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龙乐府诗的复与变

2016-11-21 09:57沈赛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6年10期
关键词:陈子龙

沈赛

摘 要:陈子龙的乐府诗反映出其诗歌创作从复古到求变的过程。他存世的三卷古乐府大多创作于崇祯十年之前,有一部分完全模仿古乐府,还有一部分借古题予以创新。陈子龙对新乐府的认识相当成熟,入仕后所作的六首新乐府与当时的政治、经济、社会状况紧密结合,在创新中又继承了古人的精髓,最终形成一套属于自己的乐府诗学风格。

关键词:陈子龙 古题乐府 新乐府 复 变

陈子龙生活于明末清初,被公认为是“明诗殿军”。王士祯《香祖笔记》称赞他说:“沉雄瑰丽,近代作者,未见其比,殆冠古之才。一时瑜、亮,独有梅村耳。”{1}钱锺书《谈艺录》亦云:“大才健笔,足殿明诗而无愧,又丁百六阳九之会,天意昌诗,宜若可以悲壮苍凉,上继简斋、遗山之学杜。”{2}陈子龙在诗歌创作上经历了复古仿拟与推陈出新的蜕变,而他所创作的乐府诗恰好能说明这一转变过程。陈子龙从最初的对古乐府亦步亦趋,到渐渐能够将情感运用其中,再到最后对新乐府题目应用地得心应手,转为己用,这其中从“复”到“变”透露出其独特的诗学观念及创作实践。遗憾的是,目前对陈子龙乐府诗的研究很少,甚至对整个明代乐府诗的研究因其创新不够而鲜受关注。据笔者所见,仅有李新的《陈子龙诗文创作与文学思想》{3}和张文恒的《论陈子龙诗学体系中的“真”与“雅”》{4}等论文中略有言及,李新按照陈子龙乐府诗的题材与体裁,探究梳理他乐府作品的创作风格和创作思想之变化,而张文恒则以陈子龙“情以独至为真,文以范古为美”的诗学主张来挖掘他真与雅的诗学追求。有鉴于此,本文依据施蛰存等人所校《陈子龙全集》,对其中的古题乐府与新乐府进行研究,具体分析典型乐府诗中的复古变革之处,以便更加全面地认识陈子龙的诗歌以及明代乐府诗的创作成就。

在《陈子龙诗集》中,收录古乐府三卷,新乐府六首。其古乐府大多创作于崇祯十年之前,其中作于崇祯三年以前的古乐府,体制内容上都恢复古意,而作于崇祯三年到十年之间的古乐府,主要是沿用古题,以原题和原篇内容形式为本,在情感等方面加之不同程度的创造。虽然陈子龙在崇祯三年以前的古乐府效仿之意非常明显,后期也有些许模拟之处,但笔者更关注其中的蜕变过程,他在复古中学习变革,在创新中有所继承,厚积薄发,最终自成风格。

陈子龙早期的古乐府约有十九首。当时前后七子拟古派的“诗必盛唐”的复古创作思想统领晚明诗坛,但从陈子龙早期乐府诗可以发现他的辞藻颇具瑰丽沉雄之风骨,可见他不仅仅受复古思潮影响吸收了盛唐格调,并对初唐、晚唐音韵特征以及汉魏、齐梁丽藻也都有所涉猎和模仿,算是早期的练笔游戏之作,但绝不是盲目跟从。

他的古乐府中有一部分完全是古题古意,即体制和内容上都恢复古意,不仅效仿前人的风格,并营造相似的意境,甚至连抒发的情感也是刻意模拟,比如《步出夏门行》《乌生》《战城南》等。试举《战城南》为例:

战城南,死深谷,鸟鸢随我军,狐狸相号逐。朝来跃马鸣雕弓,一何豪!暮为腐肉。腐肉安可为?白雪皑皑,黄沙离离,风吹草偃胡天衰。魂欲归汉,山川间之。县官祭国殇,明年青草生,头颅安可知?汉兵绝漠,诛胡虏名王,汉士马,颇相当。将军赐弓箭,出入明光。没时起冢像祁连山,安得送我白骨置汝旁?{5}

