一个趔趄栽倒在地,嘴巴触在地毯上,光亮的脑袋泛着青光,像一只瘪气的足球。他磨蹭半天,勉强撑起身子,嘴里放着脏话,一把薅住女孩的头发,挥举拳头就打。男子英雄救美挺身相助,结果脸上招致两记重拳。男子很不客气地回应了“和尚”几拳。“和尚”其实并不经打,男子一拳捣过去就成了猫眼,而且很不争气地流出鼻血。“和尚”可不是好惹的主,他踢了旁边朴强一脚:“妈的逼,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快去找家伙,搞死他!”

旁边的包房门半开半合,里面声嘶力竭的男女对唱像驴叫。“和尚”不由分说拉上朴强,扛着半块血脸冲进去,双手抓过茶几上的啤酒瓶,“砰”一声磕破了递一只给朴强,嘴里嚷嚷着往外冲,战斗就打响了。唱歌的人见势不妙,纷纷丢下麦克风夺门出逃,生怕火星子溅到自己身上。混战中,那男子先还占点优势,但终究落单,一人哪敌二手,最终让两醉汉手里的酒瓶敲破头皮,软溜下去。保安本打算履行职责,冲上去制止一场斗殴,却被老板娘唬住。老板娘担心保安的介入会把事情复杂化,她认为保安当下最要紧的事情是保护老板娘和小姐们的人身安全,以及店内的财产不受损失。至于客人双方牛打死马还是马打死牛,不关歌舞厅的事,是他们自己的事!保安眼疾手快,领命后三下五除二将女孩拖开藏起来,然后就手提把椅子做了老板娘的盾牌。等“和尚”他们丢下男子回头寻找女孩时,哪里还有人影?“和尚”和朴强跳到大厅,借酒撒疯砸烂茶几上的玻璃,口口声声要老板娘交人,否则就要抄了这家歌舞厅……

钱亮问了医院那边的情况,有喜有忧。受伤男子构成轻微脑震荡,头皮被砸破,缝了五针,暂无大碍,他担心的是怎么应付伤者家属。同时,医院有话,必须马上交费,否则停药。谁交钱?当然是谁送患者谁交钱,医院不问患者,只问公安局治安大队。钱亮吩咐由歌舞厅先垫付医药费,以保证伤者治疗。可老板娘不情愿:“咳,凭什么?警察有没有搞错啊,是他们砸我的场子呢,我的损失还没人赔呢,公安局讲不讲道理?”

钱亮说:“那好吧,通知‘红太阳歌舞厅先停业整顿,我们坐下来把道理说清楚了再开门营业。”

“红太阳歌舞厅”打着色情服务的擦边球,路人皆知。老板娘听出大队长这是要查封她的场子,马上降调,乖乖答应垫付医药费。

快下班时,“和尚”和朴强的酒醒得差不多了。钱亮安排“迟哥”负责询问。他俩供述的情况和警察掌握的相差无几,这是一起典型的寻衅滋事案件,朴强父子有麻烦了,治安大队有点被动。

受伤男子的老婆不知怎么得到消息,反应够快,赶在公安局下班之前领着一彪人马来到治安大队兴师问罪。

钱亮早有预见,在他们到达之前,他把“迟哥”叫到办公室做了一番“沟通”。“迟哥”大名池远国,是名资深治安警,仗着姜副县长是他表姐夫,作风一贯散漫,上下班、开会从不按时,人送外号“迟哥”。朴顺义今年上任副大队长之初,借整肃纪律当众给开会迟到的“迟哥”来了个下马威,罚了他五十元钱,这个情况钱亮心里有数。现在,朴强栽在治安大队手里,“迟哥”会不会借题发挥挟嫌报复,钱亮心里没谱。可是,要想把这件事情平息下去,不借助“迟哥”不行。“迟哥”的能力不可小觑,长期以来,他和燕山煤矿老板刘二宝眉来眼去,走得很近。更何况他现在是“燕山煤矿警务执勤室”名正言顺的联系人,如果绕开他处理此事,他在背后随便使出一招,朴顺义父子都无招架之力,治安大队更会后患无穷。钱亮只好借力打力,开门见山问:“迟组长,你对朴强的事情有什么想法?”

“迟哥”说:“我听大队长的。”

钱亮说:“错了,这件事情,我想全权交给你处理,我听你的。”

“迟哥”觉得大队长似乎从来没对自己这么重视和客气,他有点受宠若惊:“大队长,你开什么玩笑。”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你负责联系‘燕山煤矿警务室,那是你的责任田,煤矿的人惹事,处理非你莫属。”

钱亮这是给“迟哥”戴高帽子。

“迟哥”深意一笑:“大队长,按理说,为了不让人家揪住辫子,这件事我和朴队长都应该回避。但我不想让外人看我们治安大队的笑话,这件事你交给我办。”

钱亮说:“我相信你有这能力。”

“大队长,不瞒你说,我平时对老朴是有点意见,但在这节骨眼上,孰轻孰重我心里还拎得清。我不会不顾大局,落井下石。一个轻微伤,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有办法搞定他们,看我的。”

在治安大队,“迟哥”因为有表姐夫做靠山,平日也是抬头望天走路的主。尤其是朴顺义提拔为副大队长后,与大队长钱亮一唱一和,第一把火烧的就是他。所以,朴顺义的儿子朴强现在有事,钱亮担心“迟哥”阳奉阴违,节外生枝。听了他的态度,钱亮心想,“迟哥”还算大事不糊涂,他并不是那种骨子内很坏的人,原先对他的看法或许存在偏见。

伤者在医院躺着,老婆看过受伤的丈夫。在女人嘴里,丈夫的伤情被无限夸大,好像马上就要死人一样。她也获知确凿消息,“凶手”中,有一个是警察的儿子,而且这警察就在治安大队当副大队长。所以,家属压根就不相信治安大队会秉公执法。她带着很大的怨气和仇视,像拿住什么把柄一样,鼓惑亲戚纠缠不休,坚称坐等公安机关的处理结果,不把“犯罪分子”绳之以法誓不收兵。

治安大队主持,双方坐下来调解。面对伤者的老婆和亲属,钱亮表明态度:“第一,将两名酒后滋事者治安拘留。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尤其对公安民警的子女绝不姑息。第二,坚决保证伤者治疗,直至完全康复,相关费用由治安大队协调落实。第三,有关民事赔偿部分,待伤者出院后由治安大队组织双方调解结案。如任何一方不服,可以走法律程序。”

亲属们对此表示不满。伤者老婆提出:“治安拘留太便宜了,你们应该让凶手去坐牢。”

钱亮说:“就本案而言,治安拘留已经是顶格处理。不管什么人,我们都只能依法办,不可能满足任何一方的无理要求。你们如果对公安机关的执法行为存疑,可以申请行政复议,还可以上法院打官司。我们愿意接受监督。”

人家不吃钱亮那一套。女人开始耍邋遢:“你们官官相护包庇罪犯,我要上告。”

钱亮不屑与这种女人争论,宣布:“本案由池组长负责办理,当事人有什么疑问可以直接向他咨询。”

这个夜晚,治安大队一帮人都在熬夜。

第二天,不知“迟哥”使了什么高招,快到中午的时候,伤者的老婆竟然偃旗息鼓,自愿写下放弃追究两名酒后滋事者法律责任的谅解书,只要求治好她男人的伤就行,赔偿、道歉之类一概不作要求。朴强与“和尚”并没拘进去,而是由刘二宝开车过来将他俩接走。

事情能这么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了,大大出乎钱亮意料,二十四小时没合眼,他累得骨头都快散架,好歹尘埃落定,也算了却一桩麻烦。他想,等忙完这一阵,定要把“迟哥”叫到办公室,掏掏他的老底。

刚有机会准备回家补个囫囵觉,钱亮接到通知,让他马上赶到县政府信访局,姜副县长已经等候多时了。

钱亮一进门,发现公安局信访接待室的老曾在座,感到莫名其妙。他猜想,是不是伤者家属走出公安局大门就翻脸变卦,径直到信访局告了治安大队的刁状?

