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身契

2016-11-22 01:22赵世明
都市 2016年7期
关键词:二婶二叔板凳

赵世明

中篇小说

安身契

赵世明

冥冥之中我们都有一个契约。

——题记

1

哥哥叫李大贵,已经二十九岁,如果不尽快找个女人,在我们农村有可能打一辈子光棍,这将是一个残缺的人生。二哥叫李二贵,现年二十一岁,家里就生了他们哥俩。为什么他们之间差了八岁?这个秘密也许只有母亲心里有答案。

哥哥的婚姻大事牵动着全家人的心,包括二哥李二贵也有些为哥哥着急,他曾经劝哥哥娶了小板凳的姐姐当老婆,小板凳不是别人,她就是自己从小尿尿和泥长大的女朋友。二哥大体是这样说的,哥,你就不要挑拣了,我娶小板凳,你娶小板凳的姐姐,那样我们不但是亲兄弟,还是亲连襟。女人嘛,都差不多,俗话讲正宫娘娘戴凤冠,脱了裤儿都一般。二哥的一番好意换来的却是哥哥的一个冷冰冰的白眼,从此二哥就不再提这个茬。他感觉哥哥好像看不起自己,所以从内心讲他对哥哥是有点意见的。

这天中午。

父亲盘腿坐在炕上,一手捏着油炸花生豆,一手在小炕桌下面搓揉着脚趾头,今天是冬至,炕烧得烫,父亲的脚气又复发了,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哭笑不得。父亲说今天要跟哥哥单独谈谈,所以母亲、二哥及所有人均一概回避。哥哥规矩地坐在一边,桌子上的菜他基本没有动筷子,包括那只一丝不挂仰面朝天撇着两条腿的老母鸡。

吃呀?吃鸡,这是咱们家最富态的一只鸡,脱了毛都这么肥!怪不得你妈叫它“杨贵妃”呢。说着父亲挽起袖子就要对桌子上的“杨贵妃”动手,父亲戴着老花眼镜先是欣赏了一番盘子里的“杨贵妃”,之后拽住“杨贵妃”的一条白生生的大腿,一把撕开递给哥哥。“杨贵妃”的另一条腿父亲没有再动,说要留给二哥李二贵。

吃吧。爹说。

我不想吃。哥哥说。

爹又话里带刺地说:我这张脸给你放这里了,如果你以为这是屁股,就算我的话是放屁了!你娘给你杀鸡炒菜,我给你打酒买肉。你不吃不喝板着个脸给谁看呢?平常都是别人请我喝酒,那还要看我有空没有,有心情没有?今天,请你喝酒是例外,是对你的特殊待遇。废话不说了,你到底行不行?你是念过书的人,就不要装聋作哑了,我说的就是你的那个、那个、那个书本上叫生殖器的东西……如果真的不行,咱就不“瞎子点灯白费油”了。我很忙,好几家还等我去看坟地呢。说着父亲气呼呼地又干了口酒,与此同时,他的眼睛不停地在哥哥的脸上和大腿间溜达着。在父亲深邃而奸诈的目光里,哥哥望着屋顶轻微地打了一个尿战。父亲用筷子敲打着酒壶:嗨嗨嗨,我苦口婆心大半天,你以为我这是给你讲故事呢,还是唱大鼓呢?看来你根本没有把我当一葫芦醋!

……

那天,哥哥在父亲的吆喝下喝了不少酒。

次日,哥哥按着父亲的旨意坐客车来到城里,理发、洗澡、买新衣服,为自己的相亲做准备。

城里的圆缘酒店不错,可以洗澡蒸桑拿,并且一进门就被一股莫名的奶香所环绕。哥哥李大贵来到酒店没有急着去理发、洗澡、买衣服,而是倒头就睡在了床上,现在他只想躲一会清净。

2

李二贵开着摩托车在土路上颠簸着。

父亲坐在后面一再提醒:二贵,快停停,老子的脑袋瓜都快被你抖得倒瓤了。

李二贵扭头说:人家都打了好几回电话了。

父亲大声道:你小子知道个屁!快停下,让我在阳婆旮旯暖和暖和缓口气。这叫紧病慢大夫,看风水是急的事吗?

在路边的一处朝阳旮旯,李二贵给父亲搬了一块石头坐下,父子俩彼此点着烟卷抽了起来。二哥望着起起伏伏的黄土坡欲言又止。善于察言观色的父亲眯着眼睛:二贵,发现你今天的情绪不对头呐?来,坐下,有什么事就说说。

二哥长长地吐了口烟雾:还是不说了吧,反正我在你跟前说什么都不对,这情况又不是一天两天了。父亲皱着眉头嗨了一声:你不说,我怎么判断你对不对呢?那万一你今天说的有道理呢。二哥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了踩:爹,什么都不说了,反正我对你有意见。

什么意见?

偏心眼。

我偏谁了?

我哥。

怎么偏了,二贵,你今天给我说不出来个八八九九,我还哪里都不去了,咱们在这里权当礼拜天过了。不干活了,什么活都不干了,就是大元宝等着也不去拿了。

二哥双手交叉抱着膀子坐在摩托车上:既然这样我就说了?爹,你可不许着急上火。

父亲又续了一根烟点上并摆出一副高姿态的架势:但说无妨,你爹的涵养有多高你知道,这是老天爷把你爹安排在这黄土窝了,你爹要是生在北京,早去社科院工作了。我这身份在海外都尊称风水师,这和大学教授基本平级。

二哥有些不耐烦地说:你比教授级别高。

父亲若有所思地吸着烟:也许高一点。当父亲抬头发现二哥在撇着嘴偷笑时,这才恍然大悟:老子用不着你拍马屁,说你的事,你对我到底有什么意见?

二哥:好,那咱们就脱了裤子放屁,一不捂着二不藏着。村里有老子请小子喝酒的吗?

父亲:我那不是换着法子逼你哥相亲的吗?何况那天也给你留了一条鸡腿呀。一只鸡就两条腿,我又没有贪污,也没有多给你哥。怎么就偏心了嘛。

二哥:我每天开着个破电驴驮着你走村串户风里来雨里去,你为什么不传授看风水的本事给我?我哥成天在家里什么都不干,你却把一大堆书都给了他,实话告你说,人家根本就不看你那些东西。这不等于看不起你吗?当然,他也更看不起我。

父亲平静地说:你哥看不起咱们就对了。你还有什么意见?

二哥有些激动地拍着自己的胸脯:你,你儿子看不起你!这是一般的小事吗?你居然还说对?我记事以来他那么大的个子,就没有往家里存过一分钱,你养着他是要当模特儿呀,还是要当大明星呀?不学看风水就让他出去打工。

父亲冷笑一声:哼,你就知道打工,出力流汗的粗活能挣到钱吗?你呀你,不是爹说你,老二呀,你就是大姑娘要饭,死脑筋呐,死脑筋不转弯呐。

3

城里人多车多噪音多,李大贵一觉醒来已经是黄昏时分。这里距蚂蚁山较近,此刻,可以隐约听到蚂蚁寺传来的暮鼓声。

李大贵正要脱裤子时,听到有人敲门。

进入房间的是一位浓眉大眼细腰大屁股的年轻女子。

先生好,我是圆缘酒店的服务员,你需要按摩服务吗?

不……

先生,你对我们的房间还满意吗?

好,不、不错……你不要老叫我先生,我不是什么先生,我就是一个乡下人。

哦,看你的气质,一定在乡政府工作吧?

没有,我没有在乡政府工作。

嗯,让我再猜猜,你是村里的会计、老师?

李大贵笑了笑说:当过几天代教,也不算什么老师。

噢,总归你是文化人,我没有看错。你冷吗?冷就开空调。

不冷。说到这里,李大贵这才发现自己的两条腿在发抖。为了掩饰莫名的不安,他端坐在床边并把两只手按在了自己的膝盖上,让他抑制不住的是两只手和肩膀,以及脖子脑袋也都跟着膝盖“瑟”起来。正当李大贵低着头不知所以时,突然听到“叽”地一声,李大贵惊呼一声:有老鼠!说着就在地上来回寻找起来。

那个浓眉大眼的女子手里拿着遥控器,见状哈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你真逗,我看你冷就开了空调,刚才是空调机启动的声音。我们这里没有老鼠,你放心吧。李大贵抬头看了看空调,又冲女子红着脸点了点头:我们农村不用这个,刚才真是让你见笑了。你忙别的去吧,我要下去洗澡。

洗澡,我帮你介绍一下好吗?说着女子就拿出一个精致的塑料本本:你坐下,看,这是38元,洗澡搓澡加盐奶浴。68元,78……女子弯着腰挨着自己,李大贵的鼻子已经感觉到了来自她身体的味道,她那柔软的胸脯在他的肩膀上蹭来蹭去如同两只饥渴的小兔子。现在他不仅仅是浑身发抖,两只眼睛也有些迷糊了。女子继续介绍:我建议你做这款98元的套餐服务,洗完澡回房间还可以享受港式皇家按摩。

谁,谁给按、按、按摩?

我呀。

你?李大贵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不过你用别人也可以。看,这是我的技师证,我们是经过专业培训的。李大贵看着证书上的照片由衷地说:是你,就是你没有错。你叫孟圆?

唉,对,孟圆就是我。这是我的名片,请多多关照。说着这个叫孟圆的女子双手把名片递给李大贵:先生,不,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李,叫大贵。名字很俗气,但也好写好记。

哇,人长得大气,名字也好霸气哦,李大贵,大福大贵!好吧,今天晚上“孟圆见大贵”不见不散,我也沾沾“大贵”的光。不过今天晚上你要有耐心,我晚些时刻才能给你服务。

我、我、我等你吧。

你先押三百块钱,我给你开押金条,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章制度。

三百块?李大贵本想问问详细情况,但是,他明显感觉自己已经做不了自己手的主,似乎那不是他的手,那只手已经非常麻利地在自己口袋里取出三百块,并迫不及待地塞进女子的小绵手里。

4

父亲和二哥李二贵在返回的路上,二哥再次对父亲充满了看法,所以他驾驶的电驴也十分毛糙。坐在后面的父亲双手紧紧抓着二哥的裤腰,他的脸时而仰起,时而猛不防就撞在二哥的后背。二哥总是不耐烦地提醒:爹,你能不能安生些,是不是瞌睡了?咱这小电驴可没有安全带啊。父亲有些疑惑地说:怎么这小电驴跑起来一窜一窜的,一会儿紧一会儿慢。不是抽羊角风了吧?二哥说:爹,亏你比教授还高半级呢,你见过电驴得羊角风的吗?你坐好了,精神些,有个闪失我可没法向我娘交代。

父亲听了二哥这话倒感觉心里暖暖的:放心吧,我精神着呢。二贵,找个宽敞的地方停停电驴,我得撒泡尿。二哥叹了口气:爹,你可真够麻烦的,总共不到十里地你都撒了三泡啦。父亲唉了一声:人老了就憋不住尿了,你到我这年纪就明白了。二哥持反对意见:老归老,那新生孩子不是也尿得频吗?我看你就是中午喝人家的啤酒多了。来的时候同样的里程你怎没有尿这么多?

二贵,快快快停下电驴,你小子非逼着我尿了裤子不行!看来父亲确实憋不住了。

叽咕叽咕咕咕,小电驴浑身抖动了几下,屁股后面吐了一口黑烟就不动了。李二贵蹲下身子用手指轻轻抹了点排气筒上的黑油闻了闻,感觉问题不大,有可能是加的油不好,所以才出现“羊角风”现象。

父亲走出几步后,急忙松开腰带,李二贵现在只能看到父亲的一个弯曲的背影,只见父亲踮着脚尖挺着小肚子,一手扶腰一手把持着随身携带的那个缩头缩脑的老家伙,他的头时而抬起时而低下,同时嘴里还不停地嘘嘘着。这个痛苦的过程结束后,父亲这才长长地舒缓了一下憋在肚子里的那股气。当他观察自己滴拉在黄土边边的那一片潮湿时,心里不由感叹,从前尿尿一条线,如今尿尿湿一片。老了老了不承认不服气不行,这情况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前列腺问题?父亲这样想。

爹,你咋撒泡尿居然还憋出两行泪?你还是尽快把看风水的绝技传授给我吧,万一有一天你突然……二哥刚说到这里,父亲脱下鞋子朝二哥挥舞着:闭上你的乌鸦嘴!给我在地上唾三口,就说你刚才的话权当放屁。快,信不信我揍你!

