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荣
[摘要]丰富多彩的哈尼族民间文学保留了哈尼族的传统文化。以生态文化为视角解读哈尼族民间文学,可以发现哈尼族的传统生态观是人与动植物和谐相处。这一生态观与云南的多个民族如白、傣、佤、瑶、纳西、景颇、布朗等及中华多民族相通,说明中华民族自然生态观的同一性,同时,这一生态观对于当今人类如何维护生态平衡具有启示作用。
[关键词]哈尼族;民间文学;传统文化;传统生态观;现实意义
中图分类号:I059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9391(2016)05-0058-07
哈尼族是大山的子民,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大山怀抱里,尽情享受大自然的恩赐,陶醉于青山绿水之中,甚至不屑于与外界交往,年复一年,代复一代,悠然自得。哈尼族又是一个智慧的民族,在享受大自然的同时,用自己的双手改造自然,创造了举世闻名的梯田,梯田与青山相映融,成为哈尼山寨最优美的自然、最和谐的生态、最完美的景致。哈尼族还用智慧创造了另一种丰富优美的景致:文学。用双手刻绘的景致人们用眼睛感受其美,用心灵“刻绘”的景致却需要用心灵去感受。可以这样说,哈尼族文学中描写的自然生态赶不上大山的实在,却比大山更丰富美好。这就是为什么哈尼族人民在饱览大山之后还热心地聆听歌手讲故事的原因。本文试图考察哈尼族民间文学与自然生态的深刻联系,揭示哈尼族的传统生态观。
一、哈尼族民间文学所揭示的哈尼族的传统生态观
哈尼族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童话,其文学都是成人与儿童共同欣赏的“通文学”。然而,哈尼族的民间文学却创造了一个类似童话的浪漫世界。这个“童话世界”就是哈尼族民间文学中的自然世界。这个世界的典型特征是和乐美好。在这个和乐美好的世界里,大山是人和万物生活的乐园。在乐园里,人只是动植物中的一员,而不是万物的精灵、主宰或中心,人和动植物各有其所,各守其规,各得其乐,还能互相帮助,共同发展。在这个世界中,人和动植物达到了高度的和谐,其乐融融,无限美好。这是佛家的极乐世界,是神仙的天界,是现代人梦寐以求的生态美。因此,在环境保护、生态平衡成为世界共同话语的今天,读一读哈尼族的神话传说,不无裨益,而发掘哈尼族文学的生态美亦有其时代意义。
那么,哈尼族民间文学是怎样描写人与自然的关系的呢?
我们看到,哈尼族民间文学叙说着动植物拯救人类的话语。许多作品表达了这样一种意思:人要是没有动植物的帮助,早已绝种了;人应当懂得感激和保护动植物。洪水神话在哈尼族神话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有许多则神话讲远古时候,洪水泛滥,大地一片汪洋,人类遭致毁灭性灾难的故事。人类得以保存下来,全靠葫芦。其叙事模式是:兄妹俩出于善心帮助了某个神,神出于感激,临走时送兄妹俩一个大葫芦,并告诉说,遇到大难时,钻进葫芦里去就可以逃生。后来,果然出现了乌云翻滚,闪电雷鸣,大雨倾盆的现象,水越涨越高,淹没了一切。兄妹俩打开葫芦门,躲到里边,随水漂去。不知过了多久,洪水退去,葫芦着地,兄妹走了出来。