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贺晓阳
时隔四年,新疆第四届舞蹈大赛终于如约举行,对于热爱舞蹈的新疆人来说,这无疑是祈盼已久的事,毕竟新疆舞坛因比赛而热闹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2014年的这次大赛共有近300多件作品参加复赛,经评选,最终进入决赛的作品为59件。决赛于11月24日至26日举行,分一场单双三(独舞、双人舞、三人舞)组、两场群舞组进行,来自全疆各地州、艺术院校、兵团和武警系统的700多名选手参赛。
比赛之于艺术尤其是舞蹈艺术来说,常常是专业舞人不可回避的紧箍咒,纵然有太多的客观限制和主观约束,但比赛依然以其不可回避的力量推动着艺术事业的发展,同时散若星辰的艺术创作也因比赛有了一种汇聚的集结,不同旨趣的艺术家和参赛演员在一个共同时空坐标中,衡量自身发现他者。所以,因比赛而来的交流与热闹,成为每一次艺术赛事难以拒绝的诱惑。
交流中见真心,热闹中显真情。真正的艺术家都是具有极强人文情怀的人,真正的艺术作品往往是立于时代浪潮的漩涡之外,以有声有色的姿态傲然绝立,启迪着每一个走近他的人心。而对大赛进行有效的理性反思与总结,大可看作是对这份交流与热闹的温故知新。
传统与现代,是近代以来人类社会遭遇到的最大挑战之一。很多已经实现现代化的国家和地区都曾不同程度遭遇到来自物质身心多重的考验,有的甚至为此付出十分悲壮的代价。但无一例外的走过传统与现代困顿的人们,都惊奇的发现其实真的传统一直都在,从不因现代而消匿,它只是以一种要么显性、要么隐性的形式赓续在人们的思维行为中。
舞蹈不可避免地也遭遇到有关传统与现代的困惑,但随着人们对文化多样性存在和“非遗”精神的理解,对于民间舞蹈的传统呈现显示出编导们拥有了十分清醒的自觉。
纵观本届大赛,对民间舞蹈进行舞台传统呈现的节目可谓占据半壁江山,相较于往届大赛这可算是本届大赛在创作理念上的最大变化。《米提子麦西热普》《乐舞沙吾尔登》《走马沙吾尔登》《海登萨吾尔登》《朗如赛乃姆》《勺子舞》《刀郎舞》《色日利玛舞》《木卡姆人》等都属于这种类型的创作,其中有关刀郎舞蹈的三个作品和有关沙吾尔登的三个作品,集中体现了编导对民间舞蹈的传统气质的强烈追求。尤其是《刀郎木卡姆》,照理说这个已经响彻国内走出国门的民间舞蹈,再度超越是不容易的,但是在这个作品中我们依然还是感受到了编导对于传统民间舞蹈舞台呈现的不断追索。
从表现方式上刻意追求歌舞乐一体的传统形式,表现语汇上着力凸显典型动作与标识动律,服饰色彩上强调区域原在性,包括调度上编导也着意夸张、延长了舞者两两对舞和集体绕圈的舞台画面,这些煞费心思的刻意,恰恰体现出编导对于民间舞蹈在舞台传统呈现的一种理性自觉。从形式到内容、从动作到构图、从服饰到场景,编导们都竭力探索着民间舞蹈在舞台传统呈现的方式,这也再次让我们坚信对民间舞蹈文化的延续,舞台上的传统呈现,不啻为“把根留住”的上佳路径。
需要特别注意到的是,在本次大赛中很多地州县级歌舞团的同类型参演剧目,因为演员、人力资源和财力投入等主客观因素,造成了与自治区级表演艺术团体差距悬殊的情况,很多剧目从表演形式、表演主体、艺术品质上都无法与这些正规军相提并论。但必须注意到的是这些县级团体的多数剧目带有极强的大地气息,业内人士将之称之为“土风”,这些滥觞于民间大地的舞蹈文化基因,正是我们赖之存续的生命之根,如何在比赛中平衡这样一支舞蹈力量,需要我们更多的考量,若是仅仅以舞台舞蹈艺术创作那六尺见方的评价标准来要求这些源自大漠戈壁、绿洲草原的“风”,我想不远万里奔赴首府参赛的这些艺术家,定然也会随风而散、不见任何“艺术”肯定,这显然与我们比赛初衷是背道相驰的。
