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爱民
归来的理由
董爱民
我终于看见了老宅的那三间南房。
只见靠东一间的屋顶已经塌陷,腐朽的椽子有的耷拉着,有的跌落到地下的砖块瓦砾堆里。透过破损的窗户,我看见了我们一家人住过的土炕、幼年时我在墙上画得不成比例的人物和汽车……我瞬间闻到了几十年前的柴烟和饭菜的香味。父母的欢笑和叹息的碎片在眼前像漫天的雪花一样飞舞……
我忽然有了一种感动,一份愧疚。也就在这一刻,我倏忽之间找到了自己归来的又一理由,准确的说是深层次的理由。
十八岁我负笈第一次离开这块土地,外出求学,原始的动机其实就是为了逃离。二十八岁举家搬往县城,不能不说内心是怀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打算的。然而,三四十年过去了,自己的职业几经转换,地位逐渐攀升,但我非常清楚,我一直没有真正融入城市,“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时不时地就会显露出来。疏离感像颗种子,岁月催化它发芽,拔节,开花。工作赋闲后,这种感觉急剧强烈。
或许我就是我爷爷那条黄狗转生的吧,只要睡不着,我的意念就会乘着夜色,飘飘荡荡寻摸到我家那座老宅子里去。是哪顿饭菜的香味,哪种难忘的体验,或哪段深埋心底的往事,牵引着它,使它情不自禁地返回这残垣断壁的院子的?不知道。狗的心思人不好捉摸。它到了那儿,就把长长的嘴巴搁在交叉的前爪上,闭阖眼睛,偶尔痉挛似地支楞起耳朵听一听,旋即又放下,耽于静寂。显然,它的内心并不安静。它不知在等待着什么。它不知要完成怎样的使命。
不知过了多久,烟囱里最后一缕柴烟溶入了灰蓝的星空,猪、羊、鸡们还有西边那两棵粗大的椿树上的鸟雀也都安静下来了。院子里唯一的动静就是东南角上张木匠屋子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音。约摸时候到了,它便缓缓地站立起来,抖抖浑身的皮毛,轻轻地迈动四爪,向院外走去。
我的意念是从门缝溜出去的。出去很容易,因为那大门年久失修,松松垮垮的,它能挡住一个人,一只狗,可它拿一阵风,一股气有什么办法呢?
意念真是神秘莫测的东西。它来到这个十字路口,只往东、西、南三条巷瞥了一眼,就大步往北走了。它为何这么笃定?不得而知。但过后琢磨,它这么做或许有这么做的理由:
过十字,一直向西,有一座古庙,村里人叫“老爷庙”,其实就是关帝庙,我在那里上初中时,长辫子的穿枣红灯芯绒的学习班长,老在脑子里晃荡。老爷庙前几年不知卖给了什么人,现在踪迹荡然。沧桑里透出的苍凉,能不触动它柔软的地方?
十字往南是张家巷。张家在清末民初出过七位县长(知县),老辈人说,张家有“七颗印在外面飞”。官宦人家的宅院自然威武。但我自小却不大愿意路过那里。原因是,张家院里有一段传说,传说中有个叫“麻子丑怪”的眼睛被人剜了出来。走到张家巷,那人流血的眼窟窿就会盯着我,尤其是天黑后,我绕多远的路,都要避过这里。
往东,走不了多远就是大半个村子人吃水的井。这口井凿在一个高台子上面,据说原先那里是个菩萨庙。那是个村里人端上碗扎堆吃饭谈笑的场所,也是我们孩子们登高爬低,玩儿泥巴的好去处。但自从巧娥跳井后,我再没去过那里。尽管当时巧娥是抓着井绳跳下去的,人并没有死,但她披头散发的形象还是时不时地将我惊醒。
往北去呢?寻思来寻思去,我实在找不出不去的理由!
于是,梅英家““凹”字形院子的碎片,就先从岁月的幽微处纷纷地飘来。梅英是我当民办教师时的同事。她与我教同一个班,她教数学,我教语文。晚自习后,漆黑的夜幕里,两颗年轻的心嗵嗵地跳着,一问一答,都言不及义。我高考复习时,她经常替我给学生上自习,替我在学生的作文上用红笔批个大大的“阅”字。后来,她嫁给了一位外地木匠,不知什么原因,终究没有转为公办教师。她白皙丰满的脸盘,大而忧郁的眼睛经常在夜的深邃处浮现。记得她家大门的门楣上镌刻着“唐风古俗”几个字。不知还在吗?在她家那墁砖的院子里转上一圈,其实心里也畅快不到哪儿去。你能做的恐怕不外乎是,摘几颗葡萄、石榴尝尝,要酸就吐掉;再嗅嗅她家的房门,最多是假装你是风,拍拍锈迹斑斑的门,你还能咋?
