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鄂梅
工农路是条主干道,两侧几乎集中了小城的一切,五星红旗下的政府大楼,搭着气球拱门的商场,绿色的邮局大厅,银行门前的石狮子,歌舞团的过期海报,工厂区做作的绿植,以及几栋窗口挂满衣服远看像一片破布墙的居民楼。
我们的母亲正在那片破布墙的一个套间里带孙子。那里以前异常拥挤,后来陆陆续续搬走了几个,现在的常住人口就剩下待嫁的我和母亲了。一般情况下,小侄子晚上会被他的父母接回。
楼梯在大楼背后,厕所像背包一样挂在楼梯之外,我们总是噔噔噔爬一层,在厕所门口休止半拍,刷地转个弯,再噔噔噔冲向上一层,再休止,再噔噔噔,像琴童弹出来的琴音。但今天我们做不到,估计以后我们永远都做不到了。
李前回过头来对我们说:我先上去,你们过几分钟再上来。一起拥进去她会觉得奇怪。
李前是我们中的老二,也是拿主意最多的人。看着李前的背影庄严地向上移动,我仿佛听到哀乐又响了起来,这几天一直没有消过肿的眼睛再一次模糊了。
李向拖长声音嗯了一下,我赶紧清嗓子,擤鼻涕,清理面部。另一个重要任务刚刚开始,必须打起精神。
今天早上八点半,李旭,我们当中的老四,被我们送进了火葬场那个四四方方的小孔,盖上盖子的一刹那,一股浓稠的黑烟气急败坏地挤了出来,在火葬场空地里愤怒地扭来扭去,最终扭成一个黑色小球,像一团滚来滚去的黑毛线。我们被那团黑毛线依次撂倒在地上。
李旭是在芦苇丛边被人发现的,他左手腕上有道口子,又深又宽,嘴巴一样大张着,周围却不见一星血迹。我们去请来警察,他们稍稍鉴定,就排除了他杀。我们不服,说李旭的血到哪里去了呢?刀片呢?肯定是有人在别处弄死了他,再抬到这里来布置好现场。警察说上游的水库可能会在半夜开闸,河水上涨,把河边的血迹都带走了。我们不满意警察嘴里的可能两个字。他们说你们可以去水库核实一下。说完就走,对死者一点都不疼惜,不遗憾,李前冲着他们的背影骂:养你们有鸡巴用!一个警察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另一个警察就像没听见一样。
我们把单薄僵硬的李旭安置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开始合计一些事情。
大家的第一个反应完全一致,这事暂时不能让患有心脏病的母亲知道。她的命也真苦,从小没娘,中年丧夫,老年还要丧子,就算没有这病,估计也承受不起。
我们想起了一件事,以前有个邻居,男人在煤矿做事,一天,家里突然来了几个矿上的客人,他们先跟矿工的母亲亲热攀谈,接着拿出一只铝盒,里面放着让人一看就直打哆嗦的针管和针头。他们说,现在有个政策,可以给矿工家属免费检查身体。矿工母亲一听,欢天喜地地露出上臂,一针下去,人就有点痴痴呆呆的,这时,矿上的人才说,矿工去食堂打饭的路上,被一辆车撞倒,又辗了过去。那母亲又像听见了,又像没听见,讷讷问了句:他现在在哪里呢?矿上的人走了以后,我们一直屏息凝神,想看看那药失效后,她会怎么反应。结果等到天黑以后,我们才隐约听见了几声微弱的哭声,那以后,她再没哭过。
合计的结果是,先瞒着母亲办丧事,丧事办完再给母亲打针,打完针就告诉她真相。
要想瞒住她也不容易,她会奇怪我为什么不回家,也不见李前去接他儿子。李前说,让我屋里人出面,无论如何死死拖住她,坚决不让她出门。李向说,还得跟隔壁左右交代一声,别把外面的消息带进楼里。
李进,你的看法呢?
兄妹几个中,我总是最后一个发言。我小声说:我们是不是没有资格剥夺她伤心的权利呢?说不定哭出来也是个发泄。
李向和李前异口同声地反驳:她受不了的!
