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向阳
虫洞边上的茫然与困惑
——由赵树义跨界散文《虫洞》引起的思考
成向阳
《虫洞》是一部难得一见的书。我惊讶于向来熟悉的赵树义先生竟让我深感陌生地用28万字的密度构造出这样一部超出我阅读常识的魔方式散文。作为散文,它的确很长,长得我坐在旅行大巴上从汾河边看到黄河边,再从黄河边一路看到沁河边,再回到我汾河边的城市,也仅仅看了其中不到二分之一的厚度。
很显然,作家赵树义的这部名为《虫洞》的跨界散文大作不是那种能够轻松读完的作品,它奇异地从我们这所北方城市中心的迎泽公园出发,从一棵树上神秘的虫洞进入浩淼的宇宙、时间与个体生命,通过对生与死亡具象的反复呈现,抒写了作家三十年长度的生命体验。作家在书中,像一个坐在时间深处不断追魂的人,用神秘的嘴唇给包括我在内的读者修筑了一道必须手脚并用方可大胆一试其高深的阅读壁垒。
必须坦白地承认,至今我仍然是《虫洞》壁垒下一个顿足浩叹的小卒,我仍然停留在它所带来的茫然之井中。甚至可以说,一部《虫洞》,在更新我散文阅读常识的同时,也使我努力反思与散文阅读及写作有关的更多的东西。而无论如何,我仍然深陷于一种文学本身的困惑之中。
无疑,《虫洞》作为一部有难度的书,首先用长度挑战了我的阅读耐性。但我的问题是,这种来自于阅读深处的难度究竟是来自文本所取得的美学高度本身,即它在散文文体意义上所取得的崭新经验与模式上的大胆突破,和它资以构筑文本实体的语言和语言呈现方式,以及它借助文本所提供的独异的跨界思维方式,还是仅仅借助文本中不断引入的科学知识与哲学概念,以及对这些知识和概念的阐释与普及化而无限拉长的长度和不断制造的繁复科学景观?
作品之中,除了“虫洞”这个天体物理学概念的植入,进而被作者生发为一个崭新而庞大的生命概念之外,来自于物理学和化学的其他概念,如作者迷恋不已津津乐道的“熵”,以及挖掘出浓郁死亡色彩的“磷”等等,都使这部作品呈现出令人惊讶的凛凛异质。不同的写作气质带来了显然的阅读难度。就像一张习惯于甜食濡染的嘴突然遇到了被美学化妆后的生姜。在旅途上读《虫洞》,我有一种奇怪而熟稔的感觉,仿佛赵树义飞快翻动的嘴唇侧过来,更近地侧过来,像平日里推心置腹一样给我的耳朵讲解一个事关重大的秘密。只是,就像常常在烟雾缭绕中那样,我颇为迟钝的感官,对这样绵密而顽强的倾述,所能接受的信息甚少,而几近于空白。除了内心划船一样荡漾却无法表露的感激,我只能贡献某种辜负之后满满当当的急欲逃离般羞愧。
而从读者的角度,我觉得作为散文的《虫洞》太长了,也太有阅读难度了。在阅读过程中你必须时刻不停地进行某种“脑补”。作家不断填入的科学、哲学以及对生与死漫长的讨论一时间撑破了我。是的,它甚至对我形成了催眠般的烟雾。又像锤子一样让我必须正视这一沉重的负担——文学的茫然与困惑。
我想,作为物理现象的虫洞是多么直接而短促,难道不正是因为直接而短促,虫洞才是虫洞么?那么,作家对虫洞的描述与呈现,为什么非要像宇宙那样茫茫荡荡的,充满了令人迷茫的拐角与未知,让人一伸脚就收不住似的陷落下去呢?
