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下的约定

2016-11-22 00:06刘汉泽
绿洲 2016年6期
关键词:新疆

刘汉泽

蓝天下的约定

刘汉泽

我是8月11日抵达的新疆。在此之前,像大多数内地朋友一样,我对新疆的了解,少得几乎一无所知。杂志里当然有很多新疆游记,也读过多个版本,依然感觉不甚真切,好比有人描述VOSS矿泉水口感如何如何的纯净柔和,我没有亲口喝过,怎能感受出这100元一瓶的水,与农夫山泉的差别。这种心气,或许就是调查记者的通病吧。

机场到城区有30分钟的车程,天空是那种清澈的蓝,偶尔飘过的白云,低得好像伸手就可触碰。路边的几排白杨钻天而生,细高细高,没有粗大的树枝,树叶也不甚茂密,好像所有的营养都只供应它向上生长,绝不横向发展,这种错失比例的苗条让人心疼。然而,也就是这种树形,才是对抗风沙、风雪的最好姿态,也正好应和了它的名字——冲天杨。

冲天杨哗哗后退,我的思想变得复杂起来,抑或是缥缈。这不是出门旅游的新鲜好奇,也不是面对异地新工作的踌躇满志,更不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懒散安逸。我要在这里工作生活一年半!500天后,当我离开这里时,我会变成什么样子,身体或胖或瘦,大脑或空虚或充实?我在湖北的生态又会变成什么样子,新老媒体的碰撞是否已尘埃落定,会否哀鸿遍野,会否涅槃重生?这一切,都不得而知。

到达新疆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政府欢迎我们的是蒙古族最隆重的接待礼仪——下马酒。当蒙古族传统的音乐响起,迎接我们的领导无论男女都唱起歌来,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领导不顾水平地公然唱跳,情绪瞬间被调动起来,很快达到高潮,与现场气氛融为一体。在满场兴奋的节拍声中,领导弯着腰,双手把洁白的哈达高高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呈到我的面前。这种受到无尚尊重迸发而出的荣耀感,刹那间摧毁了我内心阴云直达春光明媚的境地,进而在享受中变得遵从。接下来,依然是双手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送来一碗白酒。敬天——敬地——敬祖先,这种在内地不曾做过的动作,一气呵成。别说是一碗酒,哪怕是一碗毒药,我也双手接过,一饮而尽。

晕晕乎乎间,在新疆的一切已然开启。

州政府驻地博乐市,新疆建设兵团第五师师部也驻在这里。这是一座只有10多万城区人口的小城,其实与内地的城市并没有太多的区别,只是天更蓝,空气更清新,马路不拥堵,高楼少一点。硬说有什么特点,其实也有,比如公交站台会有玻璃暖气房,比如几乎没有行人闯红绿灯等等。街道两旁绿化很好,老街道两边树木比较随意,多是杨树、榆树,新街道两边却是高低相间,有花有草,各种颇具造型的风景树。新疆人对树的尊敬与爱护超乎我的想像,树龄超过50年的,他们都挂牌保护起来。在茫茫戈壁和沙漠,有树才能挡风避沙,这已是万千年来的生存法则。

城区面积不大,东西6公里,南北8公里,方方正正。沿着北京路一直往南,刚到赛里木湖路口,绿树便戛然而止,眼前没有绿树,没有绿草,没有房子,望不到边的戈壁一直连到远处光秃秃的山上,与蓝天形成一条明显的分界线。大自然就是这么奇妙,博州是两条山脉夹起的狭长平原盆地,以博尔塔拉河为界,河的北边能长出丰美的牧草,南边却是寸草不生的戈壁。我相信,无论是谁,站在此地的心灵都是被震撼的,一边是绿树高楼,一边是荒滩戈壁,这是多么伟大的人们,才能创造这种奇迹。

城区居民多以汉族为主,但走出200米远,总能碰到几个维族或是蒙古族的居民,擦肩而过时,或者我还在用余光瞟着他们,他们却像是没有看到我一样,自顾行走或是与同伴用民族语言边走边聊。

“你好,请问,附近哪里有大商场?”看到一位牵着小孩、戴着民族样式头巾、衣着颇为讲究的妇女走来,我上前问路。

妇女先是一愣,继而侧过身,指着我前行的方向说:“沿着这条路走,在前面那个红绿灯处,往右拐,300米就到了,友好商场。”

“谢谢!”

“不用谢!”

