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持有者及其他

2016-11-22 00:06黄毅
绿洲 2016年6期

黄毅

秘密持有者及其他

黄毅

火树银花皆已熄灭,而内心却缤纷一片。

那个秘密是自己的秘密,有了自己的秘密人就会有了信念,秘密让人仁厚,也让人坚韧。怀揣着一团哔剥的火,想象全部被点燃,胸中一片敞亮,一千种可能都在滚沸,一万种假设都有了目标,而此刻,面部却异乎寻常的平静,暗地里攥紧的拳也要悄悄张开,让手舒展成一片冲积平原。

有秘密的人是从容的人。用不着去猜度,焦急狂乱的念头都有了归宿,最终的答案早已明示,但只有你一个人知晓。你的从容来自于从容,你的归宿来自你的归宿。

有秘密的人是有力量的人,那些不被人知的东西,是心中的铀,秘密的最大威力是终有一天公布于众,秘密在封存的过程,是铀浓缩裂变的过程。

秘密成全了多少英雄豪杰,为保留一个秘密,而取消舌头的功能,为了一个秘密而制造更多的秘密。在秘密中,有人流血、有人流泪、有人命丧黄泉。每个集团和每群人都拥有各自的秘密,秘密与秘密之间的对抗,就是民族与民族的仇恨,国家与国家的战争。为了共同的秘密宣誓,为了共同的秘密奋斗终生。

而秘密也是一种等待。没有时限没有终极。等待可以使青丝而白发,可以一代人故去,又一代人长成,人的秘密使人繁衍下去,被延续的理由有一千条,最重要的只有一条,哪一天没有了秘密便是人类的终结。

游走的手

伸出手,把手尽可能伸向远方。远方有什么?白的云,蓝的天,还有不白不蓝的星星,牛的哞叫让它一明一灭,狗的吠声令其似隐似现。想去摘星星的念头,让手不是手,想去摘星星的人,除非不是人。

有谁知道一棵树的根能走多远?树踮着脚伫立,树冠在沉睡中壮大。那些根系,纠缠撕扯,没有一刻安静,它们争吵的声音,涟漪般在树心扩散,最终扩散成清晰的年轮。但根系们一直在游走,它们坚信在晦暗的地下奔走呼告有助于树冠接近星星,某一天闪烁的星子成了大树的一部分,每一片星星都反射着太阳的光明。在地下躜行的根系,接近水源是必然,接近岩浆是偶然,但根们从来不曾有机会目睹星星是什么样子。

伸出手,像根一样伸向远方。游走的手想直接抓住闪烁不定的星辰,天琴座、大熊座、双鱼座这些动听的名字,被握在手中该是怎样的感觉?我们对一切璀璨的追索,让全世界误以为我们是钻石黄金的病态劫掠者,而又有谁能知道,星星的可望不可及,才是我们为之心动的真正原因。

因此,不要相信,星星有多远,手就能伸多远,星星有多高,心就有多高。

惊诧于世事的繁复

惊诧于世事的繁复,只能让眼睛从此关闭,留几条手臂像深海中的鳗,在黑夜中游荡。那替代眼睛的手指,分辨着一切,凹下去的是现在,凸出来的是过去,这盲点恰好印证了人的历史从来都是盲人摸象。

眼睛的作用已愈来愈小,睁眼的瞎话比阳光更绚烂。那两丸黑白分明的东西,怎能混淆黑白。

那么,就让这个器官失效吧,一个肮脏腐烂、恶臭冲天的内心,怎敢轻易开启窗棂?

还是让手把握一切,手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准确,一个能让手大有作为的年代,是不同寻常的年代。即使身陷心灵的牢狱,也不会从此绝望,因为无所不至的手,已将命运牢牢掌控在自己的一方。

也不用再说什么,这个世界话语的泡沫,已淹死了所有真正的诗人,诗人用芒刺缝起自己的嘴,只留两个鼻孔出气,像置换了位置的眼睛,黑洞洞的,让眼睛去呼吸,让鼻孔看世界。

祈雨

太阳下没有影子,影子亦被蒸发。极度干涸,龟裂的大地张开亿万张嘴,但听不到声音,喑哑的绝不止嗓喉。

嘶哑的还有眼睛。仰望朗朗乾坤,没有一丝云翳,毫无着落的目光,不知该在何处栖息,嘶哑的眼睛,渴盼雨露的滋润,唱一首无词的歌。嘶哑的还有手。伸出的手掌,如灵敏的探测仪,捕捉着空气中的雨意,而干热的风从指缝间穿过,叶片萎蔫,绿色幸好被保留下来,手的形状定格为不祥的鸦翅。

而祈祷已进入深层。祈祷的力量令大地动摇。意念飞驰,无所不至。云从无人知晓的各个角落起身,向着同一块天空进发,天空的巨大屋顶,传来奔跑者急促的脚步声。一块没有云的天空是一块没有意义的天空,纯净的天空,只能算是没有信仰的天空。

云已经来了,雨还会远吗?

祈祷者嗡嗡的祷声,驱赶着不祥的鸦群,鸦群在不确定的天空下纷纷坠地、自尽。而每个祈祷者的心中,都有雷声隐隐,被瓢泼大雨浇淋的快意,已让发梢战栗不已。

而禾苗正在焦黄,远游的根系松开了最后的手,泥土中仅有的潮气,也逃之夭夭。祈雨者被雨的意念浇淋得懵懵懂懂、不知所归。

怀念自己

宾客散尽,纷沓的脚印一片狼藉,烟蒂在烟缸中或立或卧,紫色的烟雾蓬松无比。茶杯趋于冰凉,谁的口红在杯口留下永久的标志。

黑暗涨潮,头发漂浮如海藻,而你盈缩为一块礁石,没有鸥鸟栖落,亦没有星光照耀,在自己的孤独里,茫然若失,在自己的茫然中心怀天下。

你是多么诚恳的一个人,对待别人会比对自己上心,朋友的事是最大的事,在一切虚假面前,你的真实绽放,令百花失色。你用了整整一生的时间,去怀想朋友,你的怀想让你虚怀若谷。

而此刻,你有足够的时间怀念自己。点燃一枝红烛,音乐芬芳四溢,为自己斟一杯酒,在一把舒适的椅子里放松身体。从童年开始,你以倒计时的方式翻捡自己,在每一个艰难时刻,都有谁的手相扶相携,你又在谁的伤口上撒盐,在凄苦的泪水中品咂出甘甜,在磨损的足底,寻找路的坎坷和曲折。

怀念自己。让自己回到从前,让死亡复活,让被怀念成为一种借口,让怀念成为一种怀念。

太阳的寝宫

世界的中心,玫瑰的花蕊,喷发前的火山,敛翅的鸟,太阳的寝宫……

在大海的深处,鱼如植物的块根,被埋进温热的土里,等待节气的到来,抽芽、分蘖、托出几片绿意盎然的叶子在天空的腹地,把鹰也种植在肥沃的云层,鹰能否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是太阳、雨露和风暴决定的。

孕育的过程,是一个等待的过程。漫长的等待,是一切事物必须经受的过程,只有在等待中,藤蔓上新圆的果实,才能渐渐丰隆,最终成为辉煌的凸起;只有在等待中,鸟卵才能破壳(尽管从来就没有一只完整的鸟卵),必要的等待,使紧迫的生命变得从容起来。

这也是个吸纳的过程。一个羸弱、幼小的生命,需要吸纳天地之精,日月之髓。被滋养的过程,也是被呵护的过程,在静止的空间,尽享温暖与祥和,不管春夏秋冬,从不惧风云雷电,世事的变迁、荣辱兴衰,才是真正的身外之物。

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内部,一个人包裹着另一个人。庇护与被庇护者,孕育与被孕育者,构成了生命的本质。等待一声嘹亮的啼号,让我们把耳朵清洗干净。

遍布大地的道路

遍布大地的道路,长长短短、粗粗细细,把大地捆绑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每一条路都可以是起点,踏上一条路就意味着把背影交给过去,把额头交给未来,把拥吻的缠绵留给女人,把胡子的痛扎留给孩子。一件小小的行囊,家就简单地落在了肩头,从此海角天涯,英雄难问出处。

