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们将永不分离

2016-11-22 00:06鬼金
绿洲 2016年6期
关键词:秃头公墓母亲

鬼金

而我们将永不分离

鬼金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顾城《墓床》

临近午夜,从海边回来,我已经浑身湿漉漉,被雨淋得像水洗了似的。

跟母亲通过微信之后,回到旅馆的2666房间,我冲了个澡。在浑身都是浴液泡沫的时候,我想到婴儿时期。那个曾经在母亲羊水中的婴儿,还有那之前,父母的交媾,父亲那颗精子和母亲的一颗卵子结合了……哦,就这样,有了我。莫名其妙,为什么在这个时刻会想到这些。我让身上浴液的泡沫保存了很长时间,才走出浴间,拿了支烟回来,坐在马桶上,点燃,慢慢地抽着。从二十一岁分配到轧钢厂开吊车,我就开始靠抽烟来抵抗夜班的煎熬。我的工作性质是三班倒。一晃,我四十二岁。二十一年烟龄,而且越抽越凶,其间,也想戒过,没成功。有一次胃出血,对什么都没欲望,倒是停了几天,病好之后,又捡起来了。而且,从过去的一包,到现在的一包半,甚至两包。我坐在马桶上,能听到身上那些泡沫破裂的细小声音,从包裹我的裸体到裸体毕现,器官低垂。我把烟头扔进马桶里,只听哧地一声,炙热的烟头被水吃了。浴液有股薄荷味,多少缓解了我的疲惫和困顿。从马桶上起来,我来到淋浴头下面,调好水温,开始冲洗。我变得细致起来,腋下和两股之间,每一部位都清洗过后,确认没有泡沫,才扯过一条浴巾。白天我在写作,拒绝了服务员打扫房间,浴巾还是昨天用过的,湿漉漉的。擦干身上的水珠,从浴间出来,后背上还有没擦干净的地方,我返回浴间抓起浴巾,苏秦背剑式,来回荡着浴巾,直到感觉后背没有水珠,把浴巾团成一团,搭在浴缸上。白色的、沉甸甸的、臃肿的中年男性肉体。我回到床上,后背还是有几滴水苟且偷生,被床单干掉了。拿起手机,找到母亲的那条语音微信,反复播放。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母亲说,那是父亲失踪前录给我的话。

我想,难道说一句“对不起”就可得到原谅了吗?

我已经答应母亲明天早上去般若岛寻找父亲。因为我晚上吃饭的时候,从海边的小饭馆里得到一个消息,说是有个长得跟父亲模样相近的老头,病歪歪的,在码头的海鲜市场看见过,后来上了开往般若岛的船。

我没有想到自己花钱从做假证的手里买了个假病假条躲到卡尔里海的这家旅馆里想一个人静静地看看书开始一篇新的小说写作母亲却打来电话说父亲失踪了。

母亲收留生病的父亲后,就从望城搬回卡尔里海的老宅了。十五岁的时候,我们家搬到望城,没想到的是,父亲突然失踪了……我从望城来到卡尔里海的这家旅馆里写我的新小说,躲在旅馆里不想跟他们联系。现在,父亲失踪,我的写作计划被中断。从昨夜还在海边踩到那只腐烂的鸟,我多少预感到什么,但没有见到父亲的尸体,就还存在希望。我没把自己的预感告诉母亲,怕母亲着急上火。从父亲被母亲收留后,我偶尔回去,但从来没跟父亲说过一句话,就好像父亲不存在。近乎痴呆的父亲嘴角淌着口水,眼巴巴地望着我。母亲说,你给他擦擦口水。我扭过头。母亲无奈地拿着毛巾走过来,像对待婴儿似的,给父亲擦着口水。我甚是鄙视母亲如此对待父亲的态度。父亲目光浑浊,盯着我,想说什么,又没说。父亲当年离家出走的事,在我心里一直让我感到羞耻。是的,羞耻。中学的时候,当同学们问起我父亲,我都会说,死了,癌症死了。死也是一种消失。在当时,是最好的雪耻方式,对于我。我每次这么说,都有一种愉悦的快感。

刚才冲洗身上泡沫之前抽的那支烟已经是烟盒里的最后一支了。

我抓过床头的电话,给服务台打电话说,拿一盒十块钱的烟上来。

服务员说,没有十块钱的,只有二十三块钱的玉溪啦。

我无奈地说,那就来一盒吧。

对于烟瘾大的我来说,抽二十多块钱的烟是浪费。

过了一会儿,敲门声。

我才意识到自己没穿衣服,连忙套上裤子,慌乱中,一只脚还伸错裤腿了,连忙又重穿。没穿内裤,裤子里空荡荡的。把门开了一道缝,我接过服务员递进来的香烟。

烟钱到时候跟房费一起算吧,我说。

服务员睡眼惺忪,声音含混地说,好。

关了门,我连忙拆开烟盒从里面捏出一支,点燃。样子近乎贪婪了。二十多块钱的烟,口感就是比十块钱的好很多。柔软、细腻、烟灰白且不散。不呛。我脱了裤子,光着身子躺在床上。在茶几上有一个牌子上写着 “床上禁止吸烟”。我躺在床上抽得很凶,咕咚咕咚几口,一支烟,没了。抽完一支,我扔进一个装了水的矿泉水瓶里,瞬间,整个瓶子里的水变成了焦黄色。在灯光的照射下,像血。那是焦油和尼古丁。我吓了一跳,伸手又拿了一支烟,但看到矿泉水瓶里的焦黄色。这次,我没有点着,而是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像一只嗅觉灵敏的猎犬,狠狠地嗅着,我很喜欢烟丝的那股清甜味。不抽烟,干什么呢?在这个父亲失踪之夜。父母都烟酒不沾,在这点上,并没有遗传给我。分配到轧钢厂之前,我也是烟酒不沾的,上班后,我才……这次之后,也许该戒了。我想。

父亲的失踪,对我来说,是平静的,甚至有些冷漠。在听到母亲发来父亲的微信语音的时候,我说了句,哦,那个老东西竟然说,对不起。母亲沉默。作为十五岁之后一直视父亲不存在的我来说,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当母亲来电话说,父亲失踪了。我没有拒绝帮忙寻找。

我看了看时间,还差五分钟凌晨一点。

“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去码头。”我这样对自己说。

我好久没去过般若岛。般若岛上有轧钢厂开发的轧钢厂公墓。之前,有同事的亲属去世,我参加葬礼,才去过几次。在那些葬礼上,我并不悲伤。我看到那些公墓的时候,后悔当初轧钢厂分给自己的那块墓地被我两万块钱给卖了,现在涨到五万。这两年,随着望城对旅游业的重视,不知道谁提出来,要开发般若岛的公墓旅游。在国外,公墓似乎成了一种文化,在中国,人们对公墓还是心怀恐惧,认为那个地方不吉利。其实,那是对死亡的一种态度问题。是生死观问题。

我想起当年看过村上春树的小说 《挪威的森林》里有句话:

“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我再次劝慰自己,睡吧,睡吧。

又把那条微信翻出来,父亲的声音: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我一次次点开语音,听,手指都变得僵硬,那语音连卫生间里的马桶都听见了。我关了微信,定了闹钟,躺在那里久久不能入睡。我竟然闻到床单的异味。

隔壁有男女做爱的声音,还有接连不断冲马桶的声音。

父亲和母亲从望城回卡尔里海老宅已经两年多,但我很少过来。

来到2666旅馆的第一天,我的新小说进展的还算顺利,一天里写了四千字。第二天下午的时候,就接到母亲的电话说,父亲失踪了。

母亲在父亲第一次离家出走后,就在楚河巷的教堂皈依了。这次,父亲生病被那个女人给踹了,母亲收留了他。这件事母亲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好像父亲回来是理所应当的。这个时候,我已经结婚,并离婚,对于母亲的事情,我很少干涉。还记得是我技校二年,楚河巷有个叫金喜的男人死了老婆,对母亲很好,常来母亲的面馆帮忙。我劝过母亲跟金喜在一起,父亲不可能回来了,但被母亲拒绝。她和父亲回卡尔里海也是为了去教堂方便,卡尔里海的教堂距离我家老宅就十几米的路,从老宅窗户就可以看到教堂十字架高高地矗立在半空之中。老宅是我出生的地方,我们搬走那年旅游业还不那么兴盛,老宅也一直荒着,后来,来卡尔里海旅游的人多了,就出租出去。在望城的楚河巷,父亲消失了之后,母亲靠经营一家小面馆维持我们的生活。我中考的时候,母亲希望我能考上高中,将来上大学,我只考了一个技校。对于政治课和一些要死记硬背的课程,我不喜欢。那种死记硬背跟机器人没什么区别。考上技校,母亲也没失落,说,这样三年后就可以上班挣钱了,我家总算有出头之日了。是啊,我们孤儿寡母的这么多年,总算见亮了。我要说的是,从我们搬到望城,父亲离家出走,母亲竟然没让我去找过,她也没有,就像父亲出远门了似的。