结果不是这样,和钱亮同时受到召见的还有老曾,老曾只比钱亮先到一步。

见人到齐,姜副县长吩咐秘书带进一个女人。老曾见是那位寻找儿子的河南女人,明白是咋回事,咋呼说:“不是给你说得好好的么?你怎么又跑到这儿来?解决不了问题的。”

姜副县长止住老曾,要他把情况详细说一下。

老曾水平不高,表达能力本来差火,加上有点紧张,一件简单的事情被他说得稀泥淌水。中途,姜副县长不耐烦地插话:“谁说的见过她儿子?”

老曾知道玩笑开大了,他看了钱亮一眼,不敢把朴顺义抬出来,磨叽半天,嗫嚅道:“没人见过她儿子。”

女人指着老曾:“是治安大队一个叫朴顺义的副大队长说的,你还说他是局领导,你们警察说假话像喝白开水那样简单。”

女人既然提到朴顺义,钱亮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召见。

老曾耍赖说:“那是开玩笑的,目的是为了安慰你,你怎么当真呢?”

姜副县长追问一句:“到底有没有人见过她儿子?这种事哪能随便开玩笑。”

老曾说:“真没有。”

女人揪住不放:“你把那个领导喊来,我要当面跟他对质。”

老曾不搭理。

姜副县长坐不住了。他把肥胖身子在椅上挪动一下,直接问:“老曾,你干信访工作时间不短了,怎么还是这个水平?”

老曾斜睨女人一眼,回话说:“我工作没干好,请领导批评。”

咚咚咚!姜副县长敲着桌面:“现在不是批评,我要的是你实话实说,解决问题。”

老曾把目光从女人身上拽回来,无可奈何地说:“这事情有点复杂,我请求单独向领导汇报。”

姜副县长与信访局长交换一个眼神,表示同意。

老曾有话单独向领导汇报,钱亮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才好。他试探着问:“姜县长,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姜副县长招呼道:“你别走,一起听听。”

钱亮隐约感到,这件事恐怕与朴顺义又扯上了。

第二天上班后,朴顺义坐在办公桌边又开始回忆照片上那个人。突然间,他脑海里灵光一闪,那个人真还蹦了出来,没错,他在燕山煤矿千真万确见过,最深刻的印象是那人的左耳少了半截耳垂。

当记忆刷新,“半截耳垂”重新浮现在眼前时,朴顺义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还是去年上半年,朴顺义去煤矿看望上班不久的儿子。当时,儿子正对着一名矿工恶语相向,态度很雷人。朴顺义对儿子的工作方法看不顺眼,问是怎么回事。朴强说,那名外地矿工在井下尽说些不吉利的话,什么瓦斯呀,透水呀,冒顶呀,造成人心慌乱。他必须对他提出警告,以示对井下安全负责。儿子说话吞吐,似乎刻意隐瞒真相。朴顺义正要刨根问底,结果是那名矿工自我检讨一番,唯唯诺诺地上工去了。朴顺义清楚记得他操河南口音,左边半截耳垂留下清晰印象。后来,朴顺义只顾着和儿子交谈,把矿工的事给忘了。现在,冷不丁想起那个人,朴顺义无法不把他和在信访接待室见到的河南女人联系起来。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怀疑在那名矿工身上可能会发生什么不测。

说得更明白一点,如果那名矿工真是河南女人失踪的儿子,现在又去向不明,那么,燕山煤矿就摆不脱干系。燕山煤矿一旦与矿工的失踪发生交集,朴强就会有事。这样的逻辑联想让朴顺义坐不住了,他想马上找儿子谈谈。

可是,朴强并没落屋。昨天下午,歌舞厅滋事事件处理结束后,矿长刘二宝亲自开车将他和“和尚”从治安大队接走。

朴顺义决定先找“迟哥”了解点外围情况。“燕山煤矿警务执勤室”由“迟哥”联系,他三天两头往矿上跑,朴强的表现逃不出他的视线。

敲开“迟哥”办公室,朴顺义兜头撂一句:“‘迟哥,我欠你一份人情。”

“迟哥”当然明白朴顺义所说的人情,说:“朴队长,你不欠我人情,上次你帮我放了信用社主任,我俩扯平了,这叫你有情我有义。”

朴顺义想起来,上次抓赌时,有个信用社主任现场放高利贷被拘进去。“迟哥”找到朴顺义,说是他的朋友,要求网开一面,想提前办出来,朴顺义当时二话没说开绿灯。干公安工作,啥时候都不能下绝手,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朴顺义暗自庆幸,幸亏自己当时给了“迟哥”面子。他说:“一码归一码,这个人情我一定得还你。”

“朴队长,你这样的说法我无法接受。同事之间,什么人情不人情?实话告诉你,这次酒后滋事,动手打人的是‘和尚,朴强只是打火烧了鼻梁。”

朴顺义当时悄悄看过朴强和“和尚”的口供笔录,他俩对滋事过程都供认不讳,“迟哥”显然是在撒谎、包庇。他不明白“迟哥”为什么会在这件事情上暗里帮他,这个“迟哥”心里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春意阑珊,天气还有些冷,从窗外吹进来的风让朴顺义颤了一下。朴顺义走近窗边,漫不经心地拉上帘子,目光定格在墙上的空调机上。他心里默算一下,这台挂机差不多用了十二年,现在锈迹斑斑成了摆设,既不制冷,更不制热,白白耗电。治安大队几乎每天都在捞钱,每年都捞不少的钱。可是,这些钱大都拿来上交,用于夯实公安工作的基础,兄弟们的办公条件长期得不到改善。朴顺义找到话题:“‘迟哥,今年哪怕手头再紧,你办公室这台老掉牙的空调也要换掉。”

“无所谓,我们享受着组织的温暖,早就习惯了。”“迟哥”话藏机锋,牢骚又来了。

朴顺义马上转移话题:“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摆平受伤男子和家属的。”

“迟哥”说:“我用两招收拾他们。先让组上兄弟查伤者的老底。他娘的,这家伙居然还是一个山区乡的乡长。近两年,光我们治安大队就抓过他三次嫖娼,每次都是乡里的财政所长带钱取人,他的屁股很不干净。”

按照“迟哥”的说法,翻出案底后,他直接到医院找到那男子,将复印的历次口供材料出示给他看,然后谈条件,要么“迟哥”把材料交纪委,要么乡长劝亲属让步。男子的仕途一片阳光,据说乡里书记年底另有任用,位子都给他腾了出来。他不想在这节骨眼上鸡飞蛋打,只好忍气吞声打电话劝老婆放弃诉求。

“迟哥”最后发一句感叹:“这人啊,就怕有软肋。不管他内心多么强大,一旦有尾巴让别人揪住,他就什么都不是。”

或许,“迟哥”的议论只是随感而发,可在朴顺义听来,句句都像警钟长鸣,而且指向明确,意味深长。

“你这搞法有点下流。”朴顺义装作没听懂,他对“迟哥”提出批评。

“我这叫用流氓手段对付流氓。”

“可是,他老婆会轻易答应?”朴顺义有疑问。

“她当然有条件。”“迟哥”做出个数钱的动作:“最终还是毛爷爷面子大,他老人家一正压万邪。”

原来,“迟哥”的第二招是打电话把刘二宝叫来。酒后滋事者都是他的人,他摆不脱干系。从骨子里说,刘二宝未必鸟他“迟哥”。可是,“迟哥”的表姐夫是姜副县长,刘二宝不看僧面看佛面,只好按要求出血买平安。

朴顺义叹一声:“‘迟哥,这是我的家丑。朴强这次侥幸过关,多亏你暗中相助,要不是你有几把刷子,还不知会闹出什么结果。”