她的普通话并不太流利,语言间客气得让人无可挑剔。“不用谢”的“谢”字余音尚在,她转身就走了,只是把孩子牵得更近了一些。

第一次接受非官方的宴请,是五师医院里的一名工作人员玲姐。她爷爷是黄冈人,解放前参军,随部队来的新疆,随后就在当地安家、结婚、生子。听说我从湖北来,玲姐一定要请我吃顿饭。我自然不能拒绝了人家的热情。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其实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菜点了满满一桌,都是新疆特色,架子肉、烤羊排、羊肉串、大盘鸡……陪客请了七八个,都是汉族,都是军垦二代或是军垦三代。

喝酒自不必说,玲姐和其他两名女士都没有丝毫拒绝白酒的意思,不像在内地,女士喝酒一般要半推半就一番,甚至是先不端杯,待场面僵持时再用大杯向客人“表达敬意”,直接把你送到高潮。

酒喝到酣处,玲姐说要为我唱三首歌。玲姐歌声很美,是单位的文艺骨干,因为有部队的传统,他们的“文艺骨干”几乎算是专业级的。其中一首《我在博尔塔拉等你》,唱着唱着,玲姐竟然声音发颤,似乎要哭出来了。

我正不知所措时,旁边的同事悄声说,玲姐的丈夫在湖北工作,她们结婚五六年里夫妻一直万里分居,甚至到现在还没有孩子。本来,他们约定结婚后就到湖北安家的,可真要走时,独生女玲姐不忍心放下父母。同事叹了口气说,军垦三代离开新疆的现象很普遍,有的在内地成家后把父母接走了,可有些老人,已离不开新疆了,一家人就这么久牵肠挂肚着。

又是大醉的一顿饭。事后我总结原因,不是劝酒的厉害,而是环境所至,人家真的像亲人一样对待我这个湖北老乡,在主动和真诚的酒场气氛下,人都是会要酒喝的。

我到新疆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工作比较轻松,每期报纸只审一个版,对于在湖北一天都要审十几个版来说,这可以说是没做事。其实,也不能这么说,这里的报纸就四个版,我承担了四分之一呢!

人就是这样,对一个事物一旦拥有,心态慢慢就会发生变化。好比到一个新地方,从开始的新鲜、好奇、兴奋,到静下来闲得发慌。这个变化差不多从我来新疆两个星期后慢慢开始。其实,对于这种状态,我是有心理准备的。我曾害怕自己会荒废,对来新疆有过犹豫。后来,知己好友劝我,你这人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这么好的休假式工作,既远离阴霾,又享受壮美风光,还能把身体调整到健康状态,多么难得的机会。最后,好友约定与我一同学习摄影,用来打发时光。我想,你可是比不过我的,我在新疆有时间、有灵感,你在湖北只有家庭和事业。

我给同事们说,如果有重大报道,特别是要下团场采访的请叫上我。名曰,这样有助于快速适应环境、熟悉情况。

这一天很快到来,9月3日,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暨抗战胜利大阅兵将进行,报社策划去87团,看看边境哨所和巡边员如何度过这一天。

生长在湖北,见惯了大江大河,见惯了崇山峻岭,也见过了大海波澜,长久以来,我的内心一直有几个向往却又未曾到过的地方:草原、沙漠、雪山。想到要到边境又是草原,我的求知欲再次被调动起来,兴奋得半夜没睡着。

5点起床,天还未亮,我们要去87团看义务巡边员斯卡克一家。斯卡克是哈萨克族牧民,已经63岁,在中哈边境线上义务护边40多年。几年前,他老了,就把小儿子从城里叫回来,让儿子接过接力棒,继续巡边护边。一路上同事都在讲斯卡克的故事,我的心里从兴奋慢慢变得崇敬起来。

阳光终于从草原的地平线上平刺过来,米尔其克草原上天气晴朗,挂着露珠的牧草经晨光照射,大地俨然一片连天的金色地毯。早起的羊儿成群散落在草原上,这里一簇,那里一簇,把这片金色地毯点缀得充满生机。

斯卡克早早起床,把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他的家是两间平房,离边境线有十几公里,建在草原的一块高地上,能把数公里外的牛羊看得一清二楚,房体涂成了少有的粉红色,远远看起来特别醒目。他说,鲜亮的房子是为了让自己人看到就有安全感,让“外来人”看到就害怕停止前行。

斯卡克说,在他们那一带,边境至少有三道防护,一是边防哨所,二是民兵哨所,三是巡边护边员。其中护边员熟悉地形、熟悉人员,哪些地方有路,哪些人是本地人,哪些人是“外来的”,他们一看便知。巡边员要做的主要有两件事,一是每周巡视一次所负责的几十公里边境线,看哪里的铁丝网松了,哪里又走出了新路;二是平常密切关注走过的每一个人,发现可疑的情况迅速报告。

升国旗是斯卡克每天必做的事件,他和老伴,儿子儿媳,两个孙女,一家三代六口来到家门口的旗杆前站成一排,旗手是儿子别里泉特。当五星红旗冉冉升起,一家人举手敬礼。没有隆重的奏乐,没有整齐的列队,但一家人表情肃穆,每个人的目光随着国旗缓缓扬起,直到鲜艳的五星红旗在草原上迎风飘扬。这是我所见到的最简陋的升旗仪式,却也是最有感受的一次。

草原宁静的一天正式开始,但对于斯卡克来说,每一天都是不平常的,在他40多年义务护边的生涯里,身上留下三道伤疤,那是偷渡份子和偷猎份子留下的。

多少次巡逻放哨,多少次生死攸关。他说,付出得越多,爱的就越深。爱国体现在哪里,一到边境线上就会有深深的感触。自己不踏过线,但也决不允许别人进来,如果有人侵犯,一定会与之斗争,哪怕是牺牲生命,也要维护这个神圣的底线。