对民间舞蹈进行元素提炼的舞台创作手法,在中国其历史大概可以追溯至建国初期前苏联以小白桦艺术团编导理念的影响,之后在我们民间舞蹈创作中先后提出有动作根元素说、动律提纯说、文化基因说等等,但无论哪一种创作理念,所谓元素提炼的创作都会说到“源自民间、高于民间”。在这种理念促使下的民间舞发展迅猛,许多在民间看似寻常的动作被夸张、扩大,许多在民间被视为禁忌的约定俗成被不断突破、剥离,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孔雀舞以女子形象出现在舞台上。
这种源自“采风”之说的元素创作,酿就了中国民间舞舞台创作蔚为壮观的景象,伴随着不同时代经典作品的不断涌现,“元素创作”也被视作民间舞蹈创作的“尚方宝剑”。本届舞蹈大赛因此剑而出的作品当属大多数。单双三场次中的《心愿》《西迁之路》《多彩的图案》《猎鼓》《阿娜尔汗》,群舞中的《假面舞》《冰山上的梦》《帕米尔小鹰》《沙漠红柳》《胡杨颂》《箭乡少年》《采棉姑娘》《绣》《黑灯舞》《姑娘追》等都属于此类型的创作。
但统观本届比赛以此理念创作的作品,编导们虽对艺术品质都有着极强主观追求,但无可回避的是经典作品恍如座座奇峰难于比肩,更有的“东施效颦”、“画蛇添足”愧对经典。一个显著的史实便是阿吉·热合曼六十年前的《摘葡萄》,迄今有关葡萄的创作无出其右,太多以“葡萄”作舞的作品,充其量是向阿吉致敬。以此标准来看本届比赛中的作品,《箭乡少年》《绣》《姑娘追》几个作品从整体结构上来讲,较之其它略胜一筹。
《箭乡少年》采撷锡伯族民间舞蹈“贝伦舞”中扭臂压掌、翻腕扭胯、翻掌绕头的动作元素,依托锡伯人擅骑射的民俗,塑造了一群“欲与天公试比箭”的锡伯少年形象,尤其值得肯定的是这群十五六岁的中专孩子们,在舞台表现上一点也不逊于大人们的表演,单薄的身子中迸发出强烈的视觉力量。《绣》与《姑娘追》都属于哈萨克舞蹈,《绣》与单双三中的《多彩的图案》可视为一种创意的不同表现,都是以模仿哈萨克民间装饰图案为舞蹈语言设计动机,群舞《绣》使用了道具五彩绳索、《图案》利用了三个女演员柔软的手臂,且两个作品都不断强调哈萨克女性舞者动作语汇中手掌、手臂的缠绕,夸张的折腰、旋转中的胸腰向后翻叠,利用道具和手臂模仿出哈萨克民间极具标识性的图案纹饰,颇具形式感。而《姑娘追》这个源自哈萨克民间民俗性的活动,对于舞台舞蹈表演来说其实是一个老调重弹的题材,之所以在这里还能被提及,源自这群演员呈现出的极具感染力的舞台现场表现力,同时编导在舞台空间的利用上也有可赞之处,舞台快板部分在激越的音乐中,编导利用托举将男女主角分别置于三度空间之上,利用一个放慢延长的骑马奔跑姿态形象地勾勒出现实生活中姑娘追的浪漫,而结束段落编导又以走马的姿态让男女主角背向观众逍遥而去,换汤不换药的“姑娘追”因此被追出了新意。
几年前,我在一篇论文中说过,在新疆从来都不缺少可舞的题材,从来不缺少能舞的素材,从不缺少爱舞的心灵,却独独少见发现舞蹈美丽的眼睛,更罕见启迪人类精神世界的舞蹈智慧。及至今天的舞蹈大赛,这番议论又多了一层叹息,纵然从力量上和参与人数上本次舞蹈大赛依然拥有足够的吸引力和号召力,可从舞蹈之于社会、之于现实、之于艺术、之于精神的反作用而言,我们依旧是疲软、边缘甚至是失语的,这对于我们这样一个歌舞文化厚重而广阔的大地,实在不相匹配。或许这样的言论有点悲观了,因为本次大赛中令人眼睛一亮为之动心的舞蹈虽未形成波澜壮阔之势,但闪耀而出的星星之火,亦足以让对新疆舞蹈充满期待的我们坚持到底。