父亲跟一个女人在望城郊区开一家超市,是我偶然发现的。那次,我去同学家玩,我们走累了,他们坐在一个河提上抽烟,我说我去买水喝谁要?他们说一人来一瓶,我说好的。路边一家叫“旺财”的超市,我进超市去买水喝,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店里说说笑笑的。那个女人长得很妖,眉毛是纹过的。我看着,好像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人,但一时想不起来了。当那个男人转过脸的时候,我惊呆了,是父亲。我怔在那里,就像被施了定身法。我想冲上去的,可我的腿不听我的使唤,我克制了。这几年来,我已经适应没有父亲的生活。看到父亲的那一刻,我还是感到亲切,眼含着泪了。我承认我当时的心情很复杂。我没买水,转身从超市跑出来,同学问我怎么了?我说,忘带钱了。后来,同学进去买了,递给我一瓶。他们坐在超市外面抽烟,我隔着玻璃看着父亲嬉笑的嘴脸,觉得恶心。同学看我脸色不好,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那天跟同学玩到很晚,还在同学家看了他爸私藏的录像带,看得我们都硬邦邦的,裤子里支起了帐篷。我跑到卫生间里偷偷解决了。从卫生间出来,他们嘲笑我。我没笑,躺在沙发上陷入虚无之中。同学说,下次找几个女同学来看。后来,我就没过来。那个同学因为强奸被抓起来了。

那天晚上,我去汽车站之前,拐到那家超市外面,捡了几块砖头,把超市给砸了。父亲从里面追出来,谩骂着,小兔崽子找死,看我抓住你不扒你的皮,抽你的筋。我飞快地逃跑。父亲追出我好远,在一个幽暗的巷子里,我回头看了看,他气喘吁吁的,手扶着墙壁,站在那里,他突然不骂了。他也看到我了。他还说了一句,再别来了。我想,他一定是认出我了。这件事,我一直都没跟母亲说过。技校的时候,我这个喜欢独来独往的人,竟然被人欺负,堵在技校院墙外面,对我一顿拳打脚踢,还让我脱了裤子,羞辱我。他们人多,我只好忍了。

那晚,我坐公共汽车去了郊外,跑到“旺财”超市外面,想对父亲说些什么,即使什么也不说,就是看看父亲,也可以,走到那条幽暗巷子里的时候,我放弃了。我想到第一次我用砖头砸超市玻璃的时候,父亲追赶着我说,再别来了。是啊,他说,再别来了。我坐在一个昏暗的路灯下面,牙齿咬着嘴唇,眼泪止不住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第二天上学,吃过午饭,我从厂区里捡了根铁管,冲进一个踢我的男同学的教室,他们中午吃完饭,坐在桌子上打扑克,我冲上去,拿着铁管对他一顿打,打得他抱头求饶。有人报案了。我也被带到厂派出所。是母亲交了五百块钱才把我领回来的,她狠狠在我的胳膊上拧了几把,又踢了我几脚,气得呜呜大哭起来。那次之后,我得了个“狠角色”的绰号,再没人敢欺负我。那时,技校里有一个大我两年的同学给一个开矿的老板三猴子当马仔。这个同学知道我,他每天都刀不离身的,还配了BP机,一来消息,就跑出去砍人。学校老师也不敢管他。有一天,他请我吃饭,想介绍我跟随三猴子。我拒绝了。不久后,三猴子就在一次“打黑”行动中,被抓起来,他手里有人命,判了死刑。那个同学也被判了五年。

我这样的一个吊车司机喜欢写作是不是可笑了,但我相信是写作救了我,否则,我此刻也许在监狱里。即使不在监狱里,也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所以,我感谢写作。我还记得卡夫卡说过这样一句话:

“对于热爱内心的人来说,苦恼是他的日常生活,写作是祈祷救赎的方式。”

早上,我是被手机叫醒的。我定闹钟的时候提前了半个小时。我起床,浑身酸痛,好像感冒了似的。坚持爬起来。头晕。简单洗了把脸,刷了牙,我就出了2666旅馆,拦辆三轮摩托车,去码头。司机是一个拄着拐杖的中年男人,胡子拉碴的,看上去比我要大几岁。闲聊中,他竟然说他以前在轧钢厂上班,是钳工。他说一次轧钢厂大修的时候,他一条腿被挤在机器中间,拿出来,就现在这样了。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我在轧钢厂,我知道,但绝不是他说的这么轻松。他说,病退后,从望城跑到卡尔里海来,挣几个钱,供女儿上学。我没有说我也是轧钢厂的。他问我,去码头干什么?我说,去般若岛。他说,哦。因为在这一带都知道,去般若岛多数是指去轧钢厂公墓,仿佛般若岛成了轧钢厂公墓的代名词。他又说,他轧钢厂公墓还有个墓穴闲置着,打算出卖。我问了价钱,他说,五万。我没吭声。是啊,我肠子都悔青了。我那个当年才卖两万,交钱那天,还搭上了我一顿饭钱。其实,他的广告已经贴在三轮车上了,我是下车的时候才注意到的。在卡尔里海我看到很多出租三轮车上都有这样的广告。他姓林。他说,叫我老林。下车后,我说,我帮你留心一下,如果有买的话,我联系你。老林说,好的。这么闲聊着,就到了码头附近。老林说,这些天,上面来检查,码头里面不让进车,你多走几步吧?我说,没事。我给了钱,下车。老林说,下次来卡尔里海,找我。我才说,我也是轧钢厂的工人。老林的眼睛一亮,说,哦。那来了,更要找我了,只要你打听瘸子老林,跑出租的都认识我。我说,好的。我向码头里走去。码头东侧的巷子里就是海鲜市场,人来人往的,叫卖声不断。有很多人都是从望城来这里进货的。以前,我出席同事亲属葬礼的时候,回来,都要到那里去买些海鲜,带回望城。湿漉漉的咸腥味从那边飘过来。码头上的人很多。我买了船票,还有半个小时开船。我蹲在一个避风的地方抽烟,眼睛盯着海鲜市场那边。我又站起来,跨过一个栏杆,去了海鲜市场。在那儿,我没看到父亲的身影。我回到码头的时候,已经开始喊上船了。我看见老林还在我下车的地方,倚靠着墙根,等活。他把左腿的假肢拿下来,放到身边,一只手在按摩那半截腿。从上船到船开走,我都在盯着老林,发现有人叫车,他连忙把假肢装上,拄着拐,小跑几步,由于匆忙,假肢没装好,他摔倒了,假肢也脱离他的半截左腿,倒在地上。他爬起来,干脆拄着拐杖,把假肢夹在腋下,跨上摩托车。船开了,我才收回视线。

船上的人不是很多,能有二十多人。他们有般若岛上的渔民。有几个手里捧着花的中年男女,一看就是去轧钢厂公墓的。还有五个学生模样的,三男两女。他们说说笑笑,散发着青春的蓬勃气息。他们站在甲板上,一个女孩还依偎在一个男生的怀里,张开双臂模仿着电影《泰坦尼克号》里面男女主角的动作,好像要双双起飞似的。看不出他们是干什么的,旅游吗?也许。我想。我倚靠在甲板的栏杆上,宽阔的海面,看不到尽头。几只海鸟贴着海面飞着。远处巨大的轮船因为没有参照物看上去是静止的。我点了支烟,一个戴灰色鸭舌帽的中年男人过来借我的打火机。可以看出来,他跟那几个手里捧花的女人是一起的。他的鸭舌帽扣在头上,让我猜想他是一个秃头。只是无聊而已。我的猜想,在之后,果然应验了。在我借给他打火机之后,他窝着臂膀点烟,还看了他同伙们一眼,好像在征求意见。他才把叼在嘴上的烟点燃,伸手把打火机还给我的时候,一股强劲海风摘走了他的鸭舌帽,他下意识伸手去抓,那帽子已经被风裹挟着,飞出离船几米的海面上,像一个冲向太空的飞碟。那几个学生模样的兴奋地尖叫起来,看,被风刮走了……帽子……

