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庆炳
令人怀念的五十年代的人情
□ 童庆炳
人情是什么?人情不是人对人的一种感情施舍,不是优势者对贫弱者的照顾帮助。人情是基于对于人的尊严的深刻理解基础上,人们之间的情不自禁地伸出的援手,它可以是精神性的,一种手势,一种眼光,一种声调,都可以是人情,但也可以是基于精神性的行为的物质的援助。人情的根基是真正的人性。
哪个时代最讲人情?很多人一定会说,那就是现在这个时代最讲人情。但是,现在你要从南方到遥远的北方读书没有路费,政府会给你资助吗?你准备结婚没有房子,可以不花一分钱弄到房子吗?你的腿得了病,会有人长时间无私地背你去上课或做事吗?我想除非特殊情况,一般都是不会的。这一切都要你自己掏钱。“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但是在上个世纪50年代这一切却都有可能。不论你信不信,这是50年代的人情。
诚然,五十年代是一个政治化的时代,阶级斗争的时代。土地改革运动,镇压反革命运动,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反右派运动,等等,都发生在上个世纪50年代。许多好人在那个时代被冤屈了,被斗争了,甚至被整死了,这都是事实,是不容抹杀的事实。我们不会忘记这段历史。但是,50年代是一个集体主义思想为主流的时代。只要你不是人民的“敌人”,不属于“敌我矛盾”,而是同志,是朋友,是同学,是战友,那么人与人之间是有人情在的。人情的潜流在人与人之间交流着、渗透着。
我想在这里说说我自己的所遇所感。
1955年,完全出于偶然,我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我的老家是在福建龙岩地区。当时福建省还没有铁路。最近的铁路车站是离我们千里之外的江西鹰潭。我和考上北师大的两位同学在拿到入学通知书之后,最发愁的事情莫过于我们如何去到好几千里之外的北京。在我们的感觉中,北京似乎远在天边。但地区教育局长陈明是我们的老校长,他对我们几个学生有感情,由于他的提议,地区教育局决定资助我们每人一百元钱作为路费。当他向我们微笑着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从他的“微笑”中读出平等、尊重。我们每个人的口袋里就揣着这百元钱的“巨大财富”,离开家乡,向北京进发。当我们到达北京的时候,我们只用了80多元钱,还剩了十多元钱。我们高兴得快疯了。不论你信不信,这是50年代的人情。
我们进入北师大开始学习。过了不久,寒冷的冬天将要到了。我根本不指望家里会给我寄钱买棉衣,因为家里太穷了。深秋之际,我听北方的同学说道,北京的冬天如何北风呼啸,雪花如何飘落,最低可以达到零下20度。我开始发愁来北京的第一个冬天如何过呢?不久,那位走过长征路的满脸麻子的说着一口难懂南方口音的总务长,就慎重地拟定了给南方贫寒学生补助棉衣的制度。我没有向任何人求情,只填了一个简单的申请书,他们就赶在冬天到来之前,把一套崭新的棉衣、棉裤送到了我手里。一股暖流从心间流过。我没有感觉到这是谁给我的恩赐。整个四年本科,母亲给我做了8双布鞋,一分钱也没有给我寄,但学校每月3元的助学金,总是能及时地领到。不论你信不信,这是50年代的人情。
大学期间,我是一个班的团支部书记,班里的“第一把手”。班里谁遇到了困难,我都要管。记得有一年冬天,来自湖北的一位姓梅的女同学,得了风湿性关节炎,腿痛,完全走不了路。学校认为她应该退学,她也怀疑她自己能不能在北京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坚持学习下去。我召集了一次团支委会,作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就是每天由班里的身体较强壮的男同学轮流背她到教室上课。我们知道自己的责任,自觉遵照排定的秩序,没有那种强者去扶助弱者的感觉。大约有半年多时间,她外出就是在班里的男同学的背上度过的。由宿舍到教室,由文史楼到物理楼,由教室到食堂。她感到一种精神负担和歉疚。班里的女同学就负起责任,做她的“心理医生”,说服她,支持她,鼓励她,并且说:他们男生应该这样干,是他们的本分,你根本不用有丝毫的歉疚。她终于渡过难关,顺利完成学业。这成为我们后来聚会时的美谈。这就是50年代的人情。