他们找不到人烟,于是听从神谕,担负起繁衍人类的大任,结婚生子,代代相传,繁衍了人类。[1]在这样的故事中,葫芦是拯救人类的唯一工具,它施予人类的恩情人们感激不尽。另一则神话说:大雨过后,只剩下兄妹俩。为了繁衍人类,在天神的安排下,通过许多仪式,兄妹做了夫妻。后来,妹妹生下一个肉团。他们把肉团剁成无数块抛到山中。其中抛到山谷中的一块变成一棵葫芦苗。不久,葫芦藤上结了一个巨大的葫芦。他们把葫芦砍开,里面的人一个接一个走出来。走出的每个人是一种民族,于是有了中华民族。[1]无论从汪洋中逃生,还是汪洋退去后孕育出人类,葫芦都可以称为人类的救星。同样是洪水神话,还有“燕子救人类之说”:洪水过后,大地上只剩一个没有裂缝的木箱,木箱里面有一男一女,他们是地上唯一的生物。只有迅速打开木箱,人才能成活。于是天神派啄木鸟下来开箱,啄木鸟声音太响,木箱里的人受不了;又派老鼠下来,老鼠啃得太慢,完不成任务。天神只好把自己的爱鸟燕子派下来。燕子用翅膀一拂,箱子打开了,人从里面出来,于是人类才有了新的始祖。人们记住了燕子的救命之恩,知道爱护燕子,才让它在神圣的堂屋上方筑巢。[1]
由于动植物对人类有救命保种之恩,人对动植物存有感激之情,所以,在神话世界中,人和动植物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在那里,人和动植物按照各自的方式生活着,互不侵犯,和睦相处,达到了融洽完满的程度。不但如此,人和动物还可以通婚,繁衍后代呢。《蛤蟆讨媳妇》《吾西与红壁虎姑娘》《眉嵯》等传说就是这样的故事。人和动物结婚,岂不是咄咄怪事?但哈尼族先民确信有这样的事。有许多则传说都说:相传,很古的时候,人和动物还做一家呢。《蛤蟆讨媳妇》讲的是一对60多岁的老夫妻想子成疾,常对地里的蛤蟆表露心迹。一天,一个蛤蟆从南瓜里跳出来,叫他们“阿爹”“阿妈”。老夫妻喜不自胜!蛤蟆长到18岁时,对老夫妻说“要讨媳妇”,而且要“讨国王的公主”。老夫妻劝蛤蟆不要胡说以免遭祸殃。蛤蟆则自信地“说亲”去了。到了王宫,蛤蟆施展法术逼得国王不得不把公主嫁给自己。蛤蟆把媳妇领回哈尼山寨,公主先是羞愧难当、悲痛不已,后来发现蛤蟆心地善良,也就和蛤蟆好好过日子了。这个故事想象色彩非常浓厚,而且是近代的创作,显然受了其他民族民间故事的影响。不过,故事是人编的。人和蛤蟆生活在一起毕竟有失尊严,所以,故事末尾讲道:当蛤蟆脱下皮变成一个美貌男子时,公主把皮悄悄扔进火里烧毁,让他不能还原。男人这时告诉公主,他本是天上的犁底星,因同情老夫妻才来人间的。小俩口从此恩恩爱爱,和乐美满。但不管故事怎么编,其基本内容总是讲述人和动物的美好关系。《眉嵯》故事较长,大意是:眉嵯的爹妈被魔鬼吃了。魔鬼又变成她爹妈来到她家,对她非常不好。眉嵯在苦水里长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与一个小伙子相爱并身怀有孕。魔鬼见姑娘越长越胖,暗自欢喜。有一天,在魔鬼准备吃眉嵯时,眉嵯在哥嫂的帮助下逃走了。眉嵯找到相爱的小伙子,但小伙子是一条大蛇。蛇见到眉嵯,打一个滚变成英俊伙子。眉嵯和蛇丈夫过上了美满生活。后来,蛇丈夫用计杀死了魔鬼,使哈尼人得到安宁。魔鬼不甘心,死后变成蚂蝗、苍蝇、蚊子、跳蚤等,天热后就到哈尼寨子里来吸血。再后来,眉嵯和蛇丈夫生了一大群儿子,每到七月他们就让儿子拿着大刀、长矛来帮助哈尼人驱赶病魔。