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家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一直被学界视为解读人生的一部力作,它犹如一幅波澜起伏的时代画卷,不仅展示了当时纷繁踏至的社会境况,更深入地揭示了生活的意义。本文试图从语言学的角度,对《人生》的叙述方式来进行解读,以期得到一些独特的审美体验。
关键词:《人生》;语言学;言语;语言艺术
作者简介:张坤坤(1990-),男,河南商丘人,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6)-29-0-03
一、前言
提及作家路遥,大多数读者第一时间会想到《平凡的世界》,这部力透纸背的百万字长篇小说,不仅赢得了数以万计的读者的青睐,还得到了官方话语的认可,斩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但是,在路遥研究中,很多研究者钟爱的却是其中篇小说《人生》,这似乎已经成为了学界一个公认的悖论。从众多当代文学史著作中,就可显现端倪,如洪子诚先生编著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在正文对路遥只字未提,在附录(中国当代文学年表<1949—2000>)中也只是对路遥的去世和《人生》的发表寥寥几笔的陈述;著名学者陈思和在其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中也只是对《人生》进行了简单的评析,对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并未提及;王庆生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以及朱栋霖、丁帆等人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对路遥也鲜有提及。甚至有研究者对路遥有如此断言:“路遥在当代文学发展中的意义到《人生》就为止了,他在文学史上的位置更因其英年早逝而被圈定。”[1]
《人生》是路遥运用现实主义手法,创作的一部中篇小说。最初发表在《收获》杂志1982年第3期,并获得第二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随后被著名导演吴天明拍摄成电影,在1984年上映,引起极大反响。小说以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陕北高原“城乡交叉地带”的生活为时空背景,描述了一个农村青年知识分子的两段恋爱经历及对人生的思考。高考落榜的农村知识分子高加林,在乡里当了三年民办教师后,被同村四大队书记的儿子三星取代,回家做回农民。在高加林最失意的时候,高家村“二能人”刘立本的二女儿巧珍炽热的爱情使他重拾生活的勇气。后来,依靠从部队复员回乡的叔父的关系,他得到县城广播站的一份工作,在中学同学黄亚萍的大胆、热烈的追求下,高加林断绝了与巧珍的关系,试图与其结合。而后,由于黄亚萍未婚夫张克南母亲的举报,高加林很快被组织查出,他的工作是马占胜通过走后门为其争取的。相关参与人员被组织处理,高家林自然也失去了那份城里的工作,再次面临回到家乡农村的现实。城市户口姑娘黄亚萍尽管对他还有依恋,但是高加林农村户口的现实问题,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他们的关系,在前途和爱情面前,她毅然选择了前者。而此时,曾经善解人意,深深爱着高加林的巧珍也已出嫁,他的人生理想完全幻灭了,一无所有的他又回到了农村,在这块爱恨交加的黄土地上,高加林对人生作出了深深的思考。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通过语言来研究文学成为一个有效的途径。因此,运用语言学方面的理论知识来对路遥的《人生》进行探究,可能会取得更深入的认识。
二、社会语言学视域下的《人生》
社会语言学是20世纪60年代发源于美国,而后迅速崛起,如今已经成为学界一门备受关注的学科。70年代末期,一些学者开始把社会语言学引入中国,随之受到广泛的传播和追捧。它是研究语言与社会两者关系的一个语言学分支。它的研究方向主要可概括为两个方面:一是语言结构,二是社会语境。通过研究两者之间的交互作用,社会语言学试图透过社会文化现象分析研讨言语行为,并通过语言使用现象说明社会结构及其内在机制问题。[2]