我曾看过一部《星际穿越》,里面那个美国人举着一张A4纸遮挡着脸对银幕下的人说,这就是宇宙,这就是你到我之间的距离,你绕着走向我,我对于你就是很遥远的,或者你无论从哪个方向,抵达我都是不可能的,但是,你看这样,说着他拿起一根铅笔,在纸面上穿了一个小小的洞。他说你看这样,这样你就直接抵达了我。而虫洞就是这样,在你我之间,近近的,直接的,使我们穿过去就互相看透。
我觉得这个银幕之后的美国人很聪明。他迅速使我明白了虫洞大概是怎么一回事,不是使用图书页脚下的注解,不是物理书上的定义,也不是像赵树义这样用一本28万字的书,而是用了一种更直接、生动而近于干脆的形式。我觉得这就是艺术,讲述的艺术,因接近本质而简单的艺术。这让那天午后因服用了伪麻黄素感冒药而昏昏欲睡的我这样懵懂的观众,在那片刻迅速而短暂地清醒起来,在毫不玄虚的气氛中,完成了一个天体学和生命学意义上的认知。而从美学意义上来说,这一对内容进行呈现的形式,深深打动了我。我认为,它是美的,且接近完美。因为我想不到更好的其他替代形式。
当然,物理学意义上的虫洞只是作为散文的《虫洞》里一个很小的部分,即便它是文本里一个核心的概念,但树义老师显然说得更多,更复杂,更千丝万缕,我的困惑在于,作为散文,作家是否还可以更简单一些,脱去那些丝丝缕缕,让虫洞成为虫洞,让虫洞里那些生命因裸身相见而更为赤诚鲜活。
凡抵达本质的都很简单,而无限接近本质的路却非常漫长。这是不是略等于虫洞无比直接,而对虫洞的阐释,或者说抵达虫洞的路就必须这般曲折而漫长?
这是我的困惑,且一时间无法解决。
《虫洞》里作者关于个体生活与独特生命体悟的那一部分内容,让我作为一个阅读者始终感到了亲切。这种亲切是充满了无数细节的具体的东西。那种来自于晋东南乡村和一个田野里走出的孩子举着乡村的阳光闯进城市硕大而晦暗的裤裆时的惶惑感、卑微感以及近乎报复般的对生活展现的蛮勇与搏斗,我都感同且身受。这种感觉,尤其是我身在旅途接近了地域上的晋东南的时候,在故乡秋天的草木青青黄黄或高或低但一样以每小时80公里的速度飞快地向着身后丧失的时候,它更为清晰,甚至有着晋东南农妇刚刚在水缸沿上磨出的菜刀那种独特的锋利。被这种感觉包围,我是悲伤的,读到那些属于树义老师故乡的风物与死亡时,我是悲伤的,那些卑微与屈辱,那些磨道、碾道与窑洞顶上悬挂的庞大土块,那些轰动一个村子的狗叫,一阵一阵都来到我面前。那也是同样让我在二十多年之后的今天一想起来便悲伤难耐的事物,以致悲伤得在一阵一阵窗外的黑暗中不可自拔地睡着了。
但我又很快清醒,这种阅读中弥漫着的亲切,似乎只是一个感情的印象,而绝非一个美学的标准。正像记忆里亲切的脸并不一定出众,一个让读者感到亲切的文本,也并不一定绝对高级。或者说,亲切只是一种手段,一种客观上的对读者的收买,而它的效果并不一定真正的好。
因为,我的文学常识与浅薄的写作常识告诉我,文学,至少是我所追求的那部分文学,无论是诗歌、散文还是小说,都应该是反亲切的。因为亲切只能意味着已经被经验,被实现,它厚厚的,腻腻的,黄黄的,像上火亢奋者伸出来的舌苔,又像树义先生大学期间在化学实验室里厌烦而无感的那些前辈大师创造并已被反复验证过的著名实验。而文学敏感的味蕾,永远需要的是反经验的让人泪眼汪汪的新鲜的类似于芥末或洋葱式的东西。当然,芥末同样是被经验的,它辣,辣断鼻梁筋,但它的辣已经被鼻梁骨预期,正像糖炒栗子的甜蜜已经被口腔所预期一样。而文学所需要的,是芥末一样的糖炒栗子,或者糖炒栗子一样甜的芥末,那种奇异到一瞬间把你刺激得欲仙欲死的东西。