总是忆及那个黄昏。滚烫的荼炊飘散着无可比拟的清香,奉茶的女子把一头乌发披散开来,朱唇未启,玉手如葱,低垂的眉眼送一袭清澈的月光……

时间定格。这值得珍藏一生的画面,让异乡客长叹短吁。

总也忆及那个清晨。铁匠的炉火被朝霞点燃,锤声激越、星火四溅,乌黑坚硬的铁变得通红柔软,马蹄铁模仿了马的蹄子,当钢铁成了肉的一部分,钢铁代替肉体奔跑;当马有了铁的支撑,马从此巍然屹立。

太多的牵挂让远行者踟蹰,无为在歧路,何问此去关山万里?在马背之上,听马的嘶鸣光音四溅。秋草已衰,秋原一片金黄,高低不平的石板路,裸露的青石,被马蹄奏响。

而马蹄铁已磨损殆尽,马蹄铁在每一个遗落的地方都留下声音,只剩下一条无声无息的路,伸向未知的远方。

往来书信

写信是把距离看成一种美,把期待当成一种愿望,把想象当作翅膀。

书写者躬身在幽居的小屋,屋外大风如吼,大雪弥漫,而书写者的笔下正春意盎然,花红柳绿间潺潺流水,漫步于花径,吟诗弄词,一袭长衫,说不尽的风流倜傥。炉火已熄灭多时,却把内心最火热的碎块聚合,让它成为热力四射的言辞,忘情之下,信笺已被点燃。

笔在划动,仿佛奋力划动船桨,来吧,弟兄们,再加把劲,闯过了这个险滩,前面就是一马平川;笔在疾走,又像是大海上的桅杆,盈满一帆风云,船在海面上滑过,船首激碰出的浪花,芬芳四溢。

笔尖跨越了所有的时空,在笔尖引领之下,一步就回到了远古,恐龙时代,宇宙大爆炸,宇宙的沉埃湮没了一切,拓下第一行足迹的,究竟是人还是兽?探讨者可以是古今中外任何人。

笔尖混淆了所有季节,笔尖所到之处,可以秋风阵阵,可以白雪片片,可以红荷点点,亦可春花朵朵。在季节的流转中,邀谁共赏四季的美轮美奂?书写者把自己置于世界的中心。一枚无所不能的笔,把远方写近,把内心写远,把一个家族写成一个人,把一个人写成一群人,把陌生人写成情人,把情人写成仇人。

天浴

海用蔚蓝诱惑谁?有太多的水围绕在身旁,人会感到无所适从。而现在海都退到腹腔的深处,只留下鸥鸟的叫声和滩涂干死的鱼。

谁在向往水?从天而降的水是无根之水,无根之水并非从来无根,是谁从天空的深处,拔去了它的根。水从一开始就根植于我们的头顶,让我们的头发和它一同郁郁葱葱。

而船已朽烂。通往蔚蓝深处的波涛都已急不可耐,船长和他的妻子却陷入哀愁之中,一个孩子的早夭能否改变既定的航向?水,从来都是从上而下,谁能让它由下而上?船长的掌心痒痒地骚动,被舵把磨出的硬茧,开始犯潮。

有海风自远方袭来。

前方

难以言说的情欲,放逐着一颗孤独的心。

这颗心长出了皮毛,两眼绿光莹莹,间或还有一两声撕破长空的长嗥。

在茫茫的荒原上独行,拖得很长的影子,成为惟一的伴侣。

总有无数事难以忘却,总有不少人难以割舍,总有许多爱难以述说,总有今生情无法巧合,总有来世缘无法再续……

遥远的地平线,横陈着真实的美丽。知道前方总在前方,前方的前方还有前方,为了前方,不惜永绝了后路。背负着一生的愿望,渴望在一个晴朗的下午,抵达远方。而正午的阳光泼洒着大地,对于一个饥渴难耐的前行者,一滴清泉胜过一个湖泊,一粒粮食胜过一桌大宴,一个眼神胜过千万次的爱,一阵清风胜过一个凉爽的季节。

每一个为荣誉所累的人,都匍匐在荣誉的脚下。而前方总是充满诱惑,别以为留下深深足迹的就一定是跋涉者。远涉重洋的雁阵,并没有为我们留下值得记忆的履痕,而它们已须臾千里,痛苦从心中走过,即使没有足迹,也会让我们记忆一生。

片刻的喘息,是为了下一次的奋起,在那一刻,让身体紧贴地心,倾听大地的胸音,从那里获取勇气,吸吮大地的力量,来一次最后的冲刺。

四月三日下午

昨夜的一场新雨,下在陈旧的雪上,那些背阴处的雪,灰白、肮脏,像一堆塑料制品。在雨的轻快絮语中,雪看到同是从天而降的东西,落地的方式竟如此不同。

空气潮润,才刚刚落地的雨,又化作白雾向上升腾,在尘埃中走一遭的水,被称为雪或雨,而要还清白给自己,必须挣脱红尘的眷恋,再一次回到静虚的天空。

电话铃不断响起,一些意想不到的事在另一端发生,朋友被骗,骗他的是他惟一的儿子。还有人晚上请吃饭,帮助把关他新的女朋友,切记418包厢号码,禽流感已过去,吃烤鸭怎样?

而我恰恰在一大堆书里看到希姆博尔斯卡的几句诗,那好像是专门为我的四月三日下午而写:

当我说出来“未来”一词

第一个音节便已成为过去

当我说出“寂静”一词

我立刻打破了这种寂静

当我说出“乌有”一词

我就在创造一种无中生有

四月三日下午7时零6分,绝非子虚乌有,一切皆为真实的记录。

欲望奔跑

奔跑的欲望让我们的足尖朝前头发朝后。我们准备好了肌肉和骨骼,肌肉暴涨如河流,骨骼坚实如山石。在每一关节处安装上音响,让奔跑中咔咔的声响传遍世界。马一开始就潜伏在我们的体内。我们的内心草意葳蕤,马儿可以得到充足的草料,我们的血脉潺潺,马儿可以开怀长饮,我们饲养的马儿,让我们整日坐卧不宁。我们的一生,始终有马伴随。马占据着我们的灵魂,在每一个重要的关头,像马一样义无反顾、一跃而过。我们开始学步的时候,马的蹄子开始变硬,我们开始抽条发育,马的腰臀渐渐变得圆润光洁,我们的下颌长出胡须,马的鬣鬃就随风飘扬我们的眼神适出柔情,马的眼睛便闪烁如星辰;当我们听懂了情歌的时候,马的耳朵便耸峙如山峰……

逐水草而行,浪迹天涯是与生俱来的想法。不用指望明灭的红绿灯和水泥森林能羁绊住对大草原的向往,缰绳早已挣断,蹄子在低地上刨出火星,不绝的嘶鸣回荡在空谷。

为速度来到这个世界,速度就是一切。优秀的马总是不希望别的马超过自己,奔跑中的马头,是一团呼啸的火,被点燃的欲望,有时连同草原一起烧掉。

声音制造者

树叶凋零之时,我们的耳朵并未飘落,这个在春萌的时候长出的器官,一直捕捉着最细微的声音.种子破土的细语,麦穗灌浆的呻吟,包谷胀破衣胞时的欢叫,乌鸦飞临时的聒噪,麻雀空袭后的吱喳,镰刀收割时的清脆,粮食在碾子粉身碎骨的钝响,饭食在嗓喉制造的吞咽声。我们被各种声响喂养,我们粗壮的身体,被不同的声音支撑着,声音让我们激情澎湃。

而声音从来都不是无中生有,早在我们长出耳朵之前声音就以各种形式遍布了这个世界,我们所有的行动,都与声音不期而遇,踩疼了声音,声音就尖叫;碰倒了声音,声音就訇然;拥抱了声音,声音就喘息;亲吻了声音,声音就甜蜜;诅咒了声音,声音必回应。