结构主义语言学的研究对象是抽象的“语言”,它主要关注语言本身及其语言内部的语法结构、语法规则,而社会语言学不把抽象的语言符号系统作为研究对象,它主要是“运用语言学以及社会学、社会心理学、民族学、文化人类学等学科的理论和方法,从各种角度研究语言的社会本质和差异,探究语言和社会的相互依存关系”。[3]文学是一种语言艺术,作为一种言语的文学作品的语言既有语言的一般性,又同时具有典型的情境化和个性化的特殊性性。文学的特殊性是与文学语言的表现形式分不开的,文学作品中,语言对言语有规范和制约作用,言语对于语言有触犯和逾越功能,二者永远处于一种充满张力与矛盾的状态之中,这也是语言能永葆活力的动因之一。[4]路遥的小说《人生》之所以在受到众多研究者的青睐,不仅是因为其文本本身的魅力,更重要的在于路遥通过叙事语言表现出来的历史层面的东西。
(一)言语交际在文本中的体现
在现实生活中,言语交际活动常常是一种有计划、有目的的言语行为。它的顺利进行也往往是和特定的场合,就特定的题材,特定对象,为特定的目的等因素分不开的。而其中交际主体、语境、话语是其最基本因素。
交际情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密切相连的,前者会随着后者的变化而改变交际主体为了实现自己的预期目的,其言语行为不得不根据话语信息的输出和反馈情况来不断的改变,这种言语交际方式同样在《人生》的篇章结构中得到了有效贯彻。
《人生》中以男主人公“高加林”为主要视角的叙事言语交际的实现,在小说里主要以大量的对白来实现。小说运用第三人称的叙述方式,作者路遥以全知的视角把控着整部作品,《人生》里的人物、故事、场景等无不处于其主宰之下,调度之中。小说以雷雨前的燥热和沉闷的环境描写为开头,为即将出场的失意的高加林做铺垫。当了三年民办教师的高加林在被宣布免去教学资格后,不得不回归农民的身份,自然充满一腔埋怨和愤懑,从他父母与其对话中,可见一斑。“加林,你是不是身上不舒服?”母亲用颤音问他,一只手拿着舀面瓢。“不是……”他回答。“和谁吵架啦?”父亲接着母亲问。“没……”“那倒咋啦?”老两口几乎同时问。“……”[5]4-5极其简单的对话,把高加林被下去民办教师的资格后的糟糕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大量的不同语境下的交际对白成为《人生》心理分析无法替代的表现特定人物的方式。当高加林二爸高玉智从部队转到家乡工作后,高加林的命运出现了转机,在高玉智第一次回到高家村时,他的工作就有了着落。他此时的心境也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从人物简单对话中就有所体现,当劳动局副局长马占胜刚和高加林说到,他的工作会很快解决后,高加林兴奋的还没回过味来时,大队书记高明楼笑着说:“加林,你还不回家招呼你二爸去?你爸你妈人老了,手脚不麻利,家里又在没个人……”他说完转过身,热情的和马占胜握起了手。加林说:“老马挤不到我家里,我陪他在这站一会。”[5]113简单的对白,把高加林的得意心态表现得十分到位,从对劳动局副局长马占胜的称呼“老马”就可体现。这样的对白在小说《人生》中一直延续到结尾,高加林被举报通过走后门得到城里的工作后,再次回归农民的身份时,在回村的路上和专门等他的德顺爷爷有这样的对话:“娃娃呀,回来劳动这不怕,劳动不下贱!可你把一块金子丢了!巧珍,那可是一块金子啊!”“爷爷,我心里难过。你先别说这了。我现在也知道,我本来已经得到了金子,但像土圪塔一样扔了。我现在觉得活着实在没意思,真想死……”[5]211同样是在面对回到农村重新生活的情境时,高加林明显在第二次的体会更加深刻。
正是由于高加林、高玉智、巧珍、大队书记高明楼、劳动局副局长马占胜等各种人物极其复杂的社会关系,才为《人生》中人物言语交际的有效表达提供了各个语境,小说中设置了多条线索,从多种角度丰富了小说本身的文化内涵。
(二)言语背后的社会映照
往往作品中都不同程度的投射着作家的臆想和当时社会层面的东西。著名学者蓝棣之曾对此有如下表述:对文学作品的解读可以分成几个层面,作者所表述、流露出的见解是一个层面;作者隐藏在文字背后的真实意图又是一个层面;作品在现实生活中所起的作用,它所隐藏或象征着的意义,是另一个层面;作者没有明确觉察到自己说到的和没说到的也是一个层面。这个没有明确觉察的意向,实际上可能对其创作起到重大影响。批评家就要不断发掘、探索那些作家没明确但又确实影响其创作的心理过程,探寻虚构作品人物的因由,还有作品与读者的联系。总之,是考查作家创作中的无意识趋向,把他没有明确察觉的东西阐发出来。[6]同样,在《人生》的解读过程中,作家路遥与其所处的时代背景,通过小说中人物的对话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从小说中高加林在对待土地、农民抑或是爱情等问题上,似乎都夹杂着路遥的身影与时代的背景。