“迟哥”说:“朴队长,你别把事情想得太悲观,这次打人,朴强并没动手。”

“怎么可能呢?”朴顺义诧异地看着“迟哥”,说:“钱大队长当时就在电话里把现场情况对我说了,材料我也看过,用不着你遮掩,我有承受力。”

“准确地说,是我没让朴强动手。”“迟哥”狡黠地笑笑,拿出屉子内的卷宗,晃晃说:“我都准备好了。就凭这个,法制办批不了朴强的拘留。”

朴顺义从“迟哥”手里接过案卷,飞快地翻动纸页。他看到了老板娘和保安的证人证言。在笔录中,现场目击者几乎同时指证,那名男子是在与“和尚”打斗时不小心自伤,朴强不仅没动手,甚至还冲上去对“和尚”实施劝阻。否则,事情的严重程度可能远比现在糟糕……与此对应的是朴强和“和尚”的口供完全翻盘,“和尚”一个人把事情兜下,朴强几乎成了见义勇为的英雄。

这本案卷与朴顺义先前看到的大相径庭,很明显,这是“迟哥”与歌舞厅老板娘串通一气,形成的假材料。有了它,这案子谁也别想翻过来——“迟哥”徇私舞弊,胆子也太张狂了!

朴顺义摇着头说:“‘迟哥,你那点小动作忽悠得了别人,但瞒不过我。上面如果真要追问下来,你想过后果没有?”

“放心吧,这件事你不用担心,我不说出去,谁的嘴巴都会闭紧。”

朴顺义释然一笑:“有件事我要拜托兄弟。”

在“迟哥”印象中,朴顺义似乎还从没这样低调过。他等着朴顺义把话说完。

“朴强那小子不争气,我的话现在对他不管用。他现在是你管的人,拜托你多替老兄操点心。”朴顺义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出不起事啊。”

“迟哥”的表情有些复杂。这一年多来,朴强和刘二宝、“和尚”他们打得火热。这孩子年轻,头脑单纯,不属那种是非分明,而且自控能力很强的人。这一点,“迟哥”已经看出某些端倪。作为父亲,朴顺义对儿子的忧虑一点也不多余。可是,他能告诉朴顺义什么?他说:“放心吧,不管别人挖多大的坑,我不会睁着眼睛让朴强往坑内跳。”

朴顺义说:“你要给我承诺。”

“迟哥”说:“我担保!”

朴顺义还想借这个话题向“迟哥”探听一点什么,他的电话响了。大队长钱亮在电话里说:“朴队,马上到姜副县长办公室来一趟。”

朴顺义心里一怔,下意识地问:“马上?很急吗?”

钱亮说:“我们都在这儿等着你呢。”

语气低沉,朴顺义感觉肯定出了什么事情。

钱亮和老曾进了姜副县长办公室,姜副县长首先问钱亮:“知道为什么叫你来?”

钱亮摇头:“我不知道。”

姜副县长嗔怪道:“关上门就我们内部几个人,你就别装了。”

钱亮说:“我是真不知道,谁借我熊心豹胆我也不敢欺骗领导。”

姜副县长强调说:“我知道在治安大队,你一向最看好朴顺义。客观地讲,他这个人干工作的确有一套,但是——”姜副县长指指楼下办公室,继续道:“人家就蹲在信访局不走,非得要一个结果,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要掂量出事情的轻重。”

姜副县长的意思很明了,朴顺义敢冒充局领导,钱亮一定知情,他们之间为达到什么目的肯定有商量——这对钱亮很冤枉。

“姜县长,您这话把我说糊涂了。”钱亮申辩说:“我和朴顺义私交是好,但在原则问题上,我还是有底线的。听您刚才的意思,好像我在包庇他?”

“我并没说你包庇谁。”姜副县长朝老曾努努嘴:“那好吧,让老曾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到信访局看见河南女人的第一眼,老曾心里就开始打鼓。他后悔不该开玩笑把朴顺义说成什么局领导,逼他端着架子作那些所谓的“指示”。朴顺义也真是让鬼摸了头,平时想找战友叙个旧枪都打不到他,昨天偏偏不请自来,来了也罢,居然还瞎嚷嚷说在哪儿见过女人的儿子,他这不是没事找事嘛。他到底见没见过?世上面相差不多的人多如牛毛,他能保证不会看走眼?再说了,朴顺义当时并没肯定地说他在何时何地见过照片上的人,那完全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自说自话,女人怎么能当真?所以,老曾的大脑飞速旋转,他果断决定否认这件事,打死不认账。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举证会使朴顺义和治安大队陷入被动,河南女人更会揪住不放。

老曾绕开朴顺义,把上午接待河南女人的过程避重就轻地说了一遍。

姜副县长听得眉头上的皱纹直往上飘,好像要飞出去一样。他呷了一口茶:“说完了?”

老曾点点头。

“哎,我问你。”姜副县长性子有点急,他指着老曾:“你在接待信访人时,朴顺义进你办公室,冒充局领导,还作过几点指示,有这回事?”

老曾心里顿时垮了。可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咳一声,正了正身子,故作轻松地回姜副县长:“当时,老朴正好进来,我为了敷衍信访人,拉老战友帮着站站台,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开个玩笑,我们平时开玩笑开惯了。”

姜副县长在烟灰缸里狠狠地掐灭烟头,然后说:“老曾啊老曾,不是我要说你们,你和朴顺义两人年纪加起来也有百多岁了,还玩这种小孩过家家的游戏,你说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呢?”

老曾脑袋低下去,无言以对。

姜副县长进一步点中要害:“我问你,朴顺义说他见过照片上的人没?”

果然来了——这才是关键命题。

老曾倒打一耙:“谁说的?我没听他说过。”

太蹊跷!老曾感到奇怪,河南女人是怎么弄清朴顺义的真实身份,并直接把状告到信访局来的?

办公室内出现短暂宁静。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到老曾身上。老曾伸手去摸烟,结果空手而返——临时走得急,烟盒丢在办公室,没带身上。

老曾的慌乱让钱亮看得透彻,他掏一只烟甩过去,自证清白地说:“老曾,有啥说啥,你不要有顾虑。”

老曾摊开双手,挺挺胸脯说:“我有什么好顾虑的?我光明磊落。”

姜副县长见问不出名堂,朝钱亮摆摆手,指示:“给朴顺义打电话,让他马上过来——有点邪门了。”

在等待朴顺义的时间里,钱亮和老曾从姜副县长嘴里知道了河南女人是怎么盯上朴顺义的。原来,朴顺义在信访接待室配合老曾演完双簧后刚离开,河南女人就假装上厕所跟到电梯口。她发现电梯上行到三楼停住,随后也上了三楼。三楼是治安大队的办公楼层,过道墙壁上挂着考勤牌,上面照片与姓名对号入座,一目了然,朴顺义一个小小副大队长冒充局领导欺骗信访人的事情暴露无遗。

钱亮听了,打趣道:“这个女人,可以调到公安局干警察。”

姜副县长趁机敲打他和老曾说:“现在,老百姓的法律意识都上来了,我们干工作出不得半点纰漏。这是教训。”说完,姜副县长看看时间,催促钱亮:“朴顺义是怎么搞的?问问,这作风!”

姜副县长的话提醒了老曾,他估摸着朴顺义快到了,便捂着肚子,苦着一张脸起身如厕。

姜副县长的办公室在东头,楼层厕所在西头。朴顺义过来必须经过厕所旁边的楼梯,老曾是要打他的狙击。现在,他俩成了一根藤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老曾唯恐朴顺义心里没底,一头雾水撞进来把话说烂,到时不好收场。朴顺义刚刚踏进楼道,就被守候在厕所门口的老曾一把扯进去。时间紧迫,分秒必争,老曾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讲了。然后,他让朴顺义继续留在厕所待上三五分钟,别把戏演砸。

老曾重新坐到姜副县长办公室不到两分钟,朴顺义敲门进来。

坐定后,姜副县长直接向朴顺义开炮,劈头盖脸砸出一连串问题。从问话的语速和方式分析,他是不想给朴顺义留回旋余地,让他编造谎言。很可惜,领导慢了半拍,老曾已经和他串通好了。

“朴队长,你昨天去过信访接待室?”