但甜蜜的芥末,辛辣的糖炒栗子,是不常见的,或者干脆就是因没有现实意义而无法实现意义的东西。所以它们叫文学,且只能是文学。而我所认为高级的且一心向往因而追求的散文,正是这种超越了一般经验而近于反常的东西。是的,我一向钟情于富有想象力而近于虚无的散文文本,我一直在阅读中期待着这种怪而明亮的东西的袭击,那些一瞬间照亮我的事物。
《虫洞》里当然闪烁着来自于树义老师的美学与智性闪电。在旅途醉酒呕吐之后的空乏与巨大惬意之中,我翻读《虫洞》,那里的两棵树,无论是老晋祠路上那两棵合抱粗的救命杨树,还是迎泽公园假山旁边涂抹着绿色油漆的假树,一下子都变白了,它们呈现了某种负片式的灰白效果,又像枝状的闪电,树杈子一样白生生的,刺激了我恢复中的神经,且使酒后的血液得以加快。但我在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又想,《虫洞》的写作可能太用力了,因过度用力而导致了某种刻意为之,甚至存在某种反复涂抹的痕迹。而我所中意的文学写作拒绝刻意,因为一刻意就像是隔的,近于伪饰的。写诗、写散文莫不如是。我真的认为,太刻意的东西无法达到最好,它就像一些名人坟墓与祠堂大门前恭恭敬敬的正楷楹联,巍巍然而了无生气,起码算不上高级。它们绝对不是同一位书写者最高级的代表作品。
文学,包括《虫洞》这样富有巨大野心的散文,可能更需要的是一股子勃勃野气,一种来自于生命本身的闲适、散淡与自然之气。
但我又深感困惑的是,如果一个作者不刻意,不敢刻意,那么创作是什么?我只能认为,在刻意与纯任性灵之间,一定有一个微妙的一般人无法掌控的平衡之弦,一个文学和美学的“虫洞”,可供少数人凌空走过,那一刻,他们是羽化之灵,是上帝派至人间播撒美的天使。
作为一个阅读者,我总是妄图在文本同时挥闪的美与智的两翼之间使心灵获得既痛且美的重创,一种强烈而震撼的刺激。但这样的文本显然很难,更多是匆促而密集的排枪一般堆砌的文字,在这样的文字丛林中,我特别希望看到它们潮水一般分开,杀出单独一匹白马之上赴死的猛将。男的,女的都好,持枪抡刀或用三百斤大铁锤都好,但他(她)一定要有满身凛凛的杀气,让我远远一看便闻风丧胆心魄处处碎裂的东西。而之于作为散文的《虫洞》,作为一个通过阅读行为来破阵的人,我还是遗憾地觉得它兵多而将少。虽然,其中的任何一个小兵小校,都足够让我徒自惭愧。
最后,必须谈及《虫洞》所体现的“跨界”。显然,跨界行为是在分界行为成立之后方始具备难度与意义的。所以一个跨界者的地位是被特殊的时代和严重异化的教育环境所赋予的。在遥远的文艺复兴时代,或者就在通识教育流行的西方,乃至我国港台地区,能够同时穿越文理的人也并不在少数,即使不是在最高深的专业层面,起码也能文理之间让思维顺利完成某种有意义的倒换。所以,我读《虫洞》的又一个困惑是,在常识的意义上,跨界显然并不是特别高级的东西。而在文学的意义上,散文跨界的意义又究竟在哪里?