果然,他是一个秃头,斑秃那种,头皮上像一小块盐碱地,这一撮,那一撮的头发。他用手捂住了头部,但这一切已经被我们看在眼里,他无法隐藏秃头的事实。他嘴里咒骂着海风。他的帽子就像有一根无形中的线牵引着,越飞越远,直到我们看不到。他回到那同伙的身边,可以听到其中一个女人的责备声。他就像有预感似的,从女人的背包里又拿出一顶鸭舌帽,跟之前的一模一样,也是灰色的。他笑了笑,笑了笑。那几个学生模样的看到他又戴了顶一模一样的帽子,有些惊呆了。其中的一个女孩还嘟囔着,他是魔术师吗?我在一边看着,没说话。风大,拿花的几个人还有秃头(戴着帽子也无法掩饰他的秃头)到船舱里面。从秃头的目光里,我看出来他对甲板上两个女孩身体的渴望。那目光是热的,有火,火里藏着钩子的。之前责备他的女人,拉了拉他的衣襟,他才恋恋不舍地回到船舱内。这个秃头,我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我也懒得去想。

那对学生情侣竟然肆无忌惮地亲吻起来,海风吹乱了女生的头发,蒙在男生头上。旁边的两男一女,像在看一场吻戏。我心里感叹着,青春真他妈的好。我老了。

一个渔民身边放着两个筐,他蹲在那里,抽烟。那是一张古铜色的,皱纹纵横的脸,刀刻似的。头发乱糟糟的。

我看见一只小螃蟹在他旁边筐的边沿爬着,摔落到油漆斑驳的甲板上。仰面朝天了。但小东西很快就翻过身来,继续爬着。小东西向我爬过来,来到我脚边,我低头把它捏在手指之间。它挣扎着,反抗着,企图夹我的手指,但我手指灵活地躲开了。我就那样捏着它,直到,被那个渔民发现了。他低沉地说,放了吧,还小。他的眼神盯着我手里的小螃蟹看着。我问了句,现在海货还好捕吗?他叹了口气说,对付吧,价格一天不如一天,现在整体经济都不景气,价格上不去,但够吃饭了。我说,看着海鲜市场很热闹的。他说,没多少是我们岛上的人出海捕捞的海鲜,多是养殖的。我说,哦。

那亲吻的学生情侣,女生坐在男生腿上。我看了眼船舱里的秃头,他正眼巴巴地向外面看着呢。我笑了笑。他手指伸进帽檐,在里面挠了挠。海风吹得我有些头疼,开始晕船了。可能是昨晚没睡好的原因。我把手指上还捏着的小螃蟹扔到海水里,站起来,进到船舱内。我的座位正好对着那对亲吻的学生情侣女生的后背,我可以看到她弹力裤紧紧包裹的屁股。真他妈的叫人触目惊心、心情沸腾的屁股。我有沙眼,海风吹得我眼睛疼。只好闭上眼睛缓解一下……

从卡尔里海码头到般若岛码头大概要一个半小时。对于这次般若岛的寻父之旅,我不抱任何希望。胃里翻腾的厉害,有东西在往嗓子眼涌着,我捂住嘴巴跑到甲板上,扶着栏杆,一张嘴,就呕了,吐得稀里哗啦,眼泪都流出来了。那个样子很像我躺在医院的床上嘴里叼着那个镶嵌着内窥镜的金属管子时的感觉。眼泪哗哗的,像一只待宰羊。直到胃里的东西都吐干净了,舒服很多,我用手擦了擦眼泪鼻涕,才又回到舱内的座位上坐下。整个人都变得虚弱起来,倚靠在椅子上,近乎瘫软。

我发现船舱内贴满了很多出卖公墓的小广告。

我点了支烟,秃头走过来,我给他一支。他在我身边坐下,问我,去般若岛干什么?我没说去寻找父亲。对于一个陌生人我没有必要跟他说我的私事。我说,随便去看看。秃头说,看什么?墓地吗?我说,也许会去看看,现在那里不是开发公墓旅游吗?秃头说,公墓有什么好看的?我沉默。秃头的目光不时向甲板上瞟着。我问,你们这是去公墓吧?秃头走神了,没听清我说什么,又问我一句,你说什么?我说,你们是去公墓看什么人吧?秃头说,我岳父,一周年。我说,哦。秃头小声说,你可能听说过我岳父的名字。我纳闷问,怎么可能?秃头说,你还记得去年望城粮食局的局长被小三给举报,后来跳楼了。这件事当时整个望城的人都知道,可谓家喻户晓。我说,听说过这事,但我不知道他叫什么。秃头看了看不远的那个捧花的女人,低头再次放低声音说,他叫李毅成。我说,哦。我再没接话。对这样的事,我不关心。这时候我才注意到秃头竟然还是一个斜眼,我从来没看见过斜视这么厉害的,令人都不舒服了。秃头还想说什么,不时手指伸进帽子里面挠着,就像帽子里藏着什么东西似的。白色的皮屑纷纷落下来。他说,还想听吗?李毅成的故事。我摇了摇头,站起来,走到甲板上,呼吸着潮湿的海风。那几个学生说说笑笑的,我却陷入了孤独之中。我回想着秃头说的话,就像吃了一个苍蝇,在这个早上。船在海面上航行着,海水的声音让我有一种饥饿感。看不到尽头的大海给人一种深邃浩淼的茫然……我点了支烟。也许因为无聊,我掏出手机,又点开那条语音,父亲在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那声音沉入海底传遍整个大海的深处……

这时候,甲板上一个男生指着海水喊着,帽子,帽子。他又对船舱里的秃头喊,叔叔,你的帽子。我看过去,只见秃头灰色的鸭舌帽像一个大的海蜇皮漂浮在海水之中。秃头从船舱里跑出来,眼望着自己的帽子,一脸失望。只能失望,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把帽子打捞上来。他就那样站在甲板上盯着,直到看不见,嘴里叹着气。他突然凑过来,问我,还有烟吗?给我一支。我没有拒绝他,还是掏出一支烟,给他,也掏出打火机递给他。他的斜眼让我不忍去看他。他想说什么,我扭过头去。他知趣地回船舱里了。

我听到几个学生在说着什么寻宝之类的话。我不知道般若岛上有什么宝藏。他们说的时候,还不时看了看我,怕我听见似的。我移动着身体与他们拉开一段距离。对于宝藏这件事我是从来不相信的。我笑了笑,是嘲笑他们年轻、甚至是幼稚。也许他们盗墓小说看多了。如果真的有宝藏的话还能等到今天吗?早被人发现了。不过般若岛明朝的时候确实有一个大将军镇守着,后来,被清兵打败了。那个将军的尸体被高悬在城门上,身上滴着鲜血,一层厚厚的苍蝇扑在将军的身上……他的头在一个夜晚丢失了……只剩下一个身躯悬挂在城门上。失踪的头颅成了一个不解之谜,再后来的一本民间的小册子里确有一篇叫做 《般若岛将军头颅失踪之谜》,写的很神奇,说是将军的头颅被人偷走灌入黄金流落到国外了。也有人说将军的头颅被灌了黄金,深埋在岛屿的某个地方。杜撰和虚构总是迷人的。这是一个人们宁可相信传奇而不相信真实的世界。般若岛上确实有一座将军庙,据说,就在轧钢厂公墓对面的山上。大跃进的时候,将军庙的砖都被拆了去建造炼钢的土炉。到文革的时候,将军庙被破坏殆尽。如今,连遗址的影子都找不到。

