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饰

2016-11-22 00:06何尤之
绿洲 2016年6期
关键词:乳房

何尤之

粉饰

何尤之

1

小最突然来了。当时我正在看李建军的小说集《亲爱人间》。李建军小说写得好,所以店里不忙时,我就读他的小说。我读得很专注,以至于小最开口说话,我才知道她来了。小最说:“都什么年代了,还看书?”我合上书,和小最点个头,算是打了招呼。“来了,”我说,“什么年代就不用看书了呢?”小最笑:“老邓不看书,不照样当老板么?”老邓是我们金店老板,读了六年级,却当了大老板,他自己都引以为豪。我无语。这几十年,知识一直被调侃着,从知识越多越反动,到知识越多越无用。知识与金钱成反比,越来越被金钱边缘化了。

“来视察么?”我笑道,“店里新进了货,看有你喜欢的么?”

“没兴趣。——我来找你,是了解奕菲的事。”

我一惊,没想到她会关心这事。我说:“邓老板和你说了?”

“是的,他才告诉我。我把他臭了,我说你怎么不嫌你妈奶子小?”小最是邓老板的现任情人。邓老板换情人勤快,几个月就得换。不过到小最这儿,邓老板不舍得换了,快两年了,打得还很火热。

邓老板竟然对小最说奕菲的事,出乎我意料。事情很简单,奕菲是太平公主,胸脯几乎是平的。邓老板觉得她不够性感,怕影响生意,便要调整奕菲的岗位。“问题是,奕菲现在不干了,离岗刚好十天了。这事她挺受伤。”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苦恼地说。

“能不受伤吗?女人就那几样东西,就怕被人拿来说事。这个杀千刀的,跟天天要喝奶似的,生怕乳房小了会把他饿死。”看得出小最真的很生气,胸脯一直动荡不安。此前邓老板和我夸过,说小最有一对令所有男人都垂涎的乳房。果如其言。小最的衬衫鼓鼓的,乳房坚挺且饱满。我不动声色地目测她的乳房,想奕菲若能丰满如是,焉能惹出这等是非来?我暗暗拿小最的乳房和每个店员比较,她比陈娟的大些,比李琳的小些。尺度恰好,圆浑成峰。邓老板是个有钱人,阅尽人间春色。他从满园春色中淘来小最,必定是风景这边独好。他对女人有讲究。他说过,他挑选女人的首要标准,就是乳房。

“奕菲我认识,她生意做得不错。我来找你,是想把她留下来。”小最说。小最来店里次数不多,但比邓老板老婆和之前那些情人多。我以为她是来探究邓老板的实力,或闲来无事逛逛。也有另种可能,邓老板想炫耀他情人的年轻美貌。但没想到,她对奕菲会如此关心。

我说:“这事我想办法吧,岂敢劳你费心?”

小最忽然变了声,说:“怎能这么说呢?这个店有我的利益,我怎能不费心?”她的反诘让我无语,心里却不以为然,她不过是从邓老板的杯里分一杯羹而已。又想店员们辛苦劳作,她却凭脸蛋和身材,轻松分羹,不劳而获,不免唏嘘。小最说:“你想错了,你以为我是老邓情人?对,也不对。只能说是暂时的,以后就不是了。老邓答应离了婚娶我的。”

这个我倒没听邓老板说过。邓老板的女人多了,在我看来他就是玩弄女性,仗着兜里有钱。到小最这儿,是不是就停下脚步,如小最所说和她结婚,从此收住乱势心如止水?我想没那么容易。世间万物都有惯性,长期处于某种势态,要在没有外力的作用下突然刹车,会很不适。换情人是邓老板的生活恒态,突然不换,他怕要得抑郁症。当然,我相信小最是认真的。所以我不想说让小最颓丧的话。小最二十刚出头,不谙世事,是见方说方见圆说圆的年龄,她岂能摸透邓老板的心思?

“店里女孩我认识的不多,不过奕菲我认识。她在钻石柜。钻石柜摆在店门口,进来第一眼就能瞧见奕菲。记得我第一次来店里,见奕菲瘦瘦高高的,挺爽净,看着特利落。我没觉得她的平胸不好,更不认为平胸影响了生意。”

“因为你是女孩。呵呵。”我说,“邓老板说平胸影响生意,影响的自然是男顾客。”

“可笑!男人都似他那么好色么?老色狼!”小最忽然展颜,捂着嘴笑了,说:“和你聊半天,居然忽略你是男性了,都让老邓给气的。既然你是男性,我问问你,你也认为平胸真的影响生意么?”

性别也能被忽略,小最真被气晕了。

我说:“这个说法,我当然不会完全赞同。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以这个理由去调整奕菲的岗位。对奕菲来说,这比调戏还令她无法接受。”

“说的是。我想也是这样。”小最随手拉了把椅子,坐在我对面,说:“且慢。刚才你说,你不会完全赞同,那么我可否这样理解,在你看来,平胸多少还是影响生意的?换句话说,你也不喜欢平胸女人?”小最把右胳膊支在桌面上,双手托着下巴,一对乳房乖巧地蹲在桌面上。

“这样理解过于直接了。还是说正事,别把问题往我身上扯。”我尴尬地笑,“我们必须承认,在乎女人乳房的男人肯定不止邓老板。凡是在乎的顾客,来买钻戒时会存在某种不确定性,或者不影响生意,或者影响了生意,不是吗?尽管这种影响可能微乎其微,甚至可以忽略,但它毕竟是存在的。”

小最耸耸肩,说:“你小说看多了,说话都绕弯子。有文化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说什么都留有余地,滴水不漏。言归正传。说说你的想法,如何能让奕菲回来。”

我说:“这不好说。首先我无力改变奕菲,也无力说服她。这个我试过。我们先伤了她的自尊,再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些空话让她回来,这么做肯定不可取。其次,奕菲也无力改变自己。平胸是爹妈给的,她肯定不想改变。如果愿意,她早就去丰胸了。不过,或许有个办法可以试试,但邓老板未必同意。”

“说来听听。”

“我,或邓老板,去给奕菲道个歉,把她请回来。如此,奕菲赚回面子,赢了自尊,或许能回来。她在金店做几年了,未必真的舍得离开。”

“既如此,为什么不去做呢?”

“我请示过邓老板,他不同意,认为丢面子。他是老板,有九五之尊。他也不同意我这么做,说我是老总,这么做有损金店形象。”

小最忽然骂起来:“狗日的当初说奕菲平胸,怎么就不怕伤了奕菲面子?现在说句软话就摆老板谱了。换成我,八抬大轿也休想抬我回来!”小最站起来,两手交叉在胸前,来回踱了几步,说:“我想,这么做还是简单了。既然奕菲甩手不干了,又岂是一句道歉能拉回来的?”

“我只是这么分析。”我的确没把握。“你是女人,或许更能体会奕菲的心境。”

小最若有沉思,说:“是的,我们都是女人。女人受了伤害,往往很固执,什么话都听不进,甚至会做出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来。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我们一起想办法吧。——哦,奕菲什么性格?”

我说:“奕菲的性格其实蛮开朗的。和顾客有说有笑,心里很阳光,不是那种小鸡肚肠的女人。要不是发生这件事,我想不起来她什么时候冷过脸。”

“思想放得开么?”小最问。

“这个——”我没有马上回答。我想起了我和奕菲之间的事。闪放之后,我判断奕菲还是放得开的。我说:“还可以吧,现代女孩嘛,没什么放不开的。”

小最却抓住了我片刻间的表情。闪放的时候,我的脸不经意地红了一下。小最很敏感,笑道:“莫不是你和奕菲之间有点故事,不然何至于脸红呢?”我被她的话击中,连续干咳了几声,说:“我和她能有什么事,同事而已。”

“呵呵,有点故事也没什么。你一个人在凌州,谁还没有个需要?找个红颜知己也无可厚非。像你这样还会脸红的男人,这年头是百里挑一了。要是老邓那张老脸,别说脸红,拿刀刮去十层八层怕也不见血丝。”

“别说我了,我没什么好说的。”我说,“还是说奕菲吧。你有办法把奕菲拉回来么?店里正缺人手呢。”

话未落地,手机响了。邓老板打来的。邓老板也问奕菲的事。我说正和小最谈这事呢。邓老板说和她商量什么,她又插不上手,她只会朝我撒娇或嗔骂。邓老板低声道:“小最在你对面吧,你看仔细,这丫头乳房多挺啊,像山羊角硬梆梆的。奕菲要有这样的奶子,我就不会动她岗了。”我笑。我感觉邓老板能说出这话来,估计不会和小最结婚的了。我想说不如让小最站几天钻石柜,看能多招徕多少生意。这话在舌头上滚了几下,终于还是咽了回去。邓老板说:“还是你想办法吧,小最就别掺和了。你告诉奕菲,还让她站钻石柜。女人真是麻烦,一点事就闹死闹活的,要命!奕菲要是我的情人,早把她换了。”

我没接邓老板的话。等邓老板电话挂了,小最说:“他又出什么馊主意?有本事他去把奕菲请回来!”

我说:“他也没招,让我想办法呢。”

“我就知道他没招。他这人走狗屎运,发大财了。除了吃喝玩乐,他还有什么能耐?要不是你,他连这个金店都管不了。”小最抚了下秀发,香气便袭了过来,她说:“刚才说到哪了?哦,你问我有没有办法?嗯,我想想。——对了,我想知道,奕菲在店里和谁玩得好,那种能说得上话的?”

我说:“数陈娟和李琳吧。不过也没用。我找过她们,她们也都找了奕菲,可奕菲不回来。”

“那,奕菲在凌州有家人么?”

