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鸟记

2016-11-22 01:22李沁先
都市 2016年7期
关键词:李红马特耳塞

李沁先

困鸟记

李沁先

在江南富庶地区的一个叫做榆枋镇的城中村里,我和一个叫王晓鹏的家伙合租两室一厅。

我们在同一家工厂上班。工厂为汽车厂家生产小型冲压件,主要客户有上汽、大众、通用等公司。这些大客户把自己不屑生产的小型制件委托给外面很多像我厂这般的小厂家制造。这些冲压件有焊接车门用的铁片,有侧围、底盘的组成部分……哪些制件是用于汽车的哪个部位,我们不得而知。即便是四十几岁的老师傅都表示自己干了半辈子,也不知道这些小铁件用在哪里。

我厂在产业链中的地位虽低,规模却不小,有几十台冲压机和一条自动化冲压生产线;每天两班倒,不间断生产。

王晓鹏是一名冲压操作工,工作内容是把半成品的制件从冲压机里的模具上捡下来,在铁筐里码放整齐;或者,把半成品制件从筐里取出,放到下一道工序压机的模具里。

起初他们用手把工件从模具内捡出来,后来改成了用手持磁铁把制件吸出来,避免了把手伸进上下开合的模具里,即便这样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用手持磁铁吸出制件,避免了把手伸进模具;但是投入制件必须把手伸进模具内才能完成。由于压机每个行程都要依靠脚踏开关启停,要求很高的加工效率,每分钟加工十几件。一旦设备操作者的脚下动作和取制件者的手上动作不同步,就容易把手当做物料压下去。如果设备操作者憋尿憋得大腿发抖就惨了。

有大型冲压件订单的时候,会启用旁边的自动生产线,每个工序间的制件搬运都依靠机器人来完成,只需要最后将从传送带输出的成品件人工装进筐里。自动线装筐作业的安全性很高,能在那干活的人据说多半都和领导有点儿关系。

我是一名叉车司机,每天开着叉车把物料、制件或者空筐运来运去。每道工序之间的半成品制件,都由我们开车叉到各台压机前,供王晓鹏们抓取。比较而言,我的工作更加轻松。

由于工作的缘故:身材高瘦,不喜欢运动,肌肉不算发达的王晓鹏却力大无穷。

王晓鹏除了抽烟之外,没有不良嗜好,而我则闻不了一丝烟味。虽然我们有各自的屋子,但是由于客厅狭小到可以忽略的地步,加之夏季天气炎热,卧室门经常开着,烟雾屡次穿过阻隔飘到我的屋子里,侵犯我的领地;弥漫在我的椅子周围,飘到我的鼻孔旁,吸进我的肺里。每当他在屋里抽烟后,我都会立即打开窗户,通风不止。

王晓鹏平时很少出门,每天下班都会宅在宿舍里打游戏。不玩游戏的我很难理解其中的热情和执着。工作、网游、睡眠是占据王晓鹏生活绝大部分时间的三件事。

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除了在工厂里干活,就待在家里,造就了王晓鹏白皙的皮肤。

冲压厂里无时无刻不充斥着噪音,工作在噪音的环境里,工厂定期发放海绵耳塞,工作时必须佩戴耳塞。同事间交流的时候只能把嘴巴贴近耳朵。那种说不上是浅绿色还是黄色的耳塞,塞进耳朵里,起初奇痒难耐,久而久之便习以为常了。

皮肤白皙,相貌文雅颇有“安静的美男子”气质的王晓鹏平时不爱说话,一开口,便声如洪钟,如同戴着耳机说话一般。正应了那句俗套的励志格言: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记得初识王晓鹏的时候,他说话细声细气的;也许是在冲压厂里待久了,造就了王晓鹏独特的大嗓门。

由于房屋隔音不好,我每天在被窝里都能听到王晓鹏扯着嗓门指挥网游作战的声音。那时,我对游戏知之甚少,只知道那是一种叫做英雄联盟的协同作战游戏。为了应对王晓鹏玩游戏时激情肆意的喷射,从工厂带回的耳塞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成了我的睡眠伴侣。耳塞轻如蝉翼,弹性十足,时常不翼而飞,每天被另一个屋子作战的王晓鹏吵醒后,我都会满床寻找耳塞。