一个男生还从背包里拿出一张地图,在上面比划着。

我心里好笑。

一个女生说,如果找到这笔宝藏的话,我们就不用上学了,天天上学烦死啦,除了补课,还是补课。我们要周游世界去……

她的表情看上去,好像他们已经找到宝藏似的,已经在周游世界的船上了。

我还记得八、九岁的时候,父亲领着我去了一次般若岛,不是坐船,是走过去的,奇怪了吧?让我慢慢说。那时候,父亲还在卡尔里海木器厂上班,他们加工的木器制品都出口韩国。那个工厂也是韩国人开的。那年冬天,冷得不行,般若岛和陆地之间的海面都封冻了,岛上的渔民从冰面上过来采购蔬菜等生活用品。他们赶着狗爬犁,穿得严严实实的,看上去像爱斯基摩人。渔政部门在岸边竖起告示牌,警告大家不要到冰面上。但那牌子形同虚设。冰面上,很多人从望城来,凿冰钓鱼。他们坐在冰窟窿前面,等着鱼儿上钩。父亲那天休班,在木器厂用边角余料给我做了个小爬犁,拴上绳子,我坐在上面,他拉着我。路上,我有些冷,就从上面下来说,爸,你坐上面,我拉你吧?父亲就坐在上面,光滑的冰面几乎没有阻力,我拉着父亲欢快地在冰面上奔跑起来。跑得我都出汗了,父亲让我停下来,慢慢走,别散汗,感冒了。等我走累了,父亲就让我坐上爬犁拉着我。父亲说起他般若岛有个工友叫旺财,我们到岛上就去他家。我说,好。走了两个多小时,实在走不动了。后来,父亲拦了渔民的狗爬犁,我们坐上去,到了岛上,找到旺财家。旺财一家很热情,做了满满一大桌子的菜,旺财和父亲喝酒,我跟旺财的女儿小玲玩。小玲比我大四岁,我叫姐姐。旺财的女人不让小玲跟我玩,让我吃饭。我吃几口,就不吃了,又跟小玲玩。小玲扎了两个羊角小辫,说话脆生生的,声音好听。旺财喊他的女人和父亲喝酒,我看见父亲表情怪怪的。旺财的女人脸色绯红。小玲送给我很多贝壳、海螺壳、海星……我乐得合不拢嘴,还约小玲到我家去玩。晚上,旺财留我们住他家,父亲说,明天还上班呢。后来,旺财借了邻居的狗爬犁送我们,送到一半路程的时候,父亲就让旺财和小玲回去……旺财说,送你们到岸边吧?父亲说,不用了,我带着儿子再走走,醒醒酒。我跟小玲依依惜别的。小玲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旺财和父亲的酒气都很重。看着旺财调转身,小玲还站在那里,旺财喊了声,小玲,走了。小玲跳上狗爬犁。他们赶着狗爬犁走了,我和父亲也转身向岸边走去。临近岸边的冰上有人在燃放烟花,我们站在那里看着,五颜六色的,开在天上,每一种花只开一会儿,就不见了。那个时候,烟花很稀少的,父亲告诉我那是烟花。看完烟花,我跟父亲说,我还要去小玲姐姐家玩,小玲要是看到这烟花一定会喜欢的。父亲说,好,有时间还领你去。我在冰面上跑跑跳跳的。天竟然下起了雪,雪片顽皮地亲吻着我的脸蛋,凉丝丝的。雪越下越大,打在脸上都有了重量,我和父亲离岸边也越来越近了。我不时回头看着那些燃放烟花的人。他们在录音机里传出来的音乐声中,迎着雪花嬉闹、跳舞。我还想再多玩一会儿,父亲说,早上走的时候,没跟你妈说,你妈该着急了。我恋恋不舍地晃动着袋子里小玲送我的贝壳、海螺壳,还有海星,哗啦哗啦的,像细小的骨头碰撞的声音。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钟了,我妈见我们回来,大声质问着父亲,你们去哪儿了?也不跟我说一声,这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道我担心不担心?再没你们消息,我就要报案了。你们去般若岛,那冰可靠吗?万一掉冰窟窿里……我晃动着袋子里的贝壳,向母亲炫耀,像一个告密者,跟母亲说,我们怎么怎么沿着冰面去了般若岛,冰上好多人,可好玩了,还有人在冰上钓鱼……还在旺财叔叔家吃了饭,饭菜喷喷香,他家的小玲姐还送我这么多好玩的……妈妈哪天也去……母亲给我洗脸洗脚睡觉,我在被窝里搂着那些贝壳,兴奋得睡不着。我听见母亲和父亲吵架的声音,后来,还有摔东西的声音。我捂着耳朵,胆战心惊的,累了,迷迷糊糊睡着了。我梦见小玲送我的那些贝壳、海螺壳,还有海星什么的都长了翅膀,飞走了。一个大贝壳像一个箱子,里面装着小玲,被十几个长了翅膀的贝壳抬着,向天空飞去。我在梦中哭,呜呜的,哭得心像被凿了个洞,我被疼醒了,睁开眼睛,四处摸索着,发现它们还在我的被窝里,都被我的体温给捂热乎了。我在黑暗中摸着它们,湿漉漉的,就像哭过似的。我再次睡起来。

那晚,大雪整整下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整个卡尔里海都被盖在厚厚的大雪下面。

在春天没来之前,我又跟父亲说要去般若岛。父亲满脸严肃地说,以后不要再提去般若岛的事儿了。我问,为啥?父亲气哼哼的,没回答我。从那之后,我老看见父亲喝酒,几乎每天都是醉醺醺的,再就是母亲和他吵架声。父亲失业了。那个韩国人办的木器厂倒闭,老板回韩国了。在卡尔里海,父亲也找不到工作。我们家不久后就搬离卡尔里海,去了望城。当年那些小玲送我的贝壳之类的东西也被我弄丢了。

这也是我对父亲仅存的部分美好记忆,定格在那里。我想,要不是这次父亲失踪,我可能还不会想起来。现在想起来,到有了几分酸楚,甚至是温情的。这也许就是血缘关系吧。以前我不这样的,我对待父亲的态度一直是冷硬的,现在,我怎么了?老了吗?心变柔软了吗?我找不出原因。人活着本身,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的。很多事情,当你找到了答案,你可能就已经处于末路。

太阳出来了,光芒万丈了。大海变得壮丽辉煌起来,像活了,充满勃然生机似的。是,太阳就像大海的心脏,开始跳动起来。

那几个学生还在甲板上叽叽哝哝地说着什么,更像一场密谋。那个渔民坐在甲板上,抽着自己的纸烟。一脸愁眉不展。我凑过去问,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到般若岛?渔民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又看了看我说,还有四十多分钟吧。我说,哦。他看上去六十岁左右的年纪。我问,现在岛上还有多少户人家?他说,不到二十户了。也都是老弱病残的。他自言自语起来。我说,轧钢厂开发公墓占地不是给很多人家解决了户口问题,变成了非农业户吗?每家有年轻人的不也安排到轧钢厂下属单位上班了吗?他说,是安排了,但开不出来工资,他们闹过几次,也没用,地也没了。后来,轧钢厂就每人分给他们几块墓地让他们自己推销,推销出去的钱就算他们的工资了。你没看到卡尔里海那些出租的三轮车上都是出卖公墓的小广告吗?每辆车挂一个月广告给车主二十块钱呢。关键是,不是每家每天都死人啊!那些年轻人就游手好闲的,精明点儿的都跑望城或南方打工去了,剩下的也都是半吊子,奸懒馋滑的,打打麻将,喝个小酒儿,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我听了他的话感到惊讶。他还说轧钢厂还打算把岛上的居民都迁到岸上去,把般若岛彻底变成一个大公墓,说还要申请吉尼斯纪录。他的纸烟抽完了,我给他一支,他说,没劲儿,还是来我自己的。我说,那给我也来一支。他掏出荷包从里面捏出一小捏烟末给我卷了一支,递给我,我用唾液粘了一下,叼在嘴里点燃,一口抽下去,差点儿把我冲倒在地上,我咳嗽起来。他说,不能大口吸,要小口,要品尝,不能贪……这是我自己种的烟叶,不像烟卷抽多了痰多,这烟不……我咳嗽着,眼泪都呛出来了。我尝试着慢慢吸一小口,任烟雾在口腔里漫漶着,我抽出不一样的味道。浓。厚。给人一种踏实感。他问我,去岛上干什么?我说了实话,告诉他说,我父亲失踪了,有人说看见我父亲可能坐船到般若岛上去了,我就过来看看。他说,哦。村子里这几天没看到什么陌生人,不知道公墓那边……再说,这岛上真要找一个人也不容易,毕竟那么大,你不知道他在哪个旮旯里……但你也不要失望,只要他在岛上,就一定能找到……他大概问了父亲的一些情况,我说了。他说,我回去帮你留心一下。我说,谢谢。