“哦,我忘了告诉你,奕菲前不久离婚了。”

“因为什么?”小最大大的眼睛看我。

我说:“或许有很多原因,但平胸是原因之一,——我见过她老公,和他聊过。”我曾经约奕菲老公吃过饭。本来是想撮合他们复婚,话没说到正点上,奕菲老公就喝醉了。打算再约他聊聊,劝他们关系复合。

小最说:“这些男人,还他妈的是人吗?都他妈的饿死鬼投胎,生怕女人喂不饱他。这种男人,复婚又如何,离了也罢。奕菲的胸一天鼓不起来,她男人就会一天在外寻花问柳。狗改不了吃屎,奕菲的日子还是没法过。”

小最这话说中了。奕菲老公叫乐罡。这老兄长得一表人才,生来就是个拈花惹草的料。天天晚上找女人,就像吃夜宵似的,一天不找都受不了。乐罡野食打惯了,即使回到奕菲身边,心也未必能收回来。何况奕菲的胸永远满足不了他,离开饱满的乳房,他真的会饿死。

“男人都这德性。哦对不起,我不是说你。报纸上说,这年头,百分之五十的女人都有外遇,百分之百的男人都出轨,你怎么看?”小最说完,咯咯笑了。

这是个烫山芋,我不好接。认同了,等于告诉小最,我也出轨了。不认同,肯定虚伪了,小最能猜中我心思。不回答也不合适,显然是有意回避。在这个涉世未深的女孩面前,我显得局促。我说:“这个……你信吗?比如你父辈或祖父,你相信他们都出轨了吗?倘使有一个没出轨,就不能说百分百了。”

小最向我竖起拇指,说:“果然是文化人,巧舌如簧啊。可我哪知道我祖父有无出轨,他现在老得腰都直不起来了,那玩意还能直起来吗?至于我父亲,我想可能出过。记得我小时候,听我父亲在房间里对我妈说,全村的女人就数你奶子好——如此说来,我父亲也是喜欢乳房大的。男人天性如此啊。我妈的乳房就大,不过现在下垂了,像个热水袋挂在胸前。”

“既如此,就不能说男人百分百出轨,——如果你祖父没有出轨的话。”我想改变小最的看法,在她心中给男人留片净土。

小最笑了,说:“你不用为男人辩解,别看我年纪轻,我把男人早看透了,男人即使不是百分百身体出轨,思想也百分百出轨。——不瞒你说,我经历的男人不止老邓一个。这个老邓也知道,他从另一个男人手中接管了我。”

我说是的,无论男女,思想都百分百出轨。

小最抿口笑了。小最抿口一笑时,我发现她唇下方的白皙处,有一颗鲜红而尖细的朱砂痣。之前我没怎么在意,以为是化妆的效果。小最忍俊不禁时,那粒朱砂痣像一滴欢快的小雨点,在嫩泽的皮肤上飘扬着,红白分明,很是妖娆。

2

我和奕菲的确是有故事的。很浅的故事。故事是在奕菲离岗一周后。她让我去找她,我带着使命去了。

奕菲住哪我并不清楚。她租的房子,我从没去过。她在电话里说,她住东唐江南苑,新租的房子,让我晚上八点赶到——金店七点半下班,如果不开会的话。下了班天就黑了,华灯渲染了凌州,城市变得昏黄而暧昧。我骑上电瓶车,往东唐江南苑赶。还好,这会不是下班高峰。如果六点左右,凌州大街小巷的车辆像蚂蚁,我肯定赶不到。

按响奕菲的门铃,正好八点。奕菲开了门,慵懒地说:“我就知道,你是个有时间观念的人。”我说:“是吧?这是我应该做到的。有时,时间比生命都重要。”奕菲勉强笑笑,说:“没错。不过你是老总,能如此守时,就难能可贵了。”我说:“这是做人的原则,和身份没关系,时间面前人人平等。”奕菲将我让到沙发上。茶几上有两杯热水,一杯泡了茶叶,冒着浓浓热气,腾腾翻滚。水是刚倒的,看来奕菲也讲时间观念。“知道你爱喝茶,但不知平常都喝些什么茶,就走街上买了盒龙井。能对你胃口么?”龙井茶叶盒放在茶几上,我坐下就看到了。还有瓜子和糖果。我说:“不用讲究,除了铁观音,我都喝。”南方人爱喝功夫茶,泡的都是铁观音,喝多了反胃。

奕菲扭了下身姿,自然地甩动长发。我没见过奕菲留长发,灯光也在突然间变明亮了。我说:“一周不见,你头发长长了?比割了茬的韭菜长得还快。”记得她以前都是短发,加上身材单清,就像个假小子。奕菲歪着头说:“哪个好看?听听你的意见。”我端详她,换上长发,英气少了,多了妩媚。我直言不讳地说:“长发好看,女人味足了。短发帅气,但少了柔媚。”奕菲叹息,突然扯下头发,说:“假的,花三百块网上淘的。”长吁一口气,说:“男人莫不如此,你和他们一样了。”我觉得自己俗了,有些不自在,转移话题,说:“这么晚了,你老公还没回来?”奕菲说:“他?他不回来。”

我回身打量奕菲的租房。不大,加上厨卫,不过十几平米。一个红茸茸的落地窗帘,把房间分成厅和卧室。沙发和茶几在厅里,卧室里有张床。房间小,却窗明几净。女人就这能耐,给她个鸡窝都能拾掇得像白宫。

“喝点酒怎么样?葡萄酒,红酒,白酒也行。”奕菲走向厨房,问我。我说:“我不喝酒,你知道的。”奕菲说:“当然知道。每次聚会喝酒,你都推三阻四,就差钻桌底了。那,来点啤酒吧。天这么热,我这屋里空调还没装上,喝啤酒凉快。”我说:“好吧,干坐着也是坐,陪你喝点酒吧。你最近心情很不好。”奕菲仍在厨房里,说:“心情就像这天气,忽阴忽晴的。在外打工这么久,习惯了。”又说:“你先坐会儿,我烧两个菜,一会儿就好。”

奕菲炒菜利索,不一会儿就烧好了。一盘仔乌烧粉皮,一盘韭菜炒肉丝,端上来放在茶几上。她在店里也这样。手脚很麻利。我喜欢她的风格。奕菲拿起手机打电话:“小卖部吧?端箱啤酒上来。要不要冰镇的?等一下。”奕菲问我要冰镇的么,我说你喝什么我喝什么。奕菲说我来那个了,不能喝冰镇的。我说那我也不要了。几分钟后,有人敲门,啤酒送来了。

奕菲和我隔着茶几坐下。她坐的是塑料凳。我要和她换位,她坚持说不,说怕我把她凳子压坏了。这是实话。我至少比她重三十斤,当然,我并不胖。斟上酒,先干了两杯。奕菲说:“这几天,金店生意还好?”我说:“就那样。你还惦记着金店,这很好。”

“能不惦记吗?有你这个热心老总,还有那么些好姐妹。”奕菲转着手中杯子,说:“在金店干三四年了,就像自己的家,割舍没那么容易。”

“池鱼思故渊,羁鸟恋旧林。”我感慨。

一会儿工夫,茶几上空了六七个酒瓶。我喝了两瓶,其余是奕菲喝的。奕菲酒量我知道,她能喝半斤白酒,或者不止。反正没醉过。可我现在有些醉眼朦胧。好在神志尚明,只是舌头不听使唤。我说:“——他,几点回来?”奕菲说:“谁?”我说:“——这么晚了,还有谁?……你老公。”奕菲扫了我一眼,说:“刚才不是和你说了,——他、不、回、来!”“你是说,他今晚不回来了?他上夜班?”我期待奕菲的肯定。若肯定,我便安心喝酒,不必忐忑了。否则,我的心一直悬着,总担心有人敲门。她老公回来了,我挨顿揍是顺理成章的了。——我和她老公还没见过,算是陌生人。奕菲说:“夜班?哈哈。你希望他上夜班?这样你可以钻空子,至少喝个通宵达旦不必吊着胆了。人家做贼心虚,你不做贼也心虚,是这样么?我给你吃颗定心丸吧。我一直没告诉你们,其实在我离岗前,就先被他炒鱿鱼了,我们——离了。”

我一惊,酒意全无。“因为什么?”这不是我所期待的,我只是期待他今晚别回来。

“因为什么?说来可笑,哈哈——”奕菲笑了,渐渐笑出心酸来,指着自己的乳房,含糊不清地说:“因为它,这个罪魁祸首,我丢了老公,丢了工作。现在,连我都不能饶恕它了,你说呢?”

我说:“你干嘛和它过不去呢?它是无辜的。再说,你没丢工作,是你自己暂时离开了。”

“它无辜?”奕菲猛地干了啤酒。不知是争辩,还是酒高,她的脸略显酡红。“那么,我不无辜吗?”

这个答案是显然的,而我无法作答。仅仅因为平胸,婚姻破裂,工作遭谪,奕菲真是比窦娥还冤。可是,奕菲之冤,能与谁诉说?说了又如何?这个年代,奕菲这点冤实在算不了什么。如果一个人的怨怼能像烟雾那么显实的话,我相信这个世界会被彻底雾霾。怨怼多得不计其数时,人心会变得冷漠,见惯不怪了。围观落水者却视而不见,面对歹徒行凶却置若罔闻,公交车上目睹轮奸充耳不闻,这都是时代的产物。法律存在盲区,道德更无力谴责。反而用来酒桌上当谈资,津津有味地与他人笑谈,却不致招来非议。

我走神了,走神得有点久。以至于奕菲端着酒杯,站在我身边,我都没有反应。奕菲说:“想什么呢,是不是意淫某个丰满的乳房了?我猜猜,陈娟的?不不,陈娟的算不上很丰满。李琳的?对不对?脸都红了,被我猜中了,嘻嘻。”她语无伦次,说的没有来由。我刚要分辩,奕菲散架似的倒在我身上。啤酒洒了我一身,也弄湿了她的前胸。

“帮我擦了。”奕菲坐我腿上,似醉非醉地说。

奕菲胸前,啤酒正在白嫩的肌肤上爬行,一些泛着泡的酒沫,带着花下风流的满足,葬身在那片温热的土壤里。我坐着没动。我喝多了。但意识清醒,知道有些事不是我能做的。奕菲是我同事,丢了工作没了老公,心情可想而知。我焉能乘人之危?

“帮我擦了。”奕菲撒娇,胸口几乎抵着我鼻子。

我蠢蠢欲动,但没动。我在竭力控制自己。

“干嘛不下手?我知道了,你也嫌我平胸。男人都喜欢丰满的。我以为你和别的男人不同,儒雅,有文化,会有自己卓尔不群的审美,不随波逐流。现在看来,我想错了。你和他们一样。都是男人,都喜欢李琳那样的,越大越好,大得像皮球让你们踢,你们才会满足。”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喉咙很干涩。

“那你擦呀。你干嘛不擦?不擦不就是嫌弃么?”

我还是未动。我下不了手。下手容易,每个男人都情愿的事。不下手,问题就复杂了。于我,是一种矜持和自控,或是伪装,都无关紧要。于奕菲,可能会是伤害。我想是这样。一个女人主动献身,就像别人送你礼物,你拒收了,让人情何以堪?