王晓鹏的双手只碰两样东西,一是钢板,二是键盘。他分不清键盘和钢板,时常把键盘敲得咔咔响。他每天睡眠比我少,干活比我多,像一台马达一样周而复地做相同的事情。

对睡眠孜孜以求的我,一次次从睡梦中被吵醒,造成了我的身体严重不适,仿佛缺少润滑油而干涸的齿轮吃力地啮合、旋转。身心长期遭受摧残的我,不止一次萌生了搬离这里的想法。在我对王晓鹏打游戏时大喊大叫忍无可忍的时候,金融海啸不期而至,各品牌汽车销量下滑,工厂订单减少,工资下降,导致我的囊中更加羞涩,独自租房子的愿望愈加遥不可及。

工厂订单减少,假期增多,王晓鹏更加肆无忌惮,没日没夜地打游戏。为了网游而废寝忘食的王晓鹏生活越来越乱,我经常在厕所和客厅里与他的某双袜子不期而遇。看来,这里急需女人的援助。

去哪找女人呢?作为伪文艺青年的我也算是半个宅男,时常在家里读读书,写写字,看看豆瓣,刷刷微博、微信朋友圈。工厂里没有女工,生活更没有机会认识。通过社交媒体上的“附近的人”和“摇一摇”功能,我发出了很多好友请求,都石沉大海。后来我发觉自己贴出来的照片没有可圈可点的地方。网上的约炮秘籍里面说,头像最好有些背景,比如豪车的方向盘,或者戴着大金链子、小手表,即便没有这些条件也要用干净的外表示人。我很羡慕王晓鹏俊朗的外表,高瘦的身材和白皙的皮肤。王晓鹏不玩微博、微信,真是浪费。

用风景照换下真人头像后,微信摇一摇和陌陌附近的人终于使我认识了一些女性朋友,聊来聊去,都无疾而终。

在我男性荷尔蒙暴涨,四处求偶之际,东方不亮,西方亮。王晓鹏带女人回来了!

王晓鹏带女人回来其实早就有了征兆:我最近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好。足见王晓鹏玩游戏的时间变少了。

我好不容易睡到自然醒,起床后发现屋子焕然一新,满地的鞋子、袜子不见了,王晓鹏正蹲在地上擦地。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王晓鹏竟然能擦地!我不解地问:“晓鹏,擦地干嘛?”

王晓鹏回头微笑:“我女朋友要来!提前收拾一下!”

我调侃:“保持你的本色才好啊!”

“你有女朋友了?”说出这句话,令我觉得自己很愚蠢,“啥时候交的女朋友?”

王晓鹏:“最近。”

不久后的一个下午,我从外面回来,一进门便闻到油烟的香味。由于防盗门正对着厨房。厨房里,王晓鹏扎着围裙,正在跟一个杀马特激吻,丝毫不顾后面的炉火。在他们面颊红润,脉脉含情之时,我开门的声音把这对鸳鸯惊散。我只好转移话题,以缓解尴尬:“火太旺了,锅里的油都冒烟了。”王晓鹏连忙回头,调小火力。

我从未见过王晓鹏下厨,他的厨艺实在不敢恭维。其中一道西红柿炒鸡蛋,王晓鹏竟然把整个鸡蛋,搅也不搅,直接去皮扔进锅里,然后加上西红柿。席间我们各自介绍。

“听说你叫李白?!”杀马特问。

“是啊。”我答复。

“李白,诗仙!”杀马特沉吟道。

“不敢当!”

“总听王晓鹏提起你。你也写诗吧?”杀马特道。

我心中盘算,你们认识才几天啊,就说总听王晓鹏提起我。

“是啊,偶尔涂鸦几首。”

“谦虚了,”杀马特说,“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李红。”

“真的吗?”我惊诧。

“是的。”

“都姓李啊,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呢。”平时木讷寡言的王晓鹏插话。

饭后我和李红各自回屋,王晓鹏在厨房里埋头洗碗。

睡眠终于可以不被王晓鹏的网游吵醒,好景不长,从睡梦中把我吵醒的声音换成了从王晓鹏屋子里传来的哼恩啊啊和床板嘎吱嘎吱的声音。欣慰的是这种声音不能像王晓鹏打网游坚持的时间那么久。

