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罗 婷 汪婷婷 付子洋
5万“江南弃儿”寻亲记
□ 罗婷汪婷婷付子洋
2016年5月2日,江苏宜兴寻亲会上,弃儿们举着资料牌希望能找到亲人
6岁时,住在洛阳的王金虎知道了自己今生最大的秘密。妈妈带他出门,别人问,这是你抱养的那个上海娃啊?妈妈回答,是啊。他一双大眼,虎头虎脑,懵懂的样子,却什么都听进了心里。知道真相时,他太小了,还没有自我意识,只感到难受,像心上擦着砂纸,不得安宁。
他寻找一切可能的痕迹,遍寻不得,直到在耳廓处发现两道用剪刀剪的伤口。13岁时,他在书里看到,在耳朵上剪疤,或是在身体上刺字、烙疤,原本是江浙沪一带,农户为了避免混淆,在家畜身上做的记号。但在特殊年代,被人们当做了寻亲的标记。
他度过了漫长而压抑的青春期,对上海的一无所知,混杂着对生父母的怨恨,对养父母的愧疚,长成一个沉默的少年。八十年代,他结婚生子,没告诉妻子自己是弃儿,“怕她知道后出什么问题。”1990年一个夏夜,王金虎梦见了上海的亲人,面目模糊,叫他的名字。半夜惊醒,多少事在他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沤了好些年,要寻亲的念头,由这个梦沤出来了。当时工作的木材公司忙,但他等不了,第二天,就买了去上海的火车票。
洛阳向北250公里,华山脚下的小城潼关,李万成同样经历了充满煎熬的少年时代。孩子们开玩笑,总要指着他说抱养的,他就和人打架,打到鼻青脸肿,闷着一口气回家。找对象时,邻居介绍一个姑娘,人品、长相、家世俱佳,只有一个条件,要他做上门女婿。他一口回绝,“我这20多年弄不明白身世,还寄人篱下,招到别人家里也是寄人篱下,这种压抑感我受不了。”
结了婚,他在公社里当电影放映员,电影《英雄儿女》里,女主角王芳和亲生父亲在朝鲜战场上团圆,两代人和解的镜头,他哭得最大声。那时他有了孩子,知道不是万不得已,没人会把亲骨肉抛弃,才慢慢接纳自己并试着理解亲生父母。
无锡市福利院工作人员回忆,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渐渐得知身世的弃儿们开始寻亲。最初是到福利院查询,或在报纸刊登寻亲启事,成功者寥寥无几。90年代,各地才掀起了一波波的寻亲热潮。没有任何线索,不知目的地在何处,弃儿们还是沿着曾经北上的铁轨,南下了。
人在一两岁时,会记得什么?无锡宜兴,寻亲网站发起人吕顺芳的家里,堆着从北方寄来的上千份寻亲资料。弃儿们在资料里不厌其烦地叙述,他们记得家附近的河流、湖泊、渡口,记得水边的茅草屋、芦苇、水牛,记得哥哥脸上被水牛角划的伤痕。这是江南的短暂生活,给他们留下的记忆。
王金虎去上海寻亲不下十次。从90年代开始,他就闷着头往上海跑,谁也不告诉,什么头绪也没有。只猜测家里条件应该不好,听说闸北区发展落后,多工薪阶层,就守着闸北,天天往苏州河上一坐。黄昏时分,河边阁楼的灯渐次亮起来,有老人抖抖索索地晾衣服,他一个窗户一个窗户扫过去,想找到跟自己相似的身影。
弃儿们寻亲的第一站,大多是福利院。他们要弄清自己的来处。1993年,无锡福利院办公室主任余浩在档案室里发现一沓30多本婴儿收容、领养、死亡登记簿。稻草沤烂后土法制作的宣纸,已经发黄发脆,纸头都烂了,十多年无人问津。1960年的登记簿被翻开,这些册子三下两下抹去了三十年的时光,将一些往事直直地杵到了他眼前。登记显示,仅1960年一年,无锡福利院就向北方送出2000孩子。
