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一瓜
这本来是个厝边小稿,但我却没有完成。
在本地话里,厝指房子,厝边是邻居街坊的意思,厝边新闻,就是街道、社区里一些家长里短的生鲜趣闻、小区小人物之类的“沙粒”新闻。日本人叫它“豆新闻”。当时一个厝边助理——其实也就是信息通讯员——到她嫂子的娘家玩,忽然听说这事,立刻扯着嗓子给我打电话,说那小区里有一个怪人,从BRT启用到现在的三四年间,天天在BRT的公交线路上唱《我的太阳》。说他一上车就唱,旁若无人,直到下车。不过,回到海滨小区,他就不唱了。那怪人每天的线路是BRT快速公交2路轮渡——海豚山。
这当然很“厝边”。我就和那个女厝边助理去乘2路车邂逅他。BRT是高架路,高高叠在原有道路上,在行道树顶、在高楼的腰腹凌空而过。我猜这样在城市的半空驰骋着唱歌,可能是比较有舞台感,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只唱《我的太阳》呢?在第二次等候的时候,我们真的碰上了。一开始,他从前面上车刷卡向我们中间走来的时候,我和那个厝边助理都没有想到就是这个人。他戴着墨镜,脖颈有力,耳朵里塞着随身听,年纪大概在三四十岁间,外型几乎称得上酷。但是,后来摘掉墨镜,我们都看到了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十分羞怯的、茫然无措,甚至是等待判决或者宰割的东西,而且他几乎不能够正视对方。
公交车开過笔直的滨海西路,在两边芒果树顶奔驰时,歌声突然迸发出来的,一出来就气吞山河、非常辽阔,一瞬间我们竟然没有找到准确声音源。他是面对着车窗外歌唱的,我看到了售票员带着叹息的、过来人的微笑,并顺着她的眼光,确定了那人。
啊多么辉煌,那灿烂的阳光,
暴风雨过去后,天空多晴朗!
清新的空气令人心怡神旷,
啊多么辉煌那灿烂的阳光。
啊你的眼睛闪烁光芒,
仿佛那太阳灿烂辉煌,
眼睛闪烁着光芒,
仿佛太阳灿烂辉煌!
明亮的阳光照在你的窗上!
公允地说,并不是优美的声音,高音的地方简直是分崩离析,但听得出直抒胸臆,有一种热切的情感,很畅快。我注意车厢里的大部分乘客在窃笑,有谨慎的生客赶紧问是不是卖唱要收钱的;有天性快活的人就兴奋地噼里啪啦鼓掌。那人背对着大家置若罔闻,一曲终了,反而没有人鼓掌了,车厢里静悄悄的。他停顿了许久,又开始唱了。他始终没有转过身子。我身边有个女人在看报纸,看到厝边助理过分激动,就淡淡地说,神经病。只要碰到这疯子,我就要听两遍《我的太阳》,才能到站。我说,有多长时间了?那女人翻着报纸,闷闷地说,几年了!也没人管,我打110,他们也不来处理。现在,大家也习惯,反正是个文疯子,就让那破锣嗓子唱吧!
就像一曲被设置循环播放的音乐,到海豚山站的时候,新老乘客大多兴意阑珊。他似乎很随性,想唱就唱,有时候他的声音并不大。到站下车,我们尾随他折向海豚山路口。我请他留步。一自报家门,他墨镜下面那条有力脖子,梗了一下,语气有点迟疑,他说,对不起啊,我忙……他摇头转身。我满面堆着恭维的笑说,喂,你唱得真不错!我们只要六七分钟!
他没有停的意思,我追了过去,把名片强塞给他,并索讨他的电话。他看着手里的名片似乎很发愁,也许很烦,我看不到他墨镜后面的眼睛,只好保持期待的笑容。
他还是那个迟疑的语气,说,我来不及了。对不起……
他走了。走上坡地。一阵海风掠过,我看到我的名片在他手里起飞,跌跌飞向了旁边的花圃。他照样往前走。
我们只好悻悻回去,再回BRT快速公交车。我到售票员身边的座位后,向她打听这个乘客。那个两颧发红的、拧着随身带的保温杯正要喝茶的售票员,一听我问那个歌手,笑得喝不下茶。歌手,神经病!还歌手呢!
她说,我是前年底调到这条线上的。大家都知道这一路有个半疯子,要不就是个二百五!反正不是正常人,好在他从来都是刷卡月票,穿戴又整洁,不打人也不骂人,所以,我们也都不怕他。爱唱就唱吧。神经病!
她说(一指开车师傅后背),只有齐师傅说他不是疯子,也许他是在练什么吐纳养生功夫,而且一下车他就不唱了。不过,那天有个乘客跟我说,这人可能是搞声乐的,肯定是个艺术家。
她自己也不相信地笑起来。她说,有一次,一伙游客上来听到他放声唱歌,都兴高采烈,好几个男人嘻嘻哈哈地和他一起唱,有个人把头上的帽子都扔出车窗外了。他立刻就闭嘴不唱了,而且还提前下车走了,多莫名其妙!
我没有指望那人给我打电话,我看到他把我名片丢弃了。但是,那个厝边女助理十分上心,隔两天又到报社热线来找我,说她掌握了一些新情况。她说那人在气象局上班,是个首席气象员,但是他老是报不准天气预报,所以,在单位混得很糟糕;还有,她嫂子娘家的那边人说,几年前他们家发生了一起奇怪的事,他老婆半夜被人打得半死,喉咙都被扎成蜂窝了。警察把他抓走了,很多邻居也都怀疑他要杀他老婆,可是,不知为什么,公安局又把他放掉了。可能是他老婆没有死,也可能是气象员家里太有钱了,发生了权钱交易。最奇怪的是,小区的人说,他们到现在还没有离婚,不知道是不是他老婆原谅了他。还有,他老婆比他小十几岁,漂亮死了,当时她的喉咙被剪刀戳了深深浅浅二十几个洞,差点救不活,很久都说不出话来。康复后她的嗓子就全倒了,现在,她见了人基本不说话。
第一次采访不顺利的时候,我在热线系统的线索反馈单上,填“当事人拒绝采访”打算了结。不料两天后,我打开电脑发现我们部门老大竟在上面批复说,读者一定都想知道这位市民为什么这么热爱生活——傻瓜都能判断,这种好事,不会有采访阻力!言下之意就是我不够努力。所以,女厝边助理情况再报的时候,我和她相约去了她嫂子娘家所在的那个小区。
那个嫂子的妈妈,是个六十多岁腿脚利索的居民小组长,成天带着几个老头老太太在小区里,戴着红袖标,在进行卫生巡逻、治安防范工作。现如今,在很多人眼里,记者和狗屎基本一样糟糕,可老太太看到我们,还是满怀少女般的亢奋,话很多,问一答一百。她亲自带队,一路飘香地跟沿途居民打招呼,说带记者考察考察小区。那个气象员住在和宁里,老太太说她可以以调查垃圾分类工作的名义,去敲他家的门。老太太说,家里肯定有人。好像那个女的没有工作。
我们还没有走到和宁里7号的防盗门,远远地,一个女人在紫荆花树下,边打电话边拔鞋子,动作仓促而美丽。那是一个远看就能感受到的、轮廓四肢背部线条都悦目的女人。老太太顿了一下,着急地说,糟,她要出去!
