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新
“教师能教的,能指导的,是‘规矩,是‘方法,而思想、‘使人巧的东西却是需要学生自己在长期的实践中悟出来的”
拜读周晓霞老师的《文字,真不是用来完成作业的》一文,我觉得周老师对习作教学的认识还是比较深刻的。思想,无疑对儿童的习作起决定作用,但多年的习作教学实践让我体会到,问题并没有那么简单。其实我们讨论的问题,也正是习作教学一直困扰着我们的问题,归纳起来说,即是思想、方法与实践。我仅仅围绕这个根本问题,谈谈自己的一点想法。
一、思想的确很重要
作文是“学生运用语言文字,反映客观现实,表达思想感情的过程”(朱作仁《小学作文教学心理学》,福建教育出版社,1993年4月第1版第1页),是“用文字表达自己对自然、对社会以及对自身生命的体验和思考,它是生命个体情感的抒发、思想的表达、个性风采的展示,它是一种高层次的生命活动,是生命自身的需求”(王寿山《作文的本质》,《课堂内外·创新作文(初中版)》2006年第4期)。可以说,作文从本质上来讲,是思想的表达与交流。“我思故我在”。因此,思想的重要性,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它的确比方法更重要。
在周老师的《文字,真不是用来完成作业的》一文中,要传达的其实也是这一种思想,单从题目来看,言下之意就是“作文是用来表达思想和情感的”。因此,在周老师的文章中,“写,是一种剖析”;“写,是一种移置”;“写,是一种呼吸”;“写,是一种创造”;以及“写作应该成为每个生命本身的一种自然需求,是人的心灵、精神状态和自己所获得的生活经验,以及环境决定的”等等观点,无不在表明“思想”的重要性。
但问题是:思想能教么?
所谓思想,是客观现实在意识中的反映。这种反映在哲学上是指人们对客观事物的理性认识(《哲学辞典》第477页,吉林人民出版社,1983年2月第1版)。人们在社会实践中开始得到的是感性认识,“这种感性认识的材料积累多了,就会产生一个飞跃,变成了理性认识,这就是思想。”(《毛泽东著作选读》甲种本第383页)
思想的特点,在于它的内生性,即思想产生于儿童的大脑里,产生于他们自身的体验中。因此,思想是无法“教”的,是不能传授的。但是,许多教师,甚至一些名师都想极力“教”给学生“思想”,反映在他们的课堂中,就是花大量的时间“闲聊”,以期把“思想”传授给学生。很多时候,教师的这种“闲聊”,不排除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才华,极力展现自己思想的意图。例如,一位特级教师上习作教学课《超级修改》,整堂课上了46分钟,却花了14分钟让学生猜“一本书翻开”是什么字。学生猜是“鸟”“么”“人”等等。然后教师又让学生理解什么叫人,学生说是“高级进化的哺乳动物”“我们就是人”“有两条腿走路的动物”“造‘人字的是人”等等。此时教师提出自己的“思想”:人,是“天地之间最贵者也”,说这是我们老祖宗造这个字的本意。接着,教师又让学生思考,人有什么特点?学生表明自己的观点后,教师告诉大家,人有两个特点:人人喜欢听好话!人人喜欢吹毛求疵!在占课堂三分之一的时间里,教师借用表达和展示的都是他自己的思想!
德国哲学家康德说:“尽管对于诗艺有许多详尽的诗法著作和优秀的典范,但人不能学会巧妙地做好诗。”以大诗人荷马为例,他可以教给人以作诗的方法、韵律等,但绝不可能教会第二个人也写出他那样的伟大诗篇,因为他自己“也并不知道他的那些想象丰富而思致深刻的意象是怎样涌上他的心头而集合在一起的。”(康德《判断力批判》)第47节)
《孟子·尽心下》说:“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木匠可以教给徒弟制作轮舆的一般方法,却不能教给他们高明的技巧。“巧”,是需要自己慢慢领悟的。习作教学同样如此。“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二、儿童的思想比教师的思想更重要
首先需要厘清一个问题:儿童习作表达的是老师的思想,还是儿童的思想,抑或是老师传授给儿童的思想?可以明确的是,学生习作所要表达的既不是老师的思想,也不是老师传授给儿童的思想,它只能是儿童自己的思想。只有这样,才能把儿童培养成一个有思想的人。