这个故事较为复杂,既讲了人和蛇的美好姻缘,又讲了蛇对人的帮助,最终说明人和动物的良好关系。故事对后来的影响很大,以致形成了一种驱赶病魔的习俗──在哀牢山哈尼山寨,每到七月属蛇的日子,全寨都要停下活计,选出几十个未婚小伙子,到各家各户去撵魔。他们把脸涂成黄、蓝、紫等色,手持武器,跟着贝玛走进人家“东砍西杀”,把病魔撵走,直到把病魔赶出寨子,然后用“神狗金鸡”封住寨门,让病魔进不了寨。哈尼语称这种行动为“那梭列”(即驱赶病魔之意)。今天的人不再相信人和动物结婚生子的事了,但每年举行“那梭列”时,就会想到这个故事,知道人和动物有过一段美好的姻缘。
人和动植物和睦相处是哈尼族民间文学的一个基本内容,也是哈尼族自然生态观的一个基本点。人和动植物不仅是友情关系,而且相亲到了可以成一家人,可以做夫妻,真是友善至极了。但是,夫妻也有翻脸的时候。常言道:牙齿和舌头还会打架嘛。人和动植物也曾发生矛盾甚至互相残害的事。这种事情发生后,又能通过神的调停得到解决。这是哈尼族民间故事表现人与动植物和睦关系的另一个方面。这类故事往往诙谐幽默,饶有趣味。哈尼族为什么会过“苦扎扎”即六月节?其来源就是人和动物的一段官司。相传,古时候,哈尼人烧山开田,种谷为生,损害了熊、鼠、野猪、狐狸、蚂蚁、蚯蚓、蚂蚱等动物的利益,甚至烧伤、烧死了它们。这些动物相约去大神烟沙那里告状。烟沙一听火了,做出两条判决:1、哈尼人必须每年杀一个男人祭奠死去的动物;2、动物可以到哈尼人的大田里去觅食谋生。这下人倒了大霉,哈尼人哭声漫天,被神王梅烟听到。梅烟下到人间了解情况后,很同情人,改变了判决。动物不服气,天天去找梅烟闹。梅烟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安慰动物们,就对动物说:哈尼烧山开田伤害了你们,我每年六月庄稼青黄不接时,把它们吊在半空中打,直到他们告饶。动物们欢天喜地地离开了。梅烟又教哈尼人打高秋和磨秋。在六月的属猪日,人们有的杀牛备餐,有的穿上新衣去打秋场,一边打秋一边欢呼。动物们见状,以为梅烟真的把人吊在空中打得惨叫。此后,再也不让哈尼人献人给动物了。从那时起,哈尼族兴下了“苦扎扎”,并且把它定作自己的年节。[1]这个故事带有欺诈性质。天神利用动物的无知,把人的欢乐当悲伤哄骗动物,让他们高兴,从而达到了人和动物各行其道、各安其分的目的。它实际上是为人烧荒开田时毁坏动物的家园,伤害动物性命作辩护。从古人所追求的平等相处的原则看,这是不合理的。但从故事的创作动机来看,作者正是为了这种不合理性作“合理”的解释,以便人们心安理得的去做违背平等原则的事。在作者看来,烧山开田是人的正当行为,即使伤害了动物也是“天神允许”、“动物同意”了的,况且人已受到了“惩罚”,这就不违背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观念。“苦扎扎”的故事讲人和动物的纠纷,《猎神》则讲人和神的纠纷。故事说,远古时候,人还不会种田,只能打猎为生。但野物是猎神豢养的。人打猎就是侵害了猎神的利益。猎神保护着动物不让它落入人手。人设法捉住猎神,带到天上请大神烟沙评理。烟沙判断说:人可以打野物,但猎神也不能白白喂养野物,以后猎人打猎之前,必须先杀一只白公鸡祭献猎神。猎人和猎神都满意而归了。这个故事是为人的狩猎行为辩护。同“苦扎扎”一样,人在动物界找不到支持者,立不住脚,只好搬出天神来决断。实际上,天神的决断也不合理。但神大于一切,神的话谁都得听,且神是不会有错的,所以人尽可以按照神的判决去行事,即使损害了其它生物也是天经地义的。其实这种解释极为霸道,但作者为人的“不义”行为开脱以说明人和自然总是协调相处的用心显然是良苦的。
