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明
历史无处不在。它无限敞开又捉摸不透,它影影绰绰又扑朔迷离;它在时间与空间的褶皱里积攒和沉淀,又始终透现着神秘的气息和难料的神色。我们该从哪里挤入历史的窄门?又如何巧妙打开时光的测试仪?我们如何学会从历史的魔镜中,将世界、他者与自我一一照见?又怎样在光阴的调色板上,辨认出人类的真实行迹和宇宙的运行轨辙?有关历史学的种种问题,始终在萦绕和纠缠着我们,一定程度上构成了某种叩问存在的精神法则,某种个体生命不断开放的伸展向度和观照视野。历史令我们迷惑,也诱导我们心驰神往。
老实说,我是带着有关历史的好奇感念与追问情思进入《江南:时光考古学》,一定层面上,我似乎有些先入为主地将高鹏程的这组诗认定为沉吟历史的作品,并试图在诗句之间寻找上述问题的有关答案。是不是“考古学”这三个字左右了我的判断,在这一点上我不敢肯定,仅是面对“江南”“时光”等语词,就足够让我生出种种深悠的情韵和复杂的心意来。面对这些语素,多少想象的童话和记忆的诗学都如同走马灯似的在我的脑际奔窜而出,令我难以自持。在这组诗里,那些别有意味的地名,那些并不算久远的过往岁月,那些似曾相识的友朋嘉木,都将我的思维与“历史”这一字眼轻易地对接起来。这组诗始终立足“江南”的抒情视野,在光阴的故事、地理的情采和生活的韵味等多重讲述里,诗人往往情由中生,感在此发,举重若轻之间,悄然碰触到历史深处的痛痒,自然也频频拨响了我们柔弱善感的心弦。
时光总在大地的腹腔上催开历史的花朵,那是因为有故事的身影在土地上不停闪过。《老外滩·三江口》就以怀念的目光回眸百年的岁月,讲述了一段意味深长的光阴的故事。“它在一百年前开埠。一个艰难生产的婴儿。/啼哭,伴随着来自海上的炮火”,诗人用形象的简笔,将“三江口”在近代时期由沉睡到苏醒的精神状态作了高度概括性的写照。自然,诗人在诗章中对历史故事的交代,从来都是删繁就简、直指本原的,诸多繁琐的过程都被一一略过,只剩下显示内质的梗概。百年历史在“三江口”匆忙流过,连同曾经有过的酸痛与挣扎,“一百多年了。最初的屈辱早已/随着江水流逝/如今,它的江面倒映着盛世的繁华”,不难发现,当时光的脚步迈过百年的艰难求索终于跨入当下,现代化的胜景已然覆盖了这片曾经沧海的“老外滩”。光阴的故事讲述之后,诗人难免会对历史生出感慨,生出喟叹。这首诗的最后两节,就是诗人面对百年岁月洗刷过的“三江口”,所生发的喟叹之语、感慨之词。“它的淤泥深处/依旧埋藏着历史:等同于我们生活的全部重量。”“只要坚持流淌,只要不拒绝/接纳和融合/眼泪的下游也会是大海”,这铮铮的话语,既可说是历史向人们献上的珍奇的生命馈赠,也应看作诗人在时光的浪涛中淘洗出的存在的要义。
“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在《文心雕龙》里,刘勰以此二句,生动描摹了诗人进入创作状态时所呈现的精神境界。在我看来,面对山与海,诗人之所以常会“情满”“意溢”,不只是因为诗人情感丰富、心潮起伏,还因为地理本身总在次第涌动着富有生气的情采和妙味。高鹏程就善于将纳入视野的各种地理所具有的情采书写出来,《登北山游步道》《在保国寺叠景台喝茶》《姚江:台风过后》等等,无不是以特定地域为媒介而表情达意之作。在《高桥记》里,诗人如此描述“高桥”的风姿:“高高隆起的桥洞和水面的倒影/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圆,一只记忆之眼/看着水面的动荡和变幻。”