果然,那个女人脚步匆匆地走过我们。老太太大叫了一声,女人回头,这才看清老太太,脸上有笑的意思,但她还是要走。老太太说,忙啊?女人摇头好像是客气地表示还好,或者是没办法就是忙。老太太过去就拉她的手,你家的白蚁还有吗?
女人开口了,这一开口吓我们一跳,是喉咙深处发出的、低沉粗糙又含混不清的声音,就像一个野兽在学说人话。她说:谢谢你。没有了。女人招手,飞快离去。老太太一急喊到,喂!你老公又在公交车上唱歌啦——
那个女人可能是假装没有听见,她像逃跑一样疾走远去。
在和宁里,这个叫康健一的气象员,是个颇为出名的人物。一开始是他成为本地电视台的气象播报员,随后,大家都发现,住在他们小区的气象预报员很不准。有经验的家庭妇女都知道,今天要是本地新闻后,出来的气象员是康健一的话,今夜和明天的气候情况就要靠自己的经验了,比如,康健一说明天有雨,那么明天往往会没有雨,甚至会出大太阳;如果康健一预报说明天晴到多云,家庭主妇们一般不敢晒了衣服被子外出,外出前也必定要檢查包里有没有伞。往往是用得着的。如果是日常小气候,报不准也就算了,康健一最糟糕的是,预报台风尤其不准,每次说正面袭击本地,结果每次都没有正面袭击,害得市民每一次都如临大敌,抢购似的买了蜡烛(蜡烛商每次都哄抬市价)、手电、收音机,还囤积了不少箱牛奶、方便面、青菜;渔船入港、广告牌加固、浴场封闭、学校停课,总之,制造了很多精神崩溃和居家混乱。有一次,他总算预报了是在外埠登陆,结果台风硬生生拐弯了折回头,以十环的精准直扑本地,结果,十四级强台风,把猝不及防的本地人搞得哀鸿遍野、狼藉不堪、损失伤亡惨重。虽然,气象员康健一不如那个气象美女,不那么经常出镜预报,但还是因为不准,赢得了公众的深刻记忆。但是,在和宁里,在厝边助理嫂子娘家人眼里,康健一更加让人难忘的是,他家发生的故事。
几年前的那一天深夜,邻居们听到了他们家的争吵声,康健一气象员却说他不在家。第二天,昏死在阳台的他妻子是送牛奶的人先发现而打电话报警的。她在ICU病房昏迷了一周。这一周里,全听气象员康健一自说自话。康健一去了哪里呢?听说气象员说他去了他母亲旧宅听歌剧。他母亲前一年就去世了,空房里有一套好音响,气象员康健一不时过去听,因为妻子不喜欢,所以,气象员康健一独来独往,所以,他也找不到证明人。而他太太一周后醒来,反复写道:她什么也不知道,一定是被人下了迷魂药。一些有侦探精神的居民,通过关系,多少暗查了一点他们家的保险情况,但听说也没有什么进展。厝边助理嫂子家的母亲,就是这样见义勇为的热心居民之一。现在,老太太惭愧地对我们说,当时保密性不强,不小心惊动了气象员,不管有没有都伤了人自尊了。老太太说,所以,那气象员见了我们几个居委会干部,都不大理睬,墨镜从来不摘下来。他老婆还好。当然,老太太很客观地说,后来警察都不追查了,我们还怀疑什么呢?最多就是怀疑他的气象预报准不准,谢天谢地,他现在也不怎么出来乱报了,听说首席预报员,一个月也快一万块呢,他老婆不工作也正常了。这世道真是奇怪,你看看,明明都预报不准,还可以拿国家那么多钱!我孙子光光算术不好,他妈妈一看考卷每次都打他手心,我就说了,算不对就算不对,大不了我们以后当天气预报员去!
那天晚上,我在大超市意外地发现了气象员康健一的妻子。她的浓密的头发上,扎着栗色丝巾,冷柜的灯光打在她白净的脸上,她在对比挑选大瓶的酸奶,身边的手推车里堆着满满的商品。这的确是一个悦目的女人,比她的脸更悦目的,是她的身形线条和动作。我不由跟在她后面,在猜测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丈夫成天在公交车上唱歌?这事她到底怎么看,事情的成因?他在家里表现?他本人能接受采访吗?我还想她一个人买这么多东西,怎么拿得了呢,是不是我可以由此接近她,跟她聊聊,外面就有一个玛琪雅朵咖啡。我赶紧摸包里的证件。在。
出超市玻璃门,一眼就看见气象员康健一就在超市门口,非常酷,依然戴着冷峻的墨镜。他大步过来,接过妻子手里的东西,走向停车场。康健一把东西放后箱,就去开副驾座的门,随后,空手的妻子提起裙边直接就上了副驾座。我注意到,气象员的手很随意地搭在车门顶框上,如果是像宾馆门僮那个掌护姿势,一眼就让人看出是怕你蹭到头,气象员的手势不是那样,他甚至随意到你可能以为他手没地方放,但实际,他的手,的确为妻子的头顶防护了那个可能的磕碰。
车子绝尘而去。我直愣愣地在那里看了好一会。这不是奇怪吗?气象员有私家车,可是,他每天都乘BRT公交。到底为什么呢?真是爱那样的唱歌方式?像我们老大说的——极其热爱生活?看他对妻子不动声色的体贴样子,怎么能相信他脑子有病?