在这个声音的世界,谁能找出无声的东西?除非消灭耳朵,让世界失聪。而声音总能起死回生,当水被冰冻时,哗哗的清越被冰块的咔咔声替代、当天高云淡,烈日不再喧嚣,就有远徙的孤雁在天边扯过一声声嘹呖;当冬天的雷声熄灭,总有初恋的人,咚咚的心跳让春天重回。

被喂养的我们,以音符的形式,跳跃在这个世界,我们是声音的元素,无数的我们,汇聚成最响亮的一句话:消灭耳朵。

冷月。孤星。将军的铁甲一层寒霜。号角自西边而来,烽火自东面逶迤,紧闭的城门,锁进巨大的悬念。

马蹄声碎,孤雁横天。千里之外的王城一片酩酊,三秋桂子,十里街灯,青楼的骊歌不绝于耳,最是恼人的春色里,佳人犹唱后庭花。

赶考的书生,麻鞋里满是血泡,锥心的疼痛,痛思家乡的千般好,怀想那个女子的万般温柔,以舌舐笔,于焦墨的涩香里,预知了金榜的无名,青衫泪点滴,不尽忧烦滚滚来。

紧闭的城门,锁进巨大的悬想。

三千年后。汽车的尾气如狼烟升起,奔驰的铁骑踏破贺兰山脉,股市在下跌,熊市与牛市循环往复,跳楼的人不能再生,更高的楼宇却于昨日隆重开盘。

中纪委通报,令官员们惶惶不可终日。这个高考的作弊者,于夜深人静处,拿出祖上珍传的一枝笔,那个书生以舌舐笔的气息犹在,书生最大的遗憾凝为笔锋的细毫,清晰可数。这个辱没了先人的作弊者,面对这枝笔,伸出了空荡荡的舌……

而旌旗已遥遥在望,攻城者如蚁群而至,擂石与火炮,投枪与箭矢,守城者面色凝重,奈何,奈何,仰天的长叹,令日月无光。城的陷落已成必然。

虚拟世界

什么来的更真实?虚拟的空间里,被真实填充,真实也变得值得怀疑了。没有比虚拟更巨大了,那少得可怜的真实,龟缩在虚拟的一角,像一只被阉割的公鸡,把司晨的喔呜,压抑成狼嗥。

虚拟的月亮,圆得无与伦比,泼洒着几个世纪以来最明亮的清辉,其温柔的程度,足以令岩石变软。面对如此圆满的月轮,所有的诗情与画意皆涌上人类的心头。那个在水中捞月亮的诗人,那个在真实中跌入虚空的诗仙,怎能知道虚拟的妙处?

虚拟的太阳,永不西坠。从此向日葵可以不用整天扭动脖颈,冲着一个固定的方向,笑脸常开,把衷心与崇拜全部献给他,沐浴着暖洋洋的阳光,幸福的生活从此万年长。

虚拟的钞票,比黄金更诱人。那些花花绿绿的纸张,自从变成钱以后,也就变成了任何你想得到的东西,都可以用它替代,今天的钞票,就是明天的整个世界。肉体可以购买,爱情也非无价,就那么几两重的灵魂,还要动用多少筹码?虚拟的钞票,更得心应手,无往而不利,你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不能购买的东西。

虚拟的爱情比爱情更神奇。让身心愉悦,让灵魂出窍,让流传千年的凄美故事,天天上演。你不必为女主人公的悲惨命运抛洒泪水,你完全可以是仗利剑、骑白马的侠客,救美的英雄非你莫属。戏剧化的情节,造就戏剧化的爱情,你是爱情的出演者,真实的你为虚拟的爱情肝肠寸断。

而虚拟的牢笼坚不可破。你被囚禁在无边的黑暗中,坐以待毙,镣铐的叮当和刑罚的哀号,让你确信今生的劫难只有今生来度。

早年的雪

不要说雪的飘落毫无目的,雪以我们无法比拟的胸怀包容万物。白的是白的,黑的是黑的。在只有一种表述的世界里,白色是最丰富的言辞。

雪的前世是什么,雪的今生又是什么?这样一种洁白之形,究竟藏匿了怎样的黑暗?这样一种清雅之态,又究竟蕴含了怎样的火焰?

是一种堆积的过程,缓慢而有耐心,缜密而少秩序,只有等待中的人才能理解,雪的堆积是一种姿态,是一种比实际更复杂的情怀,堆积的雪可以成为雪山,成为雪山的雪是永远嫁不出去的老处女。

早年的雪只能表明早年的旱情,早年的旱情用雪的文字记录。有什么样的天空就会飘落什么样的雪,用怎样的心境仰望,就有怎样姿态的雪飘飘洒洒。谁的内心一半阳光一半雪?谁的天空下雪还雷声隆隆?

落发纷飞

并不是在秋天,我的头发才纷纷凋落。许多年了,我奔走于大荒四野,头顶的月亮,一张新鲜的羊皮,白晃晃地挂着血丝。让我大惑不解的是,在这样的夜晚,我的梦竟无处栖身,在无尽的漂泊中,城市三楼的一间小屋,盆栽有的干死,有的被水沤烂了根,而只有我奇怪地活着,像一株老树,遍体鳞伤而铁干虬枝。

蝙蝠从惟一的窗口进进出出,这些寻找黑暗中宁静的肉翅,把我的喘息当成了另一类飞翔的声音。而昏暗的台灯下,埋首于书籍的头颅,间或有一根脱发落下,像一枚针,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击。李白的三千丈白发,倏忽从眼前拂过,带来千年的烟云,于唐诗隐隐的香氛中,仕女的红唇,像吐泡的鱼,我知道她在述说,但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在一杯茶的朦胧中,想到了茶树,如果茶树的叶子不被我们摘去,这么些年,茶的落叶该堆成怎样的山峦?我们摘去了茶树的羽毛,让茶树永远站立在春天不能高飞,而我们却凭着茶的片片飞羽,渺渺九空,神游太虚。

许多年来,我奔走于大荒四野,根却留在了这里,在贫瘠的土层中,穿透岩层的根,嗅着一丝潮气,就找到了山泉。而我的头发纷落,在所有的季节里飘飞,我的额头日渐光亮,像傍晚西去的太阳,我照亮我的脚下,脚下纷纷的落发,堆积成发乌的腐殖土,我营养着自己.并浇灌汗水,在我的根部,厚厚的腐殖土里,长出一株光艳无比的菌类,带着邪恶的挑衅,一株妖冶的毒蕈。

阳光中溺毙

为了换取那一缕阳光,你宁可支付内心所有的明亮,阳光照彻你的通体,你的内心却一片黑暗,阳光温暖你的肉体,你的精神却一片冰凉。

像一只清纯的苹果,没有人知道腐烂是如何从内里开始的。淡淡的清香变得愈来愈馥郁,紧凑的皮肤变得渐渐松弛。只有你知道,趋于完美繁盛的表象,恰恰反映了内心的缺憾和荒寂。

你挣扎于阳光中,阳光的气泡从身边一串串上升,阳光渐渐没顶,你挥舞着四肢,意欲抓取什么,什么可以是你的救命稻草,在阳光澎湃的滔天大水中,在阳光编织的空明中,你愈陷愈深,沉入光明的底部,在阳光中溺毙……

法医无法做出正确鉴定: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例溺毙于阳光,尽管你的嘴里、气管还有肺叶满是河沙一样粘稠的阳光。

阳光的涟漪在不为人知地渐渐扩大、扩大……

时刻准备逃逸的马

像一个小手工艺者,在半明半暗的天光下,精心编织着鞭子,粗硬的生皮条,被编成麦穗的样子,沉甸甸的,仿佛经过六月最后的灌浆、还有笼头,这个掌控方向的东西,被装饰上红得耀目的缨络,在漂亮的外表下,隐匿着最终的目的,当然,少不了缰绳,柔韧的皮绳,冬眠中苏醒的蛇,在驾驭者的手中滑过,一场关于角逐的大戏,开启大幕大绳、最后是铁马嚼,这根横亘于马口中的铁,让马说不出一句话,马柔软温热的舌,抵抗着铁的坚硬和冰冷,而坚定的铁厮磨着马的犹豫,马与铁最终结成的同盟,让马在以后的岁月中超越一切奔跑。