面对奕菲的大礼,我感觉有一匹马正在脱离我的掌控,缰绳快被拽断了。

我没下手,但也没将奕菲从我腿上移开。就是说,我没有完全拒收这份大礼,内心其实是有所向往的。奕菲依然坐我腿上,见我不下手,猛地一扯,上衣就没了。一道瓷白的光芒,闪电般划过,闪得我脸热心跳。奕菲的胸罩没了,白光之中,两处丹红,像一双急红了的兔眼,和我对视。

无论如何,我都做不到坐怀不乱了。再假正经,就愧对男人尊严了。我在下不了手的抗争中下手了。闭上眼,手指触摸到一片滚烫,犹若电击。之后,有绸子般的细腻感,像条欢愉的蛇,顺着手指游进体内。手指在游走,如同行驶在微波荡漾的水面上,没有波涛汹涌,没有水流湍急。奕菲的胸辽阔,像没有边际的沙漠,由着我激情驰骋,信马由缰。终于缰绳拽断了,我狂吻了奕菲的乳房之后,猛地将奕菲平放在沙发上。我产生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冲动。然而,我却遇到了阻力。奕菲牢牢抓着我的手,说:“我来那个了。”我不说话,愣眼看她。她说:“我不想和你发生什么,就是想知道,我这样的平胸女人,对男人是不是失去了魅力。”暴雨不期而至,窜了老高的火苗呼啦一下灭了。喘息平静后,我说:“对不起,奕菲,我喝多了。”奕菲说:“是我对不起你。或许我应该给你,但那实在不是我的本意。”我说:“你没醉吧?我以为你醉了。”奕菲说:“这点啤酒醉不了我。不过酒能壮胆,喝点儿酒,我才敢让你这么做。”奕菲躺着,拉过我的手,压在她赤裸的胸脯上。现在,我什么感觉也没了,就像压着一块温热的豆腐。

“你约我来,就这目的?”我说。

奕菲说:“这还不够吗?因为这个,我现在一无所有了,我很苦恼。我想知道,我还是不是个完整的女人?对男人还有没有足够的吸引力?”

我的手离开她的乳房,揽着她说:“这件事让你失去了自信?”

奕菲点头:“你知道吗?平胸女人不容易,和男人阳痿一样自卑。”

我说:“我懂。不过阳萎是内在表现,平胸却是外在表现。”

“我并不羡慕李琳那样的,过于霸道,见谁都示威,不可一世。我觉得李琳的乳房不是在向男人炫耀,而是在向我的平胸炫耀——我只说乳房,与李琳本人无关。我和李琳处得很好,你知道的。”

我点头,表示赞同。一些女性以丰满为荣,其实也是自我感觉良好,未必每个男人都欣赏。不同男人审美不同,欣赏角度也不同。女人的美包含许多,内涵,身材,相貌,气质,知识,言谈,心态,思想等等,都会给女人的美丽加分。男人女人都一样,没有绝对的完美。

我说实话:“我不认为李琳那样就很美,也不认为陈娟比你美。丰乳固然与美有关,但平胸未必就是缺憾。何况,再漂亮的女人都有缺憾。弥补缺憾的方法有很多,未必缺什么就补什么。”我松开手,奕菲坐起来,开始穿上衣——她今天没戴胸罩。

“想过丰胸吗?听说韩国的丰胸手术很不错。”

“为什么要丰胸呢?仅是为了满足男人?实际上我一点儿不讨厌自己平胸,就像不讨厌自己的生命。”

“说得好,尊重身体,就是尊重生命。”

“身体是爹妈赐我的,我不会去改变。”

“没错。我也不赞成丰胸,这是对爹妈和身体的不尊重。所以你不必纠结,平胸不应成为你纠结的理由。”

“你是说,是我自己在纠结?自寻烦恼?不,不然。老公和我离婚,老板调我岗位,不都由平胸而起么?让我如何不纠结?”

“说说,你们因为什么离婚?”我又想起这个问题。

“不是说了嘛,因为乳房。”

奕菲说她没结婚时,乳房也小巧,但没现在这么平坦。生了孩子后,乳房就像泄了气,一天天消沉下去。她老公对此日渐不满。“我有什么办法呢?”奕菲无奈地说,“我像我妈,我妈也这样。”

我能理解她老公的不满。乳房是女人第二性征,少了这个性征,男人总觉得缺少了什么,遗憾是难免的。可是,因此而离婚,做得就太过分了。

“你妈身材和你一样,但是你爸妈没有离婚,这是为什么呢?”

“是的,他们那代人不会因此离婚。别说没乳房,就是完全没有了身体的交流,也会不离不弃,从一而终。”奕菲怏怏地说:“他们那代人,才叫幸福。”

我也这么认为,上一辈人对婚姻是执著的。一个家庭成立后,感情也好,身体也好,都已不再重要,家庭稳定最重要。这也是社会稳定的前提。可是现代人的婚姻,就像一扇门,开和关仅是个按纽。

奕菲说:“我老公背着我找小姐,专找那些肥乳的。在我这里得不到的,在小姐那儿弥补了。长期以往,他便越来越厌倦我的身体了。”

“他妈的!”话出口了,我才意识到自己粗鲁。我从不说那三个字,这不是我的风格。好在奕菲对我的粗鲁不以为意,说:“天不早了,你回去吧。”

3

邓老板要调整奕菲的岗位时,我是反对的。

我是老总,职业经理人而已。金店是邓老板的,我给他打工。邓老板负责生意,我负责日常管理,员工都归我管。如果邓老板插手了,我也不能说不。邓老板要把奕菲调离钻石柜,算越权也不算越权——他越权是常有的事。邓老板对我说,把奕菲调到收银台吧,兼管玉器柜。我当时并未附和,很愕然。奕菲形象不错,又是老员工,在钻石柜做好几年了,怎么突然要调离呢?邓老板笑了。邓老板谈女人的时候,心情都不错。邓老板半开玩笑地说:“你这个总经理对女人没讲究。”我愈发愕然。邓老板说:“想过没有,最近钻石柜销售额为什么下滑?”说得没错,钻石最近销售得不太好。我说:“想过。这大热天的,结婚的少,买钻戒的就少。”钻石不同于黄金,黄金季节性不强,跟着国际形势走。国际形势变幻莫测,金价跟着诡谲多变。钻石不然。一到夏天,钻石就进了淡季。邓老板晃了晃脑袋,看来我没说中。邓老板深沉地说:“非也。淡季不是理由,根本原因在奕菲身上了。”我迷惘了,不知和奕菲有何关联。奕菲生意做得不错,心直口快,做事利索,对待顾客热情有加,在我看来她没什么可挑剔的。邓老板说:“你注意到奕菲的身材没有?”一出此言,我顿然大悟。邓老板这个人,对营业员的外貌很讲究,缺什么都看不顺眼。奕菲什么都好,就是身材不好。

“奕菲这太平公主,我都受不了,她老公怎么受得了的?”邓老板哈哈笑,“我那小情人,就是小最,你见过的,她去过店里。她才二十出头,乳房鼓鼓的,我都不敢用力,怕按爆了。每次坐我腿上做那事,乳房像浮在水上的球,上窜下跳,忒有情趣。”邓老板谈自己的隐私,从不避讳,而且带着满足与得意。他找了好多情人,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女孩。邓老板曾这么和我说,老板找情人有什么呢?对于那些贫困女孩,何尝不是一种资助?那些女孩没有生活来源,我们不援助,不是逼良为娼么?有的人就看不得老板花天酒地,因为他们看不到老板的用心良苦。

我说:“怎么,奕菲平胸你很不舒服?”我觉得奕菲和他扯不上干系,最多就是没眼福,平胸不养眼。

邓老板说:“我又不和她上床,有什么不舒服的?我是说她影响了生意,我不舒服。”

我听不明白。奕菲平胸,怎么就影响生意了?

邓老板笑,说:“说你对女人没讲究,不冤枉你吧?你平时关注过女人乳房吗?乳房问题,不是小问题,是大问题,懂吗?往小里说,关乎民生质量;往大里说,关乎社会发展。我就不往大里说了,我对那些不感冒。我就往我们金店说吧,店员的胸和金店生意关系很大。男顾客买钻石项链时,肯定让店员试戴吧。店员乳房坚挺,会衬得钻石像天上的星,神秘而邃远,充满了诱惑。店员乳房扁平,再漂亮的钻石放那儿,就是个玻璃渣,看都没兴趣。”

这样的逻辑关系,或许只有老板才能推理出来。我不是老板,领悟不了。我也不苟同邓老板的观点。我说:“没那么严重吧?不能因为这个就动奕菲的岗呀?”邓老板说:“我开的店,我要动个员工,能也能,不能也能。”邓老板这么说了,我的话被逼了回去。给民营老板打工,老板的话就是金科玉律,最高指示,员工们只能唯马首是瞻。而在我看来,也是件小事,不就调个岗位么?负责哪个柜台不一样呢。

“这怎么不重要呢?”奕菲闻听调岗,很不平静,我很意外。奕菲说:“玉器柜的提成与钻石柜不能比,钻石价高提成多,玉器柜提成少得可怜。再说,我的钻石顾客那么多,到了玉器柜慢慢就丢了。——除非给我个理由,我才能接受。”奕菲坐在我对面沙发上,两手交叉胸前。我们之间隔着办公桌,还有显示器。

我语塞。能给什么理由呢?我看奕菲,奕菲扭头看墙。于是我看到了奕菲的胸。我不是故意的,是不经意间看见的。金店美女如云,她们的身材我早习以为常,胸大胸小不过是个形体,如平原丘壑,不足以引我目光滞留。现在我出于工作需要,才认真打量奕菲的胸。奕菲扭头看墙,胸脯恰好对着我。她的脖颈下露出一片平阔的白光。再往深处探究,胸罩拔地而起。戴了胸罩,看上去还行。但与货真价实的乳房相比,显然少了饱满的弧线,乳罩和肌肤衍接得不很自然。不像李琳陈娟她们,胸罩和乳房无缝对接,乳房如高原,从中间向四周缓缓辐射。我想像得出来,奕菲的胸罩里很虚无,不过是海绵之家——但是,这就是调岗的理由么,这算什么理由呢?金店不是影视公司,即使影视公司,也不至于拿乳房来考核吧?

这个理由让我纠结。在纠结的当儿,我的目光始终定在奕菲胸口。奕菲转回头时,就捉住了我的目光。奕菲掩了掩胸,说:“有什么好看的?要看看李琳去。”我顺着她的话说:“是的,你真的没什么好看的。要是好看,你就不会离开钻石柜了。”这话发自肺腑,但过于直接,连个弯都没拐。说完我就后悔了。

果然,奕菲愤怒了。她嚯地站起来,胸脯剧烈起伏。——这么说当然不很准确。准确地说,是胸罩在起伏。我为适才的失言很自责,同时做好准备,迎接一场泪雨。

“这是你说的,还是老板说的?”奕菲果然眼泪汩汩了。

“老板。”我如实说。我不善谎言。越是在紧急关头,越是有一说一。

奕菲扭身走了。一走便是一周。一周后她约见了我。

从奕菲那儿回来,夜不算太深。街上行人不少,各走各路。有不少车辆,一眨眼就消失了。海乐迪KTV传出嚎叫或绝望,在街道上滚跑。挺好。我去KTV也这样,把情绪和疲惫嚎去,一身轻松地出来。晚风带着温热,落在我身上有些黏稠。

“还没睡吧?才九点。”我骑车过了海乐迪,离住处还有一段路时,接到邓老板电话。“关于奕菲的事,我想和你谈谈。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还用说嘛?我们有生理歧视的嫌疑。”我用了正规点的法律术语,想把事情说得略严重点,尽管这事够不上法律。“皇帝还爱民如子呢,这一点我们做得很不够。店员都是金店的家庭成员,我们怎能歧视店员呢?”