次日我又去BRT的2路车等气象员。在第三天的下午,我碰到了他。照例,他对着车窗外灵魂出窍一样大声歌唱,和上次一样,他挂着耳机。间隙,我直截了当到他身边,我说,我要请你喝茶。显然,他已经忘了我这张大众化的脸,但看他墨镜以下的表情,似乎也不能把我算作陌生人。我趁机像熟人一样笑了一下,说,今天又碰上了,很想和你聊聊天呢。
他似乎束手无策了,我是猜的,因为我看不到他的眼睛。我就那么站在他身边,还有一站路就到了,我以为他会再唱一遍,谁知他看着车窗外,并没有再出什么声响。他下车的时候,我也跟了下去。
我们坐在云水间茶楼。他那边能看到我身后镂空的木雕窗花外一个水库改的湖水一角,他老是看着我身后,因为戴墨镜,我觉得他老在看我的腋下。
我说,你总戴着墨镜吗?
他点头,开始一丝不苟地看着我清洗茶具。他并不解释,也不展开话题反问我。我用木镊子烫洗着薄瓷功夫小杯,像是对同事朋友那样突然冒出了一句调侃:你是怕观众认出你找你签名吧?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真不知轻重。但是,他依然没有表情地看着杯子,看得很专注。那一下子,我真觉得他是个二百五。谁都知道,他是个著名的报不准的气象员,难道他还真的假想着自己充满了粉丝的烦恼?
其实我也不认同自己这种不礼貌的判断。很快地,我们都喝上了茶,慢慢品着。茶一般,但颜色清绿,我看着舒服。我决定要酝酿一个好的重新开始,他突然说话了:现在的茶,简直是魔术。我一时不明白怎么接,他慢慢地说,别人给了我个三百块的茶,那天一个茶专家到我办公室,一喝,就说起码要三千多一斤!
我接着他的话题,说了另外两个更典型的事例,我说,别人给了我两小包,说是九千块一斤的极品铁观音。我拿给一个斗茶大师吃。结果,他说我的茶最多五百元。混乱的不知是茶,很多东西都是魔术。呵呵。我说,你是个特别热爱生活的人吧?
他摇头。
我说,你给别人的印象,很有生活品位。
他淡漠地摇摇头,声音也很淡漠:我的眼压偏高,怕光。我不喝茶,也不太习惯和人面对面聊天。
那你休息的时候干什么?我说。
那就休息啊。休息累了,我会听点音乐。
喜欢音乐?
他不置可否。我给他续杯。真不习惯在室内和这么一个戴着墨镜的人对坐。安静了一两分钟,光听到杯子拿起、放下和啜茶的轻微声响。在我终于下了决心发问,我们的声音对撞了。我说,你在公——他也开口了——我们家的后山——我就赶紧收声,让他说。
他说,我们家的后院有个小山,很多的细细的竹子丛,像中楷毛笔画的极细的叶子,毛绒绒的,远看像动物的皮毛。一簇簇地围抱着长。一年里的很多时候,山上开着多种小野花。我妈妈喜欢摘几朵,或者几支绿竹叶回家。有的花还没有等到我回家,它就萎谢了,比如一整把的蒲公英。三角梅也不行。她喜欢古典音乐,我回家的时候,家里总有一小撮野花和古典音乐在等着我。
你喜欢古典音乐是吗?
气象员竟然摇头:算不上喜欢,只是我习惯了它在我耳边,我习惯了一进家门,就听到它们,这使我安定……满足。我一进门就要听到,甚至连洗手时间也不自在。我妈妈就是这样,她出门的时候也开着音响,她叫“煲”,煲过的音乐才是最入耳的,一推门,音乐就扑耳而来……
我猛然想起来,他母亲在几年前就去世了,他这样说,初听者根本想不到是在说一个死去的人。
我说,你父亲喜欢吗?
我五岁的时候,他就走了,对他我没有记忆,但是,我母亲说,我没有遗传他的好嗓子。
还记得你第一次在BRT公车上唱歌,是什么时候?
第一次坐那车的时候吧。
为什么唱?
有时候你吹口哨,你能说清为什么吗?
我笑起来。嗯,不过,我没有经常吹,也没有……你那种有规律的做法,我随便吹,还有,我不高兴的时候,可能就不吹了,
我力图说明他的行为和吹口哨不一样,他干脆地打断了,那你有没有大声呼吸、深深呼吸的时候?他总结地说,一点儿也不奇怪。要是你试了一次,你就会感觉那样很舒服,很好。
我说,如果你在普通公交车上,在地面上开的那种车,你会想唱吗?
他摇头,我不喜欢看到人。那会影响我呼吸。
最后一个好奇,我说,你不能用别的歌来呼吸吗?
我不知道。不知道!他说。他这么说的时候,我感到他很决绝,压抑着冷酷和愤怒,但是,他摘下了墨镜,我大吃一惊,看到了和墨镜的形象展示出的截然不同的东西,他显得卑微、无助,尤其那眼神茫然、哀伤而羞怯。我的脑子里一下滑过高脚酒杯的那种“小心轻放”的易碎品標志。我的内脏的不知什么拐弯的地方,痉挛了一下。
他说,我想起来了。你是在采访我。我不愿意接受采访。如果你写了这些,我就告你!
不看他的眼睛,他的话总是给我感觉很决绝。我看着他给他倒茶。
他看着手里的墨镜,在哈气除污。
真希望他把墨镜戴上啊。他的强悍冷酷才会激起我的斗志,扫荡我的怜悯。但是,鬼使神差,他脱下了他的墨镜,我看着他没有墨镜保护的脸,甚至比他脱光了衣服还要令我无措。他根本不能正视我的眼睛,他那怕光的、总往桌子两边看的眼睛里,闪挪着是那么无助的、茫然的、混杂着哀伤和羞怯的光。他在单位,在人群里,他一定是个受气的能委屈自己的角色。
我的腑脏深处再次针尖一样轻微地痉挛一下。
老大在部门例会上,清算本周最浪费线索、或者出稿最慢的家伙,都点了我的名。例证就是那个厝边新闻。事实上,之前我就跟老大口头反馈说,采访了,但人家拒绝上报。由于我不能证明当事人是不是热爱生活,老大就怀疑我根本没有采访,呼吸一说更是信口雌黄。老大说,不管他是热爱生活还是疯子,写个厝边不是很简单唉?!送你工分都不懂得要!我们的记者就是这样糟蹋独家线索、暴殄天物!