这时候,船舱内一声婴儿的啼哭撕裂了船只发动机马达的声音。一个妇女抱着孩子从舱内走出来,嘴里“哦哦”地哄着婴儿,她解开胸前的纽扣,那婴儿叼住乳头止住哭声,但仍能听到鼻子的抽泣声。我看了眼女人,她一米六五左右,三十多岁,短发,鹅蛋脸,有着姣好的面容,皮肤细嫩白皙,只是看上去因睡眠不足而略显憔悴。两只眼睛水灵灵的会说话。即使刚生完孩子,身体也还算苗条,凸凹有致。看上去不像是岛上的。婴儿哼哼唧唧在吃奶,妇女抬起头看到坐在甲板上的渔民,说,耿叔,去市场啦?渔民抬起头,说,竹隐,这是去看你爸吗?叫竹隐的女人说,是的,很长时间没来看看了,给他打电话也不接,我怕出点儿啥事……我妈死后,接他去望城,也不去,偏要在这岛上守着,要是有个病灾的,这岛上也没有医院诊所什么的。我们都不在身边,万一……可咋整?耿叔有时间帮我劝劝。耿叔说,你爸那脾气,我可劝不了,我一说,他就会跟我急。耿叔笑着,问,孩子几个月了?竹隐说,五个月了。耿叔说,甲板上风大,还是进去吧。竹隐说,没事。我打量着这个叫竹隐的女人,从她身上飘来香甜的奶水味。耿叔说,你爸是有文化的人,以前岛上的孩子们都是他教的,你的名字就是他取的,竹子的竹,隐士的隐,那是你爸的梦想吧?自从民办教师被取缔之后,他就在般若岛上做一个隐士了。我顺耳听着,之前,我还犹疑(zhuyin)是哪两个字呢?渔民耿叔这么一说,我觉得真是一个不错的名字。竹隐说,什么隐士?竟给我们惹事,去年他带领岛上的人们为了轧钢厂占地建公墓的事情去上访,我们单位把他送到我家里去,让我盯着,不让他去上访,可我带着个孩子,哪看得住,他还是跑了,还留下个纸条说要跟我断绝父女关系……渔民耿叔说,你爸那可不是惹事,那是为了我们岛上人的利益,再不闹,般若岛就没了……就全变成轧钢厂公墓啦……你也是在岛上出生的,你不能没了良心……女人叹息了一声,看样子好像怀里的婴儿又睡着了,她说,我进舱里去了。我盯着她的背影,感到情欲在浑身上下像浪潮般一阵阵翻腾。离婚后,多久没女人了,记不起了。我感到有些饿,饿得胃疼了。早上起来吃的那点早餐都吐出去。

我期待着船快点儿到达码头,随便找些吃的,来缓解我的胃疼。

可以看到般若岛了。它就是漂浮在海水中的一块陆地。以前从地图上看近乎一个海马的形状。民间又叫“海马岛”。什么时候改成“般若岛”的,我不清楚。船上的人喧闹起来。有的人从船舱里走出来,站在甲板上望着般若岛。

从远处看,般若岛上一片荒凉,岛上几乎没有什么树。那几个学生兴奋地叫起来,到了,到了。秃头跟在他女人的身后,哑了一样,灰溜溜的。但他的斜眼还是那么不老实,不时瞟看着女生的身体。看上去他好像喜欢学生妹。竹隐抱着孩子站在人群之中。孩子再一次叫起来,让人感到烦躁,竹隐嘴里哄着孩子说,不哭,不哭。我帮耿叔拎着两只筐,耿叔说,谢谢。码头上只有寥寥几个人,在张望着马上就靠岸的船只。船终于靠岸了,码头上扑来一股土腥味和海水的咸腥味。耿叔说,找到找不到都到家里坐坐吧?我说,看时间吧。耿叔说,好。耿叔回头喊着竹隐,说,我们一起走。

我在人群里寻找着秃头和那几个学生。只见他们已经坐上了通往轧钢厂公墓的小火车。轧钢厂为了去公墓的人方便,把厂里废弃的小火车搬到这里来,找一个专门开火车的退休老司机,只要有人去轧钢厂公墓就可以免费坐。其实从码头走到轧钢厂公墓也就二十分钟。但有了小火车,再加上还是免费的,也没人走着去。我上了小火车,靠着一个角落坐下。秃头看了看我,笑了笑。他的笑有些猥琐,看着很不舒服。那几个学生在另一节车厢内,在研究着图纸。整个小火车是红色的,连地板上都刷了红色的油漆,已见斑驳。三节车厢,坐满能坐一百多人吧。说是小火车,其实就是一个车板上安装了些座位,四周围着栏杆,看上去倒像是运送牲口的货车。我不知道冬天的时候,还有没有人坐小火车。红色的小火车看上去总是让人觉得诡异,据说,这样可以辟邪。那些公墓里的鬼魂看了,不敢上来……

那个老司机是一个驼子,后背上像背了一口锅。他身上穿着一件军绿色的马甲上,上面印着:“天堂净土 灵魂归乡 ——轧钢厂公墓”。他朝着码头方向,用他嘶哑的嗓音喊着,轧钢厂公墓……轧钢厂公墓……还有没有走的喽……没有……就开车啦……上车……走啦……我这时候,才想起来,我要买些吃的,肚子叽里咕噜叫起来了。我对司机喊,我下去买些吃的,马上回来,马上。老头说,快去快回。我听见秃头的女人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好像在责备我耽误他们的时间了。秃头喊我说,喂,给我带盒烟,回来给你钱。妈的,他都自来熟了。秃头喊,五块钱的七匹狼就行。我跑回到码头上,钻进一家食杂店里,买了瓶水,面包、香肠,没有五块的七匹狼,我给秃头买了一包七块的蓝包七匹狼。我拎着食物和烟从食杂店出来,看到一个病歪歪的老头,佝偻着身子,我眼神一亮,跑过去,我没有喊,绕到他的面前,我失望地看了一眼,向火车那边跑过去,把烟递给秃头,说,没有五块的,只有七块的。秃头说,谢谢。老头说,开车啦……

小火车启动起来,有些晃动,跑起来就平稳了。小火车在铁轨上奔跑起来。透过车厢的走廊可以看到他凸起的后背,像一只小动物。我撕开面包和香肠吃着,狼吞虎咽的。眼睛看着车下面,除了泥土干旱的燥味,直冲鼻子,看不到什么绿色植被。车后两根明亮的铁轨,刺目,在碎石之上的枕木上镶嵌着,像两道光柱,延伸开去。可以看出铁轨在某些地方是扭曲的。小火车经过扭曲的地方,车身一扭一扭的,随时都要把我们摇晃下去似的。秃头站起来,摇晃着走过来,要不是手抓着车上的吊环,他就摔倒了。他掏出七个硬币给我,说,谢谢,烟钱。我没有拒绝。在他把硬币放到我手里的时候,车身又一晃,他手里的硬币滚落到小火车地板上,四散开来。秃头弯下腰,在地上寻找着,找到一个就捡起来。我没有动,边吃,边看着他。他在车座下面找到一个,用脚企图把它勾出来,但不行,他只好趴在地上,腰部臃肿的赘肉都裸露出裤腰了。他的女人说,别找了,我给你,你看你个熊样。秃头说,要捡的。这可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我看着秃头的样子觉得好笑,但我没笑出来。他找到了六个硬币,最后一个找不到了。我说,算了,六个就六个吧,那一个我不要了。秃头说,那怎么行?再找找。

直到车到站了,他也没找到。这一路上我不光看着秃头寻找硬币,还不时看着车外,那光秃秃的山丘上,连个人影都没有。轧钢厂公墓在般若岛的东面。我们下车,一个工厂似的大门就呈现在眼前,上面写着“轧钢厂公墓”。几个学生跳下车,顺着公墓墙外的一条道走了。秃头和他的女人还有亲属,直接进了公墓大门。公墓里还是栽了些松树、柏树,但看着都不那么茂盛,枝叶耷拉着,就像被死人吸去了根部的养分似的,呈现出干枯姿态。

我问开车的老头说,大爷昨天早上看没看见有一个病歪歪的老头来这里?对父亲的描述,我除了病歪歪几个字,可以说父亲的面孔在我的大脑中是模糊的。老头说,昨天我休班,不知道。你干什么吗?我说,那个可能是我的父亲,他走丢了,听人说,好像上了来般若岛的船。老头说,要不要我给昨天当班的人问问。我说,算了。