呸呸呸,老天爷呐,土地爷呀,我刚才说的话都是放屁。二哥从小已经被父亲打怕了,此刻他看着父亲的脸色:爹,我刚才是给你开个玩笑,你别往心里去。你脸上确实有两根泪道道,不信?咱电驴上就有反光镜子,你自己照照看嘛。父亲气呼呼地说:我知道,不需要照镜子。这是坐在电驴上风吹出来的。

爹,有话咱好好说,你不是打小教育我说,聪明人好说话,糊涂人好打架?现在我对你好有一比。

你小子又要拿我比什么?

花。

花?父亲一脸惊讶地说:你爹我是什么花?

二哥挠了挠头发皱着眉头:反正是非常好看又非常高级的那种花。

父亲追问着:那到底我是什么花?

二哥认真思考了一下这样解释道:因为咱们好像隔着一层雾,所以我就说不清你到底是什么花?就说今天把,人家请你去看坟地的那家人,挺老实,挺不错,又不少给你钱,你对人家不是哼就是哈的,最后,你哎呀一声说改天再说。我真不明白,现在你能明明白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父亲嘿嘿一笑:我怕明明白白告诉了你,你接受不了也理解不了。

爹,我看你这是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父亲拍了拍二哥的肩膀:我说二贵呐,这些要看你的悟性,不是一时半会说得清楚的。不早了,我们先回家去,然后,你再去一趟镇里买些菜打一壶酒,我要请你二叔喝酒,把你二婶也请上,我有事给他们商量。你一定要把你二叔灌得舒舒坦坦的,二贵你的酒量比我强,父亲说着还给二哥竖了个大拇指。二哥忙按住父亲跷起的大拇指:爹,别这样,你不要老骂我,就算我烧了高香。我不明白的是咱们家有个事怎么老要请我瞎子二叔探讨?并且还请我二婶,你知道我二婶这个人可不咋地,都一把岁数了描眉画眼,她的动机根本就不是为了取悦我瞎二叔,目的就是为了和咱们村里的老光棍们勾勾搭搭。

父亲摇了摇头说:那些都是大人们的事,你作为小辈听到就当没有听到,看到也就当没有看到。你二婶给你哥介绍了一个对象,据说还不错,请他们去咱家就是具体敲定一下你哥和那个女子见面的日期。

二哥哼了一声:又是为了我哥,为了他你什么都舍得,甚至把咱们家最大的老母鸡杀了给他吃。父亲乐呵呵地说:二贵,这你就又犯糊涂了不是,杀大鸡,才能大吉。什么是大鸡,什么是大吉?你好好想一想吧。

5

瞎二叔念念有词地推算着哥哥的生辰八字,他非常肯定地判断,大贵今年必走桃花运。对于瞎二叔的话,父亲向来是坚信不疑的。因为二叔在这方圆几十里,可是出名挂号的算卦大师。每天找二叔算卦的人都得提前预约,这个事不得不信,远到河北石家庄,近到省城太原都不断有人前来请二叔指点迷津。虽然开卦的费用不低,一百块钱起价上不封顶,但是,人们都抱着必信的态度,视二叔为“麻衣老道”在世。父亲跟二叔碰杯时,二叔闭着眼睛说:多下下你的酒。父亲为了证明自己在下酒,他总是夸张着嘴唇里发出的声音。二叔嘴角翘了翘说:你这是干打雷不下雨啊。因为二叔碰杯时,他已经听出来杯子还有多少酒。父亲有些尴尬,他不得不抬起头大大地干一口。

这天晚上父亲又喝了不少,他很兴奋地问瞎二叔来年能不能抱上孙子?瞎二叔笑道:瞧你这话咋说的,大贵走了桃花运,还愁你没有孙子抱?不能太着急,你这个人办事就是太着急,再说了你着急没有用,一点劲使不上。

二婶有些不耐烦了:天不早了,咱们说正事吧。

父亲这才请问二叔,选一个黄道吉日安排哥哥和二婶介绍的那个女子见面。二叔伸出右手,用大拇指在自己的四个指头上分别掐了掐:嗯,就定在这个月十八日上午八点十八分见。也没有几天,尽快安排吧。

父亲早把一个事先准备的红包递给二婶:先感谢他二婶给大贵保媒。

二婶捏了捏红包笑了:哎呀,这话说得多见外,大贵这事是我家大姨的儿媳妇给我联系的,我可不能贪人之功。

父亲有些意外地问二婶:看来,你还没有见过这个女子?

二婶说:当然没有见过本人,大家晚饭前,不是在我手机里看了那女子的相片?我也是今天刚收到相片,正是我大姨家儿媳妇发来的。她们都是南方老乡,错不了!这红包我就替我大姨的儿媳先收下了。

那就这样定了吧?父亲突然感觉犹豫了。

二婶痛痛快快地说:早定早抱孙子,咱们赶早不赶晚。明天我就去我大姨家,让她儿媳妇通知女子来家相亲。

送走二叔二婶,二哥急急忙忙对父亲说:爹,现在手机上可以随便下载美女照片,这个事不会是假的吧?骗咱们的吧?父亲倒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踱着步,他虽然感觉有些不怎么对劲,但还是瞪着眼命令二哥闭上乌鸦嘴。二哥又呸呸呸了三口:爹,权当我又放屁了。我要去睡觉了。

6

这已经是三天前的晚上,孟圆骑在李大贵身上告诉他,这是正规按摩,要放松心情不能有什么思想包袱。李大贵在孟圆全心全意的服务下,他微微地闭着眼睛,感觉疲惫的身躯如同畅游在水里的鱼儿,又如同一朵棉花漂浮在蓝天与白云融化在了一起。

不许骗人,你这真是第一回吗?

是。

还想做吗?

你呢?

这就要看你的能耐了,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

孟圆说要迷糊一会,李大贵轻轻地搂着这个梦幻般的女人,却无法入眠。他没有料到自己的东西居然如此威风凛凛!此时他突然想起另一个女人,五年前,或者是六年前,关于这件事他都几乎快忘记了。其实多年以来他也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那时他还在村小学当代教,与他朝夕相处的,还有一位年龄相仿的女代教,他们的相爱引来许多人的羡慕和嫉妒。在那些日子里父亲走在街上两眼看着天,两腿迈着夸张的八字步,就连少言寡语的母亲也总是笑盈盈的。

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上午,天气虽然凉了,但是特别晴朗。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教育局来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姓裴的副校长。大概两个星期之后,李大贵相爱的人说自己要调工作了。那天晚上他们都哭了,相爱的人比李大贵哭得更伤心。他们从晚饭到鸡叫一直在一起,然而无论咋样,他那个物件就是不听使唤。相爱的人眼见天亮了,她无奈地穿上衣服,说自己迟早是他的人。迟早只是个时间问题,但是,随着记忆的淡忘,这个事也就没有了下文。

那天,送走曾经相爱过的人已经是日落西山,母亲让他把炕烧得热些,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要多想,命,这就是命,相信命吧。李大贵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烧炕,在火光的温暖下,突然感觉自己那个东西有了精气神,他非常窝火地咒骂道:没有出息的东西,该起不起,干脆死了拉倒!

没有想到的是,在光线暗淡的屋里,二哥突然从被窝里坐了起来:我都病了好几天,当哥哥的除了不关心,还骂我去死了拉倒。说着二哥居然伤心地嚎啕起来。

大哥慌忙站起来解释:我真的忘了你在被窝里,我真的不是骂你。

父亲听到二哥的嚎啕,他咬牙切齿地指着大哥的脑袋:我生了他养了他,我都没有权利让他死。你算什么,你是老天爷吗?就算他在炕上不起来病了两天,没有给家里干活,你就让他去死?亏你还是高中生,你学的文化都让狼吃了?连个女人都拿捏不住,还有脸说别人没有出息。父亲最后的一句话确实刺伤了大哥的心。

打那以后,他那物件也就更加固执地一蹶不振,后来,他也就没有再去上心男女间的那档子事。

孟圆睡得很香,橘黄色的灯光里,她的脸上依稀可见疲劳之后绽放出来的几丝快意。

许多事确实不能猫急,俗话讲得好,慢工出细活。这使李大贵联想到乡下唱戏时,总是在正式开始前要锣鼓喧天地热闹一番,然后才再细吹细打引人入胜。当然,还有运动员也总在上场前,要把自己活动得发热发汗,如果冷飕飕地猛地去射门肯定效果不会好,甚至没有任何预期的效果。关键问题也在于运动员之间的配合,否则,也不能取得压倒性的胜利。现在,李大贵不能否认的是,他已经喜欢上这个叫孟圆的女子。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他的心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失落。

7

父亲看上去很着急,他的嘴唇发白并且已经起了一层干皮。

从早上开始打电话愣是到晚上也没有大贵的回话,这个王八蛋平时窝在家里撵都撵不出去,这回是跟上什么鬼了?父亲说着又让二贵再给大贵要电话,二贵把电话递给父亲:你自己要吧,我都要他快一百回了。爹,你给了他多少钱?

也就是一千来块钱。

那、那,一千来块,是多少块?

你问这么细致做什么?二哥皱着眉说:没有什么意思,你不要老是误会我的好意。我是这样分析的,要了是他很忙,要了是手机丢了。父亲扭过脸:嗯,你分析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洗个澡,买一身新衣服,他至于这么忙吗?手机丢了,这倒是有可能。问题是都三四天了,就算手机丢了,他也应该通过邮电局回个信,报个平安。

二哥若有所思地:要了是,要了是……

父亲拍着大腿:要了是什么?你倒是继续分析啊。二哥点着一支烟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哥,他,不是被人图财害命了吧?

父亲听了之后,接二连三地在二哥后脑勺扇着巴掌:我就知道你猪嘴吐不出象牙,浑身就千把块钱,谁能贪图那点钱要人一条命,你这脑袋里装的都是糨糊?

二哥满地躲闪着:呸呸呸,不要打了,权当我放屁可以了吧。你不是常说凡事要多往坏处考虑吗?父亲瞪着二哥:这话我倒是说过,可是也没有告诉你凡事都要命呀。

二哥掏出电话小声说:110肯定接电话,要不咱们报个案吧?打110不花钱的。

父亲哎呀了一声:你让我安静一会吧,要不然你去村西头去打麻将吧,最好今天晚上不要回来。

这可是你说的。说罢,二哥正要抬脚出去,他口袋里的电话突然响了。是二婶打来的,她在催促父亲相亲的事准备得咋样了?瞎二叔又在电话里补充道:我又给大贵开了三卦,今年大贵特别走桃花运,每次从开卦推断,大贵的桃花运都走得很厉害呐!父亲双手捧着电话:好好好,真是让他二叔二婶费心了。

8

蚂蚁山的晨钟敲响后,李大贵给家里通了电话,说马上回去。

事实上不回去也不行了,他现在口袋里也仅剩个车票钱了。孟圆让李大贵吃了中午饭再走,反正12点前的住店费已经给了旅店。孟圆拉着大贵的手,将细白的脸蛋紧紧贴在大贵的胸脯:你的心跳得真有劲,就和打鼓一样。你会再来看我吗?

李大贵无奈地望着孟圆:我先回去了结了相亲的事,一定来看你。

孟圆用指头轻轻地在大贵的脑门和脸的两侧划拉着:我知道,你说过你要相亲,我对你相亲的事不感兴趣。你猜猜我刚才在你脸上写了三个什么字?