跑气象的同事正好坐我旁边。我说康健一,他就笑了:那是个倒霉蛋。过去去气象局采访我最怕他值班,几乎每次都预报不准,害得我也挨骂。后来我差点在稿子后面另起一行,告诉读者说,天有不测风云,建议急于掌握天气情况的读者,把我写的天气预报,颠倒过来反着看为妥。
现在好了,我的同事悄声说,他们有了外宣办,统一对外发布气象信息。后来我去那里,一般都是直接找外宣办和芳芳玩。你知道,芳芳就是那个经常出镜播报天气的美女预报员。她也喜欢当通讯员。
其实,你不知道,他们也很苦。我同事下巴抵在桌面,压低嗓门咝咝地像个爆破引信在响:预报下雨,没有下雨,半夜都睡不着,会爬起来看天。康健一被搞得几乎神经衰弱。有一次,他开车送我回家,我们一路聊天。昨天他预报那天是阴天,有中到大雨的。而我们在上车前,天光还蛮明亮,看不出什么下雨的意思。我也不敢提这一茬,也许半夜会下吧。快到我家的时候,大雨忽然倾盆而下,康健一竟然踩了个急刹车。他的头一下子后仰在靠背上,闭着眼睛。后面一辆车猝不及防,砰地追尾了。康健一不为所动,面颊微微抽动,我以为他要哭了。车顶上一片爆豆一样的剧烈雨声,外面顿时雾气茫茫。一点点轻微的幸福的笑意,竟然出现在他嘴角。那一下子,我真的感动。一下子理解了所有的天气预报员。
我也尽量压低嗓子:你知道康健一,三年来一直在BRT的快速公交车上唱歌吗?他总唱《我的太阳》。我同事愣了一下,大笑。他捂着笑嘴低声说,这个老处男结婚的时候,就是唱《我的太阳》,一塌糊涂的嗓子,差点把来宾都搞到地上去坐了。老康平时很闷,不好玩,但一两下,逗得不行。上个月,芳芳结婚的时候,我还看到他老婆,还是那么漂亮。一路进来,老康很殷勤地帮她脱大衣、很绅士地给她拉椅子、夹菜,试茶水烫不烫,恩爱得不得了。我老婆看得酸溜溜地说,你他妈的和康工比,简直就是个野蛮人!——你听谁说他老在公交车上唱,卖艺呀?
我说你知道他家三年前发生的事吗?
知道啊,他说,入室抢劫吧,老康老婆受伤了,歹徒跑了。这么多年了,大家也懒得问老康案子怎么样了,估计老康也懒得问那些笨蛋公安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听说老康的马来西亚舅舅,给了他一笔一辈子用不完的遗产。
那他为什么还要上班呢?
我怎么知道。呵呵,也许他想把天气预报搞准了再退休吧。
我上网百度,分别输入“康健一 天气”;“首席 康工 天气”,果然还跳出了不少资讯。我跳跃着浏览。
主持人:有听众提问说,现在天气预报有时预报得不准,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有什么补救措施及时通知市民吗?另外,我市的气象监测设施是否达到国内的先进水平?目前国外发达国家天气预报准确率有多高?我们国家与之差距有多大?
康健一:影响天气的因素很多,太阳辐射、海洋、冰雪、地形等都可影响大气运动,从而影响某地天气。大气运动本身也十分复杂,它是旋转的地球表面的流体运动,这一运动可由一个非线性方程组来描述,现阶段科学技术水平尚不能对其精确求解,只能通过数值求解去逼近它的精确解(即数值天气预报),因此,天气预报不可能百分之百地准确。采取的补救措施,只能是加强中小尺度天气系统监测网的建设,不断提高灾害天气的监测水平;其次,积极开展短时、临近天气预报,及时发布灾害性天气预警信号。
我市的气象监测设施和预测预报水平处于国内中上水平。由于我国与一些发达国家的天气预报内容和评定标准不尽相同,所以,不好比较。
……
主持人:有听众提问,为什么气象台预报的最高气温有时候总是比实际感觉的气温要低,康工能给我们解释一下吗?
康健一:气温实际上受周围环境和地表状况影响非常大的。在高楼林立的城区测得的气温,可能比湖面、山区测得的气温要高好几度。因为它的地表状况不一样,周围环境不一样。这就要求我们在气温的测量和预报方面要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气象台目前观测和预报的温度是在一个平整草坪上面,距地面1.5米高的避光通风条件下的百叶箱内的环境温度。这跟大家拿个温度表放到水泥地上测的温度是不一样的。
……
台风“罗莎”诡异行径 让气象专家无所适从 “罗莎”在未登陆台湾之前,一度加强为超强台风,气势汹汹。但于昨天下午16时及今天凌晨2时,相继减弱为强台风和台风。
市首席气象员高级工程师康健一说,这次“罗莎”行踪太诡异,不断挫败了所有专家对它的预测。6日下午3点30分它在台湾宜兰登陆后,原地踏步一些时间后,在台南逆时针打转了将近7个小时,并又在台湾二次登陆,最后沿台湾岛北端于7日1时进入台湾海峡,包括日本等气象部门都预测“罗莎””会笔直扑向我省省城,不料7时突然90度转北向,在7日15时30分在与邻省交界處登陆……
……
台风预报仍受技术力量限制。
市首席气象员康健一坦言,目前对台风的预报有技术力量的限制。比如现在海上资料缺乏,当台风走到海峡上空时,靠的是中央台发布的强度等资料,这个资料是靠卫星通过判断台风的成像数据得来的,有时并不能真正反映台风的真实情况,台风各个部分的具体数据更是不得而知……
为解决这个问题,美国已经开始利用专业飞机,在台风还远离大陆时,就飞到海上,钻到台风中,去直接获取资料,因此美国对台风的预报很“漂亮”。
当然,康工说,天气系统很复杂……总之,在气象部门发布“台风紧急警报”时,人们不能有丝毫的麻痹思想。
……
看了百度的一串信息,我同意我同事对康健一的评价,他的确是个倒霉蛋。这么浩瀚的一个搜索系统,就没有搜出两条让康健一长脸的东西,康健一站在百度里,就像站在一个被告席上。硬要说体面吧,那只能说,他的答辩还是颇有专业水准的。
鼠标一路拖扫下来,我对康健一有了我职业以外的好奇心。他唱《我的太阳》,他只唱《我的太阳》,是不是和他一向糟糕的天气预报能力和运气有关?它是一种对天气的祈祷?还是更曲折一点的,表达他与不可知的世界平等对话的渴望与梦想,或者曾经有过的美好的回味?——当然,他和被预报的天气,肯定有过良好的互动关系。
他说了呼吸,用《我的太阳》呼吸是什么意思呢,他在吐纳什么呢?
阴差阳错,之后在另一条厝边采访中,我竟然来到了有着后山的康健一母亲住地。
那个地方,其实在近郊了,只是工业园起来后,来来往往的人多车多起来,看上去有些热闹,但到晚上,冷清的交通线还是揭示了那一带的边缘性。
有个老百姓打电话进来,用疯狂的声音喊,立刻!马上!请到我家阳台参观!我实在忍无可忍了!你们再不曝光我就炸煤气瓶啦!