我把面包和香肠的包装纸扔到路旁边的垃圾箱里。那开车的老头从门房里拿出来一个搪瓷大茶缸子,坐在门口喝茶。他佝偻的身子随时都可能扎进泥土里似的。我看不出轧钢厂公墓有丝毫的旅游迹象。我走进去,一个墓区一个墓区地走着。毕竟是埋死人的地方,透着一股子阴气,但我并不恐惧。我还不时停下来念着那些写在墓碑上的逝者的名字和墓志铭。有的墓坑已经修好了,但是空的,我会探头往里面看看,万一父亲藏在里面……但看过一些,没有。二十几个墓区过去,我走到山坡上,浑身汗水,脚都走疼了。我坐在山坡上,抽烟,眼睛望着下面。秃头他们几个人跪在一个坟墓前面。坡上有风,我躲到一个大石头后面,避风。但我回头看去,那大石头竟然是一个人的墓碑,上面写着“XXX之墓”。这块巨石不是后搬过来,而是原来就在这里的,我看了看,石头上有一米宽的一个水泥抹过的痕迹,那是在大石头上凿出一个放骨灰盒的地方,再用水泥封上。我坐在那里,好像挡住了逝者视线似的,我歉意地把身子往旁边移了移。我发现,在大石头墓碑下面有几支烟,被雨水浇得模糊不清了,烟纸上有一圈圈黄色的水渍。我嘴里叼着三支烟,一支支点燃,猛啯了几口,竖在墓碑下面,燃得真快,三缕线形的烟雾缭绕着,升上半空。看来墓里的人也是一个烟鬼,烟瘾真大。我笑了笑,有些羡慕这个人选择的巨石墓碑,就地取材,成了自然的一部分。将来,我要是有那么一天,也找这样一块巨石刻上我的名字。我坐的位置竟然看到对面山坳里几个学生的身影。他们在那里手里好像拿着小锤子之类的,在敲敲打打的。

我把整个墓区都走遍了,连一些墓碑的后面都看过了,我害怕父亲躲藏在后面。我连父亲的身影都没看到。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有个好玩的事情我要说说,那就是,我之前卖掉轧钢厂摊派给我的那块墓地,不仅仅是手里缺钱,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厌恶那个墓区。那个墓区就叫“吊车车间墓区”。妈的,我活着在轧钢厂的吊车车间,死了还把我圈在这里,那是对我的侮辱。所以,我才卖掉我的那块。我本想去看看我的那块墓地埋的什么人,但我放弃了这个念头。

从轧钢厂公墓出来已经中午,我看到小火车又跑了一趟,从上面下来三十几个人,可谓一个浩浩荡荡的葬礼队伍了。只见前面有人捧着骨灰盒,他们都浑身孝衣,还有女人的哭泣。我让开道路,跟驼背老头闲聊了一会儿,他说他以前就是轧钢厂开火车的。他的车次是根据到岛上的船只的时间订的。他热情地让我喝他的茶水,说是来这里吊唁的家属给的。我不好意思驳他的面子,尝了一口,差点儿吐出来,那个苦味,就别说有多苦了。茶缸里积着厚厚的“茶山”。驼背老头问我,你去码头吗?我开车送你。我说,先不过去,我去对面的山上再找找。我向那几个学生的方向走去,那里找完,再去村里,般若岛就这么多大,没有的话,我就回去了。我这么想。

我看到那几个学生在山坡上。他们看到我上来,警惕地停下手里的活计。其中两个男生连忙坐在地上点了支烟。他们的工具被他们隐藏在身后。两个女生站着,假装看着海。其中一个还两手做望远镜状,紧贴着眼睛,调好焦距似的,望着海面。

海面上一艘巨轮缓慢地航行着。另一个男生躺在地上,对着天空发呆。那天空是虚无的。我故意问,你们这是在考古吗?躺在地上男生说,是的,是的。你也知道这里先前有座将军庙吗?我笑了笑说,知道。那两个女生听到我说的话,转过身来,打量着我,敌视的目光,好像我要夺去他们的胜利果实似的。我说,你们找到宝藏了吗?这句话触到了他们的秘密。他们连忙说,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能有什么宝藏呢?我们只是在书上看到关于这里将军庙的传说,过来,看看。我说,哦。我说,你们看没看见一个病歪歪的老头?他们说,从我们到这里就什么人都没看到。我说,哦。那我要继续找了。一个女生问,你家人走丢了吗?我说,是我父亲。听人说,昨天有人看见可能是他上了来般若岛的船,我想,他可能到这里来了……我说,你们找吧,我要继续去找我的父亲了……我笑了笑。我从他们身边经过,感觉他们小心翼翼的,在提防我。从他们的眼神里,我感觉到他们的鬼鬼祟祟。我走出十几米远,回头看着他们坐在那里还一动不动,其中一个女生还扭头盯着我,看我看他们,连忙扭过头去。我大声说,放心吧,我无意你们的宝藏。我只是来般若岛寻找我父亲的。

我笑着,继续向山坳里走去。在山坳里我看到一座座荒坟,看样子是岛上逝去居民的。草萋萋,有的坟上还压着黄纸,少有几座坟墓是有墓碑的,更多是孤零零的土堆,像没人照看的荒冢,暴晒在日光之下。看上去让人总觉得悲戚。我在一切可能隐藏人的地方寻找着。无果。到了半山坡,看到一个放羊的老人,干瘦,但精神矍铄。头发是长发,挽在头上,如果腰间有一把佩剑的话,就是一个古代侠客了。他手里无剑,随便捡起一根草木都可能是剑。我眼神痴痴地看着,仿佛回到我的武侠梦中。老人衣衫破旧,但洗得很干净,腰里面系了根麻绳坐在草地上翻看着一本书。那本书看上去像他一样破旧。我搭讪着说,大爷,看书呐?老头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双眼睛深藏着锐利,甚至是敌意的眼神,就好像我侵入了他的领地,冒犯了他。老人充满警觉地问,有事吗?你是干什么的?我向老人询问,老人说,没看见,这几天我都在这山上放羊。羊群边啃着草,边走,老人把那本书放到一个已经被洗得发白的旧书包里,随着羊群往山下走去。

我累了,躺在草丛里歇息一会儿。干旱、泥土贫瘠,很多草都处于干枯和死亡状态。这是夏天,它们本可以蓊蓊郁郁的,含着草的清香,但它们没有。从它们伸展的枝叶上可以看出来,它们从来就没有因为雨水的滋润和泥土的肥沃而蛮横地、愤怒地生长过,却以秋天的面貌呈现着,枯,还是枯,但旺盛的生命让它们在沉默中存在下来。我在草丛里呼吸着它们的气息,让我的鼻孔也变得干燥起来。如果这时候,从天上落下来一堆泥土,覆盖我……那这荒野之中只不过又多了一座新坟……

我倾听着岩石的风化声和这些枯草的呼喊声。它们好像在呼喊着,火……火……

我避免让自己陷入悲观之中,开始回忆放羊的老人,他的眼神里包含着倔强和桀骜不驯。那是一种我很少看到的眼神。

我好奇老人看的是什么书?

望着碧蓝的天空,耳朵里听着大海的喧响,幻觉中身体下面的岛屿变成了黑色的,开始在海水中松动,漂移起来……没有方向……像大海上的一块黑斑……而我在黑斑之上……就这样漂移着……漂移着……不知道漂移了多长时间……黑斑开始燃烧起来……在炙烤中惊醒……我仍能感觉到幻觉中火焰的温度……

一场虚惊。

我坐起来,四周低矮的灌木丛中有鸟儿鸣叫,一声过后,突然不叫了,可以听见草丛里簌簌的踩踏干枯草叶的声音。我看到那只小鸟隐藏在草丛之中,也许因为我的贸然出现,它是惊慌的,是恐惧的。我点支烟,望着对面轧钢厂公墓里切割分明的一块块墓地,成群的乌鸦在墓地上空飞着,像一块幕布覆盖在那儿,不知道幕布拉开,上演的将是一场什么样的鬼魂大戏?那一块块墓地就像是一个个小小的家园,有的是孤身一人,有的是一对夫妻,也有的可能是一家几代人……有的可能有亲人来探望,有的可能死了就死了,连个亲人都没有……从母亲的子宫里来……最后到大地的子宫里去……我不敢去设想我的未来……也许我将死无葬身之地……也许我会在临死前把一切都安排好……我不想回到泥土,我更想回到大海之中……海葬……大海做我最后的坟墓……听上去是一个不错的归宿吧……

山下,小火车咣当咣当从公墓开出,载着从墓地去码头的人,不时还发出呜呜的鸣笛声,在旷野上空回荡着。小火车的鸣笛声打破了整个岛屿的宁静。醒目的红色,像横陈在岛屿上的一道巨大伤口。我从地上站起来,腰腿酸痛的。尤其是双腿,这么多年我在轧钢厂开吊车,都是坐着驾驶吊车,时间长了,两腿就会酸麻,再加上倒班,我很少户外活动。我觉得要这样干到退休的话,双腿肌肉都会他妈的萎缩掉的。我继续向山上走去,直到走上山顶,这些年轧钢厂的倒班生活,身体被黑夜无形地戕害着,整个人都虚弱起来,常常会在下夜班之后,出了厂房的那一刻,恍惚从地狱里又回来了。此刻站在山顶,我已经大汗淋漓。我用胳膊摸着额头上的汗水,甩到地上。耳边传来那些岩石被风化的簌簌声,像鬼魂哭泣。山顶上更加光秃,脚下是风化岩石的沙砾,踩在上面,打滑。从山顶可以看到下面的村子,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坐落在那里,是灰色的,破败的,有一种原始部落的感觉。就是这样一个村落,在不久的将来,可能也会消失。近乎疯狂的野蛮开发,看上去是发展了,进步了,其实是落后了。