不知道。

大坏蛋。你真坏,你都要相亲了却跑来和我入洞房。

李大贵低下了头,他的眼睛有些潮湿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孟圆使劲扶直了大贵的腰:我刚才是逗你的,大男人这么不识逗?你不是不知道,中国现在男多女少,物以稀为贵。其实好女人也多得是。你不要这样失望,万一那个你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女人就是个好女人呢?你回去吧,我真的祝福你相亲成功!其实,我也在相亲,都不知道多少回了,姐妹们手头不方便了就去相个亲,糊弄几个零花钱。我们南方那个地方很穷,都说你们山西土地肥沃还有煤矿,是个养人的地方。所以我就来了,和我一起来的姐妹有的还真的在你们这里成了亲。

说着他们两个人又紧紧地抱在一起,孟圆轻声问:要吗?

此刻,大贵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如同开了锅,这次进城算父亲带给的盘缠连同自己当代教攒下的私房钱,将近三千块除车票钱之外已经花光。李大贵轻轻挣脱着孟圆:不要了,我,我得马上回去了。迟了就赶不上回村的客车了。

孟圆死死地搂着他的脖子不放,并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大贵:你心口不一,我都感觉到你很想要了。你为什么要难为自己?听了这话,李大贵这才恍然大悟,他忙抬起屁股与她的身体尽量保持距离。这个貌似隐蔽的肢体动作让孟圆不由扑哧地笑了:你真的不想要了吗?我想听到你的真话。

大贵小声说:我没有,没有什么给你了。

孟圆一头把他扑倒在床上:我只要你,什么都不要。

……

当当当,啪啪啪。

有人吗?今天退房吗?是服务员在敲门。

孟圆嘴里咬着一块毛巾冲大贵活眨着眼睛,指了指门口。大贵双手托着床伸直了脖子如同公鸡要打鸣,额头上冒着汗声音有些发颤地回答:退,退,马上退。服务员是个上了年岁的大姨,她姓甄,孟圆她们给她取了个外号叫——麻烦。

果然还没有过了一分钟,这个姓甄的大姨又隔着门喊话:走时带上自己的手机,对了,还有充电器也都带上。

知道了,大姨你忙去吧。

甄麻烦继续道:你们这些年轻人走东不管西,总是丢三落四的,我家闺女都丢了好几个手机,有两个还叫什么桃?鸭梨?对、对,我想起来了,是苹果。我可是提醒你了,小伙子马上12点了啊,过了12点是要收半费的,这是我们这里的规定。你快点吧,有什么好磨蹭的?小伙子听你口音是西乡人吧?

嗯,不、不是。我马上走,大姨放心。谢谢大姨!

为了提防甄麻烦在外面听到,踏踏实实不出声响地尽快结束,他们从床上又来到了地上。刚铺展开,大贵的手机就响了,是父亲打来的电话,急忙之中他把关机按错成了免提,大贵把手机扔到床上,又拉起被子盖住。被窝里父亲的声音依然激动着:你个小王八蛋,你想气死老子!不是不接电话,就是不说话,你到底在干什么?再不回来我就让二贵报公安局了。

9

目送李大贵的身影消失之后,孟圆回到酒店,她突然感觉自己很无助,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两只手交叉着置于胸前,她斜着身子靠在墙上,感觉整个人如同被掏空一样。此刻她很想抽一支烟,或者去醉一场。连她自己都不理解,是什么原因被乡下这个穷寒后生打动了自己的心?总之那是个很特别的男人。

从圆缘酒店到汽车站是有一段路程的,李大贵的双脚踩在马路上感觉软绵绵的,或者自己两腿上的某些关节装上了弹簧似的,抬头望望天空发现也变了颜色,居然是白花花的一片,他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眼睛,又眨巴了眨巴眼睛,令他惊讶的是路上的行人,以及电线杆子全是一对一对的,好几次他都险些撞在路人身上。

汽车站到了。

李大贵急忙找到自来水管,他咕咕地灌了几口自来水,感觉肚子不再饥肠辘辘,之后,又用凉水洗了洗脸,现在,他确实感觉眼睛好多了,当他正要去买车票时,上衣口袋里的电话又有了动静,一看是孟圆发来的信息。孟圆在短信里提醒他屁股兜里有三百块钱。李大贵伸手一掏果然有钱!看来她早已经发现自己身上的钱花光了,这是她悄悄给自己装上的钱。开往村里的客车就要出发了,李大贵也顾不了多想什么。有了钱,他又急忙跑到车站的小摊子前,给母亲买了20个烧饼。他知道少言寡语的母亲最喜欢吃烧饼,小时候母亲总是把一个烧饼切两半分给自己和二贵。母亲只是拿着烧饼闻一闻,她说自己只喜欢闻不喜欢吃,那时他天真地以为母亲说的都是真话。家里的光景好起来之后,是打父亲可以独自背着罗盘走村串户开始的。

……

这些天二贵的心情也有些不爽,打了几场麻将全输了。手气不好就该歇一歇,这话也是父亲劝过他的话。父亲连日来为了哥哥的相亲大事,把外面看风水的活统统推后了。所以二贵也连日来天天享受着公务员才有的年假待遇,不打麻将挺无聊,此时,二贵才想起了本村的女朋友——小板凳。于是二贵掏出手机给村东头的小板凳打电话,他一手叉腰一手握着手机,然而,对方《自由飞翔》的彩铃都让他听了四遍,小板凳还愣是不接电话。二贵“靠”了一声,心想这手气真够他妈的背,怎么连个电话都打不通。

小板凳家在村东头紧挨着一条出省公路,来来回回跑的都是一些山西、河北的贩煤车辆,白天黑夜基本不间断。于是小板凳的娘人称“大磨盘”计划开个小饭店,但是,当年她家,为给小饭店起什么名字上了愁?所以只好去求瞎二叔。

瞎二叔非常热情地接待了大磨盘,他先是把大磨盘的两只手摸了个仔细,然后他又意犹未尽地把手抚摸在大磨盘的胸脯、臀部、大腿,并念叨着:好、好,真棒,腰粗屁股大有福,有福气!大磨盘被二叔抚摸得浑身痒痒昏昏欲睡:二叔,俺见过摸手算卦的,没有见过还摸奶摸屁股的。二叔一本正经地对她说:那是他们没有得到真经,只摸摸手能知道个什么门道。开业挂匾岂是儿戏,搞不好除招不来财,有可能还会招来灾祸。

哎哟啊二叔,你老人家还是好好地摸摸俺吧。

不摸了。二叔很有把握地说。

其实这大半天摸来摸去的也算个体力活了,估计二叔的那根胳膊也犯困了。最后二叔拍了拍她的屁股:就叫这名字吧。

哎哎,你老人家没有糊涂了吧?屁股饭店?!那还有人去吃饭吗?

什么屁股饭店?是大磨盘饭店。

哦,二叔这可是村里人给俺叫的外号,俺的真名字叫侯乃仙。要不叫乃仙饭店哇?

二叔摇了摇头:听我的话包你招财进宝。到时要给我老瞎子几杯酒喝哈。

好吧,二叔,俺都听你的,就叫大磨盘。给你多少钱的开卦费哇?

什么钱不钱的,为图个吉利又是一个村的人,你就留个一八八要发发吧。

……

后来,这个“大磨盘饭店”果然生意兴隆。小板凳的姐姐出嫁之后,又给哥哥娶了媳妇,哥哥的媳妇是河北人,就住在村子下面的半山腰,后来小两口又在半山腰开了个“大磨盘二部”。

……

二贵没有打通女朋友小板凳的电话,他就骑着电驴来到村东头的大磨盘饭店。趁老板娘大磨盘离开的一会,二贵抱起小板凳就是一通狂吻。那又粗又长的舌头把小板凳的嘴塞了个满满当当,只见小板凳瞪着眼鼻子里直哼哼。

二贵听到外面有动静忙放下小板凳:今黑夜在你们家后院驴圈见,带个铺垫的东西,上回你家驴圈的干草扎了我好几根刺。

小板凳的脸被二贵亲得红彤彤潮津津,她用手背擦了擦二贵留在脸上的口水说:俺可不光给你弄那事了,刚弄了才几天,今天俺肚子疼。二贵歪着脑袋斜着眼说:肚子疼喝几碗滚水,放两个屁就舒坦了。电话不接我啊,安排你的事不执行啊,你是想咋哩?是不是想造反了!小板凳难为情地说:那,那你要晚些去驴圈,要等我妈睡黏糊了才可以。

10

回村的客车坏在了半路,李大贵是被二贵开电驴接回来的。

快到村口时,二贵停下电驴。大贵奇怪地问二贵车怎么了?二贵点了支烟摇了摇头上下打量着哥哥:我都纳闷了,这些天你在城里干什么了?就提回这几个干烧饼?不是让你买衣服吗,衣服呢?我可提醒你,咱爹这回可是发了老干火了。你小心点,我估计都有揍你的可能!要不你在村口等等,我回去打探一下给你说说情?哥哥催促着二贵:哪来那么多事,开车回家。

嘀嘀,爹,我哥回来了。还给咱们买了礼物,今天黑夜饭简单,让我娘熬点米汤就可以了。二贵嬉皮笑脸地说。

父亲望着哥哥,他的嘴唇哆嗦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怎么一下子瘦了?哥哥脸上泛着几丝苦笑,只说想睡一会,就默默去了另一个屋里,随后又刷拉一声拉上了窗帘。父亲扭回头小声对二贵说:给你哥泡一壶茶送过去。

二贵奇了怪地说:我,我给他泡一壶茶?父亲点了点头又补充道:不要忘了放两勺白糖。我去你二叔家一回,你不要到处乱跑,我马上回来。二哥突然感觉肚子里有一股子气往上直窜,他强压着火气:爹,我用不用把尿盆也给他端去?父亲连往大门外走连说:你怎么这样嗦,什么事都问个没完,自己就不能多动动脑筋有点眼力价。父亲走出大门后,二哥梗着脖子说:这是让我伺候皇上哩,还是伺候坐月老婆呢?

后天就是二叔给哥哥选的相亲吉日。

二叔又特别强调,要在东屋见面,这暗示着未来的新媳妇蹲得住。另外东屋里一定不能放刀、剪、伞、扇子之类的东西。二婶接过话茬子道:见面礼,不要忘了给我大姨妈家儿媳妇也备一份,人家可是没有少操心劳神。俗话说一分价钱一分货,货好当然得出个好价格。

他二婶让我再看看你手机里的相片,二婶撇嘴一笑:给你,都看了十八遍了,将来娶回家,只要嫂子和大贵没意见,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哎哎哎,还顶上老花镜了,不要把口水给俺留在手机上啊。父亲盯着手机上的相片眉开眼笑,嘴里还情不自禁地直嗯嗯。

回去之后,父亲马不停蹄地吆喝着二哥收拾东屋。

爹,这是谁要相亲结婚?

当然是你哥。

我还以为是咱两个呢,我哥躺在炕上睡大觉,咱这不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吗。

父亲唉了一声,二贵你哥的身体不是没有你棒吗?他软。

二贵不解地说:我比他有劲这倒不假,但是,他比你还软吗?

父亲拍了拍二贵的肩膀:去拿笤帚吧,给你哥成了家,马上就给你和小板凳张罗。

关于大贵带上盘缠去城里到底做什么了?二贵是这样分析的,估计大贵是去会初恋情人了,看他黑瘦黑瘦的,肯定没有办什么好事情。

父亲听到这,一口烟吸得太猛,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他示意二贵关紧门,然后小声说:他那个一起当代教的女老师,在城里工作不假,但是,一千来块就那样花了?

二贵很真诚地望着父亲:爹,你真是老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你以为还是当年的仨瓜俩枣就能办事,不可能。

好、好、好,父亲居然笑了。

二贵用手背试了试父亲脑门上的温度:你没事吧,这也是好事,在村里叫串门,翻译成普通话叫第三者耍流氓。

父亲没有把二贵翻译过来的这些名词放在心里,二贵这样去分析,他反而感觉心里踏实多了。因为大贵曾经被家里饲养的一头大青骡踢过,并且是踢在了男人的要害部位。父亲心里一直压抑着怕大贵没有了男人的功能,现在,他心里的石头终于被二贵给撬开了。这是他的心病。

父亲轻轻地抚摸着二哥的肩膀:二贵,今天的事对谁也不能再讲了,包括你娘。人活一辈子要经历好多事,有看见有看不见的,有可以说出来有不能说出来的。

11

父亲和二哥的关系突然近乎了许多,看上去神神秘秘的样子。每当大哥出现时,他们貌似热火朝天的探讨就会戛然而止。大哥曾经直言不讳地说:你们在干什么?父亲和二哥总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们能干什么,随便聊聊天。

见大哥走远了,二哥又将嘴凑到父亲的耳朵旁:昨天晚上,他又摁了一黑夜手机,你就没有发现他的眼睛红得和兔子一样。

父亲小声说:不能这样子了,再说人家那个以前的代教女老师都结婚了,这可愁死我了。你就没有偷偷看看他在手机里都发了些什么内容?