树义老师显然是文理兼备的通才,说他是一位文艺复兴式的写作者我觉得也并不为过。只是,跨界而来的庞大的知识群就像一种物理意义上的搬家,如果不能从美学的角度使知识在生活的田野上繁殖生长并呈现茂盛而崭新的美,那么我们进行一种知识的搬家意义何在?我们从一条河流跨到另一条河流,探测它们的深深浅浅,用渔网或者钓线打捞那些鱼虾,反复比较它们的色彩与形状,这难道要比我们在同一条河岸上认真咀嚼一条小鱼、一只小虾的滋味要更有意义么?
我总觉得,美学不是靠叠加而得来的,当然,也不是靠跨界。在某种意义上,搭梯子登不上天堂,而跨界无非是一架平躺在大地之上的阶梯。可以借以穿越,但并不总能靠它飞升。
但跨界绝对是一种能力,它使人显得更为自由,更为法力强大,虽然,这种自由与法力本身,便是背上沉甸甸的包袱。背着这样的包袱写作就成为一种搏斗,而且理所当然会成为血淋淋的搏斗。
《虫洞》中被奉为跨界楷模的托马斯·品钦和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之所以成为文学大师,首先是因为他们在美学上建立了难以攀比的高度,而并不是他们所通晓的知识给予了他们建筑学意义上的台阶。换言之,将科学强行拉进美学的范畴是容易的,甚至挖一条沟渠将科学之河引进美学范畴也是容易的。难得的是将科学写成美学本身。
是的,时代所限,环境所限,用美学的眼光去网罗科学,或者用科学来扩大美学的疆域,这些都已经是难能的绝技。但有难度的并不一定都美,一切要看我们究竟和谁比肩,以谁为最终的标准与最初的出发点。如果我们能以一个更大的勇气,把《虫洞》这部凸显出强烈跨界色彩的散文作品抛掷到更宏大旷远的范围内去观照,去讨论,我觉得《虫洞》还是有限的。我只是想说,从引进科学知识的角度谈论《虫洞》的美学意义是不恰切的。这不但无助于增添《虫洞》的高度,反倒对它是一种一头扎向反面的降低。
比之于文本中对科学概念的阐述和对跨界大师们的书写,我更喜欢树义老师对那些普通生命的观照与思考。比如那个人贩子黑蜘蛛李敏,那短短几页的叙述让我流涕。真的,我总是能被一些配角简单而特异的生命所刺激。如果大家能从文本中延伸出来,稍微观照一下新近的人间,可能就会发现,这个李敏,和那个被拐卖然后成为最美女教师的新闻人物郜艳敏,和电影《亲爱的小孩》里赵薇饰演的那个有人贩子嫌疑的女人,和导演李扬的一部获奖电影《盲山》里被拐卖的女学生白雪梅,甚至最近热映的一部电视剧《伪装者》里被卖身的于丽春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喜欢这种对普通人物一低再低的生命的观照与呈现,喜欢把文学的亮光打到它们身上。就像雨果观照那个为了抚养私生的女儿而出卖自己的牙齿、头发直至身体的妓女芳汀。即使不是在美的意义上,但它起码言及了悲惨的世界与沉甸甸的现实,且实现了自己身体与精神意义上感同身受的悲悯的转换。它是踏实的,沉甸甸的。直抵人心般地有力且美。
所以,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希望,作家透过物理学意义上的虫洞,以及文学意义上的《虫洞》,去观照那些卑微的、草芥一样的生命,无论他们是在城市中,乡野中,以及我们这个时代更具备标本意义的城乡结合部。
茫然与困惑是一个阅读者的真实体验,但从一个卑微且晚生的写作者的角度,我极其佩服赵树义先生的文学勇气与三十年一以贯之的艰辛努力。甚至可以说,他用《虫洞》对我形成了一个创作心理与创作实践上的启示。作为晚生,在掩卷之余,我愿意衷心祝贺树义先生文运长远,穿越《虫洞》在文学的宇宙之间抵达更遥远、更崭新的又一空间。
责任编辑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