从山上下来,我把整个村子寻了个遍,天已近傍晚,我倚靠在一棵村口的树下,心想,父亲不在般若岛,那么他去哪儿了呢?没有答案。父亲第一次失踪,是因为投入一个女人怀抱,这次,他病歪歪的……

我陷入一种空落之中,眼睛竟然有些湿。这还是我吗?就像这大海中的岛屿,一种无根感深深地侵蚀着我。我感到眼泪有了重量,伸出中指摸去,把一滴眼泪弹到虚无的空中……

我坐在树下,一群乌鸦飞过来,落在树上。我怀疑它们就是之前在公墓上空飞的那一群。它们是安静的。我没有理会,只是看了看树上,黑乎乎一片。我担心它们把屎落在我的头上,我的衣服上,我挪开一段距离,倚靠着一块大石头,抬头看着天空。蓝色的天空悬置在半空中,而我就像是一个观望天空的囚徒。那个时刻,我就是这样的感觉。

一只羊凑到我的跟前,我伸出手抚摸它的头。身后,是那个放羊的老头,赶着一群羊,经过村口。他吆喝着,二蛋,走了。我意识到他是跟我跟前的羊说话。那叫二蛋的羊听话地离开我,回到羊群之中,还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看见老头怀里还抱了只羊羔。我问,刚出生的吗?老头说,在山上刚生的。我说,看上去真可爱。听说,今年羊的价格很贵,城里喝羊汤都要三十多块钱一碗。老头没接话。我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老头说,什么?我说,您老看的什么书?老头问,你问这个干什么?我说,好奇,因为我也喜欢看书,看到您看书,就觉得亲切。老人说,《左传》,一本老书了。我说,哦。知道,但没看过。这是我没想到的,从阅读到写作,我对中国的古典文学的涉入都不深。老头吆喝他的羊,继续向村里走去。海风刮过来,我有些冷,身子瑟缩着。

远处,落日犹如一艘沉船疲惫地缓慢地没入金色的海水之中,召唤着黑夜从海水中浮出来。

老人和他的羊群消失在村子里之后,我又坐在树下抽了支烟,给母亲发微信说,我在般若岛上,没找到父亲,你也不要着急,相信父亲会没事的。母亲说,也许他去了别的地方。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说,错过回去的船,今晚我只好呆在岛上了。母亲问,那你住哪儿?我说,来的时候在船上认识一个渔民,我看看能不能住他家。母亲说,好的。跟母亲交代完后,我站起来再次进村。我又看了眼远处的大海,那落日已经沉默,它召唤的黑夜已经来临。有一轮月亮,几颗星星,在天上。村子里的灯光稀稀落落的。我看到并排亮着灯光的两家,我走过去,敲其中一家的门,出来的人竟然是耿叔。耿叔满脸笑容地说,你来啦,欢迎。我说,误了回去的船,看来,今晚要在你这讨宿了。耿叔说,没问题,我儿子的房间空着,没人住。我说,谢谢。跟着耿叔走进屋子。耿叔的老伴已经在做饭了。耿叔吩咐老伴再炒一个土鸡蛋,把早上剩的螃蟹也煮了。我说,随便吃一口,不要麻烦了。耿叔说,不麻烦。坐下来,耿叔说,没找到你父亲是吧?我点了点头。耿叔说,会找到的。耿叔安慰着我。耿叔给我倒水,说,先喝口水,歇歇,菜马上就好。那是一个简陋的房间,墙上都是报纸糊的。我无暇辨认那些报纸的年代。看上去年头很长,都发黄了。耿叔说,你先坐着,我去厨房帮忙,老伴的眼睛不太好,前几年儿子在南方出事了,哭的。我诧异,想问,耿叔已经进了厨房。我再次打量着屋子,看到镶嵌在墙内的一个神龛,里面供着一尊观音菩萨,香炉里盛着灰烬。我坐着的屋子还有个门通往隔壁,我想那可能就是耿叔的儿子当年的房间。我听厨房里耿叔跟老伴说,来了客人,是早上在船上认识的。老伴说,哦。耿叔再回来开始放桌子,摆餐具。我说,要我帮忙吗?耿叔说,你是客人,你坐着。我想,明早临走的时候,给耿叔留一百块钱。耿叔问我,喝点儿酒吧,我自己泡的人参枸杞酒,味道还不错,尝尝。我不好推却,说,少来一点点。屋子里灯光昏暗。耿叔端着炒好的菜,上桌,喊我,坐到桌边来,说,吃吧,这岛上也没什么好吃的。我说,耿叔您客气了。这我已经感谢你让我留宿了。耿叔的老伴端着一盘菜进来,耿叔介绍说,这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连忙说,我叫艾雨森。下雨的雨,森林的森。叫我,小艾吧。耿叔再次给老伴介绍说,这个小艾。我说,耿婶好,给您添麻烦了。那是一个慈祥的老太太,看上去比我母亲要大几岁。但已经一头花白头发。耿婶说,我这眼睛……也做不出什么好吃的,你就将就……你们先吃,我去给猪热热食……这两天,我看大花有些不对劲,好像感冒了,不爱吃食儿,明天要是还这样,你去市场,带些药回来。耿叔说,你去吧,我们先喝着。耿婶说,小艾,你们先吃。我是真的饿了。耿叔给我倒酒,我要了半盅。耿叔还要倒,我连忙说,我胃不好。耿叔说,那就不勉强了。你先吃些菜,再喝,我不劝你。随意。我说,好。我先吃了碗米饭,才端起酒说,耿叔感谢,以后到望城办什么事,找我,我请你。耿叔说,客气啦。耿叔一口干了,我半开。酒下肚后,话好像就被勾上来了。耿叔问,大侄子在望城什么单位上班?我说,在轧钢厂开吊车。耿叔怔了一下,说,轧钢厂啊……我说,是的。我知道像耿叔这样的人,因为轧钢厂要侵占他们的岛屿,他们把轧钢厂的人也当成了敌人。我说,糊口而已。耿叔语气多少变得冷漠,说,你不会是来探听什么的吧?我说,耿叔,你要是这么想,我现在就走。轧钢厂的任何行为与我无关。我只是到岛上来找我失踪的父亲。耿叔说,那就好。来,大侄子,喝酒,我相信我没看错人。我把杯子里剩下的一口酒干了。耿叔又给我来了半杯,我没有拒绝。耿叔说,从落生那天就在这岛上,到老了,要被赶到岸上去,这心里总觉得过不去这个坎。这岛上虽然荒凉,但毕竟活出感情了,就是死也要死在这岛上。我说,我理解。来,喝酒。我举起酒杯,这时候,只听到外面有人吵架的声音。我怔在那里。耿叔说,是竹隐她爸。我说,就是在船上那个抱孩子的女人吗?耿叔说,是的。我听见有人骂着,你还回来干什么?我死活与你无关,你倒能耐了,跟人合伙把我软禁起来了,你以为你能软禁得了我吗?你还嫩了点儿。告诉你,我不用你管我,坟地我都选好了,临死前,我就躺进去……你还是照顾好你自己的吧,孩子刚生出来,你那个王八蛋男人就跑了,当初我就告诉你不要生,不要生,你不听,现在好了,你倒赶时髦啊,做什么单亲母亲……你能……我也管不了你……我听到女人呜呜的哭声。我说,耿叔,去劝劝吧?耿叔说,劝不了。陈春秋的脾气全岛上的人都知道,没人劝得了。当年倒是有一个能劝他的人叫丁论语,受不了批斗,自己绑了块大石头,自己沉海了。从那以后岛上就没有人说话他能听进去的。我说,哦。那女人哭声听着有些揪心。耿叔说,现在陈春秋养一群羊,一年靠卖羊毛和羊羔挣些钱,将将够吃饭。来,我们喝酒。我勉强喝了一口。女人哭声被孩子的哭声淹没了。陈春秋的骂声才停止下来。外面一片寂静。耿叔说,你不知道当年陈春秋是岛上将军庙里的小道士,文革的时候庙毁了,他还俗,找了女人成家……我问,那他现在多大岁数啊?耿叔说,快八十了。我说,我在山上看到他放羊,不像那么大岁数啊!耿叔说,可不是。耿叔说,来,再喝一点儿。我抿了口酒。后来,耿婶进来,坐在耿叔旁边吃饭。闲话中,耿叔说到他的儿子,在南方打工……我看见耿婶开始抹眼泪。耿叔说,好了,别哭了,你都哭了多少年了,还有眼泪。我不说了。来,大侄子,喝酒。这家里也难得有个年轻的客人来。耿婶先吃完,耿叔吩咐说,你给大侄子的铺盖弄好了,我们再喝会儿。耿婶说,好。我差不多喝了三杯,有些多,头晕。耿叔好像才进入兴头,我陪着,闲聊着,我想起小时候那次来般若岛。我问,多年前,岛上有一个叫旺财的人,还在岛上吗?耿叔说,怎么你认识旺财吗?我说,是小时候,我爸带我来过岛上,在他家吃的饭,他是我爸的工友。耿叔说,哦。他不再说下去,卷起纸烟,点燃,抽了几口,才说,那年大雪把海面都封住了,对吧……我说,嗯。我们就是从冰上走过来的。耿叔说,真没想到……我问,什么没想到?耿叔顿了一下说,过去很多年了,还是不说了。我说,说说。耿叔说,没想到是你……我问,是我什么?耿叔说,就是那次你们来,旺财借了我家的狗爬犁去送你们,他们父女就再没回来……后来,我们在海面上发现一个冰窟窿……这世界真小啊,没想到,现在我们却坐在一起喝酒……我怔在那里,整个人也像掉进冰窟窿里似的。我缄默,大脑里像有一个锤子在敲打着太阳穴。耿叔说,都过去了,来,喝酒。我喝酒,又问,那旺财的女人呢?耿叔说,旺财和女儿都……她也无法在岛上呆了,好像后来去了望城……我说,哦。我太阳穴里跳跳地疼。我说,耿叔,我不能喝了,我进里屋躺会儿。耿叔说,好。我进到里屋,一下子扑在铺好的被子上,嚎啕大哭。就这样,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我坐起来,打开炕旁边桌子上的台灯。桌子上有一个镜框里面镶着一个相片,里面是一个面色苍白的,身材羸弱的少年。他眼睛里隐藏着无尽的忧伤。在相框旁边堆着几本书,我看到其中有一本史铁生的《灵魂的事》。那一刻,我竟然毛骨悚然起来。我颤抖着拿起那本书,沉甸甸的。我翻开书页,看到里面很多的句子下面都被画上了下划线。我也有这本书,但我没有认真阅读过。那还是史铁生去世后买的。我又轻轻合上书把它放回到原来的位置。我点了支烟,从屋子里走出来,看到耿叔和老伴坐在炕上看着一台黑白的都是雪花点的电视。耿叔说,还没睡啊?我说,头疼,出去走走。耿叔说,早点回来。我说,好。从耿叔家出来,我看了眼隔墙的陈春秋家,灯还亮着。我竖起耳朵听着,没有孩子的哭声。我寻着海水的声音,向海边走去。是啊,我要干什么?干什么?我知道我这后半生都无法祭悼那死去的旺财和小玲的灵魂。我的心里就像被什么压着喘不上气来。