“去过。”

“你在三楼办公,去那儿干什么?”

朴顺义瞟了钱亮一眼:“当时,治安大队正办案子,我需要回避一下,下楼后没什么去处,随便溜达就去了老曾办公室。”

“接着讲。”

“老曾没汇报吗?他为了早点打发信访人,随口说我是管信访的局领导,然后,我俩就一唱一和开了个玩笑,我们也没别的意思,只想早点把河南女人打发走。”

这和老曾的说法对上,姜副县长绷紧的脸放松许多,但他的攻击没有停止。

“你看过女人提供的照片?”

“嗯。”朴顺义把一口茶水吞进肚内。

“你见过照片上的人?”

“没见过。”

姜副县长正色道:“可是,有人听你亲口说你见过。”

“谁呀?”朴顺义故意指着老曾:“你听见的?”

老曾说:“我没听见,那个女人说她听见了。”

“我就说呢,这不诬陷人嘛!”

办公室内再次复制出那种毫无意义的宁静。

片刻之后,姜副县长追问一句:“请朴队长明确告诉我,你是否见过照片上的那个人。”

朴顺义的回答留有余地:“姜副县长,干我们这行的,关注过太多的人,单从照片上看,每个人都似曾相识,这或许出自警察多疑的职业敏感。再说,我现在年纪偏大,记性大不如前,见过的人转过背去就忘掉,指望自己的记忆力真是见鬼了。”

朴顺义的话逻辑缜密,姜副县长挑不出瑕疵。

“很好!”姜副县长说:“既然朴队长和老曾一个没乱说,一个没听说,那就说明信访人有意胡搅蛮缠。这种事情过去不是没发生过,不足为奇。我们应该尊重事实,同时也要相信你们两位受党和政府教育培养多年,起码的觉悟和良知还是有的。”

朴顺义堵在心里的石头砰然落地,他迎着姜副县长的脸回应他一个感恩的表情。

“当然,其中的教训是有的。”姜副县长以一个领导者长期形成的辩证法则,一分为二地剖析这件事情:“我们应该从中吸取怎样的教训呢?那就是俗话常说的祸从口出。面对信访人,我们时刻都要对自己的身份有清楚的定位,我们是在代表党和政府、代表法律说话,而不是随便跟人家吹牛聊天,千万不能把信访工作当儿戏,尤其面对极个别缠访群众更要谨小慎微,不可信口开河。老曾——”姜副县长开始点将了:“在当今错综复杂的社会矛盾面前,你这份工作太重要,肩上的责任不轻啊!”

平心而论,老曾一直认为,一个单位的信访工作都是应付性的,无非是给单位擦擦屁股,和信访人打打嘴巴仗。他还从没听人像姜副县长这样把信访工作上升到政治高度和理论深度。姜副县长这番话不仅让老曾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的感觉,他甚至为自己和朴顺义刚才合伙欺骗领导的行为感到自责和不安。他进而想,是不是散会后找朴顺义谈谈,看他那里是否真有什么线索,能帮河南女人找到儿子?

钱亮好像猜出老曾的心思,接过姜副县长的话头:“刚才听了领导指示,我深受启发。我想,领导这番话不仅对信访工作大有裨益,对我们治安大队的工作同样具有指导意义。”

姜副县长很满意。他微微颔首:“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各位,人家现在一口咬定她儿子就在我们辖区失踪,而且不管你朴队长说没说过,她就认定你见过她儿子。我想,这件事情不管是真是假都要给人家一个说法。一个女人,千里迢迢赶来寻找患精神分裂症的亲人不容易,将心比心,我们都要正确面对。”

“这样吧。”姜副县长一贯雷厉风行,他提出具体方案:“朴队长和老曾回单位后,迅速写一份情况说明,这件事情由我负责协调,做好信访人的工作,尽可能让人家满意回去。”

一干人走出姜副县长办公室。领头的朴顺义闹笑话,他居然走反了方向。钱亮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冒失样子,问:“怎么的?找不着北啦。”

朴顺义编造说:“昨夜打麻将睡迟了,到现在脑壳还晕乎乎的。”

钱亮知道朴顺义从来不打麻将,揶揄道:“骗鬼去!我看你是在床上打嫂子那副麻将过了头吧。”

钱亮的戏谑引发大家嗤笑。

朴顺义和老曾都上了钱亮的车。钱亮转动脖子见周边无人,把车窗玻璃摇上来,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他不急于发车,嘘出一口气,无厘头来一句:“好险啦!你俩这事闹的。”

朴顺义从大队长的话里听出弦外之音,老曾却还傻不拉叽地问:“钱大队什么意思?”

钱亮扭过头,冲老曾说:“你上的什么厕所?手都不冲一下就回来,演技也太差了,你当姜副县长二百五呀。”

老曾想要解释什么,被朴顺义碰了一下。钱亮已经拧开点火钥匙,警车轰着油门,呼啦一阵风飙出政府大院。

现在,朴顺义心里揣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属于他和燕山煤矿,准确地说,很大程度上属于他和儿子朴强。

作为一名职业警察,朴顺义深信自己和老曾在信访局对姜副县长说的那些话压根经不住推敲,尤其是自己后来把责任推给记忆力衰退,理由更显牵强。姜副县长不是傻瓜,要不然他坐不到副县长位置上去。记得姜副县长曾经在公安局一次纪律作风整顿大会上说过这样的话:“不要以为天底下只有自己最聪明,把人家当成二百五。这里有一个辩证法,我希望大家都记住,当你低估别人的时候,首先就小瞧了自己!”朴顺义对号入座,感觉姜副县长那番话就像一个预言,是针对自己说的。他和老曾的拙劣表演,一定让姜副县长识破了。姜副县长之所以看破不说破,可能是因为他还没有足够的证据,抑或说还没到非说破不可的时候。在领导者的决策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往往是一个优先选项。朴顺义和老曾两人既然一口咬定与河南女人的儿子无关,姜副县长当然省心了。但你想想,一个河南女人,风尘仆仆远道而来,她哪儿都不去,偏偏就盯住这里,人家是吃饱了撑的?一个连话都说不顺溜的农妇,凭什么要编造谎言嫁祸朴顺义?她怎么就不直接黏上老曾呢?这些疑问的背后其实只有一个简单的答案:河南女人没说假话,朴顺义一定见过她儿子!朴顺义和老曾的那点鬼把戏诓骗别人可以,但政法圈子内人人精得像猴,谁都心明眼亮,就连旁观者钱亮都轻而易举看出破绽来了,更何况姜副县长?想到这一层,朴顺义感觉后背冷飕飕的。他好像把自己脱光了衣服,站在一堵玻璃墙里边,表面是隔开了人们的视线,实际上自己那点阴私纤毫毕现,让人家一览无余。朴顺义坚定地认为,姜副县长之所以揣着明白装糊涂,暂不追究自己和老曾,是因为两人都守口如瓶,一口咬定没见过失踪者,这和领导的期待达成默契,让一件头痛的信访迎刃而解——谁能保证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母亲没有同样的病史?可是,朴顺义有着另一个考量,那个缺少半截耳垂的男人千真万确在燕山煤矿出现过,而且就落在儿子朴强手里。这个人现在是否还在矿上?如果失踪者哪天突然冒出来揭开真相,朴顺义怎能自圆其说?想来想去,朴顺义觉得自己的当务之急是马上去一趟燕山煤矿,通过儿子查查“半截耳垂”的下落。只有这样,他心里才踏实。