在哈尼族民间文学中人和自然的和谐还突出地表现在人和动植物的相互帮助方面。在这一类作品中人和动植物往往平等相通,不仅有共同的愿望和善恶标准,而且有共通的语言,人和动植物能够相互对话,相互帮助,各得其利。我们先来看动植物对人的帮助。《乌摩》里的主人公乌摩是一个专管灶火的神,他弯腰驼背,矮小难看。他听说乌木(头人)说谁杀死吃人的魔鬼就让谁当乌木,他自告奋勇要去杀,引得被魔鬼吓退的壮汉哈哈大笑。乌摩独自去了。他路过竹林,一张笋壳请求乌摩把自己放在地面上,乌摩做了。笋壳听乌摩说要去杀魔鬼,愿意前往帮忙。乌摩和笋壳路过冬瓜地,见一个胖冬瓜快摔在地上,乌摩把冬瓜放下地面。冬瓜听乌摩说要去杀魔鬼,愿意前往帮忙。他们走了一段路,听到一只被蛛网网住的大黑蜂求救,乌摩上前替黑蜂解开蛛网,黑蜂说愿意帮乌摩去杀魔鬼。它们过一条河,乌摩又救了一条大红鱼,大红鱼也跟着去杀魔鬼。它们来到魔鬼的住处,笋壳、冬瓜、黑蜂、红鱼各自埋伏好,乌摩去叫战。魔鬼见一个蛤蟆样的人大喊,轻蔑地说“抽会儿烟再杀”。它到火塘边点火,红鱼扇起火灰弄得它睁不开眼。它到水缸边舀水洗脸,红鱼溅它一脸水。黑蜂乘机把它的眼睛蛰得看不见。它摸出门去,被笋壳滑倒在地,冬瓜及时地砸在它头上打昏了它。乌摩赶上前,一刀砍下了它的头。就这样,在动植物的帮助下,一个毫不起眼的残疾人杀死了魔鬼。而动植物之所以愿意帮忙,又是出于对乌摩救命之恩的感激。在这里,人和动植物的关系是亲密的。另一则故事说,者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穷,决定去问天神摩咪。路上,黑龙托它代问为什么自己只能守在河里,竹子托它代问为什么竹笋会夭折,多依果树托它代问为什么只开花不结果,者山一一答应并问了。摩咪告诉者山:黑龙脖子上有两块金子,竹子下面埋着一罐金子,多依果树下埋着一罐银子,只要把金银取出来它们就可以各遂其愿了。者山回去取出金银,变成一个有钱人了。[1]在这个故事里,人和动植物除了生活习性不同外,几乎没什么不同的。人和动植物犹如朋友和邻居,语言相同,生存目的相似,能互相帮助,友好相处。这种关系甚至高出了今人生态观的内容。
二、哈尼族传统生态观的文化渊源
文学虽然是作家个人的创作,但它是社会生活的反映。作家的想象离不开现实的土壤。民间文学更有其特殊性。民间文学是若干民间艺人世代相传的结晶,也许在创作的当初或流传过程中就是几人一起讨论的结果,因此它是典型的集体创作,具有突出的群众性特点。尽管在创作的过程中个人起了很大作用,但民间文学所反映的内容往往不是艺术家一人的意识,而是大众的思想意识。所以,我说哈尼族文学反映出来的人与动植物(自然)和谐的生态观实际上是哈尼族的全民意识。