来到海边,我扑通一声跪在沙滩上,那样跪着。黑夜中的大海是温顺的。它没有谴责,没有……我静静地跪在那里,膝盖浸泡在潮湿的海水之中。我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一切,不知道。大脑木然。如果非要有个解释的话,那只能说世事无常。我慢慢站起来,又一次跪下去……就像膝盖下面有什么在抓着我似的……我的眼前开始浮现那个飘雪的夜晚……

是竹隐把我拉起来的。竹隐说,孩子睡了,心烦出来走走,就看见你跪在那里,还以为你要自杀呢?我们坐在海边,我点了支烟。我问,你知道旺财家的小玲吗?竹隐说,知道。比我大两岁,小时候我们一起玩,好得像姐妹似的。可是后来……我说,他们就是送我和我爸才……竹隐说,哦。我抽泣起来。我说,这么多年,没想到是这样的……没想到……竹隐说,既然发生了,就不要再……我们总要活着,我们不能背着沉重活着,你说呢?我沉默。我说,我听你父亲骂你……竹隐说,他就那脾气。我说,我还听到……竹隐说,哦,你还听到不少呢?我相信我可以带着孩子……竹隐说,给我一支烟可以吗?我递给她一支,给她点燃,在火光中,我看到她长长睫毛下的眼睛……差点儿燎到她的头发。竹隐说,你想啥呢?我说,想一个问题。竹隐咽了口烟问,什么?我说,你保证你不生气,我再说。竹隐说,说吧,我不生气。我说,在船上,我看着你的背影,突然身体里有一种情欲翻腾着。竹隐笑了,笑出声了,说,你真逗,我都这么大岁数……不过,也正常,那也许是男人正常的欲望……竹隐岔开话头说,你找到你的父亲了吗?我听耿叔你是来岛上找你父亲的。我说,没。我说,别打断我刚才的话。竹隐说,你要干什么?我说,我想邀请你,我们来一次……给这残暴的大海看……竹隐笑了笑,再次笑出声,说,你疯了吗?我们才见过两次面,你……我说,那有什么呢?竹隐娇嗔地说,你流氓。我说,是的,我流氓。我说我是邀请你,在这无人的海滩上,你个柔软女子,如果我强暴你的话,你也……竹隐说,靠,你敢。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突发这样的想法,像身上附了魔鬼。我说。竹隐说,我们回去吧?我怕孩子醒了,找不到我,会哭。我说,好的。竹隐说,不过,我可以答应你,让你亲我一下,给残暴的大海看……我兴奋地说,真的吗?竹隐说,真的。她闭上眼睛,等在那里,我悄悄地走了。她听到我离开的脚步声说,怎么?你不敢了吗?还是你畏惧这残暴的大海了……我沉默。她跟上来,扭过我的身体,狠狠地把嘴唇贴在我的嘴唇上,直到我的舌头撬开她的嘴唇……她接受了……身边的大海变得狂躁愤怒起来……我们就那样亲吻着给大海看……最后,我们也没有……这多少让我感到失落……

回到耿叔家,他们已经躺炕上睡了。我蹑手蹑脚地回到里屋,躺在被子里,回味着竹隐的甜蜜味道。我梦见旺财还有小玲,又梦见耿叔的儿子,梦见父亲……他们从黑暗的海水中浮出海面……后来,竹隐出现了在梦中……我们抱在一起,亲吻着,是那么和谐地到达我们的极乐世界……

第二天,我和竹隐在码头上相遇了,我们就像是一对回娘家的夫妻。在船上,我又看到那几个学生,他们困顿地倚靠在座位上,垂头丧气的。我猜测是他们的寻宝梦破灭了。竹隐突然指了一下岸边说,你看,我爸。老人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就像一个保卫岛屿的侠客,又像要施展蜻蜓点水的轻功赶过来似的。我和竹隐向老人挥了挥手。

一只海鸥落在栏杆上,目光锐利地注视着我。

离开卡尔里海码头,我回头看了看大海,雾,一层浓浓的,充满重量的雾笼罩在海面上,随时都要沉落到海面上,成为大海的一部分。竹隐回望城。我叫了三轮出租车,送竹隐去卡尔里海火车站。她怀里的孩子醒了,她举着孩子细嫩的小手向我挥手说,跟叔叔说再见。我真想冲过去,抱住她们母子,但我克制了。离开火车站,我看到满大街的墙上,还有三轮出租车上,都贴满了寻人启事,那上面的父亲一头白发,眼袋低垂,一脸病态的面容。我还是原谅了他……我的父亲。我到了老宅,母亲刚从教堂回来,她说,你都看到了吧,我把你父亲的照片贴满了卡尔里海的每一个角落,他看到或者别人看到,他会回来的……我说,嗯。我问母亲,你知道旺财一家吗?母亲怔在那里,失神了。她点了点头。我说,这么多年,你都知道是不是?母亲再次点了点头。我愤怒起来,忍住了,没让自己发作。

我离开老宅回到2666旅馆,继续我的小说《形同陌路的此刻》,在小说的结尾,我这样写道:

“从海边回到马路上,夜已经深了,我的衣服被雨水浸透,滴滴答答地滴着水。马路上开过来的车辆,在雨中开着灯,那灯光炸开似的,落在湿漉漉的沥青路面上……”

责任编辑刘永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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