朴顺义本想把儿子叫回来,有话在家里说。这个想法马上被自己否定,理由很简单,老婆的心脏一直不好,她受不起刺激。这件事情已经把父子俩牵连进去,犯不着还要搭上一个心脏病患者。相反,到了燕山煤矿,朴顺义就没啥好顾忌了。如果“半截耳垂”出问题,他刘二宝难辞其咎。

朴顺义去燕山煤矿,是从信访局回来的第二天大清早。他没给任何人打招呼,采取突然袭击。当他把警车停在院坪里走向“燕山煤矿治安队”时,朴强正蹲在办公室门口阶沿上埋头刷牙。他朝牙刷上噗出最后一口水,抬头发现站在身边的父亲,笑得有点惊悚:“昨晚上加班巡逻,起迟了。”

这样的解释似乎显得多余。朴顺义没答话,他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带着莫名其妙的疑问——朴强头发散开,脸上写满疲沓,裤脚边沾有尚未脱尽的黄泥。

“爸,你来干什么?事先也不通知一声。”

或许,朴强对自己酒后大闹歌舞厅的事心有余悸,认为父亲是要秋后算账而紧张吧。朴顺义看看手机时间,已经九点多钟。他进屋坐下,直截了当地说:“我要见一个人。”

朴强心虚地说:“刘矿长一早下山了。”

朴顺义说:“我要见的人不是他,是那个河南矿工。”

“河南矿工?”朴强假装努力回忆了一下,然后笃定地说:“我们这儿哪来的河南矿工?爸,你记错了吧?”

朴顺义提醒儿子:“去年我来过一次。当时,你正在训人家,你说他在井下乱说话。”

朴强说:“我想不起来,去年的事,太久了。”

“我帮你回忆一下,他的左边耳垂缺了半截。你到底是记性差还是在故意隐瞒什么事情?”

朴强脸上闪过一丝阴郁:“哦,你是说那个精神病啊。”瞬间,他脸上换成释然的表情:“他辞工离开煤矿了。”

“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要问刘矿长。”

“用不着问他。”朴顺义进逼道:“这件事我不想惊动别人,你去财务那里查一下账,看看他最后领工资是什么时间,快去快回。”

朴强迟疑着没起身,他磨蹭一阵说:“实话告诉你,他只干两个月,连试用期都没满就发病走了,查不到账。”

朴顺义盯着儿子:“朴强,你把眼睛看着我说话,不要躲闪回避。”

朴强的目光再不敢游移:“爸,你这是什么意思?好像审犯人。”

朴顺义说:“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刚才撒了谎,为什么?”

朴强说:“我没撒谎。我只负责矿上治安,矿工不归我管,有话你直接去问刘矿长。”

最后这句话倒让朴顺义稍许宽心和认同。儿子说得对,河南矿工就算在煤矿干过,又关治安队长多大事呢?天塌下来应该由刘二宝顶着。可是,朴强无论如何不能在煤矿干下去了,从歌舞厅滋事到“半截耳垂”情况不明,朴顺义越来越强烈地感到儿子正在滑向某个未知的深渊。朴顺义干警察,过手的案例太多,直觉和经验也让他充分自信,许多人最后落到不堪收拾的结局,反观他的成长经历,其实早有征象,只是没人及时提醒,放任自流最终才酿成悲剧。朴强不能重蹈这样的覆辙!朴顺义切换话题:“你要有思想准备,好好干完这一年,年底结账走人。”

朴强倔劲上来:“凭什么,我干得好好的!”

朴顺义说:“好不好我比你更清楚,这事没得商量。”

“我哪儿也不去,燕山煤矿存在一天,我就干到底。”

朴顺义心想,你要是真能平安无事地干到底,我倒不用操心了!看来,现在讨论这件事情不合适,朴顺义决定下山。

离开之前,他特别叮嘱儿子,关于他来煤矿查问河南矿工的事,对任何人只字不要提,尤其是对刘矿长。

“为什么呢?”

朴顺义不耐烦了:“没有为什么,你嘴巴闭紧,把这件事情烂在肚子里,不管谁问你,就按刚才的话说。”

说完这话,连朴顺义自己都感到莫名的觳觫。他是要给儿子传递什么不祥的信息呢?说出这样的话,儿子会怎样看待自己的警察父亲?

朴强反倒显得平静,他用两字回答父亲:“我懂!”

儿子到底懂什么?他究竟懂得了多少?我懂,这样的回答里包含了怎样深刻的意涵?

朴顺义走出儿子办公室,他脚步沉重,落满煤灰的路面上留下一串凹陷的鞋印。

回县城途中,朴顺义居然碰到了刘二宝的车。会车时,刘二宝把车停在路边,主动下来打招呼:“朴大队长难得上山一次,不吃饭就走,瞧不起兄弟啊。”

朴顺义说:“我就是看看朴强。不是刚出了点事吗,我怕他背包袱,做做他的思想工作。”

刘二宝笑得像弥勒:“难得朴队长对我们矿上一片关心,年轻人哪有不出点差错的?朴强干工作不错,你尽可放心。我刚才在姜县长面前还表扬这孩子呢。”

朴顺义顺便探他的口风:“我说刘矿长为什么这么早下山,原来是姜县长有召见啊。”

刘二宝明白自己说漏了嘴,马上解释:“我一个挖煤的,谈得上什么召见?也是正巧遇到,嘿嘿,就随便聊几句。”

分手上路后,朴顺义琢磨着,刘二宝一定是被姜副县长叫去的,那么,一大早叫他下山干什么?刘二宝会把朴强醉酒闹事告诉给姜副县长?姜副县长会把自己和老曾演的那出戏说给刘二宝?

妈的,太多疑问了!

求见姜副县长之前,朴顺义已经见过两人。可是,他没有找到自己需要的出口。

太沉重了!从燕山煤矿回来,朴顺义的心理压力又加重了一层。朴强没有否认“半截耳垂”在燕山煤矿的出现,他同时也默认了那人的失踪,只不过最后把责任推给了矿长刘二宝。那么,问题就变得复杂起来,甚至有些严重。

据说,河南女人并没离开本县。信访局的人给她做工作,希望她去别处找找,不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女人很固执,她说,儿子既然不在,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早就想死了,只是没找着树,现在终于找到这棵树,她不在这里吊死还能去哪儿?

周末的上午,老婆买菜回来,气色很不好。朴顺义还没来得及问一句,老婆从菜袋子内掏出一个纸团“啪”地砸在他脸上。展开的纸团上揭露着朴顺义和老曾瞒天过海欺骗信访人的“罪行”,这显然是河南女人的杰作。从上面沾满的糨糊分析,县城各处的墙面上都应该留有这样的单子。

“朴顺义,想不到你一夜成名了。”老婆说完这句挖苦的话,就急忙捂住胸口,手脚哆嗦着找救心丸吞服,然后倒在床上休息。

几乎就在同时,各路类似信息接踵而至。电话里,钱亮的话不无戏谑:“朴队长,你是大器晚成啊!”

朴顺义需要找人倾诉,在倾诉中释放心中的积郁。当然,这是有前提的,倾诉的对象一定是已经知道朴顺义心里的秘密,而且愿意替他保守秘密的人。斟酌半天,合适的人选只有三个:老婆、老曾和钱亮。老婆是最放心的人,却是朴顺义最先排除的人。女人的见识不足以担此大任,老婆的心理承受力就算了,朴顺义也不想让她多操心。一个家庭,还嫌不够乱吗?钱亮似乎也不大合适,他显然已经识破了朴顺义和老曾的小伎俩。从信访局出来,他在车上就做了点到为止的暗示。朴顺义对这个合作多年的直接上司是信任的,他坚信钱亮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出卖自己。但是,往往在上下级之间,心照不宣是一种游戏规则,也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境界,有些事情心知肚明的状态最好。

想来想去,朴顺义只有去找老战友聊聊。

无聊的下午,老曾办公室正好安静,朴顺义瞅准时机贼一样溜进去,掩上门,撂出一句话:“老曾,你把我害了。”

老曾张大着嘴,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还击朴顺义:“你放明白点,我才是受害者呢。”

“你不把我说成局领导,我会出那种洋相吗?”