邓老板叹道:“这能算歧视吗?我不过是为了生意。没想到奕菲像怀了孕似的,反应如此强烈。”

我说:“你说是为了生意,奕菲并不这么想。她觉得就是歧视。平胸就不能做生意了么?如果那样,那么残疾人是不是都该统统饿死呢?这讲不通。最后的结果是,我们伤害了她的自尊,而且是莫大的伤害。”

“我没想到,后果会这么糟糕。”邓老板有些悔意,说,“我以为这是我的店,我安排工作是很正常的事。”

我说:“可我们忽略了女人的自尊。在生意和自尊之间,我们似乎本末倒置了。女人讲究生活质量,美是她们生活质量的最高指数,也可以说是她们的尊严。女人敏感,尤其关乎身体,她们更敏感。女人爱美,希望自己完美无瑕,不能容忍自己有缺憾。即使一点点的缺憾,她们都可能生出自卑来。自然,更怕别人触动她们的自卑。”

邓老板说:“有些道理。我就是触动了奕菲的自卑,她才生出愤慨来。我这么做,看来不合适。有什么补救措施吗?总不至于让我向她道歉吧?”

的确不至于。哪有老板向员工道歉的?真要这么做了,反倒有哗众取宠之嫌了。改革开放三十年,造就了无数老板,成了一代新贵,他们在员工面前享有九五之尊。他们的每句话,都是一言九鼎。老板向员工道歉,岂不成了天方夜谭?

我说:“我可以去道歉。这事我也有错,我不该告诉她调岗的原因。”

“哦,是这样。可是,她还能回来上班吗?我是说,如果我们不道歉,她就那么固执下去吗?她是老员工,对金店有感情。我后来反省了,钻石淡季和乳房大小真的构不成比例关系。我的判断是错误的。但是,我不想道歉。也不想你去道歉。作为管理者,我们有权支配员工。即便言语不当,也不足以道歉。”

这是新贵们的逻辑。员工不得不接受的逻辑。

想了想,我说:“我刚从奕菲那儿回来。”

邓老板“噢”了一声,显得有些意外。

我说:“她心情很不好,说什么都听不进。”我没提别的,没说今晚发生的事。邓老板也没追问。他说:“劝她回来吧。看得出来,她还是相信你的。”

4

我住三楼,自己租的房。老婆孩子不在身边,我一人在凌州打工。小区位于市中心,房租不算便宜。但这儿离金店近,金店也在市中心。我选这里,图个上下班方便。小区有些年头了,楼房凄凉,房间也显苍老。即便如此,我仍喜欢把这儿当家。不只因为我在凌州和它相依为命,还因为回到这里,我能彻底放松,自由自在,什么事都能抛开。吼一嗓子,对镜子发呆,周星驰式大笑,随心所欲,烦心的事就不会在心里过夜了。

从奕菲那儿回来,我没能像以往那样,轻松地进入梦境。脑子里反复浮现奕菲白净的乳房。这么性感的词用在奕菲那儿,似乎名不符实。后来我在百度搜了,乳房分为体内和体外,不专指体外隆起的部分。看来,我们被误导了。究竟是谁误导了我们,谁知道呢。

我必须承认,我忘不了那夜那情那景,以及那肌肤之亲的愉悦。尽管奕菲那儿不过是微微的波涌,但无可否认,那是女人的乳房。我把手放在自己胸前,没什么感觉。但触摸到奕菲乳房时,我有电击般的快感,手指和身体一同颤栗,体内有显著反应。那是女人的乳房,再平坦,也会让男人有生理反应。触摸奕菲的乳房时,我得到的满足不只是乳房,而是女人的整个身体。联想到女人身体时,乳房便有了分量。否则我不会有进一步的举动,不会去轻吻乳房。相信不只是我,所有男人在这个时刻都不会因为乳房平坦而停止动作。就男人而言,女人身体是一道盛宴,不会因为某道菜不对口味而拒绝满桌佳肴。

“精神象乳汁一样可以养育人,智慧便是一只乳房。”法国作家雨果说。雨果这么说,或许也忽略了平胸,否则就不会把丰富的智慧比喻成乳房了。现代人过于物质,更是见了乳房丢了智慧。当我们看到事物表象而忽略本质时,我们就肤浅了,不是吗?过于物质导致了精神境界的缺失,拘泥于物质形态而忽略了意识形态。有了缺失和忽略,肯定就会带来遗憾。

早上醒来时,太阳照进来,不时有汽笛声划过。天将亮时我才睡着,睡得很沉。之前一直难以入眠,浮想奕菲的身体。后来自慰了,才算完成了和奕菲未竟的事,筋疲力尽地睡去。八点五十被手机吵醒,李琳来电话,说老凤祥金价调高了,我们要不要调?我说调吧,比它少十块。这是老规矩。老凤祥是我们这条街的金价风向标,跟着它亦步亦趋,水涨船高,肯定不会错。老凤祥名气大,我们不能比它的肩,只能接它的踵。

到了金店先看标价,调到了三百九十八。李琳走过来,说:“老凤祥四百零八。”我点点头,转过脸,本想问她看了24K99网没有。24K99网是黄金走势的专业网站,我们一般参考它定价。当我回头看李琳时,突然忘了要问什么,——我看到了李琳的胸。因了奕菲的事,我对乳房有了条件反射,见到女人会不由自主地看胸,何况李琳这样的肥乳。

李琳的肥乳单刀横马地凸现我眼前,我顿时什么都不记得了。尽管隔了层薄薄衣裙,但遮不住肥乳的轻狂傲慢,不由得我想像非凡。我的目光穿越一般,肆无忌惮地抚摸李琳的肥乳,飘然欲仙的幻想让我一时失语。

李琳见我半天无语,径自回了金器柜。我的目光像苍蝇似的粘着她的肥乳,竟未知难而退。我不是迷恋肥乳,而是以肥乳作载体,遐想某些事。比如,女人为什么乳房大小不一呢?如果与身体都保持一种固定的比例关系,女人会少了多少烦恼?这当然不可能,算我钻牛角尖。都让奕菲的事给闹的。我真的钻进牛角尖了,一时回不来,以至于我又走到陈娟面前,带着疑惑去拷问另一对乳房。其实我算是正派人,整天与十来个美女共处,从不关注她们的乳房。而现在,我竟然在心里暗自掂量了。而且还颇郑重其事。依我拙见,陈娟的胸比较好,不像李琳的张扬,也不像奕菲的卑谦,有适可而止的温逊。比起小最,陈娟又有不及。

我背着手,在每个营业员面前走过。她们以为我在视察工作。当然不是。我在视察乳房。这样真的很不好。有了这念头,我转身回了办公室,又捧起李建军的小说集,翻到了《狐狸谷》。这篇小说我读了好几遍,写的是一个炸狐狸的男人与一个和他有着生死恩仇的女人之间的故事。写得很精妙,情节和语言都很引人。但我只是看了两节,便读不下去了。思绪在飞,忽东忽西地飞。直飞到奕菲身上,才刹闸。我起身从文件柜里抽出员工档案,找出奕菲的。在奕菲档案里,我查到了她老公的号码。我才知道她老公叫乐罡。我给乐罡去了电话。

晚上六点半,我到农村大锅菜,找了个包间坐下。我在等乐罡。心在忐忑,总觉得冒犯了乐罡。事实也是冒犯了,不过乐罡不知道。也可以说没有冒犯,他们已经离婚了。

乐罡过了半小时才到。小伙长得精神,也阳光。彼此落了座,我方觉得不好称呼他。我们是第一次见面,约他吃饭也很冒昧。叫他小乐吧,有倚老卖老之嫌。尽管我比他大了十岁。叫他老乐,他没那么老。而且赵本山小品里用过老乐这名字,恐有对号入座之嫌。情急之下,我文绉绉地称他乐兄。如此称呼,倒显得自己有些文化人气息了。乐兄不以为怪,欣然接受,说:“以前常听奕菲提起你,说你有文化,很儒雅。果然名不虚传。”我笑笑,算作回应。其实我哪算得上文化人,只是懒得做无谓的辩释。

“这黄金还能买吗,起起伏伏的,收藏也涨不了几个钱,弄不好还贬值。”乐兄爽快,找服务员要了瓶小刀酒。我说:“我不善饮,陪你喝一点儿吧。”乐兄摆摆手,说:“大男人,喝一点不如不喝。”便往我杯里注酒,我用手挡着。我说:“奕菲没告诉你,我不会喝酒?”而且喝酒误事,今晚我想和乐兄说点正事。“我是粗人,肚里没墨水,灌的都是酒,斤把酒没问题。”乐兄见我一直挡杯,猜我真是不行,便不勉强,转而给自己斟了满杯。

我说:“给老板开车,风光吧?”奕菲说过,她老公给老板开车。乐兄说:“风光个尸求!老板才风光,坐豪车,抱美女,我就是过把高档车的瘾。”

乐兄喝快酒,二两五一杯白酒,三两口就下去了。开始还时不时和我碰杯,后来看我总是蜻蜓点水,便不再招呼,自斟自钦了。“谁他娘的规定酒驾罚款醉驾判刑的,以前我跟老板喝了多少好酒,现在孬酒都沾不上。”

边饮边聊,还没聊上正题,乐兄便有些飘忽。乐兄说:“你说这什么世道?打工打累死也拿不了几个钱,做老板吃香喝辣,换车换手机换美女换成风了。”乐兄嘬了一口,接着说:“我那老板六十多了,脸上皱褶像烧饼,满头白发像芦苇荡,可泡的妞全他娘的十七八岁,多少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他娘的太不公平了!”乐兄喝了酒,说话都是“他娘的”,听了很豪爽。我说:“看你拿什么秤去衡量。用年龄衡量,肯定不公平。用钱去衡量,就公平了。它体现了市场经济。”

乐兄咕咚喝了一杯,舌头捋不直了。“没错。这是市场经济。我没钱,可我开豪车,我就打擦边球。偶尔开老板的车去钓鱼,也有美女上钩。她们以为我是老板呢,哈哈,主动上我的床。我没钱去五星级宾馆,就搞车震,真他娘的销魂。”乐兄不忌讳个人隐私,或许他觉得这很荣光。

“你似乎不介意,被奕菲知道了这些?——你们离婚了,这个我知道。可你说的这些事,婚内肯定有过。换句话说,你背叛了奕菲,才导致了婚姻破裂?”其实不用问,奕菲和我说过,她老公在外面专找乳房大的。

“是的。在婚内我就找女人了。但有一点你说错了,这不是我们婚姻破裂的根源。”

“难道别有隐情?”