二哥毫无办法地说:他现在是人不离机,机不离人。就连蹲厕所也是两手捧着个手机,我怎么不想看,可惜没有机会下手。我看这是鬼迷心窍了。爹,我说句没有大小的话,那种事你也知道,就和偷吃是一样的,是会上瘾的。你还是快给我大哥把婚结了吧,说实在的我感觉大哥这样做很危险。

……

这天清早。

全家人比过年还起得早,清水洒院一尘不染,屋里屋外窗明几净。在全家人的劝说下,大贵换上二贵的一身新西服,因为哥俩身材个头差不多,这身西服穿在大贵身上显得非常合适。人靠一张嘴,货卖一张皮,经过这么一打扮大贵更加帅气了。二贵上下打量着大哥,感觉大哥既像电视明星,又像富家阔少爷:大哥,我这身行头可没有穿了几回,你可要爱惜些,吃饭时不要给滴抹上油点子。父亲撕开几块卫生纸递过去,大哥一声没吭就顺手揣到裤兜里。

嘀嘀嘀……

二婶家大姨的儿媳妇坐着面包车准时来到。

车上老老少少下来一群人,还有两三个孩子进了院子就撒了欢地乱跑,李二贵用指头数了好几遍,最终也没有数清楚到底来了几个人,看来父亲预计的一桌子酒席十个座位肯定不行。

喝茶、抽烟、嗑瓜子,椅子、沙发上都是客人,那三个孩子干脆上了炕手持枕头笤帚打闹起来。瞎二叔戴着黑墨镜,打着红领带问长问短,包括谁家几头牛几亩地都问了个详细。

二婶站在地上哎哎哎了几声,又顺手拉起前来相亲的女子:大家静一静,她就是我介绍来的宋祖英。这时,二婶家大姨的儿媳妇忙解释说:不是宋祖英,是宋竹英。我们家乡南方的竹子多嘛,所以她叫竹英。二婶忙说:不管怎么说都是英子辈的,要我看这个英比那个英还漂亮。

二叔忙说:快让他们去东屋单独坐坐哇。

大哥和前来相亲的女子被安排在东屋单独交流。二婶把父亲和母亲拉扯到一边:你们都活生生地看到了哇,人比照片还俊俏!眉开眼笑的多吉祥。这样的好媳妇一定要拴得住!父亲乐呵呵地吸着烟直点头。二婶望了一眼东屋继续小声道:这回我看大贵还有什么话说?人家这女子配他绰绰有余。父亲笑了笑:是的,咱们就踏踏实实和人家相处吧。好啦,他二婶你快去招呼客人吧,我和二贵还得马上去一趟镇里买办些东西,事先不知道来这么多客人。

东屋。大贵强压着心里的愤懑:你到底有几个名字,你到底是谁?身旁的女子眼睛湿润了,她轻声说:我预感是这样,就和梦一样。此时此刻我好像还在梦里。大贵,我知道你是个好男人。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先把这个梦解了,把这台戏唱完。你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让我下不了台吧?相信我不会骗你。

前来相亲的这个女子居然就是圆缘酒店的孟圆。

12

大哥相亲的场面搞得很排场,他的几个童年发小也赶来凑热闹。原计划一桌子的酒席,不得不增加成三桌。一贯以小气鬼著称的父亲,今天也突然大方起来。因为眼前这个叫宋竹英的女子,确实令他满意。再加上宋竹英冲他甜甜的一口一个叔叔地叫着,父亲早已陶醉其中,并且心花怒放几乎要手舞足蹈。父亲有一百个理由完全相信她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儿媳妇,从长相到谈吐,这个女子要比大贵从前的那个初恋女代教强得多。

前来的几个童年发小都已经喝在了状态之中,他们冲这个叫宋竹英的美女挤眉弄眼酒话连篇,在他们的鼓动下,大贵被酒灌得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他尽力控制着自己,只求这个场面早些结束。正当大贵这样想着忍受着,那几个发小又把宋竹英和他强行扭抱在一起,并且按着宋竹英的头在大贵的脸上、脑门上留下了一个个横七竖八的口红印。甚至他们还余兴未尽地要求父亲和二哥抓紧收拾出一个洞房,他们要一对新人一步到位拜堂成亲!父亲忙给几位小哥敬酒敬烟:使不得,要讲规矩。几位小哥吃好喝好,到时候少不了请你们来帮忙。

父亲借机来到大贵跟前,低头冲大哥说:擦擦你脸上的红红。

大贵听了父亲的话,他这才下意识地从裤兜里掏出卫生纸在自己的脸上擦抹起来,就在大贵捏着裤兜里的卫生纸擦脸时,在座的人们,有的目瞪口呆,有的哄堂大笑。大贵也嘿嘿嘿地醉笑着,他确实不知道手里捏着的卫生纸居然夹着一个避孕套!二哥见状一拳头打在自己的脑袋上,他恨不得像土行孙那样一头钻到地底下。

一直都欢声笑语的宋竹英,此刻突然拉长了脸,感觉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恶心?刚才自己的嘴似乎不是亲在别人的脸上,而是亲在了屁股上,甚至比屁股还恶心。那个她认为最真诚最纯真的好男人形象,此刻在她心里突然倒塌。

……

次日,大哥依然躺在炕上起不来,他醉了,醉得连昨天酒席是怎么散的都回忆不起来。现在一闭眼仍然感觉自己的身体在炕上直转圈。

二哥一晚上没有睡踏实,最后他鼓足勇气要对父亲坦白。

父亲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喜大悲搅和得急火攻心,他现在牙痛得合不拢嘴,右脸腮已经肿起老高。母亲出去买药了,父亲独自一人半靠在炕上嘴里不住地嘶嘶哈哈着。二哥进门二话不说就扑通一声给父亲跪了下来。父亲有气无力地说:你这是唱的哪一出?东屋醉着一个小的,堂屋躺着一个老的。你是不是也中邪了?离过年还早,再说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你这是下的哪门子跪?

爹,你打我吧,狠狠地打我解解气吧。

好啦,爹知道你越来越懂事,越来越孝顺了,这些事与你没有关系。你快起来给我舀一瓢冷水漱漱口,哎呀呀妈呀疼死我了呀!二哥舀了一瓢冷水递给父亲,他接着又扑通地跪了下来。二哥低着头说:昨天大哥穿的西服是不是我的?

父亲捂着腮帮子微微点头:是你主动借给你哥穿的,脏了,还是破了?需要包赔也没有必要搞这么大的动静呐?

爹,你误会了,我是那样小气的人吗?我说的是那个让大家难堪丢人的避孕套。说到这里二哥脖子一软垂下了头。

父亲咧着嘴直起身子:说,到底怎么回事?

二哥叹了口气:那个避孕套是我落在裤兜里的。

父亲将含在嘴里满满的一口凉水朝二哥飞流直下:呸,呸呸呸!你这是陷害忠良,你这是让老子捉鸡不成丢了一把米,不是一把米,是好几口袋的米。这前前后后将近一万块钱,就白白让你的一个破避孕套给毁了!我打你,现在我连放个屁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东西用完了就偷偷扔了,你收藏那东西是想当古董哩?

二哥小声说:是干净的,我根本就没有用过,我对天发誓。

噗地一声,又一口凉水顺着二哥的鼻子眼睛往下直流,父亲拍着大腿道:你既然不用那东西,你撕开它干什么?你真把那东西当气球了,是不是从小到大还没有玩够?

二哥站了起来:我是准备用来,赶巧小板凳提前骑上了大红马。我都坦白了,你今天没有劲打我就攒着改天吧。士可杀不可辱,我没有工夫等你用水一口一口地喷我。说着二哥就扭头往门外走,还没有出门就听见身后啪的一声,那只葫芦瓢已经碎在地上。

二哥走出大门口,正碰母亲提着草药回来,她一把拉住二哥的胳膊:二贵,刚洗了头湿淋淋的就跑出来,不怕生病?你还嫌这个家不红火不热闹。

13

推开虚掩的门,二贵把半个脑袋伸进屋里,发现小板凳在花被窝里躺着,粉白的一只肩膀格外耀眼。

喵唔、喵唔、喵唔……

小板凳扭头斜了一眼二贵,一扭身给了二贵一个大大的屁股,二贵心想母肥子壮,看看小板凳的这盘屁股,相信用不了几年肯定会超越她娘大磨盘。见小板凳没有搭理自己,二贵问:你什么意思?我都喵喵了好几回,你聋了哑巴了。打两天不疗治疗治你,就把自个当姑奶奶了。说话间二贵就把手强行插进小板凳的被窝:好烫,你身上怎么这么烫?说着二贵又摸了摸她的脸,小板凳生病了。看着泪眼汪汪的小板凳,二贵有些心疼,于是他抱着小板凳又是一阵狂吻。

小板凳推开二贵:不要啦,不要啦。俺感冒了,会传染你的。二贵擦了擦小板凳被他亲的有些油里巴几的嘴唇和脸蛋:你等着,我去给你买罐头。吃上十瓶八瓶罐头肯定你就不发烧了。

……

母亲买回的草药有两剂是给大哥醒酒的,有两剂是给父亲治牙疼的。家里的火炉和液化气灶都分别煎了草药。没多大工夫屋里院里都被浓浓的草药味所笼罩,这种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甜酸苦辣咸什么都有。为了方便照顾,大哥也被母亲扶到了堂屋的热炕上。

母亲边熬药,边不时往炕上瞅一眼,一老一小一边一个,小的微闭着眼睛默默无声,老的肿着半个脸直哼哼。母亲一筹莫展并试探地问父亲:给二贵打个电话让他回来,去镇里请个大夫哇?父亲现在对“二贵”两个字如同极其敏感的咒语。他火冒三丈地坐了起来:镇里医院现在还有会看病的大夫?拢共就俩好大夫一个武胜利,一个申有猴,武胜利前年就跟着一个外地的小寡妇跑了,申有猴也早改行搞工程,现在都老婆孩子一大堆了。院长邓兰英就知道教人练瑜伽,坐在地上弯弯腰搬搬大腿就能治病吗?就用咱村的小毛大夫哇。

那就让二贵去请小毛大夫吧?母亲说。父亲说:你不要二贵,二贵的老提他,你是不知道,我现在已经怕了他,就让他在外面疯吧。他什么也不要做,一有他参合的事,这个家总倒运。

大哥突然拉起被子捂住耳朵和头,他现在依然浑身软绵绵,心里乱糟糟。父亲见状两眼茫然地望被窝里的大哥不再说什么。

……

小板凳趴在被窝里吃罐头,她已经吃了一个桃罐头和一个鸭梨罐头,现在她正在吃杨梅罐头,她吃得津津有味,还说这杨梅罐头酸酸的很好吃,就是买的不多。二贵挠着头皮有些疑问:这么喜欢吃酸,你不会是怀上孩了吧?小板凳吧唧着嘴说:俺也不知道。

二贵在地上跺着脚:你怎么能不知道,这可不是小事情……

未来的丈母娘大磨盘回来了,她侧着身子从半扇门里挤了进来。只见大磨盘脸上挂着几丝互不连贯的冷笑冲二贵道:我说二贵呀,好几天没有见你,都去忙什么了?你爹好哇,你娘好哇,你那个大嫂子也好哇?

二贵感觉这是话里有话,于是他也哼啊哈地说:他们都还那样吧。

大磨盘噘着嘴追问着:还那样,是哪样呀?听说你家给你大哥相亲,光酒席就办了五、六桌子?