《战城南》属乐府旧题,是《汉鼓吹饶歌十八曲》中的第六首。该题写阵战之事,为沉痛悼念不幸阵亡的士卒而作。陈子龙所作受原篇影响以战城南乐府题开篇,“战城南,死深谷”{6}仿自“战城南,死郭北”{7},在形式上临摹的依据还有“白雪皑皑,黄沙离离”{8}和原篇“水声激激,蒲苇冥冥”{9}。艺术手法上,效仿原篇,借助鸟鸢、狐狸、马等意象,并掺杂拟人、夸张等修辞手法,以此烘托军队战败的悲壮凄凉气氛,对照原篇中“野死不葬乌可食”借助乌鸦这一意象来凸显战士们战死他乡无人收尸骨以致被啄食的悲惨遭遇。而接下来陈子龙篇利用白雪、黄沙借景抒情,烘托了悲凉凄惨的气氛,而原篇中也同样用蒲苇、河水来渲染气氛。在语气上陈子龙篇也模仿原篇借助反问、感叹来加强对战争残酷的感慨。内涵上,依然沿用原篇最初想要抒发的思想感情,即对死难战士的哀悼之情,借战士之口表现战争的残酷,抒发厌战情绪。结合陈子龙所处的时代观之,战乱纷争、朝局动荡是当时的时代特征,这篇《战城南》虽是完全模拟之作,也正是对那个年代最真实的刻画。可见陈子龙于选题上就寄托了与时代接轨的寓意,即使是效仿也不落俗套。

除这些古题古意的乐府诗外,还有一部分乐府诗是古题新意,即是借古题以创新。随着陈子龙个人的积累,创新程度也随之变化,这里将其分成两类:第一类是沿用古题,深入挖掘原篇内容,综合作者的心境,在形式情感等方面加以效仿和创造;第二类就是沿用古题,在形式内容上学会扬弃,发挥自己最大的创造性,附之自我情感。

首先分析第一类。如陈子龙的《白马篇》,明确说到乃是“代陈思王本意”{10},即出自曹植《白马篇》,陈子龙将自己化作曹植,设身处地体会曹植当时的处境及情感。陈作为:

白马若流光,矫矫云中翔。金羁连锦鞯,仰首鸣苍茫。谁家白皙子,英气惊四方。手执珊瑚鞭,指顾无胡羌。所从神与武,威霆扫大荒。西驰玉门远,北历玄塞长。貊贡良弓,羽箭插两行。霍若流星没,便儇不可当。归来伐大鼓,丝竹何飘扬。妙妓出后帐,健儿击鞠场。凯歌奏雅曲,金石纷辉煌。即今数十载,奋忽多冰霜。壮士心尚在,默默无才良。右瞻岷峨气,左望吴会乡。踟蹰不能至,泪下沾衣裳。昔时千里驹,哀鸣良可伤。{11}

此诗上半段模拟并塑造了一个驰骋沙场、武艺高强、渴望保家卫国的爱国游侠青年形象,而描写完壮阔的场面之后,转而叙写其晚年不得志,无力为国效忠的状态,笔锋斗转,与之前的风光欢乐形成对比。在曹植《白马篇》中,着重表现爱国青年捐躯为国、视死如归的崇高精神,有一种志深笔长的时代感。而陈子龙篇在叙写爱国青年奋勇杀敌、胜利归来的场面时,尽力体悟曹植晚年壮志难酬、流放他乡的凄凉心境,撇开自我,完全融入东汉末年的时代背景中。虽然陈子龙《白马篇》一看便是模拟之作,但字斟句酌此篇,在炼字炼词上的确没有原篇那么大气和富有时代感,不能完全体会到曹植所处时代的苦难深重,效仿不了早期乐府诗的那种古直自然美。但笔者认为这种模拟相对于第一种,在创新上是一种进步,虽在内容形式上完全套用,但在全篇情节上由于增加晚年的凄凉画面,阅读心境上给人一种转折,增加了本篇的可读性。这种趋势足以证明陈子龙渐渐开始在古乐府诗中增添自己的感悟。

