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本栋
“如烟”旧时光
毛本栋
曾祖父年轻时在山东曹县开了一家当时闻名遐迩的“毛同兴烟店”(简称“毛烟店”),生意红火。他于是在曹县拥有了一大笔房产,1949年后国家实行公私合营,那些房产大部分被公有化了。
去山东经商前,曾祖父已在湖北老家完婚,娶的是附近村庄的钱氏。钱氏后来育有一女,名淑珍。听父亲说,曾祖父待钱氏不好,因为钱氏进毛家门之前对他有所欺瞒。曾祖父当年到钱家相亲时,钱氏一直坐在椅子上纺线,直到曾祖父走出钱家大门,也不曾起身相送,以致到了洞房花烛夜时,曾祖父方才发现钱氏原来有腿疾。大户人家的媳妇,岂能如此不体面?于是曾祖父一直不曾善待钱氏。后来在山东,曾祖父又娶了我的曾祖母。曾祖母育有三子,我爷爷排行第二。
就在毛烟店的生意如日中天时,曾祖父带着我的曾祖母回到了湖北,也算是衣锦还乡了。曾祖父在老家过起了清闲生活,山东毛烟店的生意,全盘交给了他的两个儿子——我的爷爷和大爷爷。在毛烟店里,爷爷主内,大爷爷主外。爷爷精明,善于精打细算,会经营;大爷爷性格豪爽,善交际,两人在一起就相得益彰了。兄弟俩果然把毛烟店做得越来越大,牌子越来越响。以前从父亲口里听到一个传说,说是坐在曹县的城墙上抽毛烟店的烟,三里开外都能闻到香味。大爷爷后来考上了军校,做了国民党的军官,解放前夕,跟着蒋介石的部队去了台湾,1988年回家乡探过一次亲。虽然那时我还在读小学,但乡亲们敲锣打鼓欢迎大爷爷的热烈场面,我现在依然记忆犹新。
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曾祖父不管事,祖宅“庆馀堂”的里里外外,一概由他弟弟打理。曾祖父很随和,而他弟弟性格却颇为乖戾,吃饭都是独锅独灶,从不肯与晚辈和下人一起吃。曾祖父虽满腹经纶,绅士派头,为人却十分谦和,从来都是和晚辈及下人同桌吃饭,对饭菜也从不挑剔。
曾祖父精通武艺。庆馀堂中的小院,成了曾祖父的习武之地。他年轻时习得一身武艺,在山东经商,忙于商务,无暇练习,回乡赋闲后,练武就练得勤了。曾祖父气功精湛,曾经从附近的村子选择颇有资质的青年,教他们武艺。奇怪的是,我爷爷三兄弟,却丝毫不谙武艺。曾祖父的徒弟,日后见了我父亲,都非常感慨曾祖父的为人:“你爷爷谷卿师啊,那真是个好人,不仅武艺高,待人也很和善,真是德艺双馨。只是死得太早,太惨了。”父亲生前常对我说:“你曾祖父若再多活几年,那一身好武艺,肯定会传给我了。”曾祖父故去时,我父亲还不到两岁。曾祖父的武艺,到我爷爷那一辈,就已然成“广陵散”了;到我父亲那一辈,就只剩下“美丽的传说”;而到我这里,就只能想象成金庸小说里的那些让人血脉贲张的描写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曾祖父死于他所谓的资本家成分。曾祖母每忆及于此,就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曾祖父与钱氏生的女儿淑珍,从小和她母亲一起在“庆馀堂”长大,抗日战争时期在汉口一家美国教会医院做护士,1949年后随教会医院去了美国,定居在密西根州。她的母亲钱氏抗日时期死在日本人的皮靴下,当时曾祖父还在山东,尸体只得被族人草草安葬。因为父亲对母亲不好,所以她一生都怨恨自己的父亲,对婚姻产生了莫大恐惧,遂发下毒誓终生不嫁。她年轻时的照片我曾见过,长得极为标致,烫着上世纪三十年代流行的卷发,气质优雅,一副民国大家闺秀的模样。她后来果然在美国做了修女。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她在太平洋彼岸给我父亲写信,亲切地称呼“崇树侄”,地址仍照旧时记忆写的是祖宅“庆馀堂”,她无从得知“庆馀堂”早毁于“破四旧”了。我至今仍保存着她当年写给我父亲的信,三十多年过去,发黄的信纸上留着咖啡色的字迹,远隔数十年首次给亲人写信,语句间难抑激动和喜悦。只是信中忆及往事时,只字未提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