二贵有些生气地说:不要听他们瞎放屁,总共就办了三桌。

哦。大磨盘继续盯着二贵道:你和俺家小板凳,从小就在一起,你们的关系村里人都知道,怎么就不相一回亲呢?

小板凳咕咚喝下一大口罐头水,歇了歇,响了几个饱嗝才冲娘说:娘,你这是咋了嘛?我和二贵从一年级就坐一条桌子,相什么亲,又不是不认识。你这不是没有事找事哩?都是一个村的人俺可不好意思去他家相亲。

大磨盘用鼻子哼了一声:哎呀,我那个呸呸呸,不好意思?你们都以为我是傻子,你们偷偷摸摸都快成了老夫妻,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二贵,告你家大人说,先把十万零一拿来,这是万里挑一。少一个子都不行,另外,我家春种秋收你少干的活,都按工计算外加罚款一并交来。否则,你就不要再进这个门。拿上你的罐头快走!

小板凳急得在被窝里直蹬脚:娘,把杨梅罐头留下。

二贵被大磨盘不由分说推出了屋,他冲屋里的大磨盘嚷道:你是人贩子,还是在倒卖牲口哩!说着他把塑料袋里的罐头狠狠地甩在院里转身就走。

14

不觉天就黑了。

二贵点了一支烟,甩着小分头一路往家走,期间有几只狗冲二贵直叫唤,二贵没好气地骂:妈的,都疯了!再叫唤老子把你们当下酒菜煮了。

……

夜里。惨淡的月亮轻描淡写地玄幻在高空,那些缓缓流动的云层,如同泼墨写意的山水画,似乎在昭示着天地的奥秘。就在这天夜里,李大贵梦里置身于蚂蚁寺,他一身青衣双手合十,跟随在一个脑袋形如葫芦的老和尚后面敬香颂经。他感觉自己的心灵完全与这里的一切所融合,包括寺里的一花一草。老和尚慈眉善目地从怀里掏出一只灰色的小布包,他声音洪亮地对李大贵说:这是你一生的契约,好好看看吧。就在他伸手去接那个灰色的小布包时……

阿嚏。

李大贵被李二贵几个响亮的喷嚏惊醒了。

……

大哥在炕上躺了八天,只见他脸色苍白,两只眼睛痴迷着,没有人知道他在思考着什么,计划着什么?在这八天里,每当朝霞出现,他就能听到蚂蚁寺的钟声,黄昏时分他同样可以听到蚂蚁寺的暮鼓声。

父亲有些不服气地找到二婶。

这算什么事,都说破财消灾。财是破了,怎么相亲之后一家四口病倒一对半。二婶撇着嘴冲父亲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找后账,这能怪谁?

父亲说:你说怪谁?

二婶冷笑道:怪我呗,都怪我好心当了驴肝肺。

当然,父亲也详细地解释了,那天大贵掏出的避孕套是二贵的。二婶双手抱着膀子: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那个套套就算是你的,我也相信。但是,人家宋竹英能相信吗?你说说多好的场面,怎么会出现那么一出呢?这事就连说书的恐怕都编排不出来,偏偏就在你家发生了。现在回忆起来俺还脸红哩。

父亲:我的脸还不红,你红什么?别说那天大贵掏出个套套,就是掏出了一个花裤衩又能咋样?依你这样说,那些卖套套的,卖裤衩的就都是烂人臭人了?我的意思是说,他二婶呀,你必须再去和人家那个叫宋祖英的女子好好说说。

什么宋祖英?是竹子的竹,人家叫宋竹英。我是不可能再管你们家的事了,再说了大贵也不是什么通理的人,眼看都三十岁的人了,自己就不能去给人家说道说道。人家这女子也够意思了,听说大贵病倒在炕上,还托我家大姨儿媳妇捎信问候他哩。

父亲拍着双腿一步蹦到二婶跟前:这是啥时的事?

二婶说:不要激动,这不刚刚今天早上的事。人家是感觉吃了咱喝了咱花了咱,过意不去才礼貌一下,瞧人家这女子多通情达理。

15

大哥决定要去蚂蚁寺,这决定其他人都不知道。

……

父亲和母亲悄悄地叨叨了一会,末了母亲微笑着点了点头。父亲非常精神地掏出手机大声叫道:二贵,二贵,我是你爹,你在哪里?快,快回家来。

又有什么事了?手机里二哥问道。

回来你就知道了,是大事情!父亲叉着腰如同司令员一样指挥着二哥。说罢,父亲嘴里哼哼着山西梆子与母亲一同炒菜做饭。

二哥一进屋就发现小炕桌上摆着四个菜,还烫着一壶酒。父亲已经盘腿坐在炕上,他和颜悦色地冲二哥招手:二贵,来来来今天中午爹跟你喝两盅。

二哥有些迟疑地说:你,你跟我喝两盅?

父亲拍着二哥的肩膀:对呀,就咱爷俩。发现父亲比较真诚,好像没有什么阴谋,于是,二哥就试探性地尝了尝菜舔了舔酒。父亲笑道:吃吧,我还能给你下药不成。来,咱爷俩先碰一盅。

不觉两壶酒已经喝干,父亲又让二哥再烫一壶。二哥仍然保持着警惕,因为父亲的花招很多,小时候自己在外面惹了事,父亲也总能先把自己哄骗回来,然后,关上门算账。所以二哥留有这样的后遗症也不奇怪。

原来父亲是要派自己去趟城里,找那个宋竹英说明情况解开误会。这也是父亲给自己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同时父亲也表示后悔,不应该用凉水喷自己,硬是把自己喷得感冒了。其实二哥清楚,自己的感冒是和小板凳亲嘴传染的。二哥偷偷地观察了一下父亲说:非要明天去吗?我现在感冒还没有好彻底,身上还软着呢。你不是说朝廷爷还不用病人吗?

二哥说:爹,我不犹豫。这事你不和我二叔商议了?

父亲有些喝高了,他微闭着一只眼睛笑道:一开始我是相信你二叔的,后来我越来越感觉他在瞎说八道。说实在,我连我说的话都不敢相信。

二哥忙问:爹,这样说你给人家看风水也是瞎看的?

父亲朝二哥摆摆手:这倒也不是,就说看坟地吧,你要看个地方,就好比去看去琢磨人的一张脸,有了眼睛耳朵,你还不知道鼻子和嘴应该放在什么地方吗?八九不离十就那么一回事。听了父亲这话二哥似乎晴天霹雳!他又给父亲满上了酒,这一杯酒下肚之后,父亲就不再提这档子事了。二哥知道父亲比狐狸还狡猾,他是怕言多必失。其实他用这话也教导过自己。

二哥说了明天去倒是可以,因为这是代表全家的大事,万一请人家吃个饭什么的……父亲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爹保证盘缠给你带得足足的。你就大大方方去城里找那个女子吧。二哥发现这是父亲第一回用平视的眼光看待自己。

噢,二哥悄悄地感叹了一声,原来对待事物都要有一种方法。怪不得父亲老说自己不开窍!

16

蚂蚁寺面积不大,给人的印象就是个前后院的概念,据碑文记载始建于宋朝。蚂蚁寺背后就是后山,顺着山坡下去有几间古旧的青砖瓦房。这里有几头耕牛和一匹大青骡子。它们都是寺里的财产,蚂蚁寺的僧人不多,他们仍然继承传统种菜种田。

李大贵初来蚂蚁寺就一个请求,他没有任何贪图,只愿意为寺里做点事。就这样他当了寺里的饲养员。

这已经是他来到寺里的第二个春天了。

这里的老牛小牛对他已经很熟悉,唯有这头大青骡子一见到他就浑身哆嗦。他问过自己的师傅一了和尚,一了和尚说这头大青骡子还不到五岁。所以说这显然不是那头十多年前踢过他命根子的骡子。那年他正值高考,以他的学习成绩,随便就能考个大学读书。那天父亲偏偏让他去放骡子,也就是那天自己家的大青骡子不知道怎么就一蹄子踢在了自己的要害部位,当下他就倒地昏了过去。镇医院的大夫武胜利和申有猴见状,建议马上转院。在省城太原住了一个多月医院,他才拔了尿管。回家养了一年多的病,期间也没有少麻烦武胜利和申有猴,他们都很惋惜大贵错失了高考的机会。那时正遇分管卫生工作的副县长张荣海下乡听到他们说起大贵的事,张副县长是个惜才的热心肠,由于自己不分管教育工作。于是他和另一位分管教育的副县长说了大贵的事,没有多久大贵就在村里当了代教老师。这个事的来龙去脉大贵及家人都不知道。后来张副县长到另外一个县当了县长,那个分管教育的副县长却因为其他事被看管了。恋人被抢走,他拍拍胸脯忍了,就在大贵满怀信心考试转正时,他又被莫名其妙地辞退了。如同母亲一样沉默的大贵,想了却一生的念头不止一次。

……

蚂蚁寺的一了和尚说自己认识的字不多,但是,他有很多书,说他收藏的书足够大贵读三年。

佛家讲缘,然而,大贵梦里那个脑袋形同葫芦,怀里揣着契约的和尚却一直没有出现。大贵并不仅仅认为那是一年多前的梦,他相信那个和尚肯定会出现。他要明明白白看看自己的契约。

大贵和一了和尚就住在饲养院,这里无论白天黑夜都非常清净。闲暇之余大贵就捧着书看,有些典故大贵不甚理解时,他就读给一了和尚来解释。大贵感觉在这里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做神仙也不过如此吧。大贵说那头大青骡子见了他仍然浑身哆嗦,一了和尚说那是因为它上辈子亏欠过你,牲口也都是有灵性的。大贵说我没有怪罪过它。一了和尚说,相欠总要相还。因为它还没有还报你,所以它的心还亏着呢。大贵笑了笑,一了和尚也笑了笑。一天就这么平平淡淡实实在在地过去了。

17

李二贵,现在已经是混迹城乡的大混混。

……

话说一年多前,李二贵带着父亲的盘缠,腰包鼓鼓地来到城里,他很容易就找到圆缘酒店,当他再打问有个叫宋竹英的女人时,大家都说这里没有这个人。二贵心想他娘的!这个狐狸精一样的女人估计是个骗子。为了立功赎罪,二贵必须找到这个女人,否则,无法向父亲交差。这里怎么会没有这个女人呢?她说话带着南方口音,嘴唇像柳叶,眉毛像柳叶,屁股大大的,腰身像柳枝,眼睛迷迷糊糊的样子,给人一种老想要睡觉的样子……

跑堂的小伙计点着二贵递来的烟,听了二贵的一番描述之后,低声透露:你说的这个女人叫孟圆。小伙计又一脸神秘地观察了一下周围,这才对着二贵的耳朵小声说:你是找她来打炮的吧?她的价钱可贵了。不如我给你另外介绍一家,保证你满意又不花憨钱。

听了这话,二贵的脑袋嗡的一声好像突然飞进了一群苍蝇。为了完成父亲的使命,二贵还是见到了孟圆,他们在一起还吃了一顿饭。当二贵去结账时,服务员说已经有人结了账。二贵也没有再推让,心想这个狐狸精一样的女人相亲时没有少花家里的钱,吃他一顿饭也没什么。早知道这样,他就点最贵的吃。

梦圆听了二贵的解释,这才知道相亲那天冤枉了大贵。她让二贵转告,大贵不忙的情况下来一回城里。二贵说一定转告,他心里确实不舒服,自己家怎么会找了一只“鸡”相亲?父亲和二叔一个懂死人的安置,一个懂活人的命运。怎么他们两个活神仙就不知道老李家要娶一个“鸡”做媳妇呢?好多事就是这样,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小板凳虽然生长得粗笨了些,但是,就好比荞麦皮枕头羊毛毡睡着踏实,如果再套用一下现在的流行词,就叫绿色环保。本来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回去交差完全可以。

二贵计划回家时,他又临时改变了主意,既然来了城里就再玩一天。就这样他把小板凳也偷偷勾引到城里。二贵给小板凳买了一双高跟鞋,小板凳说过年穿,二贵说现在就穿上。小板凳说要吃羊肉串,二贵说想吃多少吃多少,小板凳又说想吃糖葫芦,二贵说想吃多少吃多少。这天晚上他们就在大柳树旅店住下了。

初春的夜里,突然起风了,窗户被刮得呜呜叫。二贵在被窝里搂着潮津津的小板凳说累不累冷不冷?小板凳说不累也不冷就是感觉有点害怕。有我呢怕什么?睡吧,明天再给你吃羊肉串糖葫芦。二贵说着就关了灯。黑咕隆咚静悄悄,二贵将要迷糊着,突然听到小板凳哧哧地偷笑着。二贵说你吃了憨老婆的奶了?一个人傻笑什么哩?小板凳说以前在家里,光怕俺娘逮住,在俺家驴圈吧,我还得事先用一条破棉裤盖住驴脑袋。有一回那条破棉裤在驴脑袋上顶了一黑夜,第二天俺娘见了奇怪了好几天。嘿嘿嘿嘿多亏驴不会说话……二贵也笑了,他说怪不得你们家的驴见了我就扭了脸,睡吧,明天我还要带你去云雾山玩。

半夜。

咣当一声房门突然被推开,小板凳妈呀一声钻进了二贵怀里浑身发抖。二贵被几只手电筒照得睁不开眼:他妈的干什么?你们是谁?老子睡得好好的碍你们什么事了!