母亲身高一米六三,体重仅有八十二斤。我小的时候还是见她壮过的,那时她的小腿肚像南瓜一樣滚圆,坐下来的时候,肚子鼓鼓的像藏了个小球,而现在,我曾经笑她,你去澡堂不用带肥皂盒了,直接放在锁骨窝里。
家里安排妥当后,我们兄妹三个就日夜驻扎在那个隐蔽的办丧事的地方,李旭的老婆毛文佳当然也在,我们直觉李旭的死与她有关,但我们都是受过一定教育的人,为了显示我们的良好修养,我们没准备像有些家庭曾经做过的那样,把她摁在李旭的棺前,质问她,咒骂她,甚至揍她,侮辱她,不过我们明显在冷落她,不用正眼看她,也不让她染指丧事的细节,她唯一被允许做的事,就是坐在李旭的遗体前哭泣,不停地烧纸,除此之外哪里都不许去,晚上也不许回去睡觉。
在场的人都很支持我们:如果你们有话要说,现在就要说,事情过去了再来说,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们听得懂这里面的怂恿,但是,她已知道警察的鉴定,我们以良善之人的逻辑揣测,他们结婚还不到一年,应该不存在恶意的虐待甚至谋害,也许只能怪李旭心事太重了,他一直是个郁郁寡欢的人,寄予厚望的高考落榜了,哥哥们给他制定的人生规划他也不满意。汽车修理工他干得不错,但他是个有洁癖的人,每天下班后要站在拇指粗的水龙头下,拿鞋刷沾洗衣粉狠刷自己的皮肤。有一次,李向笑他,说你这辈子是没法做小偷了,隔着老远,你身上的汽油味就在提醒人家。为这事,李旭有好长时间不跟他说话。我能理解李旭的失落,他是最小的孩子,从小大家都宠他,夸他聪明,夸他标致,一个又圆又大的太阳一直悬在他的头顶。突变发生在初三那年,作为全家唯一能挣点小钱的父亲,居然在一个女人家里猝然离世。我们在母亲的指挥下,遮丑般草草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就回到了各自的学校(李向是在职进修),靠着成年人的情绪自控力和不多的助学金勉强渡过危机,假期回家才发现,母亲卧病在床,李旭萎靡不堪,成绩更是一塌糊涂,再三鼓舞,仍然难扭颓势,从此一路向下,直至在高考中应声落榜。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一想到李旭,脑子里就是松垮垮的身体,迷茫的眼神,所幸他天然俊美潇洒,不了解他的人,都道他一身文艺味道。毛文佳估计就是被他这种味道吸引住的,两人认识没多久就宣布结婚,结了婚的毛文佳喜欢穿上漂亮衣服,去汽修厂接他下班,周末到处游玩,还喜欢让李旭坐在草地上吹箫(他对箫无师自通),她找各种角度给他拍照。说起来,毛文佳还是我引荐给李旭的,那时她疯狂地喜欢三毛,又刚跟男朋友分手,我就想,如果她跟李旭没事能在一起聊一聊,说不定能带动一下意气消沉的李旭呢,于是就把毛文佳当药一样引荐给了李旭,哪知没过多久,就传来他们谈恋爱的消息,我当时真的吓了一跳,这不是我的目的,我一点都不看好他们的恋情,毛文佳的前男友比李旭大好几岁,也比他有钱有实力有经验,根本就是两个不同重量级的男人,但又一想,多一种经历,哪怕是错误的经历,也是成长。万万没想到,他们很快就走到了必须结婚的地步。
李旭灵前,我用各种方法盘问毛文佳,有没有吵架,有没有赌气,李旭在外面有没有树敌,毛文佳都说没有,但她说,他一直不快乐,很悲观,还说他前段时间看过一篇文章,里面介绍了人的十二种死法。
我恍惚了一下,马上坚定起来:悲观的人到处都是,但有几个因为悲观就真的去死呢?
毛文佳边哭边透露一个信息:早知道你这么脆弱,我就不告诉你我怀孕了。
我把这一重大新闻告诉李向和李前时,李前把握十足地说:放心,事情一办完,她就会去打掉的。
李向也说:生下来恐怕也是个悲剧。
我的想法却不一样,几乎在毛文佳说出来的同时,我就有了主意,这辈子我不结婚了,一心一意抚养弟弟留在这世上的骨血,如果毛文佳愿意,我们也可以共同抚养。我想我们都有对不起李旭的地方,我们都赢得了高考,都有学历,都有固定工作,一母所生的最小的弟弟,难道智商会比我们低?肯定是我们哪里忽略他了,冷落他了,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不如我们会考试,见他在这个势利的社会上辛苦挣扎,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管,作为哥哥和姐姐,我们理当提携他,照顾他,结果呢?我们什么都没做,我们怀着一腔优越感,公然嘲笑他下班后拿鞋刷子沾上洗衣粉刷身体上的油污。李向和李前没法承担这件事,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家,那就由我这个当姐姐的来承担好了。
丧事办到最后一天,我在预约火葬场的时候碰到几个熟人,无意中得知毛文佳的前男友回来过,而且一回来就径直去见了毛文佳。
我明白了,这可能就是真正的导火索,本来就悲观的李旭,一定是被这根稻草压垮的。
我跑去质问毛文佳,她果断否认:我听说他回来了,但我并没见着他,也不可能见到他,他那个人我了解,知道我结了婚,是不会来找我的。
我一路打听着找到毛文佳前男友的家。
是个高大笔直的男人,衬衣挺括,在家也穿着皮鞋,见到我,礼貌地伸出手来。我可做不到,径直问他:你去见了毛文佳了?你们干了什么?他果然不好对付,脸上诚恳而礼貌,说出来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我有见任何人的自由,也有不告诉你的自由。我一时答不上来,他接着说:我还听到一些传言,你们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如果继续下去,伤害到我的名誉,我会启动自我保护系统。
老实说,我有点心虚,没有任何把柄,就这样揣度他,本身就意味着我们这一方的虚弱,什么了不起的男人,竟值得以命相拼?但我还是虚张声势地说:我记住你了,这事还没完。
李前对我这趟侦查不以为然:也许真的跟那个家伙没什么关系,我了解李旭,他可能只是对当爸爸这事感到害怕。
李向说:先不要想这些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妈那边,已经三天了,她还蒙在鼓里。
于是我们全都闭嘴,闷着头往工农路赶。
看看表,估计李前已经跟母亲谈过了,我和李向才假装巧合地出现在家门口。
母亲抱着小侄子,笑嘻嘻的: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这么齐整?