老曾也不示弱:“你不半路上杀出来,还说什么见过照片上的人,人家会跑到信访局告状吗?真扯淡!”

口水战告一段落,朴顺义转到正题上:“好了好了,我来不是和你吵架的,你帮着出出主意,怎么把火灭下去。”

“不是灭下去了吗?人家姜副县长最后没追究了。”

“你这个人啦,干工作几十年还是没长进。”朴顺义说:“姜副县长那句话‘一个不乱说,一个没听说啥意思?你以为人家口误?他是在拐着弯地揭露我们!”

老曾吓一跳:“可是,事情不都过去了嘛,领导并没说要对我们怎样,你庸人自扰。”

“问题是河南女人会罢休吗?她不仅没离开,还小字报满天飞,我俩都成明星了!”

老曾怔了片刻,突然冒出一个问题:“老朴,你是不是真见过她儿子?回想起来没有?”

“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想翻案啊。”

“你要是在哪儿见过,我们顺着线索查找一下,找着没找着不都有交代吗?”

朴顺义铜铜铁铁地说:“我哪见过?那天是真看花眼了,眼睛该死。”

老曾说:“怎么怪上眼睛了?你应该掌嘴才对,看错不必说错,我看啦,人家出口成章,你是出口成祸。”

“跟你这种人说话没劲。”朴顺义气冲冲地走出信访接待室。

他没去别处,而是直接上三楼,见钱亮办公室开着灯,就犹犹豫豫地敲开门。

钱亮招呼朴顺义坐下:“有事?”

朴顺义结巴说:“没、没事。”

钱亮直视着朴顺义:“你有事,别瞒我。”

“不知道你怎么看。”朴顺义的语意很跳跃。

钱亮像一位哲人:“当一个人面临抉择时,他必须忠于自己的内心世界,要体现出坚定的意志。”

“我怕有麻烦。”朴顺义神情沮丧。

“你已经有麻烦了。”钱亮说话的同时在写一张字条,然后撕下来:“但是,别人帮不了你。我不是老曾,老曾帮你也是白帮,他只会帮倒忙。”

朴顺义告退时,钱亮把纸条递给他,上面一行字:“狗掀门帘子——”

这个破折号后面的意思,朴顺义知道。钱亮是在给他在支招,让他管好自己的嘴。

朴顺义收好纸条,说了声“谢谢”。

钱亮说:“不用谢,我什么都没说。”

朴顺义说:“我从来就没给你说过什么。”

两个人打哑谜似的,有点意思。

单独面见姜副县长,朴顺义还是第一次。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也是迫不得已。当办公室门打开的那一瞬,朴顺义鼓足的勇气好像遭遇针刺,他整个人都泄了。

姜副县长起身给朴顺义沏茶,朴顺义上前抢水杯,要自己来。姜副县长说:“到了我这里,你就是客人,不要拘那些礼节,坐吧。”

姜副县长的和蔼让朴顺义显得更不自在。

“专门来,是有什么好事吧?”姜副县长把水杯放在茶几上:“机会蛮好,本来有个会约在上午开,临时推迟,要不……”

朴顺义嗫嚅道:“姜县长,那件事情我想来想去,一定要给您汇报一下。”

姜副县长故作讶异:“哪件事情?”

“就是……”

姜副县长挥挥手:“那件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不要再提它。”

“不是。”朴顺义有点着急:“那天,我没说真话,我和老曾欺骗了领导。”

“朴队长,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朴顺义看出来,姜副县长是在装糊涂。他反而真糊涂了:“您相信我和老曾说的话?”

“哎呀,朴队长,原来你是说那事。”姜副县长恍然大悟似的:“在河南女人和你们之间,你说我该信谁呢?难道我连身边的同志不信任,反而去相信外人?”

“可是——”

姜副县长没再给朴顺义说话的机会,他语焉不详地说:“干我们这项工作,有时候不能太较真,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处理不仅是一种工作方法,也是一种生活智慧。”

朴顺义品味着姜副县长的话,他不知道该怎么结束这场面谈。他感到很失败,他的失败不在于自己说出的谎言,而在于连揭开谎言还原真相的机会都没有。不知为什么,身边所有的人都在竭力维护着他的谎言,作为弥天大谎的制造者,他深陷谎言带给自己的困惑之中,不能自拔,无力超脱。

就在朴顺义求见姜副县长的第三天,“半截耳垂”的尸体被意外发现。

天快黑了,一个农民去燕山煤矿附近的山沟里收牛,听见水沟边的蒺藜丛中有狺狺吠吠的叫声,走拢去发现几只野狗正争抢一具男尸,便斥退狗群报警。

刑侦大队侦技人员赶到水沟边对现场和尸体进行勘验。很明显,新鲜的黄土被扒开不久,尸体是被人转移至此后草草掩埋的,这里只是第二现场或者第三现场。由于气温不高,加上水沟边空气潮湿,土壤湿润,尸体腐烂程度不太严重,给尸检工作创造了良好条件。结果表明,死者头颅严重损害,系受到外力机械性重击后窒息死亡,死亡时间应在十天前后。另外,死者脸上和衣服上黏糊着黑不溜秋的煤泥,说明他的死和煤矿存在某种因果联系。死者的身份很快得到确认——刑侦大队早就留有由公安局信访室转去的协查照片,上面还留下了河南女人的手机号码。照片上的“半截耳垂”与尸体对号入座——电话打过去,河南女人果然没有离开县城,她在城西一条偏僻巷子的某早餐店刷盘子洗碗,白天干活,晚上悄悄溜出去到处张贴寻人启事和检举朴顺义的传单……

通过调查走访,抛尸现场附近的村民谁都没见过“半截耳垂”。于是,侦查人员把目光聚焦到燕山煤矿,煤矿成为侦查工作的重点。鉴于该矿系全县最大的私营企业,矿长刘二宝又是市、县两级政协委员,公安机关行事谨慎,前期侦查工作一直潜水作业。姜副县长亲自调度侦破工作,在专案组会议上,他的话铿锵有力:“我们县连续多年没发命案,好的社会治安环境来之不易,值得珍惜。所以,大家肩上的责任重大。我们一定要务实工作,尽快侦破此案,给受害者及其家属一个满意的交代。同时,我们也要严格依法办事,注意工作方法,千万不能急功近利,为破案而破案,造成新的社会矛盾和问题。”

有个人坐不住了。

“半截耳垂”尸体被发现的当天,朴顺义正好在外地出差,三天后回来才听闻消息——前期侦查工作内紧外松,公安局内部除了办案人员,对一个外地人的命案谁都不感兴趣,因而信息不畅。

朴顺义听到消息,脑袋嗡地一下放大好几倍,眼前金星舞动,向不同的方向飞散……这个虚幻世界呈现的时间不长,倏忽间变得黑暗起来。朴顺义整个人顿觉轻如片羽,就像坐在一片浮云之上随风飘逝,坠入无底的黑洞……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趴在办公桌上。在刚刚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他没有任何意识,是自己大半生中感觉最轻松的时光,可惜这样的时光太过短暂。当神志清醒,思维归于理性之后,朴顺义脑子里呈现出一个绝望的现实:悲剧在预料中已然发生,儿子完了!作为一名职业警察,朴顺义对这起案件最终的发展走势有着清楚的预判。日月昭昭,乾坤朗朗,神圣的法律岂容亵渎!不管遇到多少困难和阻力,过不了过久,案件定然真相大白。刑侦大队那帮兄弟们都不是吃干饭的,这一点,朴顺义深信不疑。他同时知道,朴强一定涉案其中,而且刘二宝和“和尚”利用朴强头脑简单,不知会让他扮演什么重要角色。

摆在朴顺义面前的只剩一条路,带儿子投案自首,趁着侦查工作还在秘密进行,主动自首的行为能为儿子从轻判决抢分。作为父亲,朴顺义唯一能替儿子所做的工作就是亲手将他抓回来。

当天夜晚,朴顺义通宵未眠。第二天上班后,他叫上“迟哥”跟他一块开车去燕山煤矿。上车之前,朴顺义说:“带副铐子。”

“迟哥”很诧异:“有抓捕任务?”