这是为马准备好的一切。控制是人的最大愿望,控制速度,让人有了与时间同步的自信,时间的蹄音在山谷回荡,为马准备的一切,也是为时间准备的。

有了这些还远远不够。选上好的圆木,把围栏加高、加固,选上好的饲料、清水,让马儿衣食无忧,马厩芬芳,马儿康健,马才能安定。为那匹躁动不安的公马,选配几匹漂亮的母马,让人性的光芒,照耀马舍。

而马总是想逃逸。永不安分的马,根本不考虑借口,逃逸是与生俱来的,是生生不息的。一匹不想逃跑的马,是没有理想的马,一匹不能任意驰骋的马,是失败的马;一匹安于现状的马,是丧失了精神的马;一匹平静的马,是一匹对速度蔑视的马。

每个人的内心,都囚圈着一匹时刻准备逃逸的马。

灾变

在欲望的深处,情欲正渐渐熄灭。来自人类家园的歌谣,冉冉升起,聚为头顶灾变的云。

而在灾难到来之前,所有的愿望都播进土地,在每一个耕种的季节,都躬身而作,在每一个收获的季节都仰天浩叹。灾难让人学会虔敬,灾难让人变得隐忍,灾难让人敢忘却。在灾难到来之前,人的等待是抗拒灾变的最有效武器。

老妇市场买菜,闲汉在墙根晒太阳,小偷盯准了少女的钱包,警察打响一个巨大的喷嚏……这都灾变的前奏,无知者的无畏,让灾难无从下手。

夜宴

举杯。玻璃碰撞发出的叮当,犹如风铃,而夜风早已遁迹,空旷的屋宇下,晃动的人头满是醉意,漾出头颅的边缘,红色的酒浆,粘稠而缓慢。

灯光忽明忽暗,就像人的情绪。亢奋者发现了更为亢奋的方法,絮叨者发现了新的话题。桌面被反复擂响,制止殴斗的手臂,让鼻血流淌不止。而鼻血的流淌,亦粘稠而缓慢。

不断加入进来的人,清醒的头脑对抗着昏聩,在同一屋宇下,谁的面孔更狰狞?一些液体在体内奔突,在快速的循环中,情绪被摩擦出火花,滞重的舌头也愈来愈灵巧。每个人都忽然变得高大起来,山峦被踏在脚下,白云在肩头缭绕,这个世界不在话下。

而痛苦却在另一端慢慢塌陷,露出黑洞洞的裂隙,不断有人跌落其中,挣扎的手,抓不住一根稻草。这无边的渊薮,回荡着撕心裂肺的哀号。谁能从中解脱?谁能贴近痛苦而不沉溺其中,像李白的船,轻舟已过万重山?

歌唱者用歌唱封堵住声音,在音的最高处,鹰鹫齐聚,翅羽拍打,为一截丰腴的腿骨撕扯搏杀,尖利的爪子,在对方的肉体上比试锋利。而歌声戛然而止,鹰鹫不知所向,天空顿时呈现出无比娇好的面容,日月的两个笑靥,盈满吉瑞祥和。

夜宴刚刚开始,以人为内容的夜宴,必须由人主持下去。

复仇者

把事情想到极致。牙齿在黑暗中格格作响,星火隐隐,牙咬出的血,悄然流淌到心底,而心底仇的微火,被浇上了油,蓬然而起,冲天大火,而心底恨的幼苗,被灌溉了雨露,茁然而舞,参天大树。

一个被仇恨唤醒的人,从此再不会沉迷,暗夜中都不曾熄灭的眼睛,枕戈待旦,一个被仇恨鼓舞的人,有勇气面对任何险难,绝地而后生;一个被仇恨激动的人,血总在沸腾,血的澎湃时刻拍击着心岸,让人一刻不得安宁;一个被仇恨充实的人痛感生命的短暂,时间的稍纵即逝,在时刻准备着,复仇是个百年大计,岂能仓促上阵?

一个复仇的人,是一个有信念的人。生死已置之度外,早与妻儿有过活着的诀别。复仇者最怕温柔,复仇的剑最易在温香软玉间丧失锋芒,最易在儿女情长中变软。复仇让温情走开,复仇者把温情藏压在心的最底层。

复仇让一个迟钝的人充满想象。精于算度,巧于设计,用哪种方式让对方死去,哪种方式的死亡更能体现复仇的意义,哪个死法更能解恨、大快人心?

一个充满仇恨的人,是个有城府的人,把平静写在脸上,眼睛拉上一层纱幕,拳头在衣袋里悄悄攥紧。

树的墓碑

一个人肯定没有树活得长久,人只能屈就树下。我们的脊柱在拔节,树的年轮在扩大,在等同的时间里我们的头发日渐花白稀少,最后露出青筋纵横的颅顶,像西沉的太阳,而树却英姿勃勃,豪发冲天,仿佛初恋的美少年在等同的空间里,我们在萎缩,蜷曲着身体,好像重返子宫的模样,而树却在竭力张扬,舒展腰身,有多大的空间就有多大的树。

我们在树下出生、学步、咿呀碎语、歌唱恋爱、封妻荫子,最后走不动了,坐在一节裸露的树根上,感受树的脉动和活力,生命中的一段辉煌,随着落叶飘下,树叶堆积最多的地方,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地,那些飘零的叶片早已暗示了我们的宿命。用一棵树做墓碑一定不错,不用镌写任何碑铭,树的一生本身就是对我们一生最好的概括。

只是聚集的人和走散的树,遍布了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没有树向人打听树还能走多远,也没有人向树保证人不再喧哗。

沉睡的人,横七竖八地占满了所有的空间,还用高一声低一声鼾声驱赶寒冷,用断断续续的呓语延续人类的聒噪。沉默不语的树,站着也能睡觉,在没有人知晓的夜晚,蹑手蹑足,从人腿的缝隙中走出,分散在各地的树,汇集在一起,推举年高德劭的长者,为树的族长,而在太阳升起之前,树各自散去,回到原先的位置,看醒来的人在树下撒一泡热腾腾的尿。

人总以为树待在一个地方就是永生永世,而不曾移动半步的树却绿遍了天涯;树总以为人满世界游走,却不料每个人都想做一片落叶,归到根的泥土。

有多少站直的树,就有多少躺倒的人。

有多少故去的人,就有多少树的墓碑。

手与手的距离是最大的距离

伸出你的手,还有他的手,在手与手的距离间,鸟的飞翔成为象征。手与手的距离是最大的距离,当两手不能相握,这个世界就永远不可能重逢。

山在连接,倘若山都连接在了一起,我们将无路可行,而最高的山峰与最深的峡谷总难连接,永远无法弥合的断谷,让我们绝处逢生。

湖也在连接,通过河流的维系,湖都想走到一块儿,倘若湖都碰了面,汪洋一片的世界,我们何以立足?而一条河流总不能容忍另一条河流,河流都奔向东方,即使有交汇的时候也泾渭分明,一个湖就是一个湿漉漉的脚印,在它的步幅间,我们走得更远。

思念的话还没出口,拒绝的手却早已上路。你看那飞翔的鱼,在澄明的空气中无所依的样子,摇摇摆摆地,是模仿了谁的手势?伊甸园的金苹果,被当成鸟巢中的卵,被阳光温暖孵化,每一个飞翔的起点,都是从鸟卵的破碎开始的。而金苹果已被虫蛀,那些蠕动的软体虫子,白胖丰腴,将排泄物像墨迹一样永留史册。

伸出你的手,还有他的手,为爱情的每一次遭遇,为相逢的每一次激动,为离别的每一次伤心,为诺言的每一次落空,让手与手相握。

女人

女人更容易长出翅膀,不要减肥也会变得极轻盈,一阵清风她便晃晃悠悠上了天,云里雾里,连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去哪里。

女人如水,流在河里有河的蜿蜒,躺在海里有海的韵味,倒在杯子里便有了杯子的形状。容易改变的女人,也更容易适应,用细腻渗透所有的裂隙,用改变自己来改变别人。一滴圆润的水珠,一滴充满了机会的水珠,一滴无懈可击的水。

女人从不把骨头外露出来。温润的皮肤,可人的模样,柔韧的腰肢,袅袅婷婷的步态,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一副讨认爱惹人怜的模样而被柔弱包围的骨头,深藏在身体的内部,你只见过折断的男人,何曾见过被压垮的女人?