李前站在母亲背后,朝我们轻轻摇了下头,又用一根手指头指了指我。这家伙,他还没开口,而且他把任务推到我这里来了。
来不及多想,我接着母亲的话说:当然是有事才回来的,你的运气来了,刚得到消息,省城有个很厉害的心脏病专家最近来我们这里坐诊,我们想带你去看看,你的药吃了这么多年,早该好好检查检查了,一种药吃太久会中毒的。
母亲很感动,也很兴奋:有这么好的事?会不会很贵?
钱的事不要你操心。李向立即表态。
那我明天就不吃早饭不解手……
哪能等到明天呀,现在就去,好不容易托人给你挂了个加急。
母亲一定要洗脸,要换衣服,收拾得光光净净才随我们往医院赶。尽管医院里已经打点好了,李前还是匆匆走在前头,说是要先去找熟人接上头。这倒是真话。
那个面目和善的护士就是我们委托过的人,一见母亲就说:来啦?专家在隔壁房间,我负责先帮他做个预检。她把母亲带到一张病床上,又从里间端出一个搪瓷盘子来,里面搁着一支注射器。
母亲一脸信赖地向护士讲她的各种不适,何时心慌,何时气短,何时心跳快得难以忍受,像要把胸腔撞开似的。护士耐心倾听,末了安慰母亲:不要紧,这个专家水平很高,很有名,一定会给你治好的。
母亲在床上躺下,松开裤腰。
我们三个屏住呼吸盯着那管药水缓缓往里推,完了,针管空了,护士拔出针头,我们一起看向母亲的脸,那里出乎意料地安宁,她在静静期待专家医生的到来,想象那个专家如何像拔野草一样拔去困扰她半辈子的心脏病。
我跟着护士来到门外,护士说:等个两三分钟,就可以开始了。
第二个方案也准备起来吧。我说。
第二个方案是镇定剂失效的时候,马上进入抢救状态。
母亲在跟两个哥哥说话:这个护士手艺太好了,打针一点都不疼。
李前抬起一条腿,半坐在床边上:到底是没文化的人,这怎么能叫手艺呢?这叫水平!
我觉得李前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此时此刻,他竟然能用这种语气说话。我和李向都没他放松,我们一左一右站着,死死盯着母亲的脸。
李前问:午饭时间到了,要不要我去买点吃的来?
母亲迟疑了一下:……不……饿。
那种感觉来了!她不是在思考自己餓不饿,不是这种迟疑,而是李前的问话延迟抵达她的大脑的迟疑。我看得很清楚,她有点迟钝了。
李前看了我们一眼,他在用眼睛说,他要开始了。
妈,跟你说件事。他抓起她一只手,摩挲起来。原来他提前坐到母亲身边,是为这个动作做准备。
啊?母亲看着李前,眼神不太集中,换作以往,她肯定紧张起来了,因为李前的语气明显不对劲。
李旭,出事了。李前试探着。
母亲看着李前,没什么反应。
李前大胆地说:李旭走了,您的幺儿子,他丢下我们提前走了。
李前的声音哽了好几下,整个病房的空气随之哽了好几下,但实在是太紧张了,这几天我们一碰就会流下来的眼泪这会儿竟神奇地固化在眼眶里。
母亲的眼睛慢慢从混沌中回来了,一星星亮光,像朦胧下去的灯火,被人嘬起嘴巴吹了一口,又亮了起来。那亮光很快变成泪光,像汩汩地冒出来的泉水。
大约两秒钟,泉水戛然而止,与此同时,母亲的脸深深地扭结起来:我的儿啊!那是极其痛苦的肌肉运动,声音却越来越微弱,很明显,药物正在以千倍万倍之力消解着她身心两处一起迸发的剧烈疼痛,我仿佛看到两只巨手,一只死死捂着她的嘴,一只拽着她的胳膊,拖着她飞快地往后退,往深不见底的黑暗里退。我们做对了,如果不打这一针,母亲肯定心脏病发作,我们必须马上投入第二场葬礼。
药物的效果还在铺天盖地地涌来,母亲的气息渐渐平稳,那汪泪水也已经干涸,只在眼角证物似的留了两道泪痕。
闻讯而来的护士动手翻了翻母亲的眼皮:没事了。她满意地笑了一下。
我追出来问她:她醒来后还有没有危险?