学校吃饭不要钱。像现在部队那样的集体伙食。吃饭的时候,每人拿着自己的碗,排好队。菜,每人两小勺,一勺青菜,一勺肉菜。主食随便吃。我是南方人,不喜欢吃窝头和馒头,喜欢吃米饭。但米饭总是吃的人多,很快就被吃完了,剩下的是窝头和馒头。我又是学生干部,上完课还要开小会,到食堂的时候,米饭已经没有了。我看着那些窝头和馒头皱眉头。这种情况被食堂服务员老李发现,他很同情我。这以后,只要我去晚了,没有米饭了,老李就会亲切地喊我:小童,你的饭在老地方。所谓“老地方”是指他每次给我留米饭的食堂的一个角落里。我真的感激他。但他是复员军人,对我说:你不要感谢我。就这样,一直到我毕业,每天我都能吃到我想吃的米饭。不论你信不信,这就是50年代人情。
大学本科毕业的时候,我和女友报名到内蒙古去。要为花的草原奉献我们的知识和智慧。但学校决定我们俩留校,这完全不用托人情走后门,实际上,也没有人情可托、后门可找,领导研究安排这一切。但领导并没有从我们这里得到丝毫的好处。1960年,我和我的女友决定结婚。可是没有房子。那时,我正在学校的社会科学科工作。科长听说后,就主动问我有没有房子?我说,结婚的时间是定了,但房子还没有着落。老尹(科长)说,瞧,时间定了却没有房子,你到大操场去结婚吗?这样吧,这事就交给我来办吧!他还模仿电影《列宁在十月》的话幽默地说:会有的,糖果会有的,房子会有的。果然,在结婚前3天,老尹给我们借到了小红楼的一个十多米的房子,还是新房子,有卫生间、厨房,没有人住过。我感谢老尹,老尹叼着烟,向我摆了摆手,意思是不要谢。结婚仪式就在那个房子里举行。有人替我们表演节目,那就是住在楼上的校党委书记何锡璘的4岁或5岁女儿。她用稚嫩、天真、好听的声音宣布:何凝凝(我直到现在还记着她的芳名,算来,她现在50多岁的人了,要是她能看到我这篇博文,引起她的回忆就好了)现在给你们表演节目,第一个节目是……,大家鼓掌后,她开始第二个节目……。贫穷却无比温暖。不论你信不信,这是50年代的人情。
1957年黄药眠教授成了右派分子。1958年我来到他所在的教学研究室,组织上交给我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管理右派”,所“管”的就是黄药眠先生这一个右派。按照上级的规定,他每天必须给我交日记本,看他是不是检讨自己,还规定要他扫厕所。但是我真的不能理解,昨天还是老师,今天怎么就会变成右派分子,变成敌人呢?他又没有杀人放火!这一定是弄错了。我们俩都是客家人,可以用客家话交谈,彼此的距离似乎就近了一些。我照旧称他为“黄先生”。我比他年轻很多,我替他扫厕所。日记交不交更是随他,我为什么要查人家的日记?他偶然也把日记交给我,说,你可以看。在日记中他并不写检讨,倒更像写一种研究笔记,如他写《林海雪原》为何是一部好小说,它的叙事模式是什么,它的艺术特点是什么,我看得津津有味。我觉得我从他的日记中学到了以前学不到的东西。我心里感谢他。我们就在那种畸形的社会状况下开始了忘年的友谊的交往。不论你信不信,这就是50年代的人情。
50年代是我经历的一段历史。历史不完全在著作、论文的语言叙述中,常常在我们的活的感觉里和记忆里。历史不是一条直线的,历史也不总是一种颜色。我毫不讳言,我怀念50年代那种不向“钱”看的、不走后门的、不求回报的、温暖人心的人情。人情是与人的尊严延伸出来的感情。
(摘自北京大学出版社《旧梦与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