梅英家榆树的枝杈往北伸向砖墙那边的狗娃家。狗娃家的后院有十几棵很粗的枣树,七月中旬,红彤彤的枣儿压弯了树枝,那里是我们偷袭的重要目标。还记得,他家有一个宽大的打麦场,我家的麦子年年就在那里碾打。毒辣的太阳下,我总要恼怒地吼父亲。父亲是个懒散人,凡事能拖则拖。一捆麦子解开了,他瞅见有绳子损坏了,就蹲在麦场里不慌不忙地修理那根绳子。我一边拿块土疙瘩塞流鼻血的鼻孔,一边怒斥父亲:“哪会儿干什么去了!”父亲不动神色地编着绳子嘟囔:“急什么,急什么,该了的时候自然就了啦。这娃!”多年过去,麦子和打麦子的人都成了遥远的往事,只有我在发呆的日子还能偶尔忆起麦秸上闪烁的阳光,碾麦子的老黄牛突出的眼睛和嘴巴吐出的白沫。
我逗留时间最长的应该是狗娃家斜对过的子康家。子康婆姨大手大足,说话高嗓门,与我母亲很要好。放假期间下地劳动,社员集中前,我经常在她家等候。记得她家北面墙上的年画是工人打扮的两口子与他们的孩子。那孩子穿着背带裤,蹲在草地上摆弄一个鸭子玩具。年画,色彩自然绚烂夺目,后来我对色彩的痴迷,说不定就是从那里发芽的。她家的土炕上有本没头也没尾的小说,里面有插图,好像是些军人。现在想来,应该是辛亥革命时的北伐军。子康算是我们村有学问的人,据说有点历史问题,一直郁郁寡欢。他指头蘸着唾沫,一页一页地翻着那本书,也不多搭理我们,队长喊上工,他将书一合,叹口气,说“走”,就扛起农具懒洋洋地走了。锄草、割麦子的当儿,我有意凑到他跟前,问他一些诸如“台湾多会儿就解放了”“非洲人也种庄稼吗”的疑问。他一脸苍茫,愣一会儿,突然朝手心里吐口唾沫,用更大的幅度抡起了手里的镰刀或锄头,将我甩在后头。他的坟与我父母的坟只隔一畦地。活着一块劳作,死了又相距咫尺,不能不说是缘分。
再往北,那些人我就叫不上名字了。
恍惚记得,有一盘石碾,有两三户人家,槐树、椿树、皂荚树、杨树在院子的上空枝叶交叉,为村子增添了蓬勃的生机。
村庄绵延到北门就算终止了。北门是个古门洞,上面没了建筑,长着些杂草;门楣上是“毓秀”两字,笔迹遒劲有力。门洞右边嵌着块石碣,“明嘉靖”几个字漫漶不清。夏天,门洞下风很大,过往的行人,常常坐在下面乘凉。
坐在北门的门洞里,就可以远远望见我们队的打麦场。父亲是个直性子人,做事爱认死理,母亲说他“噙住狗屎糕米也换不下”,队里就推举他年年当场长。像山一样的玉米、麦子、豆子堆子上,为了防盗,下工时,都要盖印。那印版上刻着一个大大的阴文“董”字。是我家姓董的缘故,还是其他的原因,我一直没有搞清楚。父亲撂下耙儿捞扫帚,又担心有人小偷小摸,一天三顿饭都吃在场上。中午饭大都是我放了学提着瓷罐给他送。我现在还能想起,秋雨沥沥地下着,父亲戴顶破草帽顾不上吃饭,遮苫成堆的谷子、豆子、糜粟的忙活劲儿。父亲开始皱着眉头心不在焉地吃饭了,我则盯着草庵子前面场地上一串一串的雨泡,打着旋儿,幽幽地往远处漂。
实际上,雨泡再漂也始终没有漂出我的梦去。只是有一些雨泡在中途,漂进了我们队菜园旁的那条河。那河,村里人叫官渠。是从汾河引过来的一条人工河,可以浇灌十八个村的地。我们队的菜园是近水楼台。除了茄子辣椒韭菜葱比别的队长得肥硕,菜园边上那片芦苇在方远几十里也是独一份儿。我们经常借分菜之便,溜进芦苇丛折苇秆做“水溅子”。有一种水鸟,会发出金属般的叫声。我们凝神屏气,拨开稠密的芦苇,循声摸去,想捉只看看它的模样儿,但始终没有如愿。
离菜园不远,渠上架着一座桥,桥前头渠道宽,水浅,是我们夏天游泳玩水的地方。同时,那里也是我们队灰水牛的乐园。不知什么来由,那一年,我们队从南方买了一头水牛。它力大无比,独自可以拉一张犁。但它本性难移,见了河水就不听使唤了。有一年,它拉着一车麦子过菜园边的桥,赶车人不防备,它便发疯似的跳了下去。它昂着头,自得其乐地拉着那车麦子顺流漂去。我们也嬉笑着尾随其后……
水波荡漾,柔软而滑腻的感觉直抵我的心底。河畔掠过阡陌纵横的庄稼地,蛛网似的路和小溪。路上,有车辙,有高高低低的野草,草丛里蛐蛐儿叫着,蟋蟀跳着;溪里,青蛙后腿一蹬一蹬的,蝌蚪一片一片的,一眨眼就长出了纤细的腿和尾巴,它们游啊游……
睁开眼,我的脸盘就嫣红一片。
乡愁或许就是疗伤的药。
我要回到孕育我生命、承载了我的懵懂和青涩、馈赠我无限欢乐的故乡。
(责任编辑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