护士肯定地说:因人而异,起码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要想叫她完全不伤心也是不可能的,毕竟是母亲。
她建议在医院继续观察一会儿。
母亲在傍晚才醒过来,我一直守在她旁边,她没有翻身,也没想跟我说话,我是见她眼睛睁开了才知道她醒了的。
想喝水吗?我轻声问她。
她缓缓眨了下眼睛,没作任何表示。
我輕轻按摩她的胳膊,她的手指,她全无反应。也许她还没有完全摆脱麻痹。
他就没留句话?母亲突然问。
没有。我干巴巴地说:我们事先都不知道,有人在江边的芦苇丛边发现了他,事情估计发生在头一晚。我边说边往护士办公室看,希望能碰上我们委托过的那个护士,我总担心下一刻就是母亲爆发的时刻。李向和李前出去结账去了,这几天到处买东西,来不及付全款,有些店里只好记账。
为什么不送到医院来抢救?就三把两把把他埋了?母亲说这话时还是没动,但情绪明显上来了。
太迟了,你相信我们。我再次看了眼护士办公室。
那个女的呢?
她指的是毛文佳。我说:公安局的人来过了,他们说,不怪别人……
然后母亲就再没说过话了,一直以那个姿势躺着,一动不动。护士说得真准,最危险的时候真的已经过去了。
晚上,护士把我们叫到走廊说:你们可以回去了,过了今天,就是一般人都能够承受得起的了。
把母亲扶起来时,我一直不敢看她的眼睛,没有我绘声绘色向她许诺过的专家医生,甚至连普通的药物都没有,只有一针莫可名状的药水,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主治什么,有无副作用,只知道它像神仙的手指一样神奇,一针下去,叫你不哭就不哭,叫你不痛就不痛,叫你安静你就像根木头一下躺下来,连母亲痛失心肝的哭嚎都被捂了回去。
母亲的脚刚一触地,人就歪倒下去。药物还在发挥残余作用。
李向把母亲抱起来时,母亲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们不该把我搞成这个样子。
就像一发炮弹毫无防备地打来,一时间我们都蒙了。
出院前,我们已经拜托过前后左右的邻居,请他们跟她聊天,不停地聊天,但不要谈起李旭的事。那聊什么呢?看着那帮老头老太发愁的表情,我们给他们出主意,就聊李进我吧,我还没嫁,连男朋友都还没有,请你们每个人提一个人选,让她考虑,看看要不要告诉我,要不要安排相亲。这个可以,没问题,老头老太太们答应下来:不一定弄成真的对吧?我们说,如果合适,弄成真的也可以。这下他们更高兴了。然后我们又去了毛文佳那里,我们跟她说,晚上不用担心,晚上我们下了班,会看住她,我们就担心她白天会跑来找你,还在医院的时候,她就恶狠狠地问过“那个女的呢”?她这种情况,极有可能在吵架的时候气血上涌,彻底崩溃。毛文佳一个劲儿地点头:我会尽量躲着她,不让她看见我。与此同时,我谢绝一切下班后的外出,从头至尾缠着她,向她请教烹调上的事,针线上的事,甚至教她拿起铅笔来画画。李向和李前没事也尽量带着家人过来,总之,我们尽量不让她一个人呆着。
有天傍晚,她默默地剥一小筐蚕豆,一滴眼泪蓦地掉下来,砸在蚕豆上,越来越多的眼泪砸在蚕豆上,蚕豆顿时亮晶晶一片。本该安慰她的我,却一掀椅子站了起来:算了,大家都不过了!说完就气呼呼地把自己关进房间。
这是我早就在脑子里演练过无数回的办法,如果她突然想到那件事上去,我就假装跟她生气,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果然有点蒙,我从门缝里偷偷往外看,她擦了擦眼泪,不安地往我这边瞄。在这之前,同样是为了防备她沉溺在那种情绪里,我向她“求证”过一件事:听说,通常家里出了个像他那样的人,会在这个家里留一个坏精灵作质押,这个精灵必须抓住下一个像他那样走的,才能获准回去。母亲听了非常惊恐:瞎说八道!你说的那是水边的精灵,水边才有那样的精灵……她突然说不下去了,因为李旭其实就是在水边走的。
她来敲门了。门根本没锁。我面孔朝下,故意不理她。
她在床边坐下:我知道你们的心思,我已经在配合你们了,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呢,怎能不疼?等你将来做了大人就知道了。
我转过头来看她,这是她第一次正面谈到李旭,她终于可以冷静地讲起李旭了。
我们都对不起他,他不肯给我们留下一个字就是证明他在心里怨我们,怨我们都只顾过自己的,谁也没去关心他,帮衬他,他对我们这些人、对我们这个家是彻底死了心了。那个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对颧骨那么高,我早就在担心。
我还能说什么,只能看着她,让她用不紧不慢的叙述来发泄。这是多么好的发泄。我甚至希望她能多说一点。
我去找过她好几次,她单位的人说她已经走了,事情一结束,她就走了,不知到哪里去了。
我假装惊讶,同时庆幸之前跟毛文佳打过招呼。
第二天上班,我找了个机会,窜到那个门口搭着气球拱门的商场。毛文佳正在给一个顾客包扎商品。打发走顾客后,她走向我,苦苦地笑了下。
我妈来过?
