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
要说吃,学问实在太大。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的食物和吃法自是不尽相同。
中国有句老话,叫作“民以食为天”。这其实很好理解,说的是吃饭是天大的事。中国还有句老话,叫作“食色,性也”。这也很好理解,就是说吃和性(即色),是人的天性需要。
但是历史上的中国是一个封建国家,封建得男男女女连恋爱的自由都没有,婚姻全由父母作主。老婆娶进门,都不知道长得什么样子。稍有越轨,便又是沉江又是站笼子,动辄处以极刑。因此,中国人天性中的一半———“性”,便一直被那些封建礼教压抑得很厉害。既然食色皆人之天性,口腹之乐和男女之乐都是每个人的天然需求,而中国人只剩下了一乐可享,那还不把全副精力都押宝似的押了进去?否则何以平衡?这使我想起一些盲人,他们眼睛瞎了之后,耳朵就出奇地敏锐起来。套用过来,本来用于两份快乐的精力集中到一份上,那还不将那一乐发挥到极致?如此想过,就觉得中国吃的文化无限发达实在是有它的历史原因和理论依据了。
反观西方人,因为早早地反了封建,“色”一直相对开放,人们享受男女之乐,便对口腹之乐忽略了许多。或说是他们沉溺于男女之乐,已然没有了时间和精力来开发和升华口腹之乐。所以西方人吃东西,简单又简单,粗粗糙糙的,桌子上只一个盘子便能把肚腹搞定,油不好好放,菜也不烧熟。仿佛每一顿都在赶时间,忙忙碌碌地要赶去跳舞或者幽会。
一个朋友说,中国是饮食文化,西方是情爱文化。中国人讲究获取,西方人追求释放。所以中国男人见到酒肉的表情和西方男人见到女人的表情完全一样。这话曾令我大笑,觉得实在是说得有理有趣。
中国人在吃的形式上也是与西方人不同的。中国人吃饭,无论多少碟菜,就算满汉全席,也就两支筷子,顶多再加一支汤勺,便把什么都吃到嘴了。就像中国画和中国的京剧一样,有一种“写意”的味道。而西方人即令吃顿快餐,也是扬刀举叉外加汤勺一齐上阵。如是大餐,则复杂到要出人命。左手规定拿什么,右手规定拿什么,什么情况下餐具要从左手换到右手来诸如此类,一样都不能错,一错便有人暗中笑你。真正是让人晕头转向。要命的是弄出了如此这般的重型武器,桌上却见不到几样菜。西方人习惯了,反正他们从祖上开始也从来没明白怎么吃才算吃得好,所以他们也不讲究。可中国人在洋人的餐桌上多是吃不饱的。这时候心里总是暗骂:这几样菜就把我给打发了?要在国内,怎么也得八菜一汤才是呀。
有一回,朋友请我在北京饭店吃饭。朋友时髦,请的是西餐。刀叉一上桌,我即对朋友说,我一吃西餐,智商都没了,你要还打算跟我聊天,最好去帮我要一双筷子来。朋友无奈,只好去帮我要了双筷子。放眼望去,整个餐厅的人都在笨拙而复杂地用着刀叉,只我一个人手持两小节竹棍,十分悠然。这时便想,民族自豪感在哪里,就在这里啦!同样的菜,咱两根小木棍就能摆平,还用得着那一堆钢刀铁叉么?
中国的菜太好吃,以致一些腐败官员堕落的最初一步,往往是从酒桌上开始。然后贪污,或被引诱,或被欺诈,或被蒙骗,诸如此类,然后坠入泥淖,不能自拔。而人家西方人,很少听说过因吃喝而犯错的,要犯也是犯些与性有关的错误,比方克林顿。
不但东吃和西吃不一样,即令同在一国———中国,南北的吃法,区别也是相当之大。
从相貌和体型上看,南方人和北方人长得就有差异。北方人人高马大,脸部线条硬朗,行为动作也粗犷豪迈。而南方人却要瘦小得多,面部轮廓也显得柔和,言谈举止,有一种舒缓有致的意味。
南北两方的人,长相有差异,吃法自不同。北方人好吃面,南方人好吃米;北方人吃得粗,南方人吃得細;北方人爱吃咸,南方人爱吃淡;北方人大块吃肉大碗喝汤大口喝酒,吃得很简单,南方人却喜欢将肉弄成精精瘦瘦的,汤也用小器皿炖煮,蛇虫鸟兽以及老鼠之类,什么都吃,吃得很复杂。
在北方吃饭,跟在南方吃饭的感觉真是大不相同。有一回我去东北,东北朋友开着车将我带去一个老远的地方。问他跑那么远吃饭为了什么,东北朋友说,那里的猪肉是现杀现烧,特别新鲜。待去后,饭菜上桌,真正是吓我一跳。那碗大得像我家的小脸盆,里面满满一盆肉,什么配菜也没有。而那肉一块足有半斤,大得令人不敢下筷。因为只要吃上一块恐怕胃就已经胀满。东北朋友一边大口吃肉一边兴奋得大呼小叫。然后又为我要来一碗玉米馇子。店家递上的是一只大海碗,里面黄灿灿一片,很是漂亮,却让我看了不知如何对付才好。因为如果我喝了那馇子,胃里便再也没有地方装肉了。而东北朋友点的菜却还在源源不断地端上桌来。整整地摞起了三层,实际上我只需一块肉或一碗馇子便能饱得走不动路。最后的结果是我哪一样也没吃完,却已然胀得两眼发直。这顿饭吃得我今生今世也难以忘记。
而在南方,却是另外一种风格,尤其广东人。有福建朋友说,广东人将吃这一件事,已经发挥到了极致。初听时,还没太在意,经历过一回后,方知此言半点不假。一次去广州,热情的当地朋友开车带我去佛山吃特色菜。酒菜一上,真是出手不俗。酒为秋蝉酒,里面泡着黑咕隆咚的虫子,看上去像屎壳郎。菜端上来,更是吓人。一盘韭菜炒蚯蚓,一盘炒蛇皮,一盘蚂蚁炒鸡蛋,一盘油炸水蟑螂,一盘蝎子,一盘炸蚕蛹,还有几盘,也都是这一类。看得我胃肠翻涌,几欲呕吐。同去的几人都英勇地将每样菜尝过,但我始终不敢,嘴里一直嚼着口香糖,以压迫呕吐的感觉。最后上来了一碗粥。朋友笑道,这是青蛙粥。于是大家都喝了,我因将信将疑,依然不曾下口。及至上车,才被告知,那碗青蛙粥其实是癞蛤蟆粥。一时间喝过那粥的一众人,个个都表示想吐。每次跟人说起这顿大餐,都心有余悸。这次是真正地领教了广东人的吃法。
同朋友聊起南北方的吃法。朋友认真地说,南北两方人所选择的吃法,也是文化熏陶出来的。北方人讲究实际,吃也吃得很儒家;而南方人吃得刁钻古怪,岂不是很具道家风采?朋友之言令我大笑,原来这吃来吃去,吃的竟都是些学问呀。
其实吃的背后,还真的都是学问。
(选自《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