与此类似的还有很多篇目,如《美女篇》《斗鸡篇》《却东西门行》等都是如此。陈子龙都化作主人公,表达相近的情感,加之自己的感悟,此类效仿虽在现在看来没有太大的意义,但终究也是变革过程的一部分。

再来看第二类,继续沿用古题,在形式内容上发挥自己最大的创造性,并附之以自己的情感。乐府诗中有些古题在诗歌发展变迁过程中保留了传统的寓意,不同时代的文人对题意的诠释也有自己的方式。陈子龙往往借用古题,在写作形式上尽量摆脱原篇的影响,学会取其精华,充分发挥。如陈子龙的《行路难》,共十八首,形式迥异,各不相同,七言五言交织,用典、借代等手法运用自如。陈子龙结合自己当时的境遇:二十五岁的他一方面希望建功立业,一方面又感叹富贵功名之虚无。如第九首中“忆昔长安同舍子,盛年慷慨相为雄。日日联骑燕台下,有时嬉翔韦曲中”{12},这是回忆与同行好友赴京赶考时的意气风发。“一朝对策献天子,步趋宛转明光宫。我独不堪而罢归,意气犹令江南空”{13},则是写同考的考生得到皇帝赏识,而自己却落榜而归,自觉难堪。“世人笑汝计淹拙,虽有才调难为工”{14},主人公感受到世人对自己的嘲笑,抱怨自己虽有才华,却无法在科举考试中一展宏图。“不知英雄各如此,那能戚戚甘蒿蓬”{15},则是抒发了不甘心就此失败的心情。其他的十七首也都围绕着这样的主题。对照李白《行路难》三篇来看,陈子龙的十八首还蕴含了他在当时境遇下矛盾复杂的心绪,有对韶华易逝、容颜易老的惋惜,也有壮志难酬、伯乐知音难遇的无奈。

再看陈子龙的《饮马长城窟行》已摆脱民歌原作,紧紧围绕诗题本身,直接以出征将士的角度来叙写,因看到长城内外荒凉萧条的景象而触景生情,故乡和亲人虽魂牵梦绕却因距离太过遥远而触不到,千里马不能把远在边关的将士们带回家,鸿雁不能传书,竹帛也因鲜有而不能写信,条件艰苦到只能撕裂衣服来写家书。结尾处“读书见故衣,益尔千行泪”{16},表现纵使男儿有泪不轻弹,纵使在沙场上可以为了报国无所畏惧、奋勇厮杀,但故乡亲人永远是那丝最敏感的神经,睹物思人,心情久久不能平息。陈子龙此篇《饮马长城窟行》于壮阔辽远中传达战士细腻的情感,大中见小,把那个年代将士们的家国情怀表现得淋漓尽致,年代感深远,实超于原篇。

若把陈子龙乐府诗中的每一句拿出来字斟句酌,尽管和很多乐府诗文大家相比有着不小的差距,但他在炼字炼词和对诗歌语言风格的把握方面与前人相比实为亮眼,他会根据乐府题的类别对文风有所判断。比如对于艳情诗就需要华丽雕琢的词句来陪衬,对于边塞诗则以雄浑苍健的语言来叙写,能够扣准乐府诗题的语言风格范畴。陈子龙在古乐府诗中多用典故和律句,与当时呈鼎立之势的虞山派钱谦益和娄山派吴伟业相比,在语言艺术上略胜一筹,推动了“梅村体”诗的发展,也影响了后来的清代诗学创作,不足的是他在乐府诗上专于雕琢语句而在叙事写作上与其他二人相比稍欠火候。

纵观陈子龙古乐府诗集,我们见证了他从最初的亦步亦趋,到最终学会抒写自我,化蛹成蝶,发出了“情以独至为真”{17}的感慨,如果要在这中间画一个箭头的话,应该是发于本心吧!