“奕菲能算女人么?跟她做爱,我真的没兴趣。”乐兄咂了口酒,说,“这酒不错,比奕菲有味道。”

“孩子都两岁了,乐兄何出此言?”

“没孩子那会,她还有点女人味。生了孩子后,一点女人味都没了。”乐兄忽然笑,说,“反正离婚了,她不是我女人了,不妨和你多说点吧,当是酒话。”

乐兄给我讲了他和奕菲同房的事。话有些色,我就省去了。我把大概意思表述一下。归根结底,乐兄嫌奕菲乳房太平,比他还平。乐兄胸肌不错,估计练过健美。他们每次做爱,几乎没有前奏,直接进入身体。乐兄想来前奏,可奕菲没那根弦。乐兄说奕菲只有概念上的乳房,名不符实。做爱时摸到那儿,何止是失落,要不是他欲望好,戛然而止都有可能。

“一个女人,怎能没有乳房呢?跟男人当了太监似的。”乐兄摇头,“上帝对我不公,太不公了。我们都是男人,你说男人谁不喜欢丰满的女人?”

这是当然。男人无法拒绝女人的丰满。历史名流都写过《乳房赋》,称乳房“白昼伏蜇,夜展光华”,“从来美人必争地,自古英雄温柔乡”。甚至还费了不少脑汁和笔墨来描绘乳房:“其色若何?深冬冰雪。其质若何?初夏新棉。其味若何?三春桃李。其态若何?秋波滟滟。动时,如兢兢玉兔。静时,如慵慵白鸽。”这首诗让名流遗臭万年,还是流芳百世?交给历史评判去吧。不过这首诗或许道出了男人对乳房的偏嗜。

这是男人的情结,谁都不能例外的情结。

我抚摸过奕菲的胸,但没有乐兄如此强烈的忿懑。那个晚上如果不是奕菲阻止,我肯定会把事情进行到底。

乐兄口无遮拦地说着,我已没那么忐忑。渐渐地,我们谈论的焦点是乳房,而不是奕菲本身。

“乳房不是可有可无的,它严重影响到夫妻的生活质量。”乐兄说,“这是我提出离婚的根本原因。我不能忍受女人平胸,连点曲线都没有,还有什么情趣?”

“可是,离婚对奕菲公平么?平胸不是她的错。娘肚里带来的东西,她能奈何?”我想起那天晚上奕菲的沮丧。

“你说对了。真他娘的是从娘肚里带来的。我那丈母娘也这样,胸口平平的,比苏北平原还辽阔。”乐兄干了杯中酒,用力放下杯子,大笑。

“可是,你岳父并未因此而抛弃你岳母。”

“说得没错。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求。他们那代人是不会离婚的,‘性福’的起点不同。岳父这辈子估计也没碰过别的女人,有岳母他就知足了。就像他们那代人都曾穷过,吃顿肉就够小康了。而我们这代人不然,谁还拿肉当回事呢?很多人都拒绝吃肉了。我们这代人见识多,追求高,身边美女如云,诱惑太多。如我这样的型男,又岂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乐兄又灌了一口,估计有七八两了,“我在外面找女人,最基本的条件就是胸大。平胸或胸小的,我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最近我找了个川妹,一对乳房像东西两半球,摸在手里真他娘的绝。”乐兄嘴边泛着液体,可能是酒,或口水。

乐兄喝多了。我们的对话有些难以为继。我不想放过乐兄。我约他不是为了喝酒。我摘了他手里的酒杯,说:“别喝了,说点正事吧。”乐兄眼皮往一起凑,说:“我在听呢。”我说:“和奕菲好好过吧。都是外来打工的,人在他乡容易吗?奕菲需要关爱。你是她老公,得有责任感。乳房没那么重要吧。奕菲父亲一辈子不也过来了吗?他们那代人就活该吗?不是的。人家那叫恩爱,叫珍惜,叫担当。别给自己找借口了乐兄,不要把责任推给时代了,你轻率地抛下奕菲,是不道德的,不像男人所为。”

说了这些,我竟然有些生气。我很厌恶媒体和网络上的某些叫法,什么八○后九○后,什么有钱就可以任性,种种。网络语言惹得年轻一代乐于把自己归为异类,炫耀年轻的同时,给愚昧和可耻贴上“××后”标签,不以道德沦丧为耻,反以为荣。

八○后的乐兄对我的语重心长毫不介意,爬在桌上呼呼睡了。一个酒瓶被他划掉,叭地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却未能惊动乐兄。他的呼噜在渐渐高亢。

5

小最很久没来店里。她本来就很少来。也没给我来电话。这话说得矫情,我们本就没什么接触。除了在店里有过交谈,从没电话联系过。她应该没我号码。当然,这很容易,她可以问邓老板要,如果她需要的话。她应该没有需要。但我现在想找她,和她商量如何能请回奕菲。我已经没什么招了。能用的招我都用了,可奕菲像头牛拉不回来了。小最或许也被这事胶着,或许她根本没放心上——这种可能是有的。毕竟这是我的职责,与她无关。毕竟她离邓太太尚有一步之遥。

这事我一直放心不下,且一直处于胶着状态。我是个富有团队精神的人。作为老总,我不希望这个团队有人掉队,或开溜。稳定压倒一切。每次有人提出离职,我都会想方设法挽留。所以奕菲一天不回来,我便一天不安,就像走失了孩子。有段时间,我特希望小最能主动来电话,帮我支个招。如果她能领着奕菲蓦然站我面前,我会激动得高呼她万岁。我这么妄想了很多次,也只是妄想而已。

这期间我给奕菲去过几次电话。——自从上次发生那事后,我便没再去东唐江南苑。东唐江南苑似乎成了禁地,即使我找奕菲,也不会去东唐江南苑了。但我想找奕菲聊聊,抚慰她低落的情绪。可是,我不想去东唐江南苑了。我给她打电话,每次她都接了。我在电话里代表邓老板和自己表达了歉意。奕菲不太理会我的抱歉,说道歉能如何,能找回我的尊严么?我说你太看重这事了,如果你不介意这些,自尊会回来的。奕菲笑,说你以为这是咳嗽感冒,过几天就好啊?你们太轻视女人自尊了。她说对了,我们的确草率轻视了,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我说回来吧奕菲,李琳陈娟玉敏若影她们都想你。奕菲说可我现在需要自尊,不需要工作,懂吗?你是男人不懂的。男人即使做了太监,提上裤子照样在街上招摇撞骗。女人不行。即使胸罩里塞满海绵,也挺不起胸来。

就奕菲的事我和李琳陈娟交流过。她们是女人,比我懂奕菲。陈娟说这是伤害,而且是不一般的伤害,好比骂瞎子瞎眼,向秃子借光,人家如何接受得了?我赞成陈娟的说法。记得我小时候总遗尿,十三四岁了还这样。一出太阳,母亲就把我的棉被抱出去晒,我夜里画的地图便大白于天下。画地图是我们那儿的说法。小孩子夜里遗尿,大人就这么说。因此我特忌讳地图这两字,忌讳到不准家里挂地图,不管是中国地图还是世界地图。忌讳到和同学动了手后才知道,人家真的是在画一幅小街地图,与我画的地图无关。

李琳慨叹,说:“世上有没有办法移植乳房呢?可以的话,即使疼点痛点,我也想把我这两砣东西移给奕菲,至少分点给她。那样奕菲就没缺憾了,我也省心,省得那些贼眉鼠眼瞅着不放。”李琳嗓门大,说话时肥乳很不安分,动静很大。仿佛那里憋了很多话,释放一句便松弛一下,下一句话马上又汇聚那里。反复如此,波连着波。要不是戴了大号胸罩,我想乳房能波出胸罩来。

陈娟捂嘴笑了,说:“李琳,要不你站钻石柜吧。我在钻石柜顶半个月了,也没见生意好,该买的还买,该不买的还不买。你那儿大,你来试试。这都什么逻辑,生意和胸大胸小有什么关系,老板的理也太谬了吧?”

的确谬了。可他再谬,在金店也是至高无上的。好在邓老板已意识到了荒谬,至少看到了荒谬的后果,所以在不失其颜面的情况下,希望我能劝奕菲回来。能做到这点,也难能可贵了。不是每个老板都愿意弥补荒谬的。

晚上回到宿舍,先冲个澡,套个裤衩坐沙发上看电视。开始还看得明白,后来就心不在焉了,电视演什么全然不知。我又想到了奕菲。她在做什么呢?和我一样看电视?还是在愁肠寸断?也可能找个异性在证明她平胸的魅力。我躺沙发上,拿着手机在电话簿里找号码。不打给奕菲了,能说什么呢?老生常谈没效果了。我不知道打给谁,直到乐罡名字跳出来,我拨了出去。

这是我第二次联系乐罡,突然间决定的。电话通了,乐罡问我是谁。看来他没存我手机号码。我没报姓名,直接说事。我说:“复婚吧乐兄,给奕菲一个归属。男人可以玩,但要有度,玩够了就收心。婚姻才是生活的堡垒。”乐罡听出是我,哈哈笑了,说:“你是关心我,还是关心她?复婚有什么意思呢?守着平淡女人,像喝白开水,一点意思都没有。”这家伙还那么浑,我很不快。想教训他,想自己算老几呢,不过请人家喝了次酒而已。“丰乳肥臀就有意思么?乐兄,听我一句,领奕菲回去踏踏实实过日子吧。”我还没说完,就听话筒里有女人笑声,乐罡正在温柔乡里纵情声色呢。说什么都白搭了,我挂了电话。人家老婆丢了不急,我丢了员工急什么呢。我搞不懂自己。

关了电视,在沙发上躺了会儿。没睡着,有蚊子在嗡嗡叫。开灯找蚊子,蚊子不叫了。点上蚊香,熄灯再睡,却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泡了杯茶,倚沙发上发呆。窗外的灯火静静地泻在地板上,给了我一片明亮的静思。夜深了。偶尔有汽车跑动,马上又恢复沉寂。我想抽烟。我很少抽烟,没烟瘾。想抽烟,不过是想把自己淹没在飘逸的烟雾里,借助烟势遐想或忘记些什么。