按你们说的,我一看见她,就躲起来了。
她旁边的两个营业员也望着我点头,显然,她们也是参与者,我能想象那种情景,远远地看着母亲走过来,她们赶紧示意毛文佳藏起来,然后对母亲说,她走了,早就不在这里了。母亲走后,她们一起冲毛文佳吐舌头,庆贺小小的胜利,没准还有议论:自己的儿子想不开,关媳妇什么事!媳妇还没找她扯皮呢,什么家庭,什么儿子,结婚一年就自杀,让媳妇以后怎么做人?我猜她们肯定会这样议论。
李向和李前都不知道毛文佳的前男友这个人,母亲也不知道,我拿不准该不该跟他们提起,毕竟,公安部门已有结论,毛文佳的前男友或是别的什么人按住李旭,拿着刀片割开他的手腕,跟李旭自己割开,是很容易鉴定出来的,就算他的存在威胁到李旭,一个人因为受到心理威胁就自杀,似乎也说不过去。难道事情真的像李前想的那样,李旭是被即将做父亲的压力给压死的?
父亲这个词吓了我一跳,我想起一件事来,立即折回商场,问毛文佳:他还好吗?
毛文佳一脸警觉:哪个他?
我指了指她的肚子:我说话算数的,我来当李旭,我们一起养大他。
毛文佳的表情告诉我,事情有变。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件事办完后,我就感到不对头,跑到医院一查,医生说要卧床保胎,一直保到生下来为止,也就是说,我要在医院躺六个月。我怕保下来的不好,就做掉了。
被欺骗的感觉刚一露头,就噌地一下充盈全身,每根血管都胀得鼓鼓的。我上上下下扫了她好幾眼,确认她脸上的悲伤都是假的,强装出来的,不然为何她眼睛会那么亮?
你根本就没怀孕,对吧?
她脸红了。谎言被戳穿,当然难为情。
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能把医院的收据给我看吗?
她脸更红了:你在侮辱我!
所以你把医院的收据拿来给我看呀,你向我证明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啊。我的声音大到难听的地步。
我为什么要向你证明,我对自己负责就行了。
当然要对你自己负责,带着个孩子怎么好嫁人嘛。
那是我的事,跟你无关。
怎么跟我无关呢?真是好笑,你除掉的人是我弟弟,居然还说跟我无关!
之前我从未这样想过,但这一刻,我突然福至心灵,也为自己贲张的血脉找到了出路。
你说话要有依据,怎么是我除掉的他?你们不是找了公安局的人吗?
你不用拿刀,你只需做给他看,只需说给他听,因为你知道他的死穴在哪里。
其他柜台上的服务员也在往这边凑,看得出来,他们对我说的话很感兴趣,除了她身边的两个女人,大多数人并无制止我的意思。我趁机把那个家伙说了出来:
你的前男友,我去见过他了,他跟你说的可不一样,你为什么要撒谎说你没见过他呢?然后为什么又要对我们撒谎说你怀孕了呢?你欺骗我弟弟,欺骗我们全家,你欠我们家一条人命,你不会白欠的,你考虑过怎么偿还吗?