许多时候,我们发现学生的习作缺乏童真、童趣,不是因为他们没有童真、童趣,不是因为他们缺乏或没有自己的思想,而是因为他们在老师一而再、再而三的“启发”“教授”下,“懂”得了老师的意图,于是把老师的思想,当作了自己的思想;把成人的思想,当作了自己的思想,以为这样的习作,有新意,有思想,有创意,才能得到老师的赏识。因此,他们的习作有了“伪圣化”的倾向,呈现“小大人”的姿态。这都是学生“鹦鹉学舌”,搬了老师“高大上”的思想之故。从根本上说,这种习作无异于抄袭,抄袭了成人的思想。
著名特级教师周一贯先生也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在以成人为本位的社会里,并不很重视儿童的存在。虽然成人都曾经是孩子,但他们长大以后,便很快遗忘了属于儿童的真正价值。他们总是希望儿童都是懂得大人“心思”的“乖孩子”、“小大人”,总是不同意孩子用自己的眼光看世界,用自己的话语说喜恶,甚至粗暴干涉儿童的思想自由和表达自由。如此写成的作文,从选材到结构,从思想到语言,其实都不属于儿童,充其量,只是成人作文的“克隆版”而已。这样的“小学生作文”也许可以勉强算是一种“依葫芦画瓢”式的作业,并不是真正的“儿童作文”,因为它缺失了最宝贵的儿童精神,只是一种不正常的写作而已。(周一贯《60年:小学作文教改皈依童真本色的求索》,《语文教学通讯:小学(C)》2009年第10期)
儿童有自己的思想。我们不能认为儿童是幼稚的,是无知的,是肤浅的,觉得他们没有思想,或者觉得他们的思想不够“高大上”,进而忽视他们的思想,甚至蔑视他们的思想,从而把自己觉得是“高大上”的思想“授予”学生,让学生的习作“有思想”,这是行不通的。写作者只有表达他自己的思想,才是真正的思想。教师有思想,不等于学生有思想。教师的思想,不能替代学生的思想。
2015年11月中旬,我在江苏苏州参加了小学语文习作教学高级研修班,期间,一位特级教师连续上了两堂主题不同的习作教学课。这两堂课,就是典型的突出“写作思想”的公开示范课,因而少有学生习作实践。课后,该特级教师在讲座时竟然说,没有思想的写作,“写的那个东西,还不如不动手”!这样的观点出自名师之口,真的让人匪夷所思!
在学生习作的初始阶段,甚至较长的时间内,他们的作文是漏洞百出的,没有标点或标得不准确,错别字很多,语句不通顺;也没什么大思想,没什么大意义。因此,这些作文是“难看”的,“拙陋”的,甚至是“惨不忍睹”的,但是这也是他们的习作成果,我们不能因此而嫌弃。人总是要由蹒跚学步开始,然后学会自由行走,再学会奔跑的。如果还没学会走,就想让他跑,不摔跤才怪呢!
儿童作文,表达与交流的应该是自己的思想,而不是成人的思想,即使他们的思想是稚嫩的,肤浅的,也比教师“高大上”的思想来得重要。因此,我们迫切期望,在日常的习作教学中,重视让学生敞开心扉,自由表达自己的思想,而不是将老师的思想“背下来”写在作文中!
三、在重视儿童表达自己思想的前提下,仍然要强调方法的重要性
思想很重要,那么方法是不是不重要了呢?回答是否定的。“思想”不是习作教学的灵丹妙药,可以解决习作教学的所有问题,但是有些教师,甚至名师,在“唯思想论”的驱使下,或者为了“标新立异”,觉得方法不再重要了,甚至可有可无了。“有位特级教师上全国性的公开课,做作文教学讲座时就这样说:‘我给孩子上作文课就从来不讲技法,我认为自己最重要,最好的作品永远是一种自由状态下的本真倾诉。”(《新作文·小学作文创新教学》2015年第11期庄素芳《为失落的言语教学找寻突围之路》)周晓霞老师《文字,真不是用来完成作业的》一文中也直言不讳地说:“个人认为激发学生言说的愿望,尊重他们的判断和选择,是每个教师应该也可以完成的。至于所写的内容和方式真的不是最重要的。”这样的观点,未免有失偏颇。
季羡林先生多次谈到有关写作方法与技巧的事,他说:“我逐渐体会到,写文章是要讲究结构的,而开头与结尾最难,这现象在古代大作家笔下经常可见。然而,到了今天,知道这种情况的人似乎已不多了。也许有人竟认为这是怪论,是迂腐之谈,我真欲无言了。”(季羡林《病榻杂记》,《回忆新育小学》第17页)“我读中国的古文,觉得几乎每一篇流传几百年甚至一两千年的文章在结构方面都十分重视。在潜移默化中,我无论是写文言文,或是写白话文,都非常注意文章的结构,要层次分明,要有节奏感。对文章的开头与结尾更特别注意。开头如能横空出硬语,自为佳构,但是貌似平淡也无不可,但要平淡得有意味,让读者读了前几句必须继续读下去。结尾的窍诀是言有尽而意无穷,如食橄榄,余味更美。到了今天,在写了几十多年散文之后,我的这些意见不但没有减退,而且更加坚固,更加清晰。我曾在许多篇文章中主张惨淡经营,反对松松垮垮,反对生造词句。”(《病榻杂记》,《回忆济南高中》第77页)虽然,季羡林先生谈的是文学创作,但对于儿童作文来说,仍然有借鉴意义。