这时,手机响了。乐罡笑道:“刚才小情人在,不方便。咱找个大排档坐坐?”我说好,反正没有困意。约好了去川淮土菜馆。川淮土菜馆我常去,风味一般,有几道淮扬菜我比较喜欢。土菜馆老板是个胖胖的女人,每次见到我,眼睛都放出异样光芒。以至于我一度误读了,以为她对我有那么点意思。后来知道,那光芒并非柔情,是被我身份照亮了——以为我是金店老板,以为从我这能赚到更多银子。我向她解释后,女老板的光芒便弱了许多。

川淮土菜馆门前很宽绰。十点之后有几家大排档,一直摆到天亮。凌州是不夜城,不管什么时候,街道都人来人往。那些如我般夜不成眠,或无所事事,或落寞空虚者,撑起了凌州灯火,为夜生活注入了活力。

川淮土菜馆在巨龙街,和我隔了四条街。想打个的,想想又作罢。不急,慢慢晃悠吧,夜还很长。凌州的夜景虚幻,灯火如烟花绽放。不远处的杰瑞宾馆霓虹闪烁,长长的街灯如一串珍珠,挂在城市夜空。几个跑出租的按着喇叭在我身边停下,我摆摆手,他们又一溜烟跑了。

等我晃到川淮土菜馆门前,远远地,乐罡向我打了个响榧,说等我老半天了。桌上摆了一扎啤酒,炒了几个菜。他给我的印象就是放荡不羁,一心向玩,大肆挥霍年轻的资本。不只是他,年轻人都这样。如果复婚,也就是搭个家而已,乐罡给不了奕菲什么。

没什么寒暄的,先喝酒。乐罡一口一杯。我干不了,得慢慢喝。“你说人与人差异怎么那么大呢?”乐罡说。我刚要答腔,他接着说:“我这小情人,身材真他娘的绝,苗条,奶子大,怎么形容呢?这么和你说吧,小一点嫌小,大一点嫌大,就那么刚刚好。”我怀疑他有恋乳癖,或许是奕菲平胸所致。乐罡如此依恋乳房,岂能和奕菲复婚?

我说:“乳房因人而异吧,每个乳房都是风景,包括奕菲。你想穷尽乳房春色么,即便你耗尽毕生精力,怕也只是冰山一角。收心吧乐兄,奕菲现在情绪低落,烦丝不断,她非常需要你。”乐罡点头,说:“收心是迟早的事,但不是现在。古人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嘛。现在不玩,更待何时?”得意地仰头,咕噜咕噜把酒干了。然后抹下嘴角说:“至于复婚,呵呵,等她的胸鼓起来再说吧。”我不悦,说:“那东西对你就那么重要?”在我看来,夫妻间那点事,年轻时候都热衷,过了三十五,谁还那么缠绵呢?就直奔主题了,乳房不过是摆设。这是个人阅历,无法启齿与乐罡分享,说了他也未必认同。

“乳房怎么就不重要了?换成我,如果阳痿了,她会满意吗?”乐罡说。

乐罡如此坚持,我不想再说了。如果我不是心有羞愧,或许会给他一拳,让他记着什么叫痛。喝酒吧,放开肚皮喝。乐罡边喝边讲他的艳事,讲他开老板的大奔,觅食涉世未深的女孩。和奕菲离婚后,他一直没闲着,沉浸在女人堆里,乐此不疲。等他讲完艳事,一扎啤酒喝完了,城市灯火忽然灭了。

乐罡摇晃着钻进的士走了。我没打的,不紧不慢地往回走。困意酒意时不时袭来,但并不妨碍我半眯着眼,安步当车地前行。这时街景沉浸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晨风有些冷。我晃悠到住处时,黎明接踵而至。我未予理会。它来它的,我要睡了。

快入眠时,手机响了。闭眼接了,听奕菲说:“老总,我今天回去上班。”我蓦地睁开眼,奕菲电话挂了。想打过去,可是,打过去干嘛呢?我煞费苦心为的不就是想奕菲回来么?现在她回来了,还有什么要说呢?睡吧。

6

自东唐江南苑之后,我是第一次见到奕菲,心里有些尴尬。倒是奕菲若无其事,仿佛是我自作多情地梦淫或意淫而已。这就是代沟。道德及意识上的代沟,让我做不到像奕菲那么释然。

奕菲仍在钻石柜。奕菲在钻石柜两年了,对那些钻戒有感情,如数家珍。不管什么理由,都不能再把她从钻石柜调走,否则她宁愿再次离开。她一定会这么做的。我想。

奕菲离开后,一直是陈娟站在钻石柜。这是邓老板的安排。我怀疑邓老板和我一样,认可陈娟的乳房。我们没有就陈娟的乳房交流过,可能是心照不宣。奕菲回来了,陈娟却没有离开钻石柜。我说金器柜差人手呢,邓老板说别动陈娟,把若影调到金器柜。我明白邓老板的用意,他想用陈娟的坚挺贴补奕菲的平坦,把生意拉上来。显然,他对自己的荒谬参悟得并不彻底,是有所保留了。就这么着吧,老板嘛。

奕菲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和顾客还是那么有说有笑,像什么也没发生。熟识的顾客问她这段时间去哪了,她开着玩笑说坐马航去了,轻描淡写地带过。她心情很好,什么都放下了,服务更细致,笑脸更灿烂。不管新老顾客,都一定送到店门外。我默默地观察奕菲,琢磨是什么力量把这头牛拉了回来,笑容又回到她脸上。我目测了她的身体,应该没什么变化。从她胸前的弧线判断,依旧扁平,胸罩还是那么大。但她显然比以前自信挺拔了。即便与李琳站在一起,也丝毫没有卑怯之意。如此,反而衬出她的清爽秀丽,有几份李宇春的神韵。她怎么做到不纠结的呢?我特别想知道。我没问奕菲。那是道伤疤,何必去揭呢。很多时候我们都这样,与其追本穷源弄得长吁短叹,不如不闻不问麻木点好。

终于还是奕菲憋不住了。那天店员聚餐,我照例照顾了川淮土菜馆女老板的生意。女老板特地给我留了茉莉厅。那天客人似乎不多,女老板边点菜边介绍她的菜,说她的土菜馆虽然风味不是特别好,但有特点,就是照顾了不同的口味。口味重的吃川菜,口味淡的吃淮扬菜,而且实惠。又说你的店员个个跟天仙似的,凌州的绝色佳人都让你占了,你比皇上还逍遥呢。我更正她的口误,说她们不是我的店员,我也是打工的。女老板说那也逍遥,皇上才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你一店十二钗,扎在美人堆里,舍其何求啊。我不和她辩解,点了菜,去了楼上茉莉厅。

这顿饭吃得热闹,碰杯声不绝。美女们不时发出尖叫。奕菲回来了,十二店员聚齐了,丰富了酒筵内涵。上班时她们听我的,酒桌上我听她们的。酒桌上最有发言权的不是职务,而是酒量。我不善饮,她们都清楚。所以我不多言。她们也不会便宜我,喜欢说酒话,逼我多喝点儿,说要把我酒量练上来。我说:“我都这个岁数了,要是把酒练上来了,将来那点退休工资不够喝酒的呢。”李琳端着满满的酒杯到我面前,说:“喝酒才几个钱?咱今天定了,一年十二月,十二美女每人供你一月的酒,如何?来,敞开肚子干杯!”李琳仰头畅饮,肥硕的乳房像两只大白兔跳窜。粉色胸罩有点小,我担心大白兔会挣脱了跑出来。说担心那是鬼话,我的目光有些探究,期盼大白兔的峥嵘。自然,这是不可能的。粉色胸罩像个铁栅栏,把大白兔牢牢困在笼子里,头都不可能探出来。奕菲端着酒杯过来,说:“走神了吧?来,喝酒!”我顿时臊热起来,把酒杯放到唇边,多喝了点,努力掩饰自己的心猿意马。今天的情形不是我一贯的风格,以前喝酒或上班,不会这样走神。奕菲不上班后,这样的走神才不期而至。上班时如此,喝酒竟也如此。甚至和奕菲喝了酒后,她回到座位上,我又不能自制地盯着她的胸看了两眼,结果被奕菲的目光捉个正着。我的手曾在那儿信马由缰,在美女们豪饮的间隙,我忆想那次荒凉的手感。

宴毕,已是十点多。女老板殷勤地送我们出门。门外的大排档早已拉开帷幕,热衷夜生活的人开始疯狂。我是偏爱夜晚的,偏爱习习夜风,偏爱柔媚灯火。喜欢一个人夜色散步,怡然自得,置身喧嚣而淡漠。走了十来分钟,走到乐天玛特超市时,蓦然看见奕菲在前面。乐天玛特打烊了,门前空荡无人。奕菲说:“往回走吧,我想去大排档吃烧烤。”我已酒足饭饱,且不喜烧烤,然而还是转了身,和奕菲并肩往回走。到了川淮土菜馆,土菜馆打烊了。几家大排档挤满了人,热闹无比。我们在边上找了张桌子。奕菲点了烧烤,一会有人送来了半箱啤酒。

“深夜,和一个美女喝酒,感觉不错吧?”奕菲笑。

“是的。深夜,和美女在一起,会让人产生许多浮想。”

“男人就胡思乱想。我找你,是说正经事。我突然回来上班,你不心生疑窦吗?猜得没错的话,你心里一直泛水泡呢。”

我说:“猜得没错。不过我不想问,除非你自己说。因为你回来了,我的心愿了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有什么不愿意的呢?那种心痛不过是浅薄。深刻之后,便不以为然了。——我遇到一个人,他把我深刻了。”奕菲边说边翘着兰花指,右手拨弄着左手——她的手指细长,如她身材一般。

“想必是个高人,”我说,“不然深刻不了你——以前你的想法是肤浅了。当然,我们更肤浅,这事无论如何都是我们的错。”

“不必自责了,我已不以为然。”奕菲说,“是他点拨了我,让我不以为然了。——他是个摄影师,人体摄影师。”

奕菲说她遇上摄影师,是在和我肌肤之亲之后,是在她精神愈发崩溃的时候。“别叫他高人了,感觉从深山老林里跑出来似的。他没那么神秘,就是摄影师而已。叫他拍哥吧,我都这么叫他。”