进来的几个人身上夹杂着冷飕飕的空气:老实点,我们是扫黄办查房的。起来,都起来出示你们的身份证。

……

年轻人搞对象开个房,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扫黄办的气势和动静把小板凳吓得直哭并尿了一裤子。二贵见小板凳受了委屈,他火冒三丈地犯了牛脾气,在与扫黄办发生口角的同时,李二贵直接干倒两个工作人员。由于寡不敌众二贵最终被几个人按住,但是情况就变复杂了,首先是妨碍公务武力袭警,其次才是非法同居。

小板凳哭哭啼啼交了罚款,被大磨盘领回家。

当天晚上,大磨盘拿着罚款单就找到父亲,说这事怎么办?父亲收起单子看了看,掏出钱照单报销,并说实在对不住了。大磨盘往地上呸了一口:对不起顶个屁用!俺家小板凳现在还浑身哆嗦带发烧,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老李家没完。母亲端着水让大磨盘坐下喝口水消消气。父亲也压低了嗓门,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事。父亲说事情已经这样,无论怎样我都包揽了,不行你就把小板凳先送过来?我们老李家肯定细碟子细碗养活着。大磨盘听了此话以为占了上风,当她反应过来时才说:你倒想得美,一分钱不出就想娶媳妇?

……

李二贵被行政拘留了十五天。

和李二贵关在一个号子里的有十来个人,这些人有本地的,有外地的,他们大部分是因为偷鸡摸狗打架斗殴进来的。当他们知道李二贵居然敢放倒两个公差之后,大家不由肃然起敬!在这里二贵忽然感觉自己原来也有点了不起。就这样二贵和这里的人都成了好哥们,他们互述往事经历,共同探讨前途未来。并且彼此互留地址电话,二贵是这批人里最后释放的一个,在此期间他还结识了许多新朋友。仅有小学文化的李二贵,在这十五天的拘留生涯里,如同参加了一个高级研修班。他一下子恍然大悟,原来人生不是固定的,也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李二贵出来之后没有回村里,而是被拘留所结识的哥们接走,下馆子大鱼大肉地吃了一顿,第二天二贵就有了新工作,管吃管喝还管住,工作任务是替人讨债按比例分成回报可观。

18

一年多来,无论刮风下雨,蚂蚁寺总能在初一、十五看到一位年轻女子,她敬香之后,就默默跪在大雄宝殿,在她柔弱的目光里,已经没有了起初的焦虑和抱怨。她静静地来悄悄地去,表情平静而庄重,如同大雨过后的天空。

一了和尚望着缓步下山的那个女子的背影,他对李大贵说:你去送送她吧。大贵把眼睛投向瓦蓝瓦蓝的高空,像在自言自语地说:已经过去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一了和尚摇头笑笑:在这个周而复始的世界,从来就没有过去的事,仅仅是重复往返而已。

入春之后的风,变得越来越温柔,山间的万物已经被春风抚摸得生机盎然,就连溪边的青苔也变得光彩夺目,大贵在溪边蹲下身子捧着清澈的溪水洗了洗脸,当他站在山间四处张望时,一簇镶嵌在半山崖上的桃花开了。

……

今天是个好日子,家里张灯结彩,院里的音箱唱的都是吉祥的歌。

二贵请来了著名的左权民间“亚克西”歌舞团为儿子李有福庆贺百日诞辰。二叔二婶被请在上座,大家互道吉祥,都夸奖小有福长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将来肯定当大官。大磨盘自豪地陪着小板凳坐在炕上抱着小有福,小板凳坐起月子之后由于营养过盛,体重直线上升,猛地看上去娘俩的体积已经不分彼此。在这喜气的日子,父亲的脸如同五月天或晴或阴非常复杂。母亲悄悄来到屋后,她望着县城方向的蚂蚁寺默默地流着泪。

二贵的哥们也都从四面八方开着轿车停在家门口,二贵让丈母娘大磨盘放下儿子小有福,他要把儿子向大家展览一下,他非常高兴地冲哥们介绍:看,我儿子。看看这脸,看看这手,看看这脚,看看这小鸡鸡多大!说着二贵就用手轻轻地摸了摸儿子的小鸡鸡。呀呆,硬了,硬了,硬了!二贵话音未落小有福的一泡尿就射了二贵一脸,哈哈哈好哇,二贵用儿子的尿抹了一把脸,还是儿子了解老子,正好今天早上起来忙得还没有顾上洗脸。

二贵已经不再顺从父亲的约束,他说替人看风水第一来钱慢,第二有些装神弄鬼的感觉没意思。俗话讲猫老不捉鼠,人老腰弯头低。树老枝梳叶稀,黄瓜老了像个棒槌。父亲经常这样对二叔感叹着,如今老哥俩有事没事都好聚在一起唠叨唠叨。他们更多的话题还是集中在大贵身上。

这孩子怎么会这样呢,要不然我再给大贵开一卦哇?二叔说。

父亲拍拍二叔的手背:老弟,就不要再给他算卦了,你说的那些我都快倒背如流了。别人家的后代有出了当官的,有出了大老板的。咱们老李家偏偏出了一个和尚,这事一想起来我就一黑夜一黑夜地睡不着。

……

李二贵给儿子过了百天,当天晚上就开着车走了。

他们一帮人接到老板的通知要当夜去讨账,这是一个偏僻的村庄,欠债的是一个赌鬼非常狡猾,李二贵他们还没有进村,这个赌鬼就翻山走小路跑了。家里就剩一对白发苍苍的老爹老娘。老爹耳朵不好,费了很大劲才听明白这伙人的来意,老母亲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求饶着。他们手里的铁棍镐把在这两个弱不禁风的老爹老妈面前显得那么生硬和多余。二贵看了看这个家,感觉有些心酸。火台就扣着两只碗,还有一个打了一个豁口的盆。家里最显眼的就是那台布满灰尘的小黑白电视机,此时,电视里的新闻播音员正以甜美的声音,报告着大好形势。

这时有人把这个家唯一值钱的一头老黄牛牵了出来。两个老东西不经打,来啊,就打他家的牛!就不相信生核桃榨不出一滴油来。于是铁棍镐把轮番地击打在牛头牛腿牛背上,这头老黄牛疼得哞哞直叫,这声音与跪在地上求饶的老母亲的声音混合在一起,让人感到比撕心裂肺还难受。老母亲央求着:你们不要打它了,你们牵走它吧,你们不要再打它了。

见他们牵着牛出去了,二贵扶起老母亲:大娘,不要太伤心。我没有打你的牛,这事都怪你儿子欠了他们高利贷。这两百块钱是我的一点心意。不要太难过,我走了,有空我会再来看望你们的。

19

蚂蚁寺的大青骡是专门用来驮炭的,起初李大贵对这头骡并没有好感。因为自己曾经被这样的大青骡伤过。一了和尚说也许它上辈子就是自己家伤过他的那头骡,要不然它见了你怎么会害怕哆嗦呢。

通过彼此熟悉了解,李大贵发现这头骡很通人性,它似乎可以听懂人话,大贵说今天咱们去驮炭。这头骡就会在前面带路。他与这头骡一同往返在驮炭的山路上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回了。每当大贵驻足山间听风观景时,骡子也与它一起欣赏着大自然的造化。大贵笑着问骡子:我们看到的东西会是一样的吗?你知道你上辈子的事吗?骡子居然向大贵点了点头。

大贵抚摸着骡子的头,你上辈子真的踢伤过我,骡子冲他慢慢地点了点头。大贵笑了笑说:我早已经原谅了你,我们现在是朋友。你说我到底能不能在蚂蚁寺见到那个梦里的和尚,他脑袋如同葫芦,他手里有我的契约。你点头就说明我可以见到这个和尚。

骡子再次明显地朝他点了点头。大贵有些怀疑地望了望晴朗的天空,又问骡子:过一会下雨吗?

骡子冲大贵摇了摇脑袋。大贵不由感叹,这真是一头神奇的骡子。

驮炭回来,已经是过午时分,按照寺里的规矩,过了午时这里的僧侣就不进食了。一了和尚端出两只碗,一只碗里是炖豆腐,一只碗里放着两个馒头。一了和尚对大贵说吃吧,你没有受戒不必顾忌寺里的戒律。说着一了和尚又掏出钱,这是寺里给你的贴补,你去买些日用品吧。今天山下赶集,你去散散心,我腿脚不好就不去了,大贵呐,记得给我捎回一块枣花糕,人老了嘴就馋了。大贵吃过饭之后,很想躺下睡一会,但是,为了让一了和尚尽快吃到枣花糕,他强打起精神出了屋门。他独自行走在下山的路上,仍然感觉迷迷糊糊的。

奇怪的是在这段并不遥远的路上,大贵居然迷路了。他明明白白已经听到了集市上传来的喧闹声,但是,走来走去最终又返回了原地。眼看就要日落西山了,他灵机一动,盘腿打坐双手合十闭着眼睛默念了几遍咒语这才恢复了方向感。

他快步下山直奔集市,此刻的集市已经是一片昏暗。当他一头扎入集市,这里的情景简直令他头皮发麻冷汗直下。偌大的集市看不到一个真正的人,这里的人都是纸糊的,就如同出殡时那些纸糊的人一样,他们手里提着的包,以及他们开的车也都是纸糊的。从这些拥挤的纸人里穿过,他明显听到一种哗啦哗啦的动静和纸片被撕碎的声音。那些卖肉的摊主也都是猪在卖着猪肉,羊在卖着羊肉,牛在卖着牛肉,以及它们的牛头牛鞭。

枣花糕,哪里有卖枣花糕?一个戴着白套袖的狐狸说这不就是枣花糕吗。他吃力地睁了睁眼睛,眼前果然就是卖枣花糕的,他包起切好的枣花糕就迅速逃离了集市。

……

李大贵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迷糊了一天一夜,他感觉清醒之后,问一了和尚:枣花糕好吃吗?一了和尚说这就是你给我买回来的枣花糕,看还有这么一大块呢。大贵这糕挺好吃的,我给你蒸上你也尝尝吧。大贵听到一了和尚要让他吃枣花糕,顿时肚子里就开始翻江倒海,他还没来得及走出屋门,肚子里翻出的一大口酸水就喷了出来。

20

关于集市里发生的情况,一了和尚听了并没有大惊小怪。他说这是不该看到的东西,既然已经看到了就赶紧忘记了吧。不要老去琢磨那些事,那样就会给自己带来负担和痛苦。知道自己是人就行了,不要管那些东西是什么。看来你的身子很虚,把这个戴在身上吧,说着一了和尚就把一根银链子戴在了大贵的脖子上。

记得和忘记,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李大贵戴着一了和尚的银链子,壮着胆子又悄悄潜入集市。现在他眼前看到的集市已经没有了先前的诧异。他找到卖枣花糕的地方,摊主是个女人,她头发染的是金黄色,眼睛的两个外角分别往上挑起,她的嘴是尖的,嘴唇血红。这个有几分狐狸相的女人热情地招呼着自己,还称自己是回头客,很显然她认识他。