也不是天塌地陷的事。那人家住二楼,有个开发商赠送的五十平大阳台。那人在那一小片白送的地面上种花种葡萄,养鱼砌棋桌,治理得有声有色。但是,楼上的住户老是往他家阳台扔垃圾,果皮、塑料袋、酸奶杯、废弃的笔、包装袋。他家隔三差五清扫一次,他说他简直就是物业的公共清洁工,说这也罢了,可是今年以来,五楼搬来几个小姐,太没有廉耻了,什么都往下扔。
我被让进屋的时候,看到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捂着脸在哭泣,看到我们进来,她斜开小手一看,又开始继续蒙着眼睛悲伤地哭泣。那人指着阳台说,你看看!你看看!这还是不是人的垃圾!
我张望了一圈,垃圾比我想象得少,散落在花草、鱼缸边的,倒也还是人的垃圾,也只有人才有这种垃圾。在果皮、瓜子花生壳之间的,是几个薄厚不同的卫生巾,有的血迹赫赫,有的受潮膨烂,像死鱼一条;还有东一圈、西一吊的,散落着各色用过的安全套。有一个粉蓝色的还吊在葡萄架上。
那人怒不可遏,说我提醒五楼的小姐们多次,女人要自爱自爱自爱!她们嬉皮笑脸满口答应,回头就扔下来,那个速度快的,都不知道怎么弄出来的!我上去贴了字条都没有用!我女儿今天捡了那混账东西,当气球吹!我他妈找居委会解决,她们竟然对居委会说,不是她们干的!
我抬头看看,也觉得奇怪,上面有三四五六层,也就是还有四层人家,那人为什么认定是五楼呢。
那人气急败坏地说,就是她们!六楼是个退休的老夫妇,不可能!四楼是个五好家庭,不可能!三楼长期没人,只是有时有人过来听音乐,是个男人——也不可能!你说还有他妈的谁?!
那三楼的男人有女朋友吗?
没有!那人怒气冲冲,他没有!他都是一个人过来!因为这是他母亲的家!他母亲死了!他吃饱撑的时候,一个人过来听音乐!他来来去去都是一个人!鬼影一样,从来没有什么女人跟着!他不可能!就是五楼的贱人!
他听什么音乐?
那人怒吼起来:古典!歌剧!你要干什么!!!
次日,我们就把不良住户曝光了。按正常情况,我估计一点用也没有,因为很多出租户根本不看报,最多就是投诉的家伙,自己拿着报纸以为出了口恶气,很得意。但他高兴不了多久,因为垃圾还会照扔的。果然,没多久,听说那人又来投诉了。热线员一说那事,比满地的安全套、卫生巾更先浮上我记忆的,竟然是那个报不准的气象员,那个康健一。他还独自去他母亲的三楼的故居听音乐吗?
生活中,充满了未知的世界。我们蜻蜓点水地在生活的表面,掠来掠去,我知道,很多人和事,我们只看到了冰山的一角。更多的世界,永远沉寂在大海深处。区别在,有些人有些事,在水面冰山下的比例再大,你也没有什么探求兴致,有些人有些事,哪怕只露出了只够我们这些蜻蜓站一只脚的面积,它也是令人猜想的,就像一座神秘的宇宙。
我没有新的理由把蜻蜓的一只脚,踩在气象员的生活里,但是有一天,我和跑公安的同事、舍友,一起在外面混吃混喝时,在桌上意外地碰到了当年办理气象员家里案件的警察,借着他的回忆,我得以再次窥视了气象员的个人世界。
事情应该是发生在三年前一个春天的雨夜,那也是一个考验气象员的多变的天气。说开始没有雨,有人说,晚饭后看天,甚至有星星。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就下了,雨一直下,再后来,人们听到天上炸春雷的滚滚雷声。
即使这样,耳朵好的宁和里居民,还是听到了有夫妻在争吵的声音。那个时候,有人说是十二点多,有人说好像是快两点。也有早睡的老人,什么时间也记不住,但对警察抱怨说,政府早就该管管了啦,有人太不自觉,整个晚上看电视,还开得那么大声,又哭又打的,扰民啊!
说十二点多夫妻吵架的邻居,也是唯一确定是康健一夫妇的声音的人,但是,后来,那个地方的人在小区院子里议论的时候,都一致认可了她的说法。也就是说,他们都认为,那天半夜十二点,康健一夫妇大吵一场。
气象员的妻子,是被拂晓送鲜牛奶并来收取订奶费的小伙子发现的,因为她家的大门虚掩着,他一推开门,门被什么挡住了,伸头往里一看,就看见女主人浑身是血地倒在阳台门边,她穿着薰衣草色及脚面的睡袍,脖子上、胸口上的血,浓厚吓人。小伙子跳出门外,像女人一样尖叫起来。
她家里没有人。女主人昏迷不醒。好几个勇敢的邻居,轻手轻脚地在警察还没有到的时候,伸手去探了她的鼻息。报告说有鼻息的时候,围观的大家都不以为然,说你看,那个脖子不是一直在流泡泡吗?她在呼吸。
气象员的妻子确实在呼吸,在濒临死亡地呼吸。每呼吸一次,大量的血和唾沫就打着泡,从她的脖子中间最大的洞眼里出来,因为整个脖子血色模糊,他们没有看清那条细细的脖子上,密布有二十一个剪刀洞。后来听说这么多洞,很多人都脱口补上惊叫和惊叹。
居委会的人赶来了,在门口大叫老康!老康!周围的人就说,别叫了,肯定不在里面!在里面早出来啦。有人说,早跑了,难道还等警察来泡茶呀!有人说,会不会也倒在里面的什么地方……?有人就说,看过啦,没有。里面都是血。又有人说,喂!你有没有破坏现场啊!警察会发火的!有人醒悟似的大呼:120!120!要不要打120啊!有人说,打啦!等着吧!这年头最快的车,除了的士和救火车,没有更快的啦!警车、120都一个样……
这些乱七八糟、兴之所至、不负责任的话,警察都听见了,据说他们几个黑着脸,拨开楼梯上的人们,径直进了案发房间。
虽然在母亲的古典音乐熏陶下长大,气象员康健一却一直不能承认自己热爱音乐,他觉得自己只是习惯它们在他的耳边,像习惯空气的存在一样。这是家里的空气。母亲的气息。直到有一天,母亲去世。那之前,康健一已经和妻子住在离气象站更远的宁和里小区。本来他们也可以继续和母亲在一起住的,但是,妻子受不了婆婆的音乐疯狂,可能是母亲年纪大了,耳朵渐背,音量开得很大声却不自知,这时候,妻子往往会在快板的乐章发生生理性呕吐。几次之后,确定不是早孕反应,康健一的母亲就主动劝他们搬到外面另住了。