一般搞艺术的,尤其摄影绘画的,装束都有些稀奇。拍哥亦然。奕菲说她第一次见到拍哥,就觉得他有种气场,让她心旌神驰。当然,这不是一见钟情。只是好奇,让她有了心动。奕菲是怎么认识拍哥的?奕菲说简单,一个电话的事。她轻巧带过,我也没再追问。这年头,社交平台多,什么样的人都可能认识,高官,老板,大师,教授,只要他不拒绝信息工具。见面那天,拍哥戴了顶帽子,帽子只有四周和帽檐,没有帽顶,拍哥的长发像株茂盛的草从那儿长出来,再随意散披下来。穿的衣服也奇特,是件黑红相间的短袖衬衫,黑是主体,红色部分是图案。“你猜那是什么图案?”奕菲浅浅一笑,说:“你猜不到的,乍看跟高高的斜了的水塔似的,但通体光滑,色泽柔和。只有细看了,你才发现——我都不好意思说了,他怎么把那玩意儿穿在身上呢?——想知道是什么吗?”我点点头。大排档的灯泡估计二百瓦,照得大排档通亮如昼,也照出了奕菲脸上的羞红。奕菲迟疑着说:“是男人的生殖器——拍哥的作品。和你说了,他是摄影师,想拍什么都行,而且拍得很唯美,很野性,像他的装束那样野性。”我猜到是不雅之物,但没想到会是生殖器。碰了下杯,我说:“这么说,让你心旌神驰的不是他的气场,而是他的服装?”我怀疑那个作品是拍哥自己的写真,但也未必。现在这种图片多了,百度一下有成百上千张。奕菲想了想,说:“我说不清,气场和服装或许兼而有之吧。相信不只是我,是女人都会心动。”

身为摄影师,拍哥对美有着独特见解。在奕菲第二次见到拍哥时,拍哥谈了对美的见解。拍哥说世间万物都是美的,问题是如何欣赏。摄影师的使命不只是摄下美的永恒,而且要发掘美的存在。美无处不在,美隐匿在现实之中。一个优秀的摄影师,必须在平凡中提炼美,在被人忽略的视界里提取精华。拍哥有个作品曾在国外获得大奖,拍的是个老农妇,站在金色原野上。农妇布满皱纹的脸被金色原野映衬得如一朵盛开的向日葵。国际大师们盛赞作品不但手法独特,而且寓意深刻。奕菲说拍哥和她不只聊摄影,更多的是日常之美。那些名川大山,那些国色天香,当然是美的,但拍的人多了,便见惯不怪了。而那些没有被挖掘的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美,才更值得欣赏。拍哥擅长人体艺术,其作品令人无法想像。拍哥拿了两件作品给奕菲看,一张是普通照片,一张是艺术化了的作品。二者相比,匪夷所思。前者朴素无华,后者美轮美奂。奕菲说她佩服拍哥的摄影技术,完全超乎她的想像所及。

我说:“美女本身就是艺术作品,遇上了艺术大师,机不可失。他给你拍了吧?”

奕菲纠正我:“不只是美女,拍哥说了,每个人都是艺术作品。”奕菲已然沾了艺术气质,说话味儿都变了。

我不谙艺术,无法与之辩争。我关心的是,曾经那么一个纠结的人,拍哥如何改变了她。我说:“他拍你身体了?”

奕菲面色略红,是羞怯,或酒力。她说:“你这么问显俗了,在他的镜头前,我是人体模特。他拍的是艺术,不是照片。这两者有本质区别,你懂的。”

我愕然。拍哥不但将作品艺术化,也将奕菲艺术化了。

奕菲和我碰下杯,继续说:“我对拍哥说了烦恼后,他否定了我的想法,并对邓老板和我老公表现出不屑和鄙夷。他说人体都是美的,美需要发掘。他说我身上有他没见过的气质——说我成熟的身体延续着少女的清纯及任性的气质。他知道我年龄,也知道我结婚了,可他竟然这么说。”

我必须承认,搞艺术的人并非浪得虚名。我现在看奕菲,清清瘦瘦的身子,略有起伏的胸脯,果如含苞欲放正待成熟的少女。拍哥所言极是。

“他对我的评价还不止这些。”奕菲拿了支烧烤,吃得仔细。我不吃烧烤,但喜欢看她吃烧烤的样子。她的唇舌缠绕烧烤时的神态很雅致。我想到了吻。

拍哥给奕菲拍的照——不能这么说了,我必须纠正自己,不是拍照,是艺术作品,就存在奕菲手机里。奕菲调了出来,共两张。一张是一片辽阔的天地间,立着一株花蕾,天地空旷,花蕾丰娆。奕菲放大了那株花蕾,我才辩认出那是女人的乳头。奕菲说当时她平躺在床上,不知拍哥是如何拍的。我也不明白拍哥如何就选到了这个视角,让奕菲平坦的胸竟包容了天地的灵气。另一张是一只玉手轻抚乳房,花蕾盛开玉指间,冰清玉洁,肤若凝脂,让人看了不能自制地开启遐思,难以抵御。

“这张照片太性感,拍哥如何抵挡得了呢?”我相信,男人都没法抵挡。

奕菲说:“是的,他制造了风景,他自己都流连忘返。——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他自己说的。”拍哥说了这句话,走过来将我托起,托在他的双手间,像是在挑买钻戒,仔细打量我的胴体。“他用了很多比喻,把我比喻成了天鹅肉。”奕菲不好意思笑了,顺手将半瓶啤酒套在嘴上,仰头干了。

“他肯定不会放过你——你们,那个了吧?”我自知问得多余。没有男人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奕菲抽了张纸巾擦了唇边的泡沫,说:“你们男人就关心这事——是的,我们那个了——本来我不想说这个。做爱时,拍哥说了句让我飘飘然的话,我的思绪和身体几乎飞了起来。他说——我的乳房轻轻摇晃时,像秋波浮着涟漪,碧波荡漾。”

拍哥太职业化了,即便那个时候,依然带着职业使命,寻找美之存在。或许这就是艺术家和普通人的区别。拍哥说奕菲的乳房像秋波,我即刻展开了想像。果然,这是个生动的比喻。我甚至作了推想,奕菲那儿算作秋波的话,李琳的便是惊涛骇浪了。

奕菲如此喜欢这个比喻,显然在意的是秋波的丰韵和柔媚了。

拍哥一赞三叹,充实了奕菲的自恋和自信。拍哥是摄影师,是奕菲心里的艺术符号。他的份量很重,十个百个邓老板都望尘莫及,更遑论我和乐罡这样的俗人。我们都有这样的心理,都有自己景仰的人。面对他们时,我们往往会把他的言调当作最高指示,行动指南及评判标准。奕菲便是如此。拍哥的话就像光芒四射的真理,把奕菲的心里照亮了,那些阴暗的东西转眼间被驱散殆尽。

7

我对拍哥满怀敬意,感激他拯救了奕菲。我费了诸多周折,都未能拯救奕菲。拯救生命不容易,拯救灵魂更不易。医生每天都在治病救人,职业是崇高的,但与拍哥不可相提并论。如果不是遇见拍哥,奕菲的病我肯定治不了,医生也治不了。拍哥不但治好了奕菲,而且把奕菲的思想境界都崇高了。

我想见见拍哥。我想知道,拍哥施了什么魔力。

“你会惊讶的。”奕菲给了我拍哥电话,“给你个号码就够了,你自己去找。当初别人也给了我号码,拍哥就接待了我。”“就这么简单?”我不太信。大师在我心里都是心高气傲不屑凡尘,没那么容易接近。“那是你的心理作用,你觉得他们高不可攀。”奕菲今非昔比的见地令我惊讶。“要是邓老板或我老公那样的人,我才不会引见。你和他们不同,你有素养,和拍哥能聊点东西。——哦,你最好看看他的紫竹斋,拍哥的工作室,里面陈列了他的作品。在那里走一遭,出来了你全身都艺术味儿,蓄个长发你就成艺术家了。”奕菲忍不住笑了。

拍哥的紫竹斋在巴黎城。我不知道巴黎城在哪,奕菲说在城郊,坐BRT到神山大酒店,再往西走个百把米,就到巴黎城小区了。搞艺术的人喜欢僻静,远离闹市才有灵感。我不懂艺术,姑且这么认同。奕菲越来越艺术的言谈,让我心生敬慕。

凌州的BRT前两年才开通的。这是好事,市民出行便利了,谁知市委书记却进去了。听说一个站台节点正常成本只用两百万,凌州却花了七百万,地方财政被狠狠伤筋痛骨了一回。市委书记赚了多少不关百姓的事,我们只关心衣食住行。

从凌州大道坐BRT半个多小时,才到神山大酒店。沿途我数了数,经过了七个站台。就是说,仅这七个站台,财政就支出了七七四千九百万。按凌州人均收入水平估算,约等于两千人的年薪。而这仅仅才七个站台。

往西走了十来分钟,就看到了巴黎城。

拍哥在他的客厅接待了我。“抽烟么?”拍哥问我。他给我点上,自己也抽。让座泡茶后,我们面对面坐下。

大概奕菲事先知会了拍哥,拍哥对我的造访并不见怪,且持欢迎态度。他显然不同于主流大师们,主流大师一般不会接见我这种对艺术一无所知的普通人。即便见了,也端着居高临下的架势,站在高高的艺术殿堂里和你对话。拍哥没有架势,说话也随意。“为什么要拒绝别人呢?艺术的生命根植于百姓。没有百姓欣赏,再好的艺术也只是情景再现,没有生命力。”我赞同拍哥的言论,继而淡定了下来。此前,我一直揣着惶恐。毕竟,艺术大师和普通百姓是有距离的,就像飞禽和家禽,一个天上一个地上。现在,我和拍哥零距离了。

“你是奕菲的朋友?奕菲是这么说的。”拍哥说。

“不是,我们是同事。”我不想隐瞒什么。拍哥如此坦荡,如一面镜子,我不想被照出虚无来。我坦言:“奕菲一度纠结,让我无计可施。你改变了奕菲,我很敬佩,也很感激,所以特来拜访。”

拍哥穿了件背心,胸肌单薄了些。我没见到他的那件奇异服装。不过他头发很长,散披着,乍看像个秀发女人。“搞艺术的人都喜欢留长发?”我问了个简单而愚蠢的问题。拍哥并不见怪,说:“不过是标新立异罢了。你也可以留长发,这是个人意愿,与职业无关。我留长发,本来是将冲冠一怒形象化,把头发扎起来,立在头顶上。后来头发长长了,终于还是披了下来。头发给了我一个启示,不管你当初如何冲冠,迟早会松弛下来。之后再回首,想当初的冲冠是何等的无谓。”