陈子龙的新乐府大多作于崇祯十年以后。宋代郭茂倩在《乐府诗集》中提道:“新乐府者,皆唐世之新歌也。以其辞实乐府,而未尝被于声,故曰新乐府也。”{18}新乐府乃是自创新题,咏写时事,体现现实主义精神的文体。在《陈子龙诗集》中,一共收录了六首新乐府,分别是《范阳井》《毂城歌》《还兵行》《小车行》《卖儿行》《韩原泣》。陈子龙在新乐府的认知上应该是很成熟的,新乐府远不同于借旧题写新诗的拟古题诗,总体上来说创作更加自由,不受拘束,跟随内心,抒发情感更加真挚。如新乐府首篇《范阳井》,描写了陈子龙听闻友人范君家中妻女在清兵犯难范阳时集体投井自尽,“予闻而壮之”{19},随即写下此篇,以彰这些女子的刚烈气节。写作形式较为随心,二三四五六言皆有,形式繁多,语言多为陈述语气,将整个事件娓娓道来,颇有记叙性散文的味道,但是细节描写和气氛烘托较少,抒情部分也不多,整体上来看颇有“史”诗风韵。

事实上,陈子龙新乐府诗的创作灵感在很多地方有借鉴白居易新乐府运动理论,同时也受杜甫写实手法影响,内容大多描写民生之苦,饱含人道主义的关怀,跟白居易的《卖炭翁》《秦中吟十首》有异曲同工之处,符合新乐府运动时期的口号“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20},例如收录于《陈子龙诗集》的《小车行》《卖儿行》两首:

小车班班黄尘晚,夫为推,妇为挽。出门茫然何所之?青青者榆疗吾饥,愿得乐土共哺糜。风吹黄蒿,望见垣堵。中有主人当饲汝。扣门无人室无釜,踯躅空巷泪如雨。(《小车行》){21}

高颡长鬣青源贾,十钱买一男,百钱买一女。心中有悲不自觉,但羡汝得生处乐。

却车十余步,跪问客何之?客怒勿复语,回身抱儿啼。死当长别离,生当永不归。(《卖儿行》){22}

这两首都创作于崇祯十年作者铨选出都,描写了作者所观饥民流离失所,为了生计四处奔波,饥寒交迫、生活困窘的场面,两首都采用镜头捕捉式手法。《小车行》选取一对贫苦夫妻在漫漫黄尘的逃荒路途中相挽踯躅前行,抬头隐约看到前方有残壁断垣掩映下的小屋,心生希望,可谁知推开门一看久无人迹,粮食也没有,空留夫妇俩泪如雨下。而《卖儿行》选取贫苦百姓为生计所迫只能卖儿卖女,尽管有千般万般不舍,也只能远远望着买家将自己的骨肉抱走、自己心中默默祈祷的场面。结尾处两首都采用留白手法,使整个画面在悲凉冷清的气氛中得以延伸,留下无限想象空间,如此隐晦的方式更能给人以共鸣。思想感情上都表现了明末权奸误国、阉宦搅权朝政给百姓带来的深重灾难,抒发悲天悯人的人文主义情怀。这两首典型乐府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杜甫的《兵车行》,陈子龙在创作这种现实主义作品时一定有受杜甫影响,缘事而发,以“行”这种乐府体裁,深刻反映百姓的苦难生活。杜甫《兵车行》从对所见送别征夫的场面开始客观描述,到最后“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23}的留白空间,陈诗在内容和内涵上跟其有所相似。陈子龙虽没有达到杜甫诗中生动的细节描写和灵活运用艺术手法的高度,但他在学习原篇的同时,也形成了自己的体裁和形式,他的篇幅都较为短小,七言五言三言交互运用,质朴简练的语言,点到为止的气氛渲染,由此来描摹他的心中所感。和《范阳井》相比,在艺术形式等方面有了进一步的提高,尤其是他从主人公的角度来叙写这一点,使得情感更加真挚动人,更具有史诗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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