人越围越多,有人把商场经理叫来了,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站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的转角处望了望我们,似乎断定我不是那种能把这里闹得天翻地覆的人,没做任何表示,转身走了。
我知道此时应该索性把撒泼推向极致,但把自己想到的话一口气全都说出来后,我就不知道往下该怎么说了,我完全不会吵架,也从没跟任何人吵过架,连小小的争执都少有,当然不知道我说过的那些话其实是可以翻来覆去一说再说的,我以为每次都要想出新的思路新的词句来才行。何况毛文佳开始哭,虽然我很厌恶她的眼泪,但她哭得连鼻涕都流出来了,我就只好悻悻地转身走了。
那个已经不存在或者从来不曾存在过的婴儿彻底改变了我对毛文佳的印象,她竟敢愚弄我,我真想告诉母亲毛文佳还没走,母亲可比我会吵架得多,但我不敢这么做,母亲就像一根干柴,去找毛文佳大闹,结局很可能是把自己点燃,化为灰烬,而毛文佳毫发无损。
终于把前男友的事告诉了李向李前,他们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李向说:不一定跟他有关,他们这个婚本来结得仓促,还没学会掌舵的人就不该出海。李前说:好不容易快要平息了,何必又去挑起来?只能往前看了。
李前还说:老爸给我们的名字没取好,既然要生第四个孩子,名字库里就不该只准备三个,向前进,向前进,独独掉了个李旭,他可能是想取旭日东升的意思,但你们看这个旭字,九是自然数的最后一个,加在一起就是太阳最后一程的意思啊。
突然又想起别的事来:对了李进,最近妈有没有外出?我儿子怎么晒得这么黑?一天比一天黑。
他对毛文佳的前男友不感兴趣,我便也对他儿子的皮肤不感兴趣,没好气地说:不是都交代邻居了么?他们天天在一起聊天,开动脑筋合计我的婚姻大事呢。
有天我在楼下碰上邻居,就是我们委托过要他照顾母亲的那一个,正在一个劲地感谢他,他打断了我:就刚开始那几天我们还能碰到她,后来就碰不到了,等你一上班,她就抱着孙子出了门,你下班之前才回来。
她没说她去了哪里?
没说。她比以前话少了。有天我喊她来打牌,她说我要是还打牌,会遭雷劈的。从那以后,我们就不敢在她面前提打牌的事了。
应该不会是去毛文佳那里了,对她来说,毛文佳已负罪潜逃,不知去向,应该是去了户外,因为李前说他儿子一天比一天黑,到底是哪里呢?
第二天,我找了个机会溜了出来,我想证实我的想法对不对。
我来到江边,李旭是在长江北岸被发现的,我不止一次去过那片芦苇丛,用李旭最后的视角审视对岸,也就是整个小城,五个高低错落的楼顶后面,就是他和毛文佳的家,我进去过,很小,一间卧室,一间小饭厅,厨房在走廊对过。当时他们正要吃饭,一个青椒肉丝,肉丝调料似的点缀其间,一个咸菜,没有母亲开的伙食好,也没有母亲的厨艺高,我记得我当时很不以为然,吃糠咽菜的,又何必结婚?现在想想,他内心肯定是焦虑的,而我竟无动于衷,甚至还在心里说着风凉话。我想他在芦苇丛边坐着的时候,肯定望得见自家窗口的灯火,说不定还能看见他爱的人的身影,稍远一点的黑暗里,就散落着我们这些人,随时可以被他叫到身边的人,可他谁都不理,谁都不要。他的伤口不是一次划成的,边沿不整齐,有开叉,有缺口,什么样的力量才能撑起他对自己的这份狠毒啊。
葬礼那几天里,我只差跪在地上拿放大镜把那块地方篦一遍了,我想找到哪怕一点点属于他杀的证据,我还用自以为严密的推理写了封长达十六页的信,内容涉及毛文佳,以及毛文佳的前男友,送到公安局刑侦科,结果他们只对我笑了笑,就把信还给了我。死一个人对谁都不重要,除了这个人的家人,我说的是有血缘关系的家人,不包括毛文佳,甚至不包括两个嫂子。
还没到那个地方,就听到一阵小孩子的哭声,我猜是这一带哪个农民的孩子,因为附近就是菜农的住宅区。
奶气的哭声越来越清晰:奶奶,回家,我要回家。
又走了几步,我就看见母亲了,她坐在李旭出事的地方,任凭小侄子怎么哭喊,怎么拉她扯她,一动不动。
我想沖过去,却不得不设想一下后果,如果母亲转过身来抱着我痛哭怎么办?天知道她在这里酝酿了多久,突然爆发,一定会伤筋动骨。还是让她自己慢慢冷却下来吧。
一个拎着篮子的妇人走了过来,在这一老一小身边停住,从篮子里抓出一条黄瓜,递给小侄子,小家伙有了吃的东西,马上不哭了。妇人对母亲说:你不要天天到这里来了,一来就坐大半天,弄得我们心里也不好过,光是今年,这地方就走了三个精壮汉子,你想我们住在这里多倒霉呀,年年夏天涨水,年年种的东西要冲掉一大半,年年要看到这种事。
一通埋怨倒劝动了母亲,她扶着膝盖,站了好久站不起来,妇人拉了她一把,总算让她站稳了。你看你,这么个身体,也不知道爱惜,搞坏了也是儿女的负担呀。
我没有儿女了。
母亲冷淡的声音吓了我一大跳,她这是怎么啦?她不要我们三个啦?