女人并非泪腺特别发达,善于运用眼泪是女人的天赋。把一粒伤心大到整个田野,把一滴泪水稀释成一个湖泊。比刀剑更可怕的武器是眼泪,比眼泪更奏效的是声音哽咽、眼圈发红,泪在将下未下之际最是动人。

女人的聪颖在于多愁善感,让你搞不清她什么时候才是真的烦忧什么时候才是真的被感动。喜怒无常是她们惯用的伎,喜是她们有了目的,怒是她们的目的没能实现。女人的狡黠在于把缺少智慧的一面故意显露出来,让你在掉以轻心中露出男人的破绽。

只有动情的女人变得愚蠢,而女人却凭着这愚蠢来征服世界。

非正常死亡

如果是一切事实的另一面。

如果列车没有脱轨,如果那天你没赶上班机、如果禽鸟没从你的头顶飞过,如果你也没抬头,携带禽流感的鸟粪没能砸在你的脸上,如果河水没有暴涨,而船也没有漏,如果早一秒通过十字路口,或者晚一秒钟,如果你没有站到30层的楼顶,而楼也没那么高,如果你对青霉素根本不过敏,而药品也早巳过期失效,如果你的父亲和你的母亲那晚没有做爱(没有诞生何谈死亡),如果胎位正常,脐带没有缠绕在脖子上,如果你没有发现钱包被偷,小偷也忘了带匕首,如果你没有被当场堵在别人的床上,如果你下跪求饶发誓下次再也不敢,如果珍珠港没有被袭,如果广岛投下的是一枚红气球;如果江姐没有被甫志高出卖,如果江姐回家带孩子,如果“911”没有发生,如果拉登是个智障儿,如果毒品的针头没能扎进胳膊,如果艾滋病毒只在非洲的猴子身上,如果人类的法律中从来就没有死亡……

一切非正常因素构成了这个世界的合理。而如果的存在寄托着更大的遗憾,所有的假设都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上,一切如果只能把事物的另一面推演得至善至美,令人心旌摇曳不止。

被异化的水

自来水龙头,一滴、两滴……泪的形态,下坠、破碎。水破碎的声音清晰而明确。我们所认识的水并不是来自冰川、河流或者一口老井。能被我们掌握的水,能被挥之即去,招之即来的水才是真正的水。

一些水钻进冰凉的铁管,犹如蛇,冷血的躯体,行于千家万户被它联结被它接纳,焦渴的舌交给它,肮脏的胴体交给它,在水的攒射中,谁能有一颗干爽的心?这来自荒天野地的水,自从进入城市,就失却了自由的形体,散漫的习惯被彻底改变,他们被统一了思想,按照既定的方向游走,在规定的时间里,抵达每一个房间。服从于人的意志,水的坚强已不知所踪。柔弱的水,表现出无比的顺从,水的职责就是能让人伸手即至。还有水被用来冲洗厕所。那水的响,洁净了这个世界,用自己的洁白之身,与污秽混为一谈,散发着冲天恶臭,泛着泡沫归于地下的黑暗,水的命运竟如此相同。

而水塔高悬于城市的头顶。城市的血脉,被异化的水,那被集合起来的族群,以人的需要为己任,按照人的意志通达四方。

在恒定的寂静中,谁的手伸向水的龙头,向左旋动、旋动,顿时水的音乐,打湿寂静。

思想者

没有学会思考,并不是你的错。端足了架子,眉峰紧锁,嘴的一角在抽搐,目光漫过所有人的头顶,向远方的更远处流泻。远方的村庄在你的目光里轮廓渐渐清晰,一条被风扯歪的炊烟,像是这个村庄的尾巴(马只有在奔跑的时候尾巴才能飘起来),你听到整个村庄的蹄声排闼而去。一个村庄的岁月;泼妇骂街,鸡飞狗跳,婚丧嫁娶,皆被马驮到山的另一面……

你端平了肩膀,双臂交叠,完全一副深层思考的架势,以这样的姿势从早到晚,你便有了哲人的意味,学会思考的第一步,是首先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思想者。

现在你什么都敢想。过去被忽略的细节,统统都回到原来的地方,那些看似毫无生气的旧事,一个个也生动起来。把毫无瓜葛的几件事联结起来,这些事便有了合理的解释,你甚至从古老的家谱中,找出一句让现在全族的人惊恐万状的话,你认定这话是伟大的预言。

能够思考真好。把拳头抵在下巴上,那个被支撑的脑袋看起来很重,有那么多的奇思怪想塞了进去,为了理清一两的重量,却动用一吨的思想。腰背疼痛,颈项弯曲,颈椎严重受损,为了托住这颗疯狂的脑袋,人已经耗尽了全部的精力,那根细细的脖子,至今还能转动,不被折断,全是因了思想的力量在支撑。

现在,你动用思想的风暴,横扫过秋天的原野,让飞鸟撞破天空,让钟声经久不息,让河水倒流如奔,让大地颗粒无收。

你踽踽于臆想的巨大灾变,环顾四周,悲天悯人,你像个真正的慈善家,慷慨献血,四处募捐,用带血的善款,拯救被你的思想捣毁的世界。

镜像

反向复制。你说左,他说右,你看到自己的左眼替代了右眼,右颊上带毛的痦子,长到了左脸。

而你更希望,一脸的痛苦被欢乐替代,此生的万劫不复被重获新生置换。有多少赤贫就有多少富足,有多少凄苦就有多少幸福,这些对应的事物,彼此呈现,谁是谁的镜子,谁是谁的真身?荷叶的影像,出现在秋天白色的天空,仿佛鼓满劲风的大帆,一直驶入空幻的深处。你的主动才能换来回应。你伸出手,自然有手迎接,指指相对,指纹丝毫不差你亲吻,和你一样红的唇与你对接,只是没有温热你闭上眼睛,把自己锁进黑暗,而镜中的你只是一个盲目的效仿者,徒留一双关闭的眼睛,等待开启,看清自己。

面对镜子,就是面对自己。薄薄一层镜子,却深得不见底,当你没有出现在镜子面前时,你何以知晓镜中有何物?镜子在无人关照时,会是一面空镜子吗?

拒绝光明进入,把最强烈的光影反射出去,而我们却看不到镜子深处的黑暗,转到她的背后,依然不能获取新的发现,镜深深几许?

镜子破碎为月光的斑点。有多少碎块,你就被分裂成多少个。谁脚踏了月光的碎片,谁就被完全颠倒过来。

人味

脱离了身躯的衣服,早已没有了体温。但还有些人的气味,残留于衣领袖口、皱褶的深处。这件旧衣,仍以人的姿态呈现,胸廓饱满,两臂下垂。

衣服不在人身的时候,仍模仿人的神态,保留着穿着者最习惯的架势。被人穿过的衣服,是从布料中复活的,一旦沾染了人的灵性,便有了某种毛病。

春阳正暖,晾晒衣物的铁丝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

一件绣着熊猫的童装,胡乱蹬踏着双腿,挥动的双臂,把哭喊声掷得很远;还有一件女人的睡袍,修长的粉红色,被丰腴撑平的衣褶里,仍暗藏着神秘、淡雅的香味,肉体的香味,萦绕不去;肯定还有一件西式正装,大襟顺滑,后背挺括,肩头方正,领导者的作派被这件西装演绎得恰到好处。