关于土地,在《人生》中,主人公高加林有着复杂的情感,爱和恨交织在一起。高加林凭借二爸的关系,得到一份城里的工作后,和以前高中女同学黄亚萍,关系越走越近,渐渐疏远了刘巧珍,他父亲和德顺爷爷从高家村赶到其住处劝说时,有这样对话:“你们有你们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我不愿意再像你们一样,就在咱高家村的土里刨挖一生…… ”[5]174这才是真实的高加林。可是,作者却一再地把一种对于土地的感情强加到他身上去:“爱情使他对土地重新唤起了一种深厚的感情。他本来就是土地的儿子。”[5]61,而高加林对土地的依恋还表现在,失去城里工作后再次回到农村时,竟然有一种久违的心境。这是与他对城市生活的张望是相左的,和巧珍所谓的恋爱关系,并不能把高加林的心拴在那片土地上。相反,经过一段时间的思想挣扎后,高加林不甘于做一个继承父辈重复耕作于土地的农民,面对命运,他不再逆来顺受,而是时刻准备摆脱这把枷锁。尽管,巧珍给了他些许安慰,但高加林摆脱农民身份的决心始终很坚定。巧珍羡慕知识分子的生活,但她却属于土地,传统守旧的家庭让她失去教育的机会,她习惯了在土地上劳作的生活,关心的也无非是母猪生了多少小猪之类的事情,随着她和高加林的交往,这种分歧逐渐显露出来。高加林对于所热爱的,眷恋的更多的是那片土地上的人,而不是那片土地本身。在高加林身上所凸显的对于土地的情感是不符合他的情感逻辑的,甚至是自相矛盾的。《人生》发表后,曾引起一些学者对于高加林恋土情结不小的争论。作家路遥本人的恋土情结的折射和赋予成了一种争论的共识。
人与土地的关系是作家路遥十分重视的一组关系,他的这种思考和体会在《人生》中表现得有些过度阐释。如在高加林抛弃巧珍之后,路遥借德顺老汉之口向高加林发出了严重警告,在其回归农村时,德顺老汉“用枯瘦的手指头把四周围的大地山川指了一圈”,说:“就是这山,这水,这土地,一代一代养活了我们。没有这土地,世界上就什么也不会有!是的,不会有!只要咱们爱劳动,一切都还会好起来的。”[5]212有研究者认为,路遥其实是借助德顺老汉之口,来抒发自己内心对故乡土地的依恋。小说中出现了两个路遥,他被塑造成《人生》中的两个人物,是高加林和德顺老汉的集合体。
作为一个出身农村的作家,路遥一直自觉地秉承着农民的精神血统。他对农民一直有着深厚情感,其中夹杂着悲悯和体恤。在路遥的信中,他曾写道:我最熟悉的却是农村和城市的“交叉地带”,因为我曾长时间生活在这个天地里,现在也经常“往返”于其间。这是我本身的生活经历和现实状况所决定的。[7]路遥把自己的人生经历融汇到了作品中,把高加林塑造成了一个骨子里不是农民,却又始终脱离不了土地的知识青年的形象,是有缘由的。
关于爱情,在小说里,高加林先后和刘巧珍、黄亚萍产生了情愫,一人赋予他温暖,一人赋予他激情,但仔细读来,又感觉不那么真实。特别是高加林和刘巧珍的爱情并不是理想中的样子,作家路遥把他们配成一对,难免有些牵强。农村典范女青年巧珍当然十分符合那个年代的人性的审美标准,然而高加林对于那个年代可以说是一个另类青年,他是超时代的,他对巧珍的爱更多的是羁绊途中寻得的一丝安慰而已,不可能是真爱。其一,两个人的精神世界是完全不同的。其二,在高加林眼里,巧珍对他的主要吸引力主要是她的善良,可敬。巧珍对高加林无私的付出,令其感动,但同时也隐藏着危机。主要体现在巧珍并没有找到自我,她可以令高加林感动,令他惭愧,但那不是爱,更多的是怜悯。与黄亚萍的爱情,也并不那么纯粹,掺杂了一些时代的因素。有学者认为,在爱情的问题上,有两个高加林,一个爱巧珍,一个是爱黄亚萍。而高加林正是代表着路遥和其时代环境,路遥在创作《人生》时,婚姻一度面临困境,却始终没有离婚,他自己说是因为太爱自己的女儿了,怕女儿受到伤害,那个年代,婚姻大多数并不是因为爱情,更多的是政治因素。《人生》中,巧珍并不爱马拴,而最后却结合在一起,这更像是路遥自己的写照。
三、结语
重读路遥的《人生》这部小说,再次被其深情的笔触,鲜活的语调,本色的词语和浓郁的地域色彩的语言所打动,路遥对陕北生活的深入体察和吸纳,对陕北人社会生活的提炼和升华融汇到小说里每一个人物,每一处场景。以社会语言学为切入点,来品味作家路遥在《人生》里所展现的陕北广阔的社会生活画卷,给人以极强的震撼和独特的体验。这也造就了路遥小说在我国当代文学上举足轻重的地位。重读《人生》,再次走进路遥用语言编织的世界里,依然会被其经久不衰的语言魅力所折服。
参考文献:
[1]邵燕君.倾斜的文学场[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160.
[2]杨永林.社会语言学四十年[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1(6):403.
[3]周庆生.中国社会语言学研究述略[J].语言文字应用,2010(4):11.
[4]陈学广.文学语言:语言与言语的张力[J].南京社会科学,2004(2):87.
[5]路遥.人生[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6]蓝棣之.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8:3—4.
[7]路遥.关于《人生》和阎纲的通信[M].路遥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