康健一开始不愿意。康健一说,你是不是觉得她不爱说话?母亲说没有,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吧。康健一說,我也不爱说话呀。母亲说是啊,和这个无关。康健一说,你是不是嫌她不会做家务?母亲说,我现在还做得动啊,这没有问题。康健一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对她太好了?母亲说,没有关系啊。倒也希望你们独立生活后,她能像我一样地照顾你。
康健一说,那到底为什么呢,你要赶我们走呢。母亲说,这样吧,你问问小苏,她愿意住哪里就怎么住吧。
结果,小苏很干脆地说,搬出去吧。单住自在。
母亲去世半年多,康健一几乎都遗忘了家里那套好音响,也淡薄了曾经像空气一样的母亲的古典音乐。忽然有一天,他在网上因为一篇文章,进了一个陌生人的博客,一进去,它的背景音乐喷薄而出,海浪惊涛,康健一一瞬间没想起这什么曲子,他呆立在电脑前,很快地,泪流满面。
那天下班,他没有回到和宁里小区,他回到了尘封已久的母亲的家。他在落满灰尘的CD架上,找出了布鲁克纳的《第九交响曲》。他把门窗紧闭,然后,坐在两个音箱的中间的藤椅上,藤椅摆在他母亲最爱坐的和两音箱等距的三角点上。那一夜,康健一什么都没有做,他就是一个人独坐在屋子中,在一曲又一曲的旧乐章中,不时泪水满眶。新旧生活中,各色涡流激浪,折叠隐晦的情感,莫名的蹂躏,芳香般的欢欣,沿着熟悉的路径,带着母亲的气息,浓浓淡淡地扑来,或者沿着熟悉的天空,倾泻。
这个时候,他第一次不能确定自己到底像不像母亲,到底爱不爱音乐。
面对询问警察,康健一说,没有证人…… 我一个人在母亲的旧屋子里。
警察说,你在那里干什么?
康健一说,听音乐。听我母亲的古典音乐……
警察说,喂,说话实在点好吗?
康健一就沉默了。
以下内容,是根据我个人收集到的多种声音,所做的一种个人的、非专业性的复原,你可能不能把它理解成百分百的当时现状,只能是复原历史的一种方式。
那一天,开始于四月初的一个雨后的清晨。雨已经停了,但风和昨晚一样犀利,小区里的相思树梢的黄花小絮球飞舞。警车进入小区的时候,电动拉闸门口边,一个早餐工程摊点前,几个被赶上班的人们随手丢弃的极薄塑料袋,也在凌空扶摇轻舞,其中一个直接扑到正要进入小区的警车挡风玻璃上,车内,司机下意识敏捷闪身,里面几个出警人员哈哈大笑。对他们来说,再恐怖的现场,也没必要预先忧愁。
报警地点是宁和里15号202室。因为是一楼,又靠近防盗门,所以,从一楼防盗门到楼梯上,到202门口,楼道上上下下站了不少人,那附近居民,只要不是赶上学、赶上班的人,几乎都集中在那里了,像旅游团一样,但人们不敢贸然进去。
倒在门口的女主人的喉咙,被剪刀戳得烂乎乎,就像一个杀鸡杀鸭的生手,没有办法利索地搞定鸡鸭的脖子,正是这样,动脉的安全,延缓了受害人致命的出血。办案人也还没来得及仔细考察女主人的伤情,120随后就到了,大家七手八脚把那个奄奄一息的小苏抬进救护车;男主人始终联系不到。通过居委会找到了他的单位,可是气象局的人员后来回复说,一直在打康工手机,都关机了,只能等他来上班再通知他。
居委会的人放下电话就说,糟了,怕是已经潜逃啦!哪里还会回来!
办案人员没有人搭理她。他们按部就班,轻车熟路就操办忙碌着。外面的闲杂人员,也已经被两名警察弄去做调查询问了。由于楼里邻居都有足够的时间调整共识,所以,他们最后都不约而同地述说,亲耳听到了两夫妻半夜吵架的声音,这样众口铄金,办案人员也受到影响,觉得康气象员康健一的确有重大嫌疑。
可是,现场情况看起来,有点怪异。办案人员讨论来,讨论去。
小两口吵架,没有必要翻箱倒柜吧?
夫妻吵架动刀动枪是有的,但是,好像没有必要一连扎几十刀?这是要命的打法了。
再有,剪刀到哪里去了?
假如另有杀手,这么有预谋地取人性命,为什么又留下活口自找麻烦呢?而且手法这么糟糕、拖泥带水;还有,男主人去了哪里,昨天他还在替班预报全市天气情况。
如果是外人流窜作案,为什么到处没有撬挖入室痕迹?是熟人吧?
如果是熟人作案,是什么熟人在这个春雷滚滚暴雨之夜上门呢?为什么地上也没有明显搏斗痕迹?
为什么邻居都一致说,听到了他们夫妻的吵架声呢?
为什么放倒主人,还要戳主人的脖子玩呢?该干什么,都很方便啊。
和宁里这个出血的题目,对一些办案人员来说,很像报纸上登的那类有点烦人的、可做可不做的醒脑智力题。
康健一被哄回来的时候,楼下的旅游团、楼上的办案人员,一瞬间都不由屏住呼吸,他们都在密切注视他的脸色。气象员康健一表现得非常吃惊,至少看上去他表现出真挚的惊诧。不过,诚实的表现和精湛的骗技,经常会被办案人员混为一谈。一进门,他就说了两句话,人呢?!还有一句就是,为什么这样翻啊,家里什么也没有啊!
做问讯笔录的时候,康健一时不时扭动着身子,他急着知道小苏的情况,办案人员说,她没事。你把情况说清楚了,在合适的时候,我们就会让你见她。
而康健一的麻烦在,他就是说不清楚昨天晚上的情况。
办案人员:你为什么突然去了你母亲家?
康健一:是啊,突然就想过去了。
问:你经常过去吗?
康健一:没事的时候,我会过去坐坐。
问:总是一夜不归吗?
康健一:偶尔吧,很少……
问:那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不回家?