为什么哈尼族会形成这样的全民意识呢?我以为是由于哈尼族共同的生活环境和共同的文化渊源决定的。绝大部分哈尼族生活在哀牢山和蒙乐山之间的山区和半山区。共同的生活环境决定了某些思想意识。由于交通不便和生活的自给自足,哈尼族邻寨之间少有往来,远寨之间则无交往,但是他们抬头见的是山,低头见的仍然是山,共同的生活环境使他们对山有着大致相同的理解和认识。我们知道,山的内容不仅仅是石头和泥土这些“死”的东西,更有走兽飞禽、树木花草这些“活”的东西。哈尼族时常与走兽飞禽发生纠葛,天天和树木花草打交道,自然会编出许多关于它们的故事来。而哈尼族故事中的走兽飞禽、树木花草主要是善而非恶的。这是为什么呢?一方面是因为哈尼族先民可能确实得到过动植物的帮助(利用动植物实现了目的),接着传诵开去,渐渐演化成情节故事;另一方面是因为哈尼族可能确实认识到人只有和动植物和谐相处才能够获得幸福,于是把人的美好愿望寄托在故事中加以宣扬;再一方面是在人与动植物的矛盾冲突中,人是胜利者,所以故事中体现出的感情基调不是恐怖沉重而是融洽轻松。由于以上原因,虽然艺术家们不在一个地方生活,但世代山居的生活环境决定了他们创作的故事都是关于山的。在他们的创作中,几乎每一个故事都写到动植物,写到动植物时都表现出了和睦相处的宽宏大度情怀。
关于生活环境的问题似乎不难理解,难的是文化渊源问题。所以我下面将对文化渊源问题作重点论述。
哈尼族是一个“迁徙的民族”。其祖先在遥远的北方。那时,文化落后,人口不多。因自然和社会两方面的原因,才逐渐向南移动的。随着文化的发展和自然条件的优越,人口也渐渐多了起来。进入哀牢山区后,由于有了优厚的物质条件和安宁的生活,人口迅速发展,并分出许多村寨,占据了红河流域和礼社江流域的广大地区。哈尼族的迁徙史和发展史说明,哈尼族不管有多少人口,如何分散而居,其文化都是一个源头。因此,追溯哈尼族文化的渊源,对于弄明白哈尼族为什么会有与自然协调相处的全民意识是十分重要的。
还要说明的是,哈尼族可以称为“故事民族”。在哈尼族社会里,流传着许许多多的故事。哈尼族喜欢讲故事,善于编故事,因此,哈尼族的故事特别发达。这种情形的出现,与哈尼族没有文字有关。由于没有文字,哈尼族把文化的精髓凝聚在故事中,以故事为载体,把祖先的事迹传播下来,把智者的思索保存下来。哈尼族的故事实际上起到了文化载体的作用,承担了保存文化的任务并发挥了教育的意义。这就是哈尼族十分重视故事的原因。也正因为这一点,哈尼族故事才保留了其祖先的文化传统,让今人看到哈尼族最初的文化形态。正是在祖先文化传统的熏陶下,哈尼族才保持着与动植物和谐友好意识的。那么,哈尼族的文化渊源中,有哪些是促成这种意识形成并长久保持的因素呢?
(一)关于天地的起源
哈尼族有一些关于天地起源的神话,其中有一则是这样讲的:远古时代,没有天,没有地,没有人烟,只有漫无边际的海水。一天,龙王派青蛙造天地,并给青蛙传授了神功。青蛙浮出水面,开始了艰辛的创业。它吐出吃剩的骨头,骨头变成石头从海底长出;它屙出的屎变成土,粘住石头。青蛙怀孕后,生出双胞胎兄妹。它生崽时吐出的沫子变成陆地。老青蛙瘫痪后,兄妹俩继续造天。老青蛙让它们锯断自己的手臂做擎天柱,教哥哥上去后把屙出的屎铺开,再用唾沫粘糊以为天。天做成了,但是没有光和热。老青蛙又让兄妹剜出自己的眼珠镶在天上,黑眼仁做太阳,白眼仁做月亮,流出的血做星星。再让他们把自己的身体剁成碎块,抛向蓝天做云雾风雨。老青蛙说完就自刎了。兄妹照着做,于是有了宇宙世界。兄妹造好天地,龙王不许他们变人。兄妹不甘心,总是在水塘边“呱呱呱”地叫。[1]这则故事十分惨烈!为了造天地,老青蛙献出了生命和躯体。狠心的龙王还不让小青蛙变人。但青蛙的创造之功世间万物都忘不了。人们知道保护青蛙,万物也给青蛙提供生活之便。