2004年,余浩即将退休,每逢值夜班,他整夜不睡,把资料悉数复印,带回了家。这些资料对所有弃儿开放,许多人到无锡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余浩家里,打捞与自己相关的这段历史。“其实还有好厚几沓死亡记录,天天都有几个孩子死掉,我给藏起来了。”他说。来找孩子的人家不知道,以为孩子还在哪个角落活着。“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省得再做无用功。”他说,哪儿敢啊,就是靠着这一点儿希望,让他们几十年吮吸着、挣扎着活下来。
靠着这点儿希望活下来的,就有无锡宜兴的吴南生和吕顺芳。孤儿们南下时,他们正计划着北上。吴南生要找他的亲弟弟吴闰生,今年应该59岁。唯一可以用来辨认他的,是左手臂上一块胎记,什么形状、什么颜色,一无所知。1960年阴历二月初一,19岁的他亲手把弟弟丢弃在宜兴百货公司门口。这是母亲的决定,这么做,是为了让两岁的小闰生活下去。把孩子送走两天后,吴南生42岁的母亲就饿死了。
75岁的吴南生,早活过了母亲去世的年龄,说起这段苍茫少年事时,眼泪仍然簌簌流个不停。他说自己总是梦到弟弟。刚刚两岁的他就那么靠在快要倒塌的老房子里,眼睛低垂,有气无力,喊着“哥,我饿”。这个梦纠缠他一生,56年了。
同样受煎熬的,是吕大姐寻亲网站的创始人吕顺芳。母亲在弥留之际,总提起1960年4月送走的妹妹吕雅芳,吕顺芳在她耳边承诺,一定把妹妹找回来,她才闭了眼。吕顺芳是长姐,母亲那双眼睛,折磨她半辈子,也决定了她之后所做的事情——在16年里,以一己之力,建立寻亲网站,举办寻亲大会。2000年5月,她在无锡组织了第一届江南弃儿寻亲会,这是弃儿寻亲从无组织到有组织的关键节点。此后年年的五一长假,她都在南京、无锡、常州、江阴等弃儿较多的城市办寻亲会,一天一个城市。各省弃儿循例南下,举着资料牌寻找亲人的身影。
潼关另一位弃儿周进峰回忆起他经历的多次寻亲会,内心酸涩:偌大的场馆里,挤满了五六十岁的弃儿,人人把写了个人简介的寻亲牌举在胸前,左等右等,却等不来几个找孩子的亲人。一场寻亲会办完,回潼关的车厢里,都是女人们的哭声。吕顺芳猜测,隔了漫长岁月,父母们老的老,死的死,还有些并不知道寻亲会的消息。“当然也不排除,当时家家孩子都多,没那么金贵,确实有人没打算把孩子找回来。
每次去一趟南方,潼关寻亲团里总有人退掉QQ群,犹豫半晌,又加进来。说下次再也不去的人,也狠不下心,下次还是跟着满怀希望地去了。但不管是南下十次的王金虎,还是南下七次的李万成,都没有找到亲人。当然,并非全是不幸。16年来,吕顺芳促成了200多对亲人相认。
而那极少数找到的幸运儿,面对一段陌生的血缘亲属,双方的心情又是尴尬而复杂的。亲人间的相互试探,并不少见。一位洛阳的弃儿,如今已是富商,在去年找到上海的亲人。在没做DNA之前,他要求隐藏自己的富庶,“一是看看他们会不会瞧不起送走的孩子,二是不想太早露富,让事情变复杂”。一位洛阳弃儿,前两年找到了在温州的母亲。找到后,四个姐姐、三个哥哥便叫她回去伺候卧病在床的母亲,直到母亲去世,兄姐都未帮她一把。她难过心塞,母亲死后,她回了洛阳,与兄姐断了联系。
余浩曾动员无锡当地的官方机构特别是民政部门参与寻亲,但应者寥寥,“这是时代的悲剧,谁敢去揭这个疮疤呢?”但因为耳朵上那两道为相认剪下的疤痕,今年已53岁的王金虎没法儿死心。他想着,感情在血肉里,尖刀剜不掉,哪能是轻易抛得掉的呢?
(摘自《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