他这样想着,能不能把银链子摘下来,重新观察一下这个集市?但是,人固有的懦弱迫使他没有勇气跟自己开这样的玩笑。

……

蚂蚁寺周围的桃花如同商量好一样,瞬间就怒放了。月光下粉红的桃花在这寂静的山野散发着自然的芬芳,折射着浪漫的光芒。置身如此景色,偶尔在微风里可以听到高悬于大雄宝殿的风铃声音悦耳,这种禅意十足的声音,汇入小溪汇入大河,当许多赋予灵性的河流直奔大海之后,蔚蓝无际的灵魂就会出现在天地间。这是一了和尚与李大贵月下观景的一番感悟和交流。

我多想如同小溪归入大海。大贵这样说。

一了和尚说大海也不是最终归宿,大海的水也会被蒸发成云朵,说不定又飘回来变成一滴雨,滴在这里的小溪。一了和尚笑了笑说,这样讲你感觉到累了吧?苦了吧?人就是这样,身不累心在累,腿不动思想在动。再说了,蚂蚁寺也不是你的久留之地,你还有自己的事情没有去履行。比方说那个初一、十五来敬香的孟圆姑娘……

一了师傅,你这不是在赶我走吧?大贵小声问道。

大贵,我没有权利赶你走,我也没有权利挽留你。一切随缘吧,就像山间这条小溪,流向什么地方自然就会感知到什么了。天色不早了我们睡觉吧。说着一了和尚就拍打着衣服裤子起身离开了那块石头。

21

李大贵感觉自己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

既然蚂蚁寺不是久留之地,自己还能去哪里,哪里是自己可以安身的地方?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何况自己也不是什么和尚,既然还在寺里就不能白吃白喝。他拍了拍大青骡肩膀说,走吧,我们去驮炭吧。奇怪的是大青骡没有了往日的机灵,它好像有些消极怠工的样子?大贵很费事地才把它牵了出来。

当他和大青骡路经青龙潭时,大青骡忽然停了下来。大贵以为它要拉屎,但是,等了一会大青骡依然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什么。顺着大青骡的目光望去,在青龙潭岸上的一棵桃树下面,隐约发现一个熟悉的背影——孟圆!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她来蚂蚁山要做什么?李大贵有些忐忑不安,甚至是惊慌失措地来到孟圆跟前。

孟圆瘦了,在她那执着的眉宇间暴露着几分无法掩盖的憔悴。

孟圆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扭头冲大贵笑了笑,虽然她笑得是那样勉强,但是,她的笑至少让大贵慌乱的心得到了一丝的平静。孟圆望着黑幽幽的青龙潭,将一块石头使劲扔进水里,咚的一声闷响,青龙潭立刻就如同盛开了一朵莲花。孟圆看了一眼大贵说:你也许会问我,不敬香不拜佛在这里干什么?我要告诉你的是,一年多来我的香敬够了,我的心既然感动不了佛,也感动不了人,我又何必徒劳呢?今天我是来山上看桃花的。

大贵看了看四周慢慢扭回头说:你一个人?

孟圆笑道:不是一个人,一个人看桃花,不是傻子就是花痴。现在不是还有你吗?我在这里等你好久了。

……

孟圆开始激动并有些歇斯底里,她说本以为天下没有好男人,但是,为什么要让二贵来找我解释相亲时的尴尬事情。为什么要让已经死了的心再次复活呢?我是做过“鸡”的事,但是,我必定是人。你见过一个吸毒的父亲,为了毒瘾眼睁睁看着仅有十三岁的女儿被人糟蹋吗?你见过一个皮包骨头的人浑身生蛆,而没有钱去下葬吗?你见过生你养你的母亲病倒在街上无人问无人管吗?我是人,但是,不得不去做禽兽的事,为了救母亲的命,为了父亲的债务,为了数不清的医疗费。我恨父亲,后来就改母姓叫孟圆。

大贵听到这里,他嘴唇微微地抖动着鼻子酸酸地说:孟圆不要再说了,不要再去揭自己的伤疤了。你母亲呢,她还在你们南方老家里吧?

她去世五年了,母亲临终时就对我说了一句话,找个好男人……孟圆说从南走到北你是我遇到的唯一的好男人。听了这话李大贵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快要爆炸的脑袋,他已经感觉到这是冥冥之中的责任。他没有理由去推卸。然而,他怎么去担当如此责任?自从来到蚂蚁寺的那天,父亲就已经和自己断绝了关系。赤手空拳穷困潦倒,哪里还有成家娶妻的本钱?别说没有颜面回家,他现在连人多的地方都不想去。想到这些大贵低着头老半天没有再说一句话。

孟圆的眼神透露着几分绝望:你是嫌我脏吧?我这就给你洗得干干净净。大贵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时。孟圆就起身一跃跳进了深不见底的青龙潭!大贵顿时傻了眼,他叫喊了一声救命啊!随之也跳进了青龙潭。

大贵跳进水里,还没有扑腾了几下就被一口水呛得两眼发黑。孟圆游到大贵跟前,抓住他的衣服大声呐喊着:大贵憋住气,大贵快憋住气!你这个傻瓜,我会游泳。大贵含糊不清地说:我不会游……只见他话音未落就又沉在了水里。孟圆潜到水里托起脸色发白的大贵,不料却被大贵紧紧地搂住了自己的脖子。孟圆已经开始体力不支,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岸边游,但一切都是徒劳,她看了一眼瓦蓝的天空在心里说:大贵,没有想到我们会这样结束在青龙潭!妈妈,我马上带着你的好女婿去天堂见你,大贵都是我害了你……

就在孟圆憋着最后一口气与大贵一同沉如水里时,在她潜意识里似乎听到有轰隆轰隆的打雷声,她想这也许就快到天堂了。

22

熟悉的村庄,如同一片已经腐烂的荷叶默默地浸泡充满鱼腥味的水里。村里那些咋咋呼呼爱管闲事的狗,一夜之间似乎全军覆没,传说是被狗贩子使用一种特别的药物诱惑到笼子里偷去。发生这样的事,村里当然报了案,派出所来了两个人,他们登记了一些失主的姓名,以及发案时间就开车走了。没有狗的村庄就有些寂寞,尤其是夜里寂静得都令人头皮发麻。村里也有这样的传言,说那些狗是李二贵带人偷走的,他们说这可真是家贼难防呐。但是,大家都惧怕着李二贵,不敢声张。

夜里,父亲又失眠了。他趴在被窝里抽烟,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母亲在一边呛得直咳嗽,她说看看电视吧?听听戏。父亲说:尽是些虚情假意的东西,连个天气预报都报不准,熬灯费油的看那些干什么。

父亲的情绪很低落,前一段日子独自去给人家看坟地,前脚还没有登进家门,就被一群人追了上来。这家人本来是急着给瘫痪多年奄奄一息的母亲看坟地的,不曾料想人家身体倍棒的父亲,去蹲茅坑一头栽倒死了。这家人非说坟地没有看对,责任全在阴阳先生身上。若不是李二贵带着一帮人手持铁棍镐把平息了风波,这家人就讹定了自己。父亲虽然知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但是,他更知道自己在走背运。花言巧语的父亲突然沉默了,他说老天爷已经封了他的嘴。母亲说你给人家看了那么多的坟地,都说你把式好,有的发了财,有的当了官。父亲说那些都是碰巧了的事,碰到好事皆大欢喜,看看那家子的倒霉事偏偏就让我遇上。说实话就是诸葛亮在世去给他家看坟地,他家那个老头照样吊哏。

次日。

小板凳一早就抱着儿子李有福从娘家回来。她一进门就哭,怀里的李有福也跟着母亲叽哇乱叫。父亲手足无措地说:大清早的这是怎么了?母亲接过孙子李有福哦哦地哄顺着。小板凳说二贵在外面有女人了。原来是这样,父亲心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男人嘛谁还没有个花花草草的事,何况嘴说无凭。然而,小板凳最后一句话据实是把父亲吓得两腿直哆嗦。小板凳说二贵再不回来她就上吊。对这个小板凳父亲是了解的,这孩子从小就发蛮一根筋,她说要上吊绝对不是开玩笑。父亲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说:你还小,好好地活吧,上吊也是该我不该你。

二贵的手机通了,父亲有气无力地说:你快回,你再不回来,你就去歪脖子树上给我收尸吧。电话里二贵的声音很大:我的亲爹亲祖宗,你这是又犯什么病了?我马上回去可以了吧。你死也要等我回去再死!要不你僵根根的别人不好给你换装裹。小板凳听了偷偷地捂着嘴笑了。

……

李二贵按着喇叭,一路开着桑塔纳卷着黄土回来了,那些在道边寻食的鸡被李二贵的桑塔纳惊得咕嘎乱跑。李二贵问清缘由之后,他抓起小板凳的胳膊对父亲母亲说:我们的事你们少参合。说着就把小板凳拉到另一间屋里,他们关上门拉了窗帘,先是粗话连篇地吵,紧接着就听到劈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母亲抱着李有福抬腿要去劝说,父亲阻止道:死不了,由他们去折腾哇。

又过了一会他们那间屋里突然鸦雀无声了,母亲焦急地抱着李有福在地上直转圈。父亲盘腿坐在炕上微闭着双眼心里反复呼唤着观音菩萨。又过了一会隐约听到小板凳似哭非哭地直哼哼……通过声音的来源以及特殊的频率分析,父亲长叹一声,罪过呐罪过,他们倒是啥事都不耽误。

呱啦哒隔壁的门打开了。二贵舀了一瓢水漱了漱口洗了一把脸说:误会,都怪我丈母娘,仔牛下草筛全是误会。小板凳喜盈盈地接过李有福,临出门时不觉两腿一软差点把李有福扔出去。母亲慌忙扶住小板凳,啊呀,稳当些。

父亲两眼直直地望着二贵一家三口欢天喜地出了门,他回头对母亲说:这是电视剧吗?他们这是让我们看电视剧呢?

二贵让小板凳和儿子李有福坐进车里,他打开后备箱拿了一条烟给父亲扔到炕上:以后能不能不要大惊小怪的?害得我在城里还闯了个红灯。

桑塔纳直奔村东头小板凳家,李二贵要找丈母娘大磨盘算账。

23

大磨盘现在见了女婿李二贵,大有一种老鼠见了猫的感觉。这倒不是因为李二贵参加了什么白社会黑社会。问题是大磨盘有把柄被李二贵牢牢地掌握着,否则,大磨盘也不是饶人的主。她本打算在出嫁小板凳时,要敲老李家一竹杠。不料反倒被李二贵逮住大磨盘与一个黑司机偷亲的证据,李二贵一脚踹开门,学着扫黄办的招数,带着手电筒,一把掀开他们的臭被窝用手机哗啦哗啦地拍了照片。李二贵哈哈大笑地说,我已经观察你们好长时间了,皇天不负苦心人呐,这要传到网上去,全世界就都会认识你们啦。哈哈哈……

大磨盘被李二贵如同小孩子一样地训教着:你能不能规矩点,老实点?是不是我结婚时你没有拿到十万零一,现在还不服气?我李二贵虽然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但是,本人没有拈花惹草的不良爱好,警告你不要挑拨离间我们夫妻关系。要不然看我怎么疗治你!信不信我能让你的饭店关门歇业?

大磨盘忙说:二贵消消气,我也是好意,就算给你打了个预防针。现在外面的那些女人你也知道乱着呢。

李二贵伸直了腰板抖了抖袖子:外面的女人再乱,对我们这样的书香门第来讲是不会上当受骗的。我和小板凳的爱情有多深……啊……有多深呢……

小板凳红着脸低着头两个大拇指互相抠掐着:快说嘛,有多深?

李二贵在歌厅里记着一个词,现在突然想不起来了。他又啊了两声:我们的爱情到底有多深呢?你们家的驴最清楚。因为我们是青梅竹马。

小板凳说:什么是青梅竹马?