另一则神话说:古时候,天神造出了天地万物,但是天歪歪倒倒,地摇摇晃晃,太阳和月亮无光。工匠用金银铜铁锡去补,无济于事。神王梅烟说要用查牛才补得好。于是,众神把查牛杀翻,然后把查牛的血抹上天空──天补好了;把查牛喷出的白气做雾露──地暖和了;把查牛临死时眨眼的光拿去做闪电,闪电缝合了天地──天地连起来了;把查牛的右眼做太阳,左眼做月亮,牙齿做星星;然后用骨头做大山,肠子做江河,牛毛做草木庄稼。查牛的全身变成了天地万物。[1]
这两则故事说出了这样的意思:一、宇宙是动物造的,或者是用动物造的;二、为做天地万物,动物牺牲了生命捐献了身体。其认识意义是:动物对世界的贡献太大了!人生活在世界上,就应该懂得动物的好处,喜爱动物,善待动物。
(二)关于人和动植物的起源
哈尼族先民认为,人和动物同出一母。《塔婆取种》是一则著名的神话。塔婆是哈尼的始祖母。传说她生了二十一个儿子。大儿子是山里跑的老虎,二儿子是空中飞的老鹰,三儿子是水里游的龙王……二十一个儿子都先后离开了她,到头来,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在虎尼虎那山洞里,靠采集野果充饥。后来她从好心的三儿子那里讨来了五谷、六畜和金银种子,于是人间才有了幸福。这个故事透露出这样的信息:塔婆既是人间的始祖,同时也是动物的始祖。这当然不是科学的解释,但它作为代代相传的故事,一直教育着哈尼人认识“历史”,亲爱“同类”。
《动植物的家谱》是这样说的:天神俄玛传下了神种,到第十六代梅烟恰时,许多好东西都有了。梅烟恰又生了四种生物的祖先,第一种是人,第二种是会跑的动物,第三种是会爬的动物,第四种是会飞的动物。神给人的祖先取名“德摩诗匹”。德摩诗匹生了遮姒和遮奴。遮姒生了六种野物,遮奴生了六种家畜: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开初,它们在一起玩,但家畜总吃亏。只好把它们分开,连遮姒和遮奴姊妹俩也分开了。另外三种动物的祖先也各自生出了后代,世上的飞禽走兽就多起来了。而庄稼和树木是人到天上去跟天神优姒讨来的。那时候,人和动物还互相通婚呢。传说有一家哈尼人,没有父母,哥哥把三个妹妹拉扯大。大妹嫁了毛虫,二妹嫁了豹子,三妹嫁了猴子。哥哥厌恨这些动物,就把三个妹夫分别杀死了。妹妹们生气变成自己丈夫同类的动物了。失去妹妹,哥哥更为伤心,再也不让野物上门。到那时候,人和动物才各立门户,不攀亲戚。这类故事讲人和动物为一母所出,所以才有人和动物通婚的事,至于植物,也是人要来的东西。世界之所以热闹好住,是因为有了这许多动植物。所以,人要把动植物的家谱传扬下去,不能数典忘祖。
关于谷种的来源是哈尼族民间广为流传的故事,这些故事大多与狗有关,讲法也有多种。一种说远古时民不聊生,哈尼头人许愿说,谁到天神那里要来谷种,就把自己的独生女儿嫁给他。后来狗要来了谷种,头人不食言,嫁女于狗。从此,哈尼族把嫁出去的姑娘称为“克玛”,意为“狗的媳妇”。此称呼是对狗引来谷种的纪念。由于有了谷种,哈尼人过上了幸福生活。此故事的另一种较为完整讲法是,谷种是摩咪然密偷来给人间的。摩咪然密是天神摩咪的女儿。她看到哈尼人无衣无食,生活困苦,就劝说父亲把谷种送给哈尼,父亲坚决不答应。摩咪然密只好偷出谷种,悄悄地带到人间并教哈尼栽种,还教哈尼人纺纱、织布、做衣服。从此,人们过上了好日子。但摩咪然密违犯了天条,父亲一怒之下把她变成一只母狗贬到人间。于是哈尼族兴起了尝新米时先让狗吃的风俗。[1]除这两种外还有别的讲法。另一类说法是谷种起源与马有关。