康健一:原来也没有打算不回去的,单位开完会,小苏——说她已经吃过了,我就想去我妈妈那里坐坐。后来听完音乐,外面雨很大,我打电话给小苏,她也说可以不回去,我就再听了两盘。
问:那个时候是几点?
康健一:唔……十点左右吧?
問:是打她手机吗?
康健一:我们家只用手机。
然而,现场却没有找到小苏电话。怎么也找不到,应该是被凶手弄走了。
问:你的手机什么时候没有电的?
康健一:记不住了。反正,我打电话回来时还有两小格。平时我电话不多。
问:你妻子可能打你电话吗?
康健一:这个……可能吧。音乐起来的时候,往往听不见电话……
问:那你什么时候发现手机没有电的?
康健一:睡觉的时候,当时还担心调不了手机闹钟醒不过来……
问:你和你妻子的感情怎么样?
康健一:这个……差不多吧……
问:是自己认识的?
康健一:不是。婚介所介绍的……咳,也算是自己认识的……
问:到底怎么认识的?
在太阳大厦的良缘婚介所,分为两个中心,一个是白领交友俱乐部,一个是打工周末中心。它们分属两个楼层,为所属的阶层提供交友婚介服务。通常彼此是不相交活动的,偶尔,楼上阶层的处女狂,会拓展视野,看看楼下有没有美丽处女,这事有成一二;反过来,白领女性是不会到楼下寻觅男友的,就像楼下打工男,绝没有可能混到楼上寻觅白领女友的。
但是,那一天,气象员康健一在太阳大厦的电梯里碰到了小苏。小苏为迟到的他,留了电梯门。康健一奔进电梯说了谢谢,小苏像看到亲哥哥一样,眼神甜美清冽地笑了笑。小苏在打工周末中心出了电梯。
后来,在婚介的帮助下,楼上的钻石王老五康健一,就娶到了楼下的打工妹妹小苏。
小苏昏迷了一周多。这期间前三天,对气象员康健一来说是个非常难熬的日子。他非常害怕小苏再也不醒过来,把她的秘密、把他的清白统统都带走了;警察更怕小苏再也醒不过来,怕没有人指控凶手,不便事半功倍地结案,所以,他们很警惕康健一要杀人灭口,也所以,在气象员没有被排除嫌疑之前,警方禁止他单独见小苏,这样,医院里,是小苏的两个老乡在照顾小苏。一直到有关部门通过通讯设备,排除了气象员在家里自拨自接小苏电话的可能。
这期间,康健一和家里的现场老待在一起。
等气象员康健一被允许回家的时候,现场基本依旧。
地上的血迹比较多,从卧室的床前,到客厅大门前,都有,这是小苏的逃跑或者行走路线,血迹阶段性的疏疏密密,可能显示了她在哪里停留的长短。带血的剪刀,没有看见,也许被警察拿走了;厨房里刀具架上,是少了一把剪刀;家里都是原木家具,颜色很浅,一点血点溅在上面,已经发黑,玉润珠圆地很惊心;客厅里电视机那里的一排矮柜,抽屉都拉开了,东西翻得挺潦草,有个放电视食品的抽屉拉开了,也几乎没动;玻璃茶几上,那套杂志大的茶盘被扔在地上,接承废弃茶叶茶水的白色垃圾桶,也倒在一边,里面有茶水流出来,干涸后,猛看上去,和血迹差不多。
康健一到了卧室,床上是乱的。米色的起居服,搭在床头柜上,按这样推测,小苏应该是换上了睡衣。卖内衣出身的小苏,有了条件后,外衣、起居服、睡衣,分得很清楚。她绝不会穿着外出的衣服,坐在家里的沙发上,进门就换起居服;她也绝不会穿起居服上床,一定是临睡前换上睡衣。按她两三天换洗睡衣的习惯,气象员推测妻子现在正穿着那件薰衣草色的套头绒布袍子。
康健一喜欢那件孩子气的睡裙,特别长,到妻子脚面,低低的松紧带圆领、袖口也用松紧带束口。它使小苏举手投足,像小女孩布偶一样稚态可掬。而那个裙子宽大可爱到可以两个人钻在里面。康健一喜欢由外而内忽然进入它的感觉。他知道小苏的习惯,里面什么也不会穿的。
后来知道,小苏就是穿着它被送进医院的。
后来还知道,小苏的手机没有了,脖子上结婚的白金项链没有了,她的一张里面还约有四千多的银行卡也没有了,还有一千多的超市购物券。这些,康健一一个人在家里的现场里转的时候,都不知道。
和半夜里的剧烈对抗、和案发时的人气会聚相比,现在的现场像被所有人遗弃的荒原。只有窗外的紫荆树深处,两只学叫的小鸟在怯生生地试啼。小区公园,远远地传来放学的孩子们边跑边尖叫的声音。
康健一在卧室和客厅间游走徘徊,窗外人看到他的样子,会以为他是无所事事地消食。他当然不是,他只是不习惯自己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置身于这样血迹横飞的家中。他从警察的狡诈的讯问中,捕捉到了事情的严重状况。虽然警察一再说,他的妻子是安全的。
他在一只按擦在卧室的门上的血手印前,发了很久的呆。他猜不出这是谁的手印,因为它是摁擦过去的,肯定是那只血手先摁在门上后,很快又移开了。高低上看,小苏可以够着,其他人也可以够着,有些男人并不比女人高大多少。
屋子里还是有很重的血腥气,尤其是一阵风过。
康健一蹲在客厅地上,他不知不觉蹲到了双腿发麻。
看起来就是,有人进来了,入室抢劫了他家。小苏勇敢反抗,差点把命搭上了。还能是什么呢,肯定是这样,小苏关键时候,还是很在乎钱财的,当年,她选择康健一,并不在乎他大她十一岁。她很直率地告诉婚介说,找个经济状况成熟的男人,因为她是急性子,不愿意白手起家。她是對的,在没有有力的经济基础支持的时候,她就是个替人卖内衣的姿色平淡的小打工妹,没有人能看透朴素其外、美玉其中的本质,她就是结婚以后,才出落得越来越漂亮的。
但这是一个教训。康健一想,应该告诉她,生命永远比钱财更重要。
想通了这个问题,康健一就开始收拾整理房间,最后,用安利的地板清洁剂,把地彻底拖干净了,满头的汗水,也冲淡了房间的腥气。
小苏醒来了。第一时间里,办案人员就取到了她的讯问记录。很让他们意外的是,小苏说她什么也不知道。因为无法说话,她写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好像有人叫门,我怕是我丈夫没有带钥匙,我就开门去开防盗门,没有人,我上来回屋的时候,喝了桌子上的水,之后,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办案人员说,当小苏的记录给康健一看的时候,他触电似的僵直身子,让他们重温了初听小苏说法时、脑袋嗡地大了一圈的感觉。随后,他们看到,病床上,小苏使劲把手伸给气象员,她要他握着,气象员眼神空洞地坐在她身边,木然握着妻子的手。小苏的眼白已经变成了充血眼红,紫红色的,脸也因为充血,变成了肿紫的茄子脸。和她伸出的、纤细白皙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妻子也许看懂了气象员的眼神,她想要讲话似的,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喘息声,伤痕累累的喉管无法吞咽唾液,不断地从嘴角和连接的管子里冒出来,一个老乡用纸巾帮她擦了一把。床边,擦唾液的纸巾已经堆起了一大袋。
唾液还在继续涌出来,像正在排污的造纸厂水管。老乡熟练地给了小苏纸和笔,喉咙里冒着唾液泡的小苏就喘息着写:我没事。又写,其他都好。康健一看了纸条,却看警察。一个警察看窗口,一个警察转头看门外,好像在聆听熟人的脚步声。
看窗的警察说,没事就好啦。
两名办案人员潦草收兵。他们对这个案子有点不耐烦了,按他们的心思,要设法吃掉这个案子就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了。妇检结果好像只是走了形式,强奸痕迹没法认定,更别提精虫之类;至于受害人说的、一喝什么也不知道的水,根本没有取样,现在自然早已证据灭失,再说——最关键的——没有一个办案人员相信,那迷药有意义。既然迷倒了,干嗎还要上剪刀?