不久后,李红的发型梳成了马尾。没了杀马特的特质,散发着文静少女的气息。王晓鹏的厨艺有所长进,不再局限于西红柿炒鸡蛋和烧茄子的乏味循环中,还能做些复杂的菜肴。每天下班,王晓鹏和李红都一起做饭,我则只负责吃饭。

每天可以吃免费的晚餐,睡眠时还不用被网游吵醒。这种生活对我来说再好不过。

在与王晓鹏的一次饮酒过后,他说自己想辞职。我劝他不要辞职:“你不是说要在这里干满五年,攒够十万块就回老家吗?可是现在只有三年。”

王晓鹏:“这里的工作太累、太乏味了,有点儿干够了。”

我:“你攒够钱了?”

王晓鹏:“没有。”

三年里,不止一次说要辞职的王晓鹏每次都不能施以实际行动。以至于他的话,我左耳听进去,右耳马上冒出来。

步入仲夏,日头越来越烤,天气越来越热。车间里比外面稍凉爽一些。炙热空气里的鸟儿都受不了了,偷偷飞到车间里来避暑。

那天下午,工厂有条不紊地运转着,直到一只鸟闯了进来。那是一只小鸟,有着黄色的羽毛和优雅的身姿。在课长的指示下,所有机器都停止了运转,大家都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去捉鸟!

冲压车间的机床都是开放式的,模具开合往返运动不允许中间有异物,即使掉进去一根头发丝也不行,更不用说鸟儿了。如果有东西掉进正在加工的开合的模具间,不但会加工出不合格制件,还会损伤模具。另外,冲压对粉尘也有一定要求,灰尘等异物也会影响加工品质。鸟儿飞来飞去肯定会扬起灰尘。

偌大的车间,捉鸟显得不那么容易。有人提议,捉鸟太难了,直接用扫把打吧!大家都挥舞扫把,扫把所到之处,灰尘四起,鸟飞人跳。经过大家的围追堵截,鸟儿飞上了高处的天车横梁。天车启动,轧过横梁,把鸟儿驱赶下来。又是一顿扫把横飞,不知什么时候,鸟儿被王晓鹏捧在了手里。

黄色的鸟儿煞是好看,众人都不晓得是什么物种。有人说是黄鹂,有人说是麻雀,更有甚者说是鹦鹉;恨不得把所有知道的鸟儿名字都说出来。

鸟儿在王晓鹏的手掌里,四处张望,面对众人,丝毫不觉得恐惧。鸟儿羽毛不多,像是一只雏鸟。鸟儿眼睛不大,却神采奕奕。

在大家把注意力都放在鸟儿身上,忘了工作的时候,工作铃声响起了。大家有些不情愿地回到各自岗位。王晓鹏则跑到车间门外,在草坪前把鸟儿放下。鸟儿向前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看看王晓鹏,转过身展开柔弱的翅膀飞上低空,越飞越远,直到消失在视野里。

鸟儿飞到这里来,还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鸟儿能否找到自己的妈妈,或者同行的伙伴。在这片工业区里,鸟儿怎么生存呢。

在一个闷热的下午,王晓鹏受伤了:右手的三根手指碾进了压机里,每根手指的三分之二部分被碾成了肉酱,只剩下两根完好的手指。王晓鹏住院一个月,落下了残疾,公司赔偿二十万。王晓鹏回来带薪休假半年,康复后被调到了轻松的岗位。

王晓鹏去李红家见家长,李红的父母嫌王晓鹏手指残疾,坚决反对他们交往。李红的手机被没收,人也被父母软禁在家里。王晓鹏鼓起勇气,几次去李红家求见,都吃了闭门羹;直到被李红的父母找人打伤,拜访二老的白酒洒了满地。

王晓鹏说他厌倦了这里的生活,要回老家去。王晓鹏辞职了。起初,我们通过几次电话,他说回到老家整天待着没事干。后来,王晓鹏换了电话号码,我几次给他打电话都没有打通,直至电话变成了空号。王晓鹏的QQ也许久没有登陆。三年前我给他发的信息直到今天都没有回复。

(责任编辑梁学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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