传说天神有一匹小金马,因怕套笼头,小金马逃到人间。小金马常常到地里偷吃荞子。一天,玛麦纵身跳到小金马的背上。小金马拼命蹦达也甩不掉玛麦,最终被玛麦制服。小金马答应驮玛麦上天去要谷种。到了天国,小金马让玛麦用计稳住稻谷仙姑,自己去吃了一块稻谷。玛麦溜出来,骑上小金马就奔往人间。稻谷仙姑发觉,一箭射伤了小金马。小金马摔在地上,肚子摔破了,谷种撒在洼塘中,长出了秧苗,结出了谷穗。从此哈尼人吃上了香喷喷的米饭。[1]无论哪一种说法,都在讲述动物对人的功劳,要后人不忘有功的动物。
日历的运算规则,哈尼族以为来自一棵大树。最初,哈尼族的日历来自茨菇。在不懂日历之时,人们的日子过得一团糟。人神烟蝶蝶玛同情哈尼的苦难,于是教哈尼认日历。烟蝶蝶玛把哈尼领到茨菇树下,指着说:树干代表年数,树叶代表一年内的天数,树根代表一年内的月数,树根上的花代表一月内的天数,你数一数数字就知道年月日怎么算了。哈尼数后,知道一年有12个月,360天,一月有30天。有了日历,哈尼的日子有了秩序。可是好景不长,一棵大树遮住了天光。漆黑的三年过去,哈尼的日历也忘记了,日子又发生了混乱。哈尼先祖又历尽万难去找天神俄玛讨教日历。俄玛亲手种了一棵“年月树”,等树长大后,领着哈尼去认年月。这一次,哈尼不仅通过年月树知道了年月日,而且知道了季节、时令、属相等。从此,哈尼族会算年月日,会按节令种庄稼,过上了幸福的生活。[1]这则故事反映了哈尼族历算文化诞生的艰难历程。其中,植物对于哈尼族的意义实在重大。因此哈尼族忘不了植物,要善待植物。
哈尼族的医药文化相当发达。而其药品的主要成分是动植物。所以,动植物对哈尼族的医药文化举足轻重。它们创作了许多反映医药的故事,《不死草》、《人老不死药》、《起死回生药》等就是这方面的内容。这几则神话描写了哈尼族寻求仙药的艰难历程和失去仙药的遗憾,故事生动,十分感人。
(三)万物有灵的观念
在哈尼族的原始宗教中,万物有灵是一个基本观念。哈尼族认为,宇宙是神造的,万物是神养育的,神给予宇宙万物以灵魂,人不仅不能伤害他人,也不能轻易伤害其他生物,甚至不能轻易伤害无生命的东西,人与自然最恰当的相处就是和谐。和谐相处也就是服从了神的意志,是对神崇敬的具体表现。这种观念的产生,有人认为“与哈尼族所处的生态环境有着直接的联系。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山区,从事着艰辛的农耕作业,山林、水源是他们最基本的生产资料,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同时,必须保护自然、善待自然,必须尊重自然而不是虐待自然。只有这样,一个民族才能在严峻的自然环境中不断延绵发展下来,这已经成了整个民族千百年来世代传承的文化共识。这是他们的生活法则,也是他们的生活哲学。”[2]
那么,哈尼族追求和谐,敬畏神灵的表现有哪些呢?一、敬奉日月星辰。哈尼族有祭星辰的习俗。祭品有鸡、米、酒、茶等。月蚀使哈尼人惊恐不已,认为那是天狗吃了月亮,人们立即敲鼓击盆,奔走呼叫,赶走天狗,救出月亮。发生月蚀的月份,人们不办婚事,不举行喜庆活动。二、敬奉山岳。红河县境内的阿姆山,被哈尼族看作神山,每年有数十个村寨的人去祭拜。哈尼族相信不敬重山也就得罪了山神。得罪了山神,会遭至颗粒无收甚而危及生命。因此对山岳顶礼膜拜。三、敬奉魂灵。哈尼族十分相信人的灵魂,认为一个人有十二个灵魂,虽然自己看不见,但它如影随形,须臾不离人身。