我说:“是的,人都有纠结的时候。不管这个结多么死扣,迟早都会打开的。比如奕菲,她当时很纠结,纠结得丢了婚姻和工作,我怎么都打不开她的结。后来遇见你,她一下释然了,仿佛看破了凡尘,跳出三界不在五行中,什么都置身事外了。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拍哥笑,说:“其实我没做什么。我和你的区别在于,她看你是平视,看我是仰视。在她的仰望中,我可以任性发挥。而她不会反胃,即使听不懂,也不会反驳。我告诉她,完全不必纠结,人的身体都很美,何况她这样秀外慧中的女人?美是有内涵的,欣赏美需要思想和境界及才学。譬如那幅世界名画维纳斯,又有多少人真的懂她的美?奕菲说她的苦恼是平胸,老公因此离婚,老板因此换她工作。我告诉她,你的乳房美不美,不是他们说了算的。我来告诉你,你的乳房有多美。我给她拍了两件作品。”

那两件作品我在奕菲手机里看过。但在这里,我看到两张放大了的艺术摄影,又一次震惊了。天地更开阔,肌体更加性感,蕴藏的美已非言语能尽,只能由心发出喟叹。

“你们做爱了?哦,对不起,这是你的隐私。或许我不该这么问。”我知道让奕菲拾起全部自信的不只是两张乳照,还有做爱的过程。没有这个过程,胸似秋波这情景是想像不出来的。只是,我问得唐突了。

“没什么。你说的没错,我们做爱了。但做爱不是目的,是为了进一步探究奕菲的美——我没必要找借口来掩饰,我的确是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了奕菲更多的美。”

拍哥和我讲述了做爱过程。叙述之前,他又点了支烟,我也点了。几缕青烟升起,拍哥开始了他的讲述。他讲述的,自然不是肉体之娱,而是身体之美。

两个半生不熟的男人聊这个话题是尴尬的,何况都曾拥有过这个女人。拍哥在描述时,仿佛在讲解一件艺术作品,不露一丝尴尬。在他的描述下,奕菲的玉体仿佛横陈在我们面前——哦对,不是肉体,是人体艺术。拍哥在向我解剖艺术,指点江山。拍哥把奕菲的身体比喻是江山,有视野无垠的平原,有细腻软滑的沙漠,有微微涌起的山体,有桃花飘红的涧溪。拍哥坦言,他一直抚摸着奕菲的乳房,虽无起伏跌宕,但在艺术的名义下,处处都燃烧着激情。我早已没有尴尬,陶醉在拍哥的艺术赏析中。我相信拍哥是个造诣高深的人,否则如何能把做爱和艺术如此优美地融为一体呢?

“如果你有足够时间的话,我想请你移步我的紫竹斋。”拍哥征求我的意见。我掐了烟,起身跟着拍哥走。我从没去过艺术大师的工作室,我也没接触过艺术大师。

我见到了奕菲和我提到的紫竹斋。“紫竹斋”这名字好雅,很有艺术范儿。“紫竹斋”三个潦草的红字,写在树根似的牌匾上,悬在房门上方。古朴的艺风扑面而来。

紫竹斋有八十多平米,四周是走道,中间呈丰字型,分出八个小隔断。每个小隔断有三面墙,墙上挂着拍哥作品。作品多是人体,间或有风景。稀奇的是,拍哥有不少单个人体器官的特写,比如手,脚,甚至生殖器。本不很美的人体被他拍得玄幻,虚缈,神秘,美得超出了物件本身,承载着厚重的艺术内涵。拍哥说他善于用光,室内的主光、辅光、效果光,室外的直射光、散射光,只要用得好,作品就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他把半握的手拍成金碧辉煌的天宫,把拱起的脚拍成浑厚的山脊,把勃起的生殖器拍成遒劲的古树。“人体是神奇的美,不在性感,不在妄想,而在内涵。听说过吗?在中东、不丹、日本及韩国,男人的生殖器被视为生命的图腾,雕成图案或工艺品,供奉在客厅里。”

在一个小隔断里,我见到了奕菲提到的获国际大奖的农妇作品。金黄的风景里,农妇的脸和原野浑为一体,呈现出秋收时节的风韵。还有不少老农作品,亦饱含美的寓意。我奇怪拍哥生在凌州城,怎么对农民有此等情趣。拍哥说艺术没有界限,艺术是相通的,没有城乡之别,没有国界之别。毕加索、达芬奇、凡高的画,在中国也是人尽皆知。拍哥说的极是,连我这个门外汉都知道他们。

拍哥的女性写真作品不多,都在一间小隔断悬挂着。我在这些作品中找到了奕菲。奕菲裸着身子侧立,扭头而望,秀气,轻盈,势弱,寡郁,淡淡的哀婉轻泻如烟。这个姿势巧妙地遮住乳房,毕现奕菲体态之美。另些女性作品选取的角度也很特别,与网络上的美女照迥然有异。

最后一间,是乳房集锦。拍哥说:“不是每个乳房都美的,乳房会随着年龄而衰老。过多的赞美和想像乳房,完全是脆弱的谎言,给女性带来难以承受的精神负担。奕菲就是这样的受害者。乳房和任何生命一样,有坚挺饱满的风光,就有衰老松弛的处境。当乳房不再饱满,担当不起美和性感的载体时,女性们会变得焦躁无助,自信和美好被摧毁殆尽。所以很早在西方,就有打破唯美揭示乳房真相的行动,有意识地破坏男性的色情视觉。凡高和毕加索的作品里,都有丑陋的乳房。那不是贬义,而是向完美的古典主义发起挑衅。”

拍哥的乳房作品,果然不乏丑陋,偏平,松弛,肤糙,不过都增添了光的效果,给作品蒙上了面纱。拍哥说:“我是让观众在美的享受中认识乳房真相,让乳房与艺术产生共鸣。过于真实的乳房脱离了艺术烘托,往往显得直朴,干涩,缺少了韵味和生命之美。”

我为之一震。拍哥对艺术的执着和探索,以及赋予自己的使命,我很敬慕。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至少在我和奕菲心中,是不折不扣的。

紫竹斋后墙上,垂着整幅的幕帘。拍哥按了下按纽,幕帘徐徐打开,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崇山峻岭,蓝湖深海,原野森林。“不,这不是世界地图。”拍哥摇头,说:“这是地球原貌图,也是一幅乳房组图。”我细看,果如是。地图由若干乳照组成,丰乳,肥乳,平乳,偏乳,圆锥乳,下垂乳,在这里都有自己的位置,而且扮演着不同的地质风貌。“乳房和地球一样,都是生命之源。不管乳房形体如何,她的最美之处在于,她孕育了生命,人类得以生生不息。这不是形体美所能包涵的,这是大音若希的静态美,是不容忽略的纯真美。我拍乳房,初衷正缘于此。”

我惊叹。我接触的人群里,万般皆下品,唯有金钱高。拍哥为我打开了一扇门,从这里我俯瞰了另一番世界风景,以及蕴育在风景中的另一种价值。“不过,”在我们走出紫竹斋时我说,“我想知道,你怎么会对乳房摄影产生浓厚兴趣呢?是受了西方艺术的启迪?”

“喝杯茶吧。”拍哥说了不少话,口渴难当。续了茶,拍哥给我递烟。我摆摆手。拍哥自己点上了。他的烟瘾不小。“没办法,创作时需借助烟来萌生灵感。”这我知道。别说搞艺术了,就是我写个制度,有时都要抽烟。

“前面和你说了,我留长发是由于冲冠一怒。冲冠一怒后,直立的头发被日子拉长,渐渐平静,渐渐成了现在这样子。我因此悟出了某些哲理,便决定拍乳房,拍出乳房真相,拍出美的内涵。”

“那么,是什么让你冲冠一怒呢?”我相信这里面藏着故事。这个故事成就了拍哥,让拍哥的艺术追求上了台阶。“你是有故事的人,我想倾听你的故事。”

拍哥弹了弹烟灰,起身从柜子里抽出一张照片。拍哥说:“看这乳房,漂亮吧?”我看了,叹为观止。饱满,坚挺,圆润,乳头似花蕊,乳晕如红叶。“这是乳模的照片吗?”我问。拍哥又说:“漂亮吗?”我说:“很……漂亮。”我本想说很美,忽然改了口。我注意到拍哥说的是漂亮,而不是美。我没琢磨过漂亮与美两个词有怎样的区别,但拍哥这么说,想必有其见解。拍哥说:“她是我过去的女友。其实她长得不很漂亮,但她的乳房漂亮。这张照片没采用任何效果,是在她沐浴之后拍的,很真实。”

“后来她背叛了你?”我不再看照片。盯着别人女友的乳房,终究不太礼貌。哪怕是前女友。

拍哥点头。“后来她被一个老板包了。两年前吧,那次我带她参加一个朋友的Party。她穿了件很低胸的裙子,很大胆,露出了半个乳房。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甚至引以为豪。在那个宴会上,她认识了后来包养她的那个老板。老板频频和她碰杯,我亦不以为意。直到后来,她提出了分手。她说那老板迷恋她的身体,尤其乳房,不惜一掷千金。坦白地说,我那时也迷恋她的乳房,把她奉为乳神。我就这么败了,败在了乳房上。”

我点点头。“作为过来人,我能想像出你当时有多痛苦。”

?“是的。”拍哥说,“她刚离开那阵,我失魂落魄了好些日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感觉天地一片昏暗。我将头发直立起来,表示我的愤怒。可有什么用呢?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投进了另一个满是铜臭的怀抱。我在痛定思痛后,一门心思地钻研人体艺术,无意中接触到西方的女性主义乳房摄影,从此改变了对乳房的认识。于是我决定拍出乳房真相,透过那些艺术的谎言,拍出乳房真正意义上的美。”

“这是个有使命感的选择,”我说,“或许你会在东方的人体艺术史上泼一笔浓墨。”

“我没想过这个。我最直接的想法,是要减轻奕菲们的心理负担。”拍哥说。

我说:“你的做法或许能感化你的前女友,再回到你身边来。”

“不会的。我们偶尔还有联系。我早已原谅了她。她没有错,错在这个时代,疯狂的拜金热让一代代人迷失了人生,在没有止境的钱途上疲于奔命。”

拍哥将乳照放回柜子,又抽了张照片。“她就是我前女友。看,她长得不算漂亮。”

接过照片的刹那间,我有些眩晕。照片上女人抿嘴而笑,下唇下方的中间,有一颗鲜红尖细的朱砂痣。

我坐不住了,起身和拍哥告辞。我说:“头有些晕,先告辞了。”拍哥起身相送,说:“这么多作品,有时我自己也看得眼花缭乱。也好,天快黑了,再晚BRT就停开了。”

天方擦黑,不算很晚。BRT要运行到夜里十一点。坐上BRT,我给乐罡打电话,约他去川淮土菜馆喝酒。这次无论如何少喝点,关键是现炒现卖,把拍哥讲的东西一丝不漏地贩给乐罡。可乐罡这浑小子接不接招呢?试试看吧。

责任编辑张小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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