一家三口,被晾晒在铁丝上,毫无隐私而言,地上的影子,夸张着三口之家的幸福。

春阳暴暖。淫浸于阳光中的旧衣物,被阳光的气味包裹,而清风穿行于其间,不觉中人味渐失,丧失了人味的衣物,还原为衣物滞留于内里的灵魂,亦随风而去…

普普通通的衣物,一点儿也没有根基,在铁丝上摇摇摆摆。

夜行者

一个夜晚怕光的人,一定做了有愧于白昼的事。

抑或她有比夜更黑的内心。

抑或她的眼睛像某种犬科动物,只能在暗无天光的情况下,看得更清楚。

做一个夜行者,须踮着脚尖走路,而无须怕人识破真面目

构成

时间被沙漏分解成一粒粒的晶莹,在闪烁之后归于沉寂。而海终于没有干涸,岩石也没有溃烂,用以表现时间的大海与山石,都呈现着超乎寻常的完美。

只是有些人逝去,有些人诞生。在人的循环往复中,谁能获得永生?被时间追赶的鞋,遗落在满是荆棘的荒漠,奔跑的脚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要在最后倒下。

受难者让受难成为荣誉,祈福者让祈福成为力量。

在歉收的年景,美丽的风景都是仇恨的目标,没有什么比这更残酷,在美景中饥饿难当,眼睛的饕餮只能让胃囊更加无着无落。还有歌声,还有音乐,乞讨者的哀告是最动人的歌声,汤匙与破碗的碰撞才是世间最美妙的乐音。

这是美学的误区,一个教授的知识,刚刚能唬住小保姆。他的满头华发,彪炳着对学富的积累,他的每一根头发都是社会的栋梁,他讲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理。而教授的内裤破了,在无人知晓的深层,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放纵,比这更自由的是他的畅快,随心所欲,从此,用不着脱了裤子放屁。这个精英构成的社会,每个精英都是栋梁,用栋梁建造的大厦,只有栋梁,没有砖瓦,这个宏伟的构成,令人赏心悦目,仰视才见,但惜乎不能遮风避雨。

阅读惯性

书页被风掀乱,你仍不能确定哪一页写着你的宿命。你知道从一个字开始的事情,到一本书也无法完结。你的手指已经起茧,且隐隐作疼,但那薄薄一层纸,怎样才能猜透?纸的背后,纸的深处,总有火光闪动,先人的骨殖在火中龟裂,为甲骨卜辞者提供最为重要的线条,那些隐喻的回旋,统统生动起来。

你在裸泳。在一本书里尽情扑腾,躲过每一个字的礁石,你的泳姿优美,速度均匀,冰凉的水在皮肤的表面抚慰,轻如鸿毛,而你感到了巨大的震撼,在那个轻如鸿毛的抚慰中,你的性感被唤醒了,面对人的世界,你决心真正做一回人。

你的目光在追逐着文字,从左至右,从上到下,不要遗漏一个字。被灯光照亮的文字显得端庄而富丽,而其它皆溺于黑暗中,文字让一张纸复活,一张无辜的白纸,被文字冤枉,被文字栽赃,最终有罪的是纸,被认定为犯罪嫌疑的一张纸,从此沉重起来,不是哪一阵历史的风,能够轻易掀动。

制造文字的人,躲在纸的背后,冷眼偷窥每一个被文字打动的人。他的欲望被满足,他的想象被发挥,他的假设被接受……书写者因为书写而欢愉,阅读者因为阅读而痛苦。

聪明的人从来不在书本里寻找世界。

戏剧成分

采自山巅的巨石,都在臀股之下,透心的冰凉,自石的深处传来。那是可以建造纪念碑的巨石,现在成了公园里休憩的石凳。

有男女走来,占据石凳的两端,慢慢向中央靠拢,漫无边际的话渐渐有了主题,游移的手终于纠缠在一起,嘴唇不再用来讲话,舌头也不再灵活……

他们同时感到了石凳的温热。

多少年之后,当他们带着孩子来到这里,告诫孩子的第一句话却是:石凳太冰,当心受凉。

与时间对应

牵牛花没有牵出牛来,罗马表亦没有骡马出现。

花开是一个时间的界限,没有谁能在花开之前看到季节的深处,那些花蕊的指针,不疾不徐,有节奏的步履,发出不可抗拒的铿锵。

而容颜正在老去,尽管娇媚的笑靥模仿花的绽开,目光迷离,呼气如兰,但某些衰老的标志正悄然爬上额顶,星星的寿斑在最黑暗的时刻闪烁。

在时间面前,每个人都很从容。拥有足够的时间安排今生来世。家族的戒指传到了你这一代,这镌刻了咒语的信物,是你的先人跟时间打的赌,赌注是你们这一脉人永远活着或者不复存在。如今,一脉单传的你,凭着这枚戒指,向时间索要你该得到的一切,因为你活着,活着的意义就是胜利的标志。而时间总是一言不发,充满怜悯的时间,心太软的时间,此刻打量着你怀孕的妻子,从这个还没有出世的孩子身上,时间看到未来的那一幕:一个孩子举着这枚戒指,在四处讨公道。

谁能活过时间?那些用数字记录的时间,并不是真正的时间,时间是与空气等同的,看不到她的影子,亦捉不到她的形骸,而我们却须臾不可离。当我们停止呼吸的时候,时间也在停止,当我们急速奔跑的时候,时间也在奔跑,与我们对应的时间,是今生的奇迹,把一切不可能变为可能,将所有的不可思议变成顺理成章。

调整好呼吸,系紧鞋带,放松大腿的肌肉,做好一切运动前的准备,当发令枪响后,一路狂奔的我们以为这次一定胜出,孰料大喘不止的我们发现时间就在尽头微笑地等着我们。

幸亏风暴来得及时

幸亏风暴来得及时。在冬天长久的静默中,人容易陷入自己。炉火在舞蹈,茶炊在哼鸣,在温暖包围的下午,暧昧的指甲一寸一寸变长,爱恋自己的人,在镜子里找到另一个自己嘴唇的颜色正在褪去,鼻翼塌陷,眼角的皱纹呈放射状指向无极,头发纷纷飘落,在光洁的额头,镌刻上时间的铭文。

就是这样一个人,玩味着自己的面孔。千万年了,人的样子一点也没变,今后也不会改变,千篇一律的人,偏偏生自千奇百怪的念头。

天光渐暗,准时打着的灯光,暗示着今晚的氛围,重忧郁症患者,在灯火的中心找到了花蕊,她嗅到了馥郁的气息,蜂蝶自每一个角落起飞,围绕着甜蜜之源,翔舞不止。

而雪并没有停止,雪在增加屋顶的厚度,在雪的覆盖下,一切都趋于完美。春草坚守着脚下的土地,保持着绿的本色,雪的伪装和庇护使春草有了一分自信,活过严酷的冬天,其实是一件重大的事。被冻死的老狗,在雪被之下仿佛睡得非常安详,再不用为一口吃食奔忙,也不用看谁的脸色行事,更不用担心同类的妒恨,在大雪之下死去,是一种体面的做法,狗的尊严得以完全维护。

这是一个雪世界的构成。屋里的人,因为落雪而愈发忧郁,屋外的狗,因为大雪而保有全尸。

幸亏风暴及时赶到。人的屋舍在摇动,灯火明明灭灭,玻璃破碎的声音和女主人的尖叫,此起彼伏。谁还能安睡。谁还想在暧昧的自怜中找到安慰?雪霰如沙,雪烟如雾,无处可逃的人,只能陷入比夜空更深的忏悔。风雪弥漫中,冻死的老狗,是惟一一块绊脚石。

日常的力量

抽了一支烟,喝了一瓶酒,为了制止腹泻,你去了三次医院,日常的力量,让人精疲力竭。

想让每一天不同,必须先得让自己有所不同。而在不可避免的劳作中,你的体力无法分配,你的头脑无法灵活。童年的往事其实离你不远,牛背上的牧笛终日萦绕着你,草色青青的山坡上,邻家女孩的羊角辫,上下跳跃。

最值得怀疑的是自己,这些年究竟去干了什么?还穿着三年前的旧皮鞋,兜里的一把零票子像逃跑的贼,怎么也控制不了,还是大声嚷嚷,高声骂人,无事生非,妖言惑众,总是拿自己不当人,像对待一堆垃圾一样糟贱自己,绝不怨天尤人,也绝不相信别人,这些年就这样得过且过。