人必须随时小心,不做坏事,不伤害他人他物,以免惊吓灵魂。一旦灵魂被吓跑,只能用“叫魂”的方式找回来,并改过自新。四、敬奉动物。哈尼族对狗、虎、蛇等动物尤其崇拜。这大约是原始初民图腾崇拜的遗迹。哈尼族认为所有动物都有灵魂,对动物的灵魂必须敬奉。打猎本是消灭动物,但哈尼族要其灵魂予以谅解。因此,在上山前,猎人要杀鸡敬神,打翻动物后,第一件事就是祭献其灵魂。五、敬奉树林。哈尼族每个村寨旁都有一片树林,称为“神树”。任何人不得砍伐,也不得对它有任何不敬之举。每年早春,村民们都要举行“昂玛突”活动进行祭献。哈尼族也敬奉其他树林。如棕树、梨树、刺通树、金竹等,他们从建寨之日起,就在村旁种植这些树。他们认为这些树可以阻挡恶魔和灾难进寨。解放前,有十多个村寨的人每年都到绿春、元阳俩县交界处祭祀一棵大树,人们在出远门或出征之前,也要到树前跪拜,祈求树神保佑。
在哈尼族民间文学中,以上这些敬奉内容都有故事讲述。限于篇幅,不一一列举。这里仅举《护寨神树》来看看哈尼族为何要祭拜神树。很早以前,大地上只有草没有树,一个叫长生不死的老奶奶极不满意,想重新装扮山河。她放一把火把草烧光,而后到天上去要树种。天神给了她各种树种。她请管风的两个女神帮她播种。不久,高山、平坝、深谷到处都长满了树,世界美丽极了。长生不死老奶奶十分高兴,人们也很高兴。在所有树中,最先发芽、生长和成材的是锥栗树,然后才是青松、沙罗、杉、杨柳、水冬瓜等。锥栗树非常神奇。有了它,人们分得清年、月、日和节令,人们懂得街天,生活才有了秩序,人们才过上了安宁生活。锥栗树长在元江县的打硭山上。红河的大羊街一带没有锥栗树。那里的人们仍不懂日历,生活仍一团糟。人们决定派最聪明能干的虚纪去偷。虚纪偷来三条树枝,栽在最好的地方。不久,枝条长成大树。那里的人过上了安乐生活。于是,人们把锥栗树视为神来崇拜。久成习俗,流风至今。在今天红河县大羊街、浪堤、车古等区,到处可见标直高大的锥栗树,并且在村头的神林中心确定一棵锥栗树,树脚立上一块石头,以为“护寨神”,每年农历腊月头一个属龙日,人们举行隆重的祭护寨神活动。这一天,全村停止生产劳动,妇女不梳头,任何人不得砍折绿色植物。这则故事反映了哈尼族对锥栗树的崇拜和对绿色植物爱护的心理。
哈尼族万物有灵的观念是一种泛神论思想,它属于宗教意识,不符合唯物主义观。但万物有灵的观念对于哈尼族形成保护动植物,维持生态平衡的自觉性确实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它的作用还不仅在于个人或局部地区,即使对于整个哈尼族,其意义也不可低估,因此,我把它视为形成哈尼族和谐自然观的全民意识的原因之一。
参考文献:
[1]王正芳.哈尼族神话传说集成[M].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90.
[2]秦家华.哈尼文化与自然生态//李子贤,李斯博.首届哈尼族文化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C].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6.
收稿日期:2016-05-12
责任编辑:王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