朴顺义点着头:“去把朴强带回来,交给刑侦大队。”

“迟哥”瞪大眼睛:“你神经啊?”

朴顺义很不耐烦:“叫你干就干,哪来那么多废话!”

燕山煤矿附近发现不明尸体,刑侦大队全体上案,“迟哥”不仅知情,况且,他还掌握着至关重要的内幕信息。但是,怎么说也轮不到做父亲的亲自上啊?“迟哥”开始抗命了:“朴队长,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你让我干别的我没二话,但要我去抓朴强,我下不去手!”

“燕山煤矿由你联系,你有职责,你不干谁干?”朴顺义无力地拍着“迟哥”的肩膀:“你现在抓他是在帮他,迟了就来不及了,明白吗?”

看来,朴顺义这回是下了死决心,“迟哥”从他红肿的眼睛里看到了义无反顾的决绝。“迟哥”想,如果不是有所顾忌,自己早就应该建议朴顺义这样做。

可是,他们的动作慢了半拍。就在他俩赶到燕山煤矿之前五小时,也就是当天凌晨四点多钟,专案组果断收网,刘二宝、“和尚”和朴强等涉案人员一网打尽。昔日火热的生产场景不复存在,偌大的燕山煤矿出现前所未有的败象。所有工人都没有下井作业,他们像一群失去主帅后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散兵游勇,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见朴顺义和“迟哥”的警车开进来,空洞的眼神里充满好奇。煤场上留下杂乱的车辙和脚印,让人联想起这里刚刚发生过的一场完美抓捕。一只老鸹歇在煤场旁边那棵高大的枫树顶上,呱呱呱地凄厉叫,回声在山谷飘荡。朴顺义像一堆烂泥委顿下去,“迟哥”眼疾手快,好不容易把他扶进车内。

快到县城的时候,“迟哥”听到了朴顺义有气无力地吩咐:“直接开到县政府,我们去见姜副县长。”

“迟哥”知道朴顺义是要拉上自己去向姜副县长表明,他是有意要将朴强抓回来投案自首的,他不是走过场,而是动真格,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朴顺义不糊涂。这一点,“迟哥”可以作证,他们随身携带的手铐可以作证!

姜副县长心情沉重地接待两名警察。很显然,案情进展一直在他掌控之中。他高调地叹息一声:“朴队长,我知道你很痛心,我们也都感到很被动。朴强肯定是有问题的,具体情况还在讯问之中。这件事情很敏感,严重程度可能超出我们的想象,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姜县长,上次我来向您单独汇报,本想把我所知道的情况说清楚,可是……”

不等朴顺义把话说完,姜副县长打断他说:“朴队长,你不提上次,我还不想批评你。有些情况你其实是知情的,为什么不早说,你一开始把事情说清楚,主动权掌握在我们手里,处理起来哪有现在被动嘛!你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朴顺义真恨不得一耳光掴过去。他清楚记得,当时自己几次都想把照片上“半截耳垂”的真相说出来,可是每次话到临头都被姜副县长生硬地堵回去,他明显是在有意怂恿下属守住一个秘密,不把真相说出来。现在倒好,当一切无可挽回时,他居然道貌岸然装正经,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什么嘴脸啊!

姜副县长或许看出朴顺义的情绪,谆谆告诫说:“朴队长,有些话你当初没抓住时机说出来,现在就不要说了。这里也没外人,我说句推心置腹的话,朴强已经和刘二宝他们陷了进去,我不想再搭上你,这中间的利害你自己清楚,不用我多说。”

想想,姜副县长的话并不无道理。这时候朴顺义再把当初在燕山煤矿见过“半截耳垂”的事实端出来,不仅于朴强无益,反而会惹祸上身。如果说,这件事情一开始还有回旋空间,那么到现在就只能守口如瓶了。

“当然,作为分管政法工作的直接责任人,对民警子女涉嫌犯罪,我不会坐视不管,这一点,请朴队长尽管放心。”姜副县长从班椅上走过来,语气里透着关怀和暖意:“等案情有了眉目后,我开会调度一下,尽最大可能为朴强减轻责任,他毕竟年轻,幼吾幼及人之幼啊。”

朴顺义感激涕零地退出来。整个见面时间很短,“迟哥”几次想插话都被姜副县长拦住。姜副县长的话说得很难听:“没你的事,少掺和好不好?你要管好自己的事。”这态度让朴顺义替“迟哥”感到寒心——外面传说的姜副县长、刘二宝和“迟哥”的“铁三角”关系其实虚了一条边。

刑事拘留、执行逮捕、移送起诉,案子进展顺利,三个月后到了法院,等待判决。

“半截耳垂”不是被人杀害的,而是死于井下,事故发生在河南女人到这里寻亲的前两天。新掘进的洞子来不及支撑,顶壁上的塌方直接将“半截耳垂”活活砸死。工友趴出“半截耳垂”的尸体背上来。刘二宝听到“汇报”后,借口要外出联系业务,授权治安队长朴强会同司机“和尚”全权处理。“半截耳垂”是在去年春上盗窃煤矿电缆时被朴强他们现场抓获的。当时,在“和尚”的撺掇下,朴强没有将盗贼交给公安局立案处理,而是让“半截耳垂”下井接受“劳动改造”。矿长刘二宝当场承诺,两个月“改造”期满后,“半截耳垂”如果表现不错可以享受矿工同等待遇。可是,当刘二宝他们得知“半截耳垂”系间歇性精神分裂症患者后,萌生一个罪恶的念头,令朴强的治安队严加看守,长期剥削他的劳动,直到井下矿难事故发生……

法院判决之前,姜副县长把朴顺义专门叫到办公室给他通气。事情已经明了,这不是一起简单的矿难事故,而是带着黑社会性质的非法拘禁致人死亡案件,受害者的人身自由长期受到限制,并且酿成严重后果。种种证据表明,在该案中,朴强系首犯,将受到重判。姜副县长说:“这已经超出我的职责权限,只能交由法律判决。朴队长,我无能为力,向你表示歉意。”

“我儿子怎么成了首犯?燕山煤矿是他刘二宝的,出了事他应该挑大头。”朴顺义对法院这样的定性不服,请求姜副县长从中斡旋。

姜副县长说:“该做的我都做了。刘二宝向法院出示了书证,证明让盗贼下井‘劳动改造的处理意见是朴强以‘燕山煤矿治安队的名义提出来的,刘二宝没有参与策划,他只是默认了这个结果,主观动机相对较轻。刘二宝还说,你曾在煤矿上亲眼见过受害者。”

朴顺义骂了一句娘,气愤地说:“这是什么逻辑!他刘二宝没参与策划,难道他就不能制止吗?受害者天天在他眼皮子底下窜来窜去,他视若无睹,我就见过一次,反倒有罪了?有人一直钻洞子干活,矿上却不发一分钱工资,他刘二宝瞎眼了吗?这些现象的背后难道没有动机?”

姜副县长说:“人家说了,受害者的那份工资让朴强领取了。”

“放他娘的狗屁!账上有朴强的签字没有?”

姜副县长反问朴顺义:“你儿子朴强是不是一直领两份工资?其中一份由保安公司发,还有一份在矿上拿?我问你,这笔钱哪来的?”

原来是这样啊,刘二宝这狗日的!