你想改变这一切,把日常生活变得不是日常,把黑夜变成白昼,把白天看作夜晚;把傻子当成智者,把聪明人视为精神病患者;把吃饭当作爱情,把爱情当成足球;把承诺当成游戏,把游戏看得比生命更重要。

把自己变成怎样一个人,这终究是个大问题。日常的惯性不可改变,活在日常生活中,谁能逃脱日常的笼罩?你坚信过了这一年,一切都会好起来。在本命年,你的手腕和脚腕都扎上了红丝带,一条大红底裤在秘密护佑着你,与本命年相克的一切都得规避,你遵守着民间的戒律,绝不杀生妄言,虔诚得比宗教信徒还要虔诚。

你被日常生活所左右,你明白揪自己的头发,永远离不开地球,而你心有所不甘,借助一支烟你想入非非,靠着一瓶酒你胆大妄为,你想跨越日常的门槛,最终磕掉门牙的还是你自己。

为抵抗日常的力量,而耗尽一生的力量。

钟声的指向

早晨敲响的钟声,以太阳的光芒响彻世界。钟声的指向是最幽闭的内心,寒冷地带的密室,瑟缩发抖的一只猫,温暖的钟声充满母性的气息。

你已无力睁眼,滞重的往事垂布成为满是皱褶的眼帘。

而幕后的眼眸,从黑暗中透出的目光最先识破白昼的虚假。

以暮鼓开始的夜晚,其实一直期待一双温香软玉的脚,从荒径的尽头款款走来,她的身后紧随着劈天盖地的春色,气喘嘘嘘的晨曦站在高处呐喊:春天来了!

你端坐于圣殿之上,你必须一言不发,一言不发才愈显你的威势。

叩拜者的脊骨,一层细密的冷汗。

而钟声如期敲响。撞钟的聋哑人,用心感受到了钟的震颤,他用钟声说出了内心的话。为钟声活着的聋哑人,在钟声里找到了终生的幸福。

他们来了,你平静地起身。

行刑者的斧钺,闪烁迷人的弧光。

窒息

在不允许活着的年代,减缓喘息。

吸进一口气五百年,吐出一口气五百年,用一千年的代价换取一口呼吸。

谁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拒绝

在一个普遍接受的年代,不能轻言拒绝。

拒绝是以责任为前提,以承诺为基础,以牺牲为代价的极致行为。拒绝的手不能随便打开,仿佛攥着一只受惊的小鸟,张开了手,一切就会远遁,而无法掌控,拒绝是把自己耸于陡峭的山巅,再也没有退路拒绝是理自的堆积,一千条理自不算多,最终决定拒绝的理自其实只有一条,拒绝也是借口,在无法规避的要紧关头,没有比拒绝更能顺利通过。

拒绝我等于拒绝整个世界,无处不在的我,已渗入你的内心,什么都可以拒绝,但不能拒绝内心,我之不存,子将焉附?

拒绝树,不等于拒绝了森林。而被拒绝的树,并没有被逐出森林,它成为你在森林之途的重要一棵树;拒绝山,就等于拒绝了崇高,一切平庸的等待,就是为了让山在某一天突然崩毁,因此拒绝山的理由,要比山高出许多,拒绝河流,其实是在拒绝激情,狂荡不羁,大开大合的奔突,靠的是内在的一股劲,只有害怕燃烧,相信宿命,内心已死的人,才能拒绝河流被拒绝的天空,依然晴朗,高高在上的天空,不会因为拒绝而伏下身,白云游弋,小鸟清唱,是天空遭拒绝后的第一反应;拒绝刀,不等于拒绝屠杀,这世上有多少杀戮,并不是靠刀来完成的,比刀更锋利的东西比比皆是,但拒绝了刀,离佛便近一步;拒绝歌唱,是因为没有比歌唱更动听的声音,嘴在不歌唱的时候,可以干许多事情,歌唱不只是让声音流淌,还要考虑能否用泪水打湿内心;而谁能拒绝欢笑?拒绝欢笑就是在仇视世界,太多的悲愤才会把欢笑当成愁苦。

拒绝是为了履行承诺,拒绝是为了更好地接受,拒绝是为了把牺牲降到最低,拒绝是为了再一次拒绝。

三月

一个人诞生在这个月。这个与花沾亲带故的季节,一个男人的出生,自然就有了花言草语。

桃花流水,一个温柔的季节。桃花的羽毛从这个季节的身上抖落,飘飘洒洒,红了半条江。唱晚的渔舟,自夕阳的隧道滑出,顺流而下,划破一江的粉红……

我出生的地方,长出一棵树,像所有的桃树一样,在开花的季节张开无数粉嘟嘟的小嘴,花的喊叫,响彻一片,在嘈杂中成长的男人,男人的魅力尽在静寂中呈现。

温柔的三月,三月有了花的形状,一片片的花瓣,一天天的日子,三月翠蓝的花萼托着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日子,分分秒秒的花蕊,蜂群分享着甜蜜的三月。

生在一个有花的月份,花的浪漫与妖娆,浸染了我的皮肤,诗人都出生在三月,早早就启程的诗人,走过严冬的积雪,赶在三月与纷纷扬扬的桃花一同降生。诗人为桃花迷醉,桃花为诗人滂沱。

诗人为三月命名,在所有的诗题中,三月都是一段隐秘情感,在字句的碰撞中,演化成三两声鸟叫,四五声泉鸣,最后氤氲成泛滥的春光。

红色

即将被屠宰的牛,圆睁的双眼,盈满流霞的温暖。根植于肉体的泉流,就要被开掘,那个脖子上的泉眼,注定要喷溢滚烫的液体,世界在那一刻,改变颜色。

漆黑的夜空,群星的漏洞被完全填补,没有一束光亮泄漏。礼花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绽放,这棵没有树干的参天大树,枝条披拂,花叶繁茂,只消片刻,便繁衍为蔚为壮观的大森林,红色大森林,以天空为壤。

肌肉与坚硬对抗,劳动者的手攥紧了工具,在纵横交错的纹理下,潜伏着硬茧,在硬茧诞生前,挤压出懦弱,汗血交融,在工具上留下模糊的掌纹。

山体断裂间,来自地心的岩浆,灼烫而滚沸,最终的喷发已成必然,在相对的静止中,红色在汇聚,光亮在盘绕,这个永远不会愈合的创口,热气蒸腾,唇气渺渺。

琶音不绝于耳,大珠小珠落玉盘,而最终玉盘也铮然破碎。情到深处,根根琴弦都被指血染红,那带血的琶音,奏出漫天的云锦……

青衫泪已绝多时,暮云四合的天空,有不可抑制的暴雨,悲愤而至。

情景喜剧

观众。掌声。肉与肉的拼命击打,不会溅出火花,只是让拍打的声音,此起彼伏,山峦一般,回应不绝。

表演的真实,是让笑声有甜味,让眼泪有咸味,让手势有张弛,让眼神有温度,让说话像说话,让死亡没有呼吸。

笑声堆起了面部肌肉,被释放的快感,从肺筒子里喷溅而出,一个人的笑不是笑,一个人的笑能引爆全世界的笑才是笑;晶亮的液体在眼眶里打转,被强忍下去的泪是真的泪,随意就流淌的泪根本不是泪;或果敢或迟疑,或慌乱或镇定,或松弛或紧张,每一个手势都是一种表情,每一个手势都是从内心深处打捞出的感受;在一道目光下打颤,在一道目光下松弛,在一道目光下慌乱,在一道目光下鼓起勇气,在一道目光下回到春天,目光的温度,不会随季节轻易改变;动用舌头和牙齿,这套用于咀嚼的器官组合,是身体中最坚硬和最柔软的组合,坚硬的牙齿说出的话可以令人酥软,柔软的舌头说出的话却能令人坚强;这世上没有呼吸的东西比比皆是,但并不代表它们都已死亡,没有呼吸的死亡是让灵魂飞离,只留下沉沉的肉身。