哎哟!拎篮子的女人惊呼一声:那这是你孙子?才这么小?你的担子重得很呢,更要小心看好自己的身体。
母亲一手牵着孙子,一手扶着后腰,慢吞吞往回去的方向走。
过了桥,我假装突然发现他们,高兴地冲过去。
她脸上变得那个快呀,我简直没法形容,前半秒还是灰扑扑的脸,无精打采的眼神,后半秒已经笑得眉毛都扬起来了,只是有点僵,像在完成规定动作。
虽然秋天的风已经凉下来了,侄子还是被晒得发烫,我亲亲他通红的小脸,摸摸母亲的头发,顺便悄悄摘去粘在那里的一根断草。
难得出来一次,我带你们去吃点东西吧。我猜他们还没吃午饭。
母亲顺从地跟着我。小侄子果然黑了许多,连孙子都不会心疼了,说明她的麻木或恍惚已经到了必须制止的地步。
从明天起,我回家吃午饭吧。
之前我都在单位附近吃一个学校的食堂。如果我每天回家吃午饭的话,母亲就没空去江边伤心独坐了。
好啊。
母亲答复得很勉强,她脸色灰败如枯草,丝毫看不出进食的愉悦。小侄子吃到一半,睡了过去。我说:他瘦了,黑了。母亲说:在抽条。
李前也说他变黑了,还问我你是不是带他外出了。
母亲这才抬眼看我:李前说的?是啊,他儿子黑了他都心疼,我的儿子呢?
我赶紧切换频道:跟你说件事,今天有人给我介绍男朋友哦,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她配合地擦了擦眼睛,可刚一擦完,两颗大大的眼泪又滚了出来:昨天也说有人给你介绍,前天也说过,今天又有,你当我是傻子啊?
李旭两个字正在成为我们家的禁区,大家说话都没以前那么随便了,生怕一不小心说出这个名字来。
偏偏李旭的生日到了。从小到大,母亲一直用她的方式给孩子们过生日,那就是单独做一样小寿星爱吃的食物,其他孩子都不许吃,除非寿星吃完,其他人才可以分而食之。既隆重又不怎么增加花费。李旭的爱好很古怪,他爱吃煎肥肉,把肉切成纸一样的薄片,腌制半天后,在油锅里煎成卷儿。
那天我回家吃午饭,饭菜已经摆上桌子了,母亲又去了厨房,很快,我就闻到了煎肉的香味。
好吧,借这个机会,我们谈谈李旭也好,李旭不应该成为我们的地雷,多少人死去了,多少活人在谈论他们,他们在谈论中获得永生。应该把永生的概念灌输给母亲。
母亲过来了,端着那盘李旭最喜欢的煎肉,细碎的油星在肉片表面蹦跳、碎裂,灼热的酱香袅娜而起,在冬天的冷空气里盘旋,实在令人垂涎。
我的筷子刚刚伸向那些肉卷儿,就被母亲赶了回来。
你不要吃他的。
好吧,也许母亲还想沿用以前的规矩,等他吃完了,我们这些眼巴巴望了好久的人才可以一拥而上。
但母亲自己吃起来了,她夹起一个肉卷儿,慢悠悠送进嘴里,嘴唇立即变得油光可鉴。她又夹起了第二片,第三片……眼看盘子空了一半,我不得不提醒她:医生说过你要饮食清淡。
母亲不光心脏不好,胆也不好,很年轻的时候就把胆囊切除了,从此建立了一份很长的禁食名单,那里面就有肥肉。
我不替他吃谁替他吃?你们的心太狠了,看都不让我看他一眼,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他送去烧成了一把灰,你们怎么知道他不是被冤死的?万一公安局的人看错了呢?被人买通了呢?被毒死的人骨头会发黑,你们把他弄得连骨头渣都不剩,想给他申冤都没法申了。我到他出事的地方去过,也去找过那个女的,每到一个地方,都觉得他在喊我,拉我的袖子。你们呢?你们无动于衷,死了就埋,埋了就了事,就像吃完了饭,嘴一抹,该上班的上班,该下班的下班,你们的心真狠!
我们只不过不想刚送走了弟弟,又要送走妈。我们这样想有错吗?
她再没说什么,又开始打那半盘煎肉的主意,我只好把盘子从桌上撤下来,拿到厨房去。
问题肯定出在那个女的身上,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她的。当时你怎么没甩她几个嘴巴子?多好的机会,谁都没话说,现在去打她反而不占理了。
其实这也正是我后悔不已的地方,我不仅没有甩她嘴巴子,还跟她握着手一起哭泣,拿自己的一生发誓,现在想想,她当时肯定一边握着我的手,一边在心里嘲笑我这个愚蠢的大姑子,嘲笑我们一家都是好欺负的笨蛋,她只用怀孕两个字就轻轻松松搞定了我们全家。
想到这些真的有如万箭穿心,也许母亲是对的,我们太草率了,不仅如此,我们还老实得可怕,公安的人排除了他杀,我们真的就把他的死当成一件极其私人的事,这个世界上有谁是真正独立活着的呢?每个人都跟别人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丝丝缕缕中,稍不注意,有几根可能就会不动声色地要了人的命,我仿佛看见毛文佳变成了一只毒蜘蛛,她吐出几根轻飘飘的毒丝,把它们吹向李旭……好吧,就算现在才行动,也不算晚。我盯着母亲说:她们骗了你,毛文佳还在那里,她只是看到你就藏了起来。
大约过了一两秒钟,只听见啪的一声巨响,碗碟在桌上乱跳一气。小侄子吓得哇哇大哭起来,母亲两眼圆睁:
她不敢见我,正好说明她心里有鬼!