“我告诉你,朴强多领的那份工资就是受害者的,矿上并没有占受害者的便宜,这是刘二宝的说法。”姜副县长怒其不争地说:“朴队长,你当下的处境我很同情,这种时候我本来不应该批评你。我还听说朴强不是一次犯浑,他曾经在歌舞厅醉酒滋事,在学校读书时因为打高年级同学还受到过处分。看来,他的堕落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有一个量变的过程。我觉得作为父亲,你对儿子疏于管教,是不称职的;作为一名警察,你同样是失败的。”

“干脆把我也抓进去,一块枪毙吧!”说完这句话,朴顺义拂袖而去。

半年之后,法院作出一审判决:朴强犯非法拘禁罪,而且组织他人转移受害者尸体,情节特别恶劣,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和尚”伙同朴强作案,情节严重,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矿长刘二宝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期三年执行。判决结果宣布的当天,刘二宝走出监狱,重获自由。他脱掉囚服,依然回到燕山煤矿当他的山大王。

朴顺义请年休假,半个月后才上班。一天,“迟哥”神神秘秘地敲开他的办公室,问朴顺义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朴顺义说:“好歹把这一年干完,我就辞去这个副大队长,不再没日没夜卖命了,我也没脸再当这个副大队长。五年啊,我欠账太多。这五年时间,我得将心思花在儿子身上,把失去的父子亲情找补回来,让他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早点出来。”

“你就不能有点别的想法吗?”

“我还能想什么?把刘二宝杀了?”

“我不服这个判决。”“迟哥”说:“你应该提出上诉,争取中级法院二审改判。”

“改判?”朴顺义无奈地笑笑:“你说得多轻松啊,别说我没钱,就算有钱,我也送不出手。我的骨头太硬,当了大半辈子警察,腰板挺惯了,社会上的腐败虽然见得多,但要我参与进去,我丢不起警察两块脸。儿子让我已经对不住警察名声,再去为他的事落个行贿的罪名,我还配穿这身警服吗?”

“迟哥”从他的手包里掏出个小玩意儿:“你不必拿钱去贿赂人家,就凭这个翻案。”

接下来,“迟哥”关上门,并上好反锁,按下录音机的播放键。于是,朴顺义听到了一场心惊肉跳的谈话——

“老大,我们的煤矿不能垮啊。”

“我说不垮它就不会垮,你急什么?”

“可是,现在死了人……”

“开矿哪有不死人的?”

“问题是这个人一直被我们控制着,是非法的,不是说赔钱就了事。”

“当初,我不是建议你让那小子担着吗?落实没有?”

“那倒是落实了,白纸黑字还在我手里。”

“这就很好嘛!”录音里咳嗽一声,接着播放:“那是下面的人干的,你推给他,自己可以摆脱一些责任。”

“这样不好吧?太那个了。”

朴顺义欠起身子问“迟哥”:“怎么是你在说话?”

“迟哥”摆手:“听下去。”

磁带转动,滋滋有声:“有你什么事,别瞎掺和,他朴顺义什么时候把你当过兄弟?这件事不回避你,是看在我们亲戚份上,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对不起,我……”

马上有声音拦下“老大”的话:“‘迟哥不是外人,老大你放心。”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要不是我罩着,你‘迟哥都被清除出队好几回了。”

还是开始那个人的声音:“现在,最沾手的事情是死人怎么处理,我想请你出个点子。”

录音出现短暂停顿,然后出了“老大”的声音:“矿难事故让那小子全权处理,你给‘和尚授意一下。我想,这个时候,你应该出去走一走才对。”

“我明白老大的意思。只是还有一点疑问,将来万一问起来,我们矿上没给死者开工资,怎么说得过去?”

“不是有人替他领了吗?哪有干一份工作拿两份薪水的道理?这就是答案!”

……

关掉录音,朴顺义对这份资料的真实性提出质疑。“迟哥”解释说:“头天夜里,我和表姐夫几个人在他办公室打跑胡,战了一通宵。早上刚要上班,刘二宝来了。我这才知道煤矿死了人。当时我并不知道死者的背景,只是想,煤矿由我联系,说不定将来追究事故责任有我一份子,就悄悄用手机录下他们的谈话。”

朴顺义蓦然想起,自己那天从燕山煤矿回来时半途碰到刘二宝,原来事故已经发生,他是去找姜副县长讨主意了。而且,朴顺义还想起儿子朴强裤脚边留着的那些泥迹……

“你把这个录音放给我听是什么意思?不管怎么说,你们之间……”朴顺义把不言而喻的话掐掉。

“朴队长,你其实误会了。我在他们中间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你都听出来了,有时候我连一只狗都不如,他俩才是真正的利益攸关者。我曾亲口向你保证,不会让朴强跳进坑内,我要兑现自己的承诺。再说,做人总得有底线和良心,他们玩得太过了,任其下去,世上哪还有公道可言?我看不过去!”

“那么一审时,你为什么不把录音交给法院?”

“你当我是傻瓜啊。”“迟哥”说:“这里是他们的天下,表姐夫一手遮天说了算。到时候,救不出朴强不要紧,如果销毁录音,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尾 声

三个月过去,二审结果出来——二审也是终审。除了“和尚”维持原判外,刘二宝刚好和朴强倒过来。毫无疑问,促成终审改判的直接证据就是那个神秘的录音!只是在庭审过程中,关于录音的举证秘而不宣,据说上面打了招呼,目的是要给姜副县长留着后路。

刘二宝重新收监,被送往监狱服刑。而且,河南女人的附带民事诉讼部分亦有结果,由燕山煤矿作出赔偿,受害者家属拿到了八十万元。

这起案件也直接影响到姜副县长,上面给他谈话,要么自动辞去副县长职务,免得树大招风;要么配合组织调查,把问题说清楚,听凭处理。姜副县长还算明智,两害相权取其轻,最终选择提前休息,县城里很少再见到他的身影。

从看守所接回儿子的第二天晚上,朴顺义一家三口上门去向“迟哥”谢恩。门铃摁过很久没开,猫眼里也不见泄光,不知道“迟哥”疯哪儿去了。

第二天在单位听说,“迟哥”已经递了辞职报告,他连警察的身份都不要了,是“裸退”。朴顺义不信,找到管人事的局领导,消息得到证实。对“迟哥”的辞职,治安大队谁都表示不解,替他感到遗憾惋惜。大队长钱亮揭秘:“临走前,‘迟哥和我做过深谈。他说他不配当一名警察,唯有脱下警服才不愧对自己的良心。他还说,与某些人比起来,他能有这样的归宿已经相当满足,往后只想过普通人的平常日子。”

谁都听得出来,“迟哥”所说的某些人有所指摘。

正义已经得到伸张。即使见不到“迟哥”本人,朴顺义无论如何也要打电话劝劝这位仁兄,不要草率做出决定。此外,朴顺义还要向他感谢对儿子的再造之恩。可是,电话没有接通,一个甜甜的女声提示说:“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责编手记:

一面是上访群众殷殷期盼的目光、是对法律准绳的敬畏和尊崇,一面是身陷险境而浑然不觉的儿子,是官场潜规则的自我约束与上级领导的点拨提醒,要不要说出真相,主人公朴顺义陷入了情与理的两难。作者有着令人愿意倾听的叙事本领,在绵密朴拙的描写中,自有一种娓娓道来的真切感染力。小说通过对朴顺义的处境及行为逻辑的耐心讲述,入情入理地刻画了他取舍进退中的被动与无奈,展现了急速变化的社会现实、复杂微妙的职场生态中基层公务员的精神困境。

如果说主人公身上寄托了作者对严峻现实的理解,着墨不多的基层警察“迟哥”则承载了作者对人性中隐藏的美好的期许。他最后的“凡人壮举”成为小说幽暗底色中的一抹光亮,让人们在品尝苦涩的同时,仍有所相信与憧憬。

责任编辑 孙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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