比如单双三场次中三人舞《家》,编导利用母亲、儿子、儿媳这样三人的关系,围绕一个凳子,衍生出儿子在母亲与媳妇之间感情如何纠葛的一幅幅生动画面,从结构到动作语汇再到情绪铺陈,《家》都显示出舞蹈对于人们现实生活的情感关怀,缘于这样一种现实关怀,也让该三人舞呈现出一种真实的生活体温。再如群舞场次中的《焰》与《绽放》,这两个作品都来自艺术学院,舞蹈语汇都选材于维吾尔舞蹈且都是女子群舞,如此相似背景的两个作品,一般意义上很难避免相似感,但实质上这两个作品却以十分标识性的舞蹈语汇塑造出两个不同的情感意象。前者以手腕和腰部的盘绕塑造出火的意象,在复杂反复的调度之间表达出人们对自然之火、青春之火、生命之火的激情表达;后者编导在构图上紧紧抓住舞台上一个“圆”,以手掌的开合、肩部的律动,塑造出含苞待放的花朵意象,且编导极具用心的以地面、站立、飞旋的身姿体态隐喻生命从土壤破土而出、茁壮成长、昂扬绽放的情感逻辑,以身体诠释出舞蹈对生命的表达。
更为重要的是这两个作品呈现出一种属于学院派舞蹈艺术作品气质。今天进入职业教育体系专业化的民间舞,必然要有现代教育职业的发展诉求,其创作也当有作为专业艺术教育对现代社会发展的适应与促进。《焰》与《绽放》从舞蹈语汇上刻意地求新、求变,在形式上着意塑造情感形象,在意象表达上突破地域、族群、审美意义上的限制,以专业的舞蹈素养实现对原生民间舞蹈的超越,值得称赞。
最后,我想特别提一下本次大赛中的一个意外,在群舞第二场中独独出现了一个双人舞《他(她)和她》,让观众和参与者们大感意外。该舞一出场极具标识性的吐鲁番地区维吾尔民歌《再冬汗》让人迅速进入潜在的预期审美,然而随后独具匠心的编曲技法,以此曲为旋律底色演化出丰富复杂的节奏型,别具一格的身体语言、独树一帜的舞台形式、陌生新奇的动作表达,让这个出现在群舞场次的双人舞显得异常“突兀”。
其实,我对这个舞蹈作品早有所闻,去年舞蹈杂志专访北京舞蹈学院教授王玫及其所带的新疆班,其中就提到了这个作品,原名叫做《汉族的你和维吾尔的她》,作品中始终没有离开地面而不断衍化的绕腕,始终在舞台中区横向移动的调度,始终飘在动作之上熟悉的维吾尔旋律,始终显现在舞者呼吸中的维吾尔典型节奏,最终酿就为那一对紧扣的双手,两个孩子以王玫式现代舞的呼吸与结构手法,演化出了“这一个”“有意味的形式”。
无需给予这个作品更多的解释,一个事实是观众大多都在诘问:“这样一个舞蹈是什么舞,好像很熟悉!”如此,也印证了王玫教授曾给我谈到的对维吾尔舞蹈进行“陌生化”创作理念。一个舞蹈引发议论——对形式的争论和对内容的讨论。这种热闹之于我们当下的中国舞坛尤其是新疆舞蹈无疑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因为争论与讨论恰恰意味着一种新的可能,有关舞蹈智慧的发现与再出发,这种议论无疑是“这一个”的燎原春风。
不少人诟病艺术性比赛,认为艺术在于情感地表达而不适合工具性地比赛高低。我们不必争论这个观点的正误,只需从事实出发,会发现艺术比赛的滥觞往回有历史因由,往前有现实需要,从近比赛的规模依然大而认真。所以,以事实价值而思考舞蹈比赛的社会意义和艺术价值就有了更“接地气”的现实意义。
第四届新疆舞蹈比赛,虽然在规制上有所缩减。但600件预赛作品、4天决赛时长,依然可见“歌舞之乡”的浩瀚。舞之蹈之思之方能有所获,对此次舞蹈大赛我们不得不有这样几个期许:
1、如何规避不同级别参赛团体之间在舞蹈软硬件上的差距,以体现比赛的公平性,激发基层舞蹈团体更为普适的积极性;
2、如何突破地域风情性的惯性展现,引导创作者对传统文化的深层发现,实现舞蹈对现实人心的关照和激励;
3、如何协和传统创作和现代解构之间的审美分野,以更包容的艺术胸怀,悦纳不同理念之下的身体表达;
4、如何从社会传播角度,让专业团体、院校风格的舞台创作作品拥有更多大众欣赏与普遍理解,实现舞蹈对社会文化的引领。
多年前,我在《民族文学》上读过一篇题为《既是民族的又是现代的,才是世界的》文章。回看本次新疆舞蹈大赛,这句话或可作为对我们最好的鼓励与鞭策。
(本文图片由蒋建斌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