表演者以观众为前提,而观众以表演者为存在。是一种补充,是一种交流,是一种互动。他们在互为表演,观众用掌声夸张着自己感受到的情绪,而表演者用演技完成着真实的骗局。

在日常,每个人都是表演者,也都是观众。你观看了我,我也观看了你,而每个表演都是天衣无缝、浑然不觉。

从贝壳花纹的繁复里,你一眼就找到了那条最简洁的纹路,那是一件事通达另一件事的要道。此一事与一彼事的关联,上一事对下一事的影响,在这一条纹路里藏匿,你还得擅自哪是起点,哪是结束。

那些看似自然生长的花纹,其实是每一次的经历留下的印记。就如同额头的皱纹,是年龄的脚踪踏出的羊肠小道,亦是痛苦与欢乐的凿子镌写的摩崖石刻;也如同掌纹,搞不清哪条是与生俱来的,哪条是某一次意外留下的纪念,在每一个交叉点,都留下坐标,一些事被定位在那儿,注定要发生的,谁也不能躲过。

你在预知未来。而在你看来,时间并未如我们知道的有始有终,从黎明走向黑夜,按照一定的序列,走向无穷。以后发生的事,也许是之前发生的;已经发生的事,不过人不知晓而已,你只是随便挑选其中的个案,说给人听,让他们在时序的倒错中,相信奇迹。

卜者窥破了时间的秘密,在时间天衣无缝的连接中找到了破绽,遁迹于时间之中,把时间承载的大事小事,信手拈来,挥洒自如,所谓的玄妙,在于掌控了时间的把柄。

卜者端坐于风的起点,那些被风将要改变的事物,他了然于心;卜者伫立于河的源头,那些将要流经的地方,那些被河水灌溉、催生出的生命,其生生灭灭,全在水波的起伏回旋中得以印证。

干热风自耳廓掠过

干热风自耳廓掠过,蝙蝠的翅膀,灼烫、喘息。赤地千里,在持续的旱季里太阳涂改着大地的颜色,树与草的绿是最后的火焰,于依稀的微芒中,虬枝铁干高过山巅,挣扎的痛苦在天空留下刺耳的血道。

谁人端坐于夏季的边缘,赤足麻衣,一脸高古之相,手把一卷农事之书,朗声而宣,顿挫中,枯槁的禾苗渐渐舒展,抑扬中舒展的禾苗振翅欲飞。

农事书中的时序,永不错乱,那些宜于庄稼生长的字句,一个个皆水色润泽、充满雨意。这些可以让土壤保持墒情的叙述,从一开始就娓娓道来,在旱季里尤显弥足珍贵。

在适于农耕的土地上,留一垄种上蝶,留两畦种上蜂,蝶翅葱茏,蜂鸣芬芳,于蜂狂蝶乱中,感恩土地的馈赠。

而谁在掘井,向着土地的深处进发,像寻找被埋藏的宝藏一样,认定在土的深处,一定存在着传说中的真实。而水已潜向更深的地方,四处游走的水,汇聚在一处,在持续的旱季里,替人类存留最后一个念想。

何以从往事中抽身?将回忆缠绕于轱辘上,缓缓地下坠,井绳悠悠晃晃,愈发深不可测,预期中木桶触碰到水,发出哗然之音,一颗悬起的心亦随之着落,而木桶破水而入,潜入沁凉,盛满一桶清波,心复被高高悬起……

午夜叩门声

紧闭的门,并未将夜色完全分开,被门关进来的夜,混杂了人和人在夜晚发出的动静,呼噜、呓语、还有梦。这个已经不纯粹的夜晚,多少人用失眠抵抗着夜的压迫,多少人用梦泅渡夜的无涯。

而你用床头一盏小灯,抠破夜的墙壁,在几页书纸之间,寻求不被窒息的方法。而这是一本充满虚幻和惊悚的书:一座荒弃的老屋,之前住着两个老人和他们的宝贝女儿,在完全与世隔绝的情况下,女儿却意外怀孕了。暴怒的父亲要女儿交出她的男人,并要她堕胎,以免辱没家门。被逼无奈的女儿,用一匹白绫,自挂东南枝。悲痛不已的老两口,悔恨万分,终日以泪洗面。可就在当天午夜时分,门外响起了叩门声,一下、两下,其间间隔很长,开门只是漆黑的夜和尖利的风,并不见一个人影。如是,每夜在那个时分,叩门声都会如期而至,仍不见人踪,不久,在叩门声的惊吓与催逼下,老父突然暴死,其后,老母亦亡。

一个书生发现了这座荒弃的老屋,搬进来读书写字。午夜时分,叩门声响起,一下、两下,其间间隔良久,书生起身开门,却见一袭白衣长发的女子,女子是来寻忘在梳妆台上的梳子。言毕径直去了卧房,果然就拿出一把木梳,飘然而去。

你于骇然中抬起头,急促的喘息清晰可闻,燃起一枝烟,试图缓解你的紧张,而恰在此时,你紧闭的房门被叩响,一下、两下,其间间隔良久……

作为男人

拿山和自己比,山不过更魁伟些,拿海和自己比,海不过更辽阔些,拿铁和自己比,铁不过更冷硬些,拿树和自己比,大树不过更挺拔些。男人总能从形体上与自己接近的事物中找到自信。

男人的肩头是因为扛住太多的事才变宽的。作为一个男人,能扛下多少事,就能吃得下几碗饭,该扛不该扛的事和能扛不能扛的事,男人都想扛,男人的宽肩膀让男人觉得无所不能。

为了对得起那几根胡子,男人从不轻易低头,胡子可以蜷曲,腰万万不能弯曲,膝下的黄金让男人变得尊贵起来。

活在自己的自尊里,男人才能找到自己。吃多少苦都不是问题,流多少汗也不在话下,为了自尊,一个男人可以不要太阳,但绝不能熄灭心中的火,为了自尊,天下的男人都摆出男人的架势。

别说不在乎,最在乎的就是男人。一个女人永远走不出男人的戈壁,男人用他的粗砺和辽阔,让女人绝望;一个男人也永远逃不出女人的沼泽,拔出一脚,更陷一脚,挣扎中只能愈陷愈深,直至没顶。

男人泪不轻弹,不是没泪,而是积攒下来,用于给好钢淬火,让雪亮的锋刃,回响男人的誓言。

大丈夫立于世,就当为人杰鬼雄,一言九鼎,重情重义,庸庸者嘁嘁,碌碌者无为,作为男人,就注定要有一番作为。

鄙视

抬起头看天空的样子,其实是在鄙视,对一切低于天际线的人和事,视而不见。

心理的高度,是一种绝对的高度,是一种标志。雪线之上,雪之所以能终年不化,炎炎7月,发散着寒光,是因为在那样一种高度,雪能够存活的高度,一片雪找到了自信和广大的同盟。

金雕的高度,只有翅腋下的风能够抵达,只有呜咽爬高的鹰笛能够抵达,只有始终追随金雕的目光能够抵达,只有腾挪于云端的雪豹能够抵达。金雕的高度是种尺度,拒绝一切投机的可能。

无视某些存在,就是太看重自己的信仰。一切未达标的言行都是被鄙视的对象。鄙视者用鄙视的力量,把自己划定在一个特定的区域里,崇高而伟大,被鄙视者只能用鄙琐抵抗着崇高的压迫。

这世上自从有了鄙视,就分出了高低贵贱。鄙视是区分一群人和另一群人的方法,是区分一个人和一群人的不同,是区分一群人和一个人的界限。因为鄙视,一些人的想法和行为,就开始变得深邃和特立独行。我们为了鄙视,为了不成为被鄙视者而竭尽全力。能够达到什么高低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开始行动。

鄙视者把爱藏起来,用最锋利的那一面示人,鄙视别人就是捍卫自己,鄙视他人就是纯洁自己。

低着头,盯着脚尖的样子,是在鄙视什么?

上帝从来未对人说:我鄙视你们。

责任编辑王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