“比桥身更高处,一列轻轨隆隆驶过/埠头边,一个年轻的村姑,捶着自己的衣衫/共同的响声,震动着水波和历史深处的痒。”简洁的笔墨,已将这个地域现代气息浓郁而乡风民情宛然的状况揭示出来。诗人描述的地理的情采总是妩媚的、迷人的,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从来不是单向度地描述视线接纳的诸多景观,而是在景观书写中,将历史的细节穿织其间,让地理的情采镶嵌上历史的景深。在《高桥记》中,诗人一方面追述这个地域的“往往在小处被改写”的过往史:“它曾经是一个帝国历史中陡峭和隐秘的部分/仿佛一只踩过泥泞的高靴/见证了它的一小段逃亡秘史”,“其中香艳的部分,来自桥畔/一个村姑的围裙,/围住了它的尴尬和羞处”,另一方面也不忘对当下史的交代:“在这个动车和高铁的时代,至少/爱情已经是独立的东西/不再依附于王权和轶闻来增加它香艳、暧昧的成分。”就这样,在对历史深处的痛痒的触碰之中,诗人将一个村庄的精神影像艺术地刻绘出来。
现实生活是我们人生展开的具体路径,对生活的观察和凝目也就构成了对人生加以审视和返观的直接表现。高鹏程的诗意笔触,也屡屡涉及到现实生活的场景与情状。“我们在保国寺前喝茶。茶汤和一千年前一样。/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也是。/有些景象,闭上眼睛才能看到” 《在保国寺叠景台喝茶》,“有人拍照。有人仰望。也有人/对着空空如也的佛台发呆。//佛不在。/但到处都有见证佛踪的奇迹”《保国寺:佛影迷踪》,“这个城市刚刚经历一场台风。/草皮、树干、和石栏上还残留着隐约的水渍/但姚江已经回复了平静。依靠自身的力量/冲刷着泥浆”(《姚江:台风过后》)等诗句,无不呈现了具体生动的现实生活场景。其实,今天的现实生活也就是明天的历史,在这个角度上,观察和思忖当今的现实生活就是在审视和返观未来的历史。当诗人在现实的观望中增添了思想的力度,体现出审度的用心,一种深峻的历史意识,也就自然彰显。“正如此刻/秋天正在加深。很多成熟的事物低垂下了头颅/而我们,借助向上的石阶/逐渐提升着自己的高度。”这是诗人“登北山游步道”时所悟。“你的表情变得庄重,双脚并拢/习惯挥舞的双手,也紧贴于裤缝/我知道,你是在向一种力量致敬/某些薪火相传,或者薪尽火传的秘密/并不停留于纸上”,这是《陪柯平谒万季野墓地》时所见所感。这些诗意描述,都道出了生活的韵味,而生活之幽深韵味的敞现,明显有赖于诗人沉潜于心、暗渗于诗的那种深切的历史意识。
如果历史会说话,那说出的一定是一段一段的精言妙语,充满着启迪心智的魔力。可惜历史自己从不发声,只让诗人来代言。高鹏程应该算是历史这个魔法师的较为合格的代言者,在他的诗歌中,此起彼伏的哲言警句无不闪烁着思想的光芒,彰显着历史的睿智。“时光和万物之间暗含着古老的辩证法:/有些友善需从敌意里找寻/有些高度,/来自低处的事物”(《登北山游步道》),“佛在人心,人静穆。佛在江心,江水静穆/它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流淌”(《保国寺:佛影迷踪》),“无论人世还是人生/肯定有着流水冲不掉的淤泥/和悲伤。/如果灵魂不能抵达,泪水也将无能为力”(《姚江:台风过后》),“有时候,我们也许并不缺乏亮光/而是缺少/被过多的光线刺得眼盲时,那突然到来的黑”(《锡镴博物馆》),等等。这些话语都达到了一定哲理高度,是诗人对所触碰到的历史痛痒的最具思想气质的诗性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