“小学阶段的作文,既要放手让学生去写,又要严格指导。”(《教育大辞典》增订合编本,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8月第1版,第2175页)习作方法的重要性,显然是不言而喻的。比如“模仿”,这不仅是学生,甚至是作家都在运用的方法。鲁迅活用崔浩的《黄鹤楼》诗写出了“阔人已乘黄鹤去”的诗句,又借用果戈里《狂人日记》的题名写成《狂人日记》。朱光潜也说:“学文如学画,学画可临帖,又可写生。在这两条路中间,写生自然较为重要。可是临帖也不可一笔勾销,笔法和意境在初学时总须从临帖中领会。”(朱光潜《谈作文》,《谈美书简》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12月第1版)
思想,自然是写作的首要条件,是第一位的,但是,如果没有方法,不懂得如何运用语言文字,就会影响思想的表达与交流。
四、思想也好,方法也好,都必须在儿童的写作实践中实现
思想,方法,只有与写作实践相结合,才能转化为写作能力。也就是说,只有让学生在大量动笔练写,才能逐渐获得写作能力。
有一年,我带了一批学生到浙江宁波奉化的腾头村开展暑期社会实践活动。一天下午在池塘里举行划船活动,几位女生一起坐在船上划船,但没过多久,就听到了她们大叫。只见她们的船在池塘中央打转,她们虽然划得满头大汗,筋疲力尽,却无济于事—— 因为她们不会划船,她们回不了岸了。最后,还是我们出手“救”回了她们。
有了文字和思想,就能写成好文章来吗?当然不能!我们不妨来打个比方:把文章的“思想情感”比作对岸,是我们要到达的目标;文字就是船,是桨。有了船和桨,就能够顺利到达对岸了吗?如果船上的人不会划船,像上述例子中的女生,即使船和桨再多,性能再好,仍然到不了对岸!
习作教学同样如此,学生认识了许多文字,也有许多词语的积累,也有写好文章的热情,甚至有好的思想,但是,结果却不像我们所料想的那样能够写出好文章来。因为,他们之中的许多学生,还尚未掌握“划船”的技能,即掌握习作的技能,掌握运用语言文字进行自由表达的能力。而这种能力,只有在一次又一次的写作实践中,才能真正的掌握。
而这种写作训练,我个人以为主要应该在课堂中进行。这不仅出于现场指导的需要,同时也是减轻学生负担的需要。浙江宁波广济中心小学的胡海祥老师,多年从事习作教学研究,如今教的那班六年级(从四年级开始带)学生,已经出了三本习作集,其中一本是儿童诗集,最近还将出版描写宁波文化名胜的作文集。我看过这班学生的作文,习作水平普遍较高。更可贵的是,他班学生的作文从不带回家去写,都是在课堂内完成的。可见,课内习作训练,不仅是可行的,而且是高效的。然而,在我所见到的那些名师课堂中,“君子动口不动手”的现象如今是层出不穷。前面提到我在苏州参加的习作教学高级研修班,那位特级教师连续上了两堂主题不同的习作教学课,都忽视了在课堂上进行写作实践。尤其是第二堂课,教师在花了14分钟让学生猜“一本书翻开”是什么字以后,出示了一位著名作家写的一段文字,先让学生“夸”,夸它好在哪里;再让学生“贬”,贬它怎么不好。最后,出示新的修改方法—— 超级修改:“换”。然后介绍台湾作家林世仁的《换换书》,最后,让学生“回到家里,把过去的文章换一换”。课上到这里,让人大失所望,原以为学生能够在课堂中实践一下“换”这一种“超级修改”方法,结果,又是让学生到家里去完成!至于学生在家里写不写,写得怎么样,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教师又当了一回“甩手掌柜”。这样的“甩手掌柜”在公开课中比比皆是。
《语文课程标准》指出:“语文是实践性很强的课程,应着重培养学生的语文实践能力,而培养这种能力的主要途径也应是语文实践。”学生只有在动笔练写中才能学会习作,就像只有跳入水中才能学会游泳一样。“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习作能力的培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不能一蹴而就,必须经过长时间的训练,才能达到熟练运用语言文字、自由表情达意的地步,达到“熟能生巧”的境界。因此,习作教学,应该让“君子动口又动手”,而且是“多动手”,让写作实践真正成为课堂教学的新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