2011年,斯卡克在一次巡边时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他知道,他老了。他把小儿子从城里叫回来,让儿子继承他的巡边护边工作。说他,巡边总是要有人做的,你不做,我不做,到底谁来做,要做就要从自己人中间挑,从年轻人中间挑。

回城的路上,我变得冷静下来。在我们两万多公里的陆地边境线上,又有多少个斯卡克、多少个别里泉特,他们是为了什么,在城里他们可能过得更好,至少有朋友有娱乐,不会在那个艰苦的环境里那么孤独。又想,可能是我的想法太市井了,别里泉特可能从就没有这么衡量过,就像你爱孩子、爱家人,你有衡量过吗?爱就是爱,小爱创造温暖的环境,大爱成就高贵的品格。跟他们相比,我们还只有小爱。

网上传着一个段子,说2015年的9月,是新疆心情晴朗的一个月,因为有很多假期,比如纪念抗战胜利大阅兵、那达慕草原节、古尔邦节、中秋节,接着又是国庆节。这些节日加在一起,从9月1日到10月10日,40天要放假21天,心情能不好吗?

2015年博州那达慕草原节,定在9月17日在温泉县举行。这是一个离边境线仅几十公里的小县城,海拔1600多米,全县人口仅7万多,却已持续多年下降,境内有汉、蒙、维吾尔等17个民族。

9月中旬的温泉县已进入霜期,天气预报显示温度只有4℃。刚进入县城,就有一个漂亮的塑胶体育场,这是对口的宜昌市援建的。走过新疆很多地方就知道,在校园设施方面,新疆并不比内地差,几乎每所学校都有新教学楼,新塑胶体育场。

街上的公益广告也是很热情,“感谢党中央的亲切关怀”“感谢宜昌市人民的无私援助”,这些感恩式的广告,在内地是很难见到的。当地一名干部解释说,感情既要放在心里,体现在行动中,也要挂在嘴上,“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为何不能说出来”。

主会场设在半山腰一片开阔地,有一个体育场。还未到体育场,已经热闹起来,空旷的戈壁分成多个区域,有美食区、特产区,还有成片的蒙古包。

那达慕是蒙古族特有的节日,大会的主要内容就是进行民族特有的体育竞技比赛,包括射箭、赛马(赛骆驼)和摔跤。同时,各地农牧民带着皮毛、药材等农牧产品,在会场外展销。关于活动起源,度娘的说法是此活动有有800多年历史,目的是增进牧民的团结友谊、祈庆丰收。想想也是,牧民大多居住分散,如果没有一个节日能把大家聚在一起切磋技艺、易物换物,那大家怎能相识呢,不都形同陌路了嘛!

参赛队员往往提前一个星期到达主会场,在场外搭起蒙古包,适应场地、训练赛马。想想古时候,远一点的牧民提前一个月就动身了,赶着牛羊、拉着蒙古包,边放牧边前行。就为了两天的民间活动,他们都能如此专心,这股劲头和精神气真值得我们学习。

最先开始的项目就是赛马,印象中的赛马是发令枪一响,数十骑箭般飞出。事实差距却很大,每组比赛总有几匹马淘气,有的跑几十米就不跑了,有的竟擅自调头往回跑。但当你得知这些选手都在15岁以下时,你就不会发笑了。活动规定,赛马只能12岁至15岁的选手参加,不备马鞍,不穿靴袜,仅靠一绳一鞭就要让充满野性的大马听命于你,如果不是“马背上的民族”,又如何能够做到。想当年蒙古铁骑横扫亚欧大陆,谁敢说没有“从娃娃抓起”的功劳。

下午安排的活动是观看 《忠勇察哈尔》话剧。250多年前的清乾隆时期,沙俄屡屡侵扰新疆伊犁一带。为了加强防务,乾隆决定从张家口一带的察哈尔蒙古族,调集2000将士,携带家眷,进驻新疆伊犁一带。意思很明白,这些将士将抛弃父母兄长,离开故土,无论生死,永不回乡。

那是多么撕心裂肺的离别场面,从此一别是永别;那是多么漫漫长路的艰难迁徙,一路走来一路泪。更可怕的是,前面还有侵略者射出的罪恶弓箭。一年多后,2000将士特别是家眷伤亡巨大,为了稳定军心,清政府再调420名妇女前往义婚。下至15岁,上至60岁的女性,她的爱情婚姻家庭决定在一张小小的阄上,谁抓到就是谁的。爱情、家庭在国家安危面前,牺牲得大义凛然。

只到今天,博州蒙古族的主要源头之一就是当时西迁而来的察哈尔蒙古族。

话剧现场,观众泣声一片。他(她)们中间或许有很多就是当年那些勇士的后人,也或许是参军、支援三线建设而来的内地人,主要有湖北、河南、安徽、四川;他(她)们身上也曾发生过义婚一样的“八千湘女上天山”的壮举,她们主要来自湖南、四川、山东。

朦胧间,已到新疆百日,五分之一的时间过去了,进疆时规划的大半事情都才刚刚开头。

责任编辑王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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