事后证明,气象员也注意到这个问题。他问了办案人员同样的问题,他还说,她已经换了睡衣,如果一喝就迷倒了,她应该是倒在床上,可为什么卫生间门口那么多血?呼救求生的线路,并不需要经过那里;气象员还说,我要是没有带钥匙回去,可以按防盗门密码自己上楼。不需要别人下来开门,我也从来没有叫开门过;他说,如果有外人来,他妻子肯定不会穿睡衣让人进来,她一定会换起居服;他问警察,这是怎么回事?
警察也想找个人大声问,这是怎么回事!所以,警察只是认真听着,连记录都懒得做了。
迷雾重重,而虚弱的妻子什么也不知道了。
据我所知,至此之后,没有任何一个人和气象员康健一交换过意见。雨夜事件像一团浓云一样,过来了遮住了,就慢慢过去了,看不见了。从时间上看,BRT公交路的投入使用,大概在小苏康复后的两三个月,康健一说,他第一次上了BRT就喜欢了。也许我们可以说,康健一的生活姿态是美好健康的,因为他已经走出了浓云下的阴影。
实际上,康健一知道我们在采访BRT的歌声后,就不怎么唱或者不再唱了。直到有一天,我在他母亲的那个小区,采访一个跳楼自杀的小姐,邂逅了康健一。当时,所有的人都在自行车库边的尸体旁边围观议论,我认出来就是康健一母亲的楼道。抬眼看他家遮光窗帘紧闭。我经过他房门的时候,有意贴耳听了一下,果然,里面有音乐传来。全部采访完的时候,我决定回到他家门口,我敲了门,我使劲敲门。
门开了。
里面静悄悄的。音乐没有了,但我进去就发现暂停键红亮着。康健一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认出我,他就笑了一下。我帮他按了恢复键。音乐立刻汹涌澎湃。康健一为我拉过一张椅子,放在他的椅子身边。
我们不再说话。音乐结束的时候,我说,有没有水喝?
他有点尴尬地摇头,厨房都是灰……
我们聊了一下天气,我讨教了云片雨和雷阵雨的区别。我没有提他们家三年前暴雨夜的事,他自然也不可能说。我们一起下楼的时候,他说,现在可能年纪大了,我越来越喜欢一个人在这里听音乐;如果你喜欢听,我找到好版本的碟,我约你。
他邀请我,我很意外。记得我们聊天气的时候,我问了一些外行的好奇问题。他还是不习惯和人对视,后来以手加额,做起了眼保健操动作。我觉得,他和外人打交道是艰难的,他可能更愿意自己面对他主动观察的世界,比如他对气象风云的观察,如果他的观察和预判基本是准确的,就没有人会回头观察他,他就是安逸自在的。但是天有不测风云,而作为一个专业气象员,不测的考验,实在太严峻太令人尴尬。这也许足以摧毁他对所有事物的观察和预判。
我没有再找过他,他也从来没有约过我。但我知道,他几乎不再在高架路的快速公交车上唱歌。也许,他被迫开私家车了。在自己的小汽车里,他能歌唱吗,啊,多么辉煌、那灿烂的阳光……我估计也不能。厝边助理说这个事的时候,带着遗憾的神情。我也感到失落和隐隐难过。我觉得我似乎是有意无意地堵住了他唯一能透气的鼻孔,妨碍了他的呼吸。你有没有大声呼吸、深深呼吸的时候?当时,他这样问过我。
有一天,在炎热多日的一段日子后,康健一准确地预报了一场大雨,他精准到午后。这大概是他最大胆自信的一次预报。
就是那个午后的雨后,我去一家婚姻咨询公司采访无性婚姻时,一个风姿清丽的美好女人,和我在门口擦肩而过。接受采访的赵老师说,你看,刚刚出去的那个女人的婚姻里已经三年没有性了。我说,她姓苏吧,嗓子坏了。
赵老师说,你认识?喂,认识就别写这个例子了!换一个,我们多得很。
我说,他们——是谁的问题呢?
赵老师说,唔……都有吧。但你别用这个例子了。
很久之后的一个雨夜,一个参与办案人员,在一次大醉大吐前,对着包括我在内的一桌酒囊饭袋,信口开河、绘声绘色地讲过一个无解案子的故事,他是这样开头的,有个这样的大雨天,一个掌管天气的、小有名气的公众人物家里,发生了一个暴雨一样狂乱的故事。施害人的主要目的显然是泄愤,但他伪装了抢劫现场;而受害人偏偏想保护施害人,或者说,在竭力保护自己的隐私。知道吗,那一天,他们根本就预报错了。他们把暴雨预报成了阴到小雨……
酒醒后,那人否认了他说过的故事。我也从来不把我自己臆想的复原图,当成真实发生过的事。天有不测风云,地面上的事情,未必比天象更加容易测得准。
选自《中国作家》2010年第2期
原刊责编 李双丽
本刊责编 曹军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