两天后,一个面生的女人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
快来,你妈出事了。
来不及想更多,我跟着她往外跑,几分钟后我才意识到,我们正奔跑在通往商场的马路上,而且我马上想起来,这女人是毛文佳的同事。
第一眼我根本没认出来那是母亲,我以为父亲又活了过来,正躺在商场的地上,被人围观着。
母亲穿了父亲以前的衣服,戴着父亲以前戴过的狗钻洞帽子,乌紫的嘴边堆着白沫。
快给医院打电话呀,求求你们!
一个女人说:刚刚已经打过了,他们说,得让你先来看看情况,免得说不清楚。
她们七嘴八舌地告诉我,母亲进来时,谁都没有认出来,因为她看上去完全是个男人,狗钻洞帽子严严实实包着她,只露出眼睛和鼻子。她假装在毛文佳柜台上买东西,突然掏出怀中打好活结的绳子,朝毫无防备的毛文佳头上套下去,只一下,就把毛文佳的脖子拉成了鸭颈子,如果不是她们来得快,毛文佳可能已经被勒死了。
顺着指引,我看到毛文佳被两个人扶着,瘫在椅子上哀哀哭泣,她脖子上有一道红印,一条粗大的麻绳被她身边的女人死死拽在手里,活像拽着一条毒蛇,生怕一松手,就会窜出去伤人。我不记得家里有那样的麻绳,看来是母亲专门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120救护车哎哟哎哟地开过来了,他们很专业地抬起母亲,路过毛文佳身边时,我又看了一眼她的脖子,那里正在变成紫红,依稀能看出麻绳的纹路。我注意到,母亲没有看她,她也没有看母亲。
说来也怪,一到医院,还没用药,母亲就基本恢复到商场闹事之前的状态,但我还是决定让母亲留在医院观察一个晚上。
我說:你今天差点杀了人。
母亲居然微微一笑:如果不是我故意在绳子上打个结,她早就死了,为了算好那个结的位置,我在家里操练了好几次,差点把我自己勒过去了。
这是李旭出事后,母亲的第一次笑。
出乎意料的是,这天晚上,毛文佳竟然缠着大围巾到医院看望母亲来了。
我提心吊胆地站在床尾,生怕她们再起冲突。
毛文佳把她拎来的礼盒放在床头柜上,直直地站在母亲床边,我以为母亲要咆哮起来,要赶她走,但她没有,她既不看毛文佳,也没有闭上眼睛,安静得像个多年的青光眼。
毛文佳说:我才不管你们怎么想,我也管不了。谁都只会心疼自己的人,别人家的人,谁管她死活。
说完这话,她就面无表情地走了。
母亲仍旧扮她的青光眼,我也不再提她,所以毛文佳的探望就变成了无人回应的一只礼盒、一句话。
母亲睡着之后,我在医院里踱来踱去,无意中看到了妇产科几个字,突然想起我有个小学同学在这里做护士,决定去找她聊聊。
她已经是护士长了,正好这天值夜班,见到我,高兴地给我倒了杯水。
我问她忙不忙,她说忙哦,光是那些生孩子的,刮宫的,就够人忙的。
我心里一动,问她:这些人,你们这里有记录吗?
当然有。
我回忆了一下大致时间,问她能不能查一查那几天的记录。
她有点为难:本来是不能随便查的,但你来查嘛,我可以试试看。
她查到了毛文佳的名字,诊断记录是提前终止妊娠,孕期七周。
原来她没有骗我,她只是改变主意了。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
第二天,母亲出院。她坚持不坐车,要和我慢慢走一走。我觉得她比以前精神了好多,脸上再没那层枯败颜色了。
有一段路,可以望见李旭出事的那片江边,那里如今光秃秃的,菜农已经把那些芦苇砍掉了。母亲痴痴地望着那一片,我怕她又会激动起来,就催她快走。
趁现在水退了,地上又还没长出东西来,我想去那里栽棵树,就栽棵柳树吧,那地方,只有柳树好活。我怕时间一长,我们都会忘了那个地方。
我嗯了一声,觉得把地雷变成一棵柳树,是个不错的转变。
你说,他当时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这是个让人窒息的问题,我们都不出声,一起望着那片地方。
选自《钟山》2016年第1 期
原刊责编 贾梦玮
本刊责编 郭 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