李二贵坐到沙发上跷着二郎腿:这个青梅竹马就是两个人从小在一起形影不离。就是梁山伯祝英台和牛郎织女天仙配,懂了吧。

小板凳说:对对对,我们两个在小学校,从一年级就坐在一起,上学下学总是咱两个相跟着出出进进。李二贵补充道:想当年上下学,村东头一个你,村西头一个我。咱们去得晚回来得也晚,考试成绩不是你垫底就是我垫底。哈哈哈……

小板凳不服气地说:你垫底比我多。李二贵抚摸着小板凳的头发说:所以说,现在我就要多挣钱挣大钱,将来让我们家李有福去美国上学。不能像我们一样小学没有毕业就出来混社会。小板凳说:咱们儿子不去美国,我看电影里纽约那个地方不错。李二贵歪着脖子想了想:好像纽约也归美国管吧。小板凳又说:干脆让我家儿子去北京。李二贵摇了摇头:北京就不要去了,那里的雾霾太厉害。到时候让咱们的李有福自己选择去吧。

大磨盘边煮饺子边听女婿李二贵的神说鬼道,她心里说这个小王八羔子长见识了,不得不高看人家几眼,从前开着个两轮破电驴驮着个爹,灰头土脸七处乱串,现在耍起了两头平四轱辘了。谁能说人家这不是本事。

……

24

那天,大贵和孟圆在青龙潭快要淹死时,孟圆在水里听到的并不是天上的雷声,而是,那头大青骡的疾跑声。是大青骡跳进青龙潭救了他们的性命。

大青骡死了。从青龙潭捞上来到被掩埋时,大青骡的眼睛似乎一直望着李大贵。孟圆说全怪自己,她要对自己的冲动做赔偿。一了和尚笑笑说:不要悲伤,这头骡应该感谢你。所以就更谈不上什么赔偿。

这个世界一些司空见惯的东西其实是非常奇怪的,美的东西善的东西传播传染起来往往困难重重不了了之,青龙潭一男一女跳水自杀,并且还淹死一头骡子已经传遍城乡的犄角旮旯。甚至还有不同的山寨版本,总之这件事已经成了头条新闻。

一了和尚被报社、电视台的记者轮番包围着,他的称呼一下子也多了,有叫他师父、大师的,有叫他大爷、大叔的……不但称呼复杂,他们的提问更是千奇百怪。

请问一了师傅:你说那个跳水的青年人是你的徒弟,你对佛家弟子殉情跳水怎么解释?

一了和尚口干舌燥地说:他没有受戒,不能叫和尚。

请问一了师父: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吗?那个跳水殉情的青年人是临时和尚,也就好比临时工一样?有些寺庙的人事编制是按正厅、副厅,正处、副处,正科、副科等对待的,那么你们这里的临时工和尚都有什么待遇,有合同吗?工资多少,三险一金都上了吗?

一了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这里是佛家净地没有那些物欲。

记者继续追问着:现在的年轻人精神空虚没有信仰,你的徒弟进入佛门也是为了追求信仰,是值得点赞的。但是,他的殉情是否在清规戒律与物欲横流之间发生了冲突?作为一个资深僧侣,请你谈谈如何正确对待处理信仰和爱情的关系?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25

蚂蚁寺的青龙潭事件仍在持续发酵。孟圆被圆缘酒店辞退,因为圆缘酒店的服务员跑到寺庙勾引和尚的事已经被谣传,他们酒店的生意也被搞得门厅冷落顾客稀少。

……

李大贵夜里偷偷跑到蚂蚁寺,他要把脖子上的银链子还给一了和尚,因为这条戴在脖子上的银链子,一了和尚从来也没有说过要送给自己。一了和尚见了大贵就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他显得极其平静。但是,大贵确实给一了和尚添了不少麻烦,蚂蚁寺的老住持对一了和尚进行了严厉的训诫和警告!寺里的饲养院不是世俗的客栈小旅馆,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容留的。

李大贵这才知道居然闯下这么大的乱子。一了和尚安慰着大贵:所有这些事情菩萨最知道,菩萨会保佑我们的。银链子我送给你了,你一定要随身戴着。你给我曾经多次描述的那个梦里的和尚,如果有缘必然会相见。你沿着东南方向去吧,也许会见到他,也许就会知道你的契约。

……

李二贵接到哥哥李大贵的电话感觉很惊讶!他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通话了。

最近二贵的财运特别好,别人送他外号叫催命二郎。无论什么样的欠债主,只要让催命二郎沾上了,就算是铁公鸡铁狮子也能被他刮下二两铁渣子。李二贵上道之后,思想突然开朗,他认为,命就一条,迟早会没有,脸皮就一张厚也好薄也罢,都是一天顶着一天地活。如果一个人能做到不要脸,不要命,恐怕神佛见了也会无奈三分的。

李二贵刚换了一辆新轿车,说那个桑塔纳太硬,颠得屁股难受,所以就大大方方地赠送给了一个最崇拜他的小兄弟。

李大贵带着孟圆连夜赶回村里,因为现在孟圆还没有落脚的地方。没有多大工夫李二贵就把车停到家门口,他点上一支烟:大哥、大嫂请下车,到家了。父亲听见大贵回来了,一头钻进被窝里,一声不吭地开始装起病来。站在地上的孟圆非常尴尬,多亏小板凳拉着她的手叫了一声:姐。去了另一间屋里。

爹,我回来了。大贵小声说。

父亲闭着眼睛不吭声。大贵又小声说:爹,明天我就走了,你多保重。

父亲在被窝里咬了咬牙仍然没有吭声。

……

就在这天夜里,母亲悄悄地把一个准备带进棺材里的惊天秘密告诉了李大贵。

26

李大贵在省城见到了母亲说的这个男人,他们在一家高档茶馆的包间里坐了下来,这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口阔面方一脸红润。一种天然的感应令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这个男人说三十年来,他一直等待着这一天。他让大贵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他有能力让大贵在省城立足,什么工作啦,房子啦,包括他今后的结婚生子,所有费用都可以解决。大贵说自己还有事情要去做。就在这个男人起身去卫生间时,大贵鼓足勇气闭着眼睛摘下了脖子上的银链子。

此刻,他对面那个道貌岸然的人成了一头驴。李大贵去卫生间重新戴上银链子,返回茶馆的包间后,一切恢复正常。李大贵说自己什么都不需要,说完就起身离开了。

……

母亲说当年被逼无奈,说白了就是被强奸。当母亲知道已经怀孕后,这才草草地嫁了出去。为怕事情暴露,母亲生下大贵之后,就一直偷偷地用药避孕。快八年了确实感觉这个家巩固了,这才放心地有了二贵。

所有这些冥冥之中发生的,好像都在自己的契约里,那么契约里还写着什么?这就是李大贵决定要以毕生去寻找的人生答案,以及中途所要经历的和所要去履行的。在孟圆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李大贵答应了跟她去医院。结果并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医生说大贵患有幻视幻想综合症。这病问题不大,坚持吃药就会好的。

就这样,大贵和孟圆带着简单的行李去了南方,他们沿途见庙就进,跋山涉水忍饥挨饿在所不惜,就为了找到他梦里的那个和尚。否则,大贵就越发感觉无处安身,安不了身就更安不了心,安不了心,活着就是行走的幽灵和一具尸体。

……

大哥和孟圆相跟离开村里之后,父亲突然精神起来。他感觉脸上有了些光彩。娶小板凳就没有花了几个钱,眼瞅着大贵媳妇就等于白捡的一样。二叔、二婶都羡慕父亲命好。父亲和二叔喝着小酒哼着小曲,他现在已经不打散酒喝了,喝的都是瓶装酒,并且基本都是瓷瓶的。当然,这样的酒二贵也供应给他不少。说着聊着他们的话题又拐到了钱的问题上:没有钱真不行,也不能这样坐吃山空。父亲又想重出江湖去给别人看风水。二婶抿着嘴哼了一声:人找财忙断筋,财找人满地金。俺大姨家的儿媳妇,现在搞保险投资发了财,看看人家开的小轿车,脑袋屁股上都焊着四个明晃晃的白圈圈,那派头不得了……

父亲说:它就是焊了十八个白圈圈与我有什么关系?二叔说:这个关系还是有的,前两个月我们入了个小股,按月已经分了红利。这身不动膀不摇的,真好比大姑娘的裤裆月月红。

嗯,会有这样的好事,不是骗人哩哇?父亲非常警惕地说。二婶说:我大姨家儿媳妇,你又不是不认识,大贵凭什么白捡了一个好媳妇,这些不都是人家牵线搭桥的功劳吗?父亲低头想了想,这话说得也倒是这么回事。那你们为什么不多投资些钱?父亲依然有些疑惑地问二叔、二婶。

二婶说:拢共就那五万块闲钱。其它都是存的定期,再说了人家有规定有限额。父亲说:咱们村里就你一家知道这事?二婶很神秘地说:咱可没有帮村里脱贫致富的义务。再说了咱村没有几个好东西,帮他们干什么?都是些前晌扔了讨饭棍,后晌就把穷人恨的小人。父亲想了想,此话对头,就说前一段大贵和孟圆跳水的事吧,村里人嚷嚷得比过大年还红火。这些笑人无恨人有的家伙们,就该让他们穷一辈子。

……

27

三年之后。

父亲因为当年投资入股被骗,到处告状打官司,最终病倒。二叔气得已经脑血栓半身不遂。他不服气的是自己骗了一辈子人,最终栽倒在一个黄毛小媳妇手里。二婶再也不敢提她大姨家儿媳妇了。她如今根本不敢靠近二叔,只要二叔感觉到二婶在跟前,不是舞拐棍就是挥拳头地朝她打。

李二贵在城里买了楼房,父亲生病后,他就把父亲母亲一起接到了城里。曾经的李二贵、催命二郎,如今已是合法注册圆缘酒店的董事长。在李二贵董事长的办公室,地上插着鲜红的党旗国旗,墙上有书法国画,还有锦旗奖状。

中秋节的前一天。

大贵和孟圆回到故乡,他们一起打工的那家企业因为经济问题老板跑路,企业已经到了倒闭的边缘,这次回来主要是让父母见见已经一周岁的女儿。二贵让大贵和孟圆留下来在自己的酒店帮忙。大贵摇了摇头没有答应,孟圆的头摇得更厉害。

见到一了和尚后,大贵打消了再次离开故乡的念头。一了和尚得了老年痴呆的病,谁都不认识了。可当一了和尚第一眼见到大贵时,他手舞足蹈,哥哥哥哥地叫着大贵,还从被窝里掏出一个烂了的苹果递给大贵。

我们先租个房子吧,然后把一了和尚接出来。大贵问孟圆。

蚂蚁山下面有一套小院,租金非常便宜。附近的村民悄悄告诉大贵:看你们两口子都是实在人,那套老院子白给人住都没有人敢去。你们是不知道,那个院里出现过三个吊死鬼。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凶宅!孟圆没有理会这些,她说不做亏心事,就不怕半夜鬼敲门。

就在他们收拾打扫时,孟圆推开一个屋子的门之后,她不由惊叫道:大贵,大贵快来,我的天呀!你快过来看看。

在一幅已经发黄的画像前,大贵惊呆了!画像上就是一个脑袋如同葫芦的和尚,手里提着一个灰色的小口袋。这和自己当年的那个梦几乎一模一样。如果从蚂蚁寺方向看这里,恰恰就是东南方向,当初一了和尚说的东南方向原来在这里。

不久之后,大贵和孟圆的家庭养老院就办了起来,二贵见大哥总算找了个正经营生干,也积极地入了股。

父亲的病好了许多,母亲叫二贵准备车,她嫌住楼房憋闷,要和父亲一起去大贵的养老院住,那里红火热闹,还能顺便帮孟圆带孩子。

二贵刚换了一辆越野车,父亲一看,就是那种脑袋屁股上有四个白圈圈的车。上车的时候,二贵伸手去扶,可父亲一直摆手,硬是不让。

车到养老院门前。一头小青骡子蹦蹦哒哒从院内出来,后面跟着面如弥勒的一了和尚,父亲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揉揉眼,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那头小青骡子像是自家原先养过的那一头。

(责任编辑高 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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