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经碧
[摘 要]芭芭拉·金索沃尔站在达尔文主义进化生物学的立场上驳斥了神创论的荒谬。她结合科学和文学来寻求处于生态危机的当代社会的生存之道,探讨可持续性的生存理念和具体的可持续性生活方式。生物学家和文学家的双重身份,使得她的作品兼具科学和文学的双重魅力。
[关键词]芭芭拉·金索沃尔;《燃情夏季》;进化生物学;达尔文科学;生态批评
[基金项目]2014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课题(14YJC752023)的阶段性成果。
一、前言
曾永成在《西方生态批评发展中的几个重要理论问题》一文中指出,在西方生态批评学界,“甚至连达尔文的进化论的生态学内涵也没有得到深入的发掘和利用,因此,在基础理论和指导思想的整体建构上常常显得捉襟见肘”①。的确,西方生态学者,除了美国的格伦·洛夫(Glen A. Love) 和伯特·本德(Bert Bender)等极少数生态批评家之外,鲜有文学领域的学者从达尔文进化论角度研究文学作品的生态内涵,这和西方国家信仰基督教、信奉造物论有极大关系。即便是在现今的美国,达尔文理论也是被许多人质疑和抗拒的。对于这方面的状况,洛夫曾经这样评论:“达尔文的进化论和现代生命科学为我们提供了应对人类危机和转机最为正确的基础……在现代西方知识界的三巨人达尔文、马克思和弗洛伊德之中,只有达尔文几乎还没有被文学学者们发掘运用,尽管他的发现在其重要性和影响力方面是无与伦比的。在达尔文和作为其遗产的现代生物学被忽视的教育体制之中,人文学科的学者们总是持续不断地受到蒙蔽。”②然而,美国当代知名作家芭芭拉·金索沃尔(Barbara Kingsolver)③,拥有生物学硕士学位,接受过进化生物学和生态学专业训练,在其小说《燃情夏季》中多次提到《达尔文》一书。她明确地站在达尔文进化生物学立场上,反对一切皆为上帝创造和安排的宗教观点,“没有哪个美国人,无论男女,像芭芭拉·金索沃尔那样充满激情地接受达尔文”④。她在小说结尾写道,人类“每一步轻悄的脚步声对于脚下的甲虫都是雷声,都是牵动这张充满繁殖和捕杀的网的难以捉摸的线。每一个选择都替被选择者创造了一个新世界”⑤。这结尾句中的“网”,即达尔文《物种起源》中所提到的那张“关系复杂的网”①,即生态之网,在这张网中,“纤细的、看不见的线把所有的生物联系在一起”②。达尔文的自然选择理论强调生物进化演变源于生物之间的竞争和依赖以及生物和其生活环境之间的互动,揭示了整个世界就是一张关系复杂的生态网。金索沃尔通过书中人物对此作出了回应:“进化……就是生物适应其栖息地的变化。”③达尔文理论主要包含在《物种起源》《人类的由来及性选择》和《人类和动物的表情》中。这些被称为“元典”④的著作,极大地促进了生态学的发展,明确了人类在自然界的真实位置。《燃情夏季》全书以基于达尔文理论的进化生物科学为基调,描述了包括阿巴拉契亚山脉在内的山谷地区这张生态之网中人、动物、植物及其生存环境之间既互相联系又互相制衡的关系,其中的生态意蕴兼具科学知识和人文关怀。
二、杀虫剂和持续性发展
在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组成的这张大生态网中,作者描述了这样一张由神创论者、杀虫剂和进化论者组成的小生态网。这张网就在阿巴拉契亚山脉森林脚下的山谷地区,一个主要分布着烟草小农场的山谷。生活其中的进化论者奈莉与神创论论者加内特的矛盾冲突是构成故事的主要情节。前者是坚定的达尔文进化论拥护者,而后者则是虔诚的“神创论科学学者”⑤。他们之间的争论与所信奉的信仰有关,分歧的焦点是:“我们人类是把自己当成众多物种中的一员……还是按照上帝在创世纪中的指导把自己当成是地球的管理者和守护者。”⑥基督教信徒加内特信奉《圣经》的教义,认为人是特殊的,有权为自己的目的使用其他生物,因此觉得即使“这会偶尔导致某种物种的灭绝”⑦,也是天经地义的;而进化论者奈莉信奉达尔文的人类起源于类人猿的理论,认为人类并非神创,而是自然界进化的结果,只是物种中的普通一员,不比其他生物拥有更多的权利,人类作为“进化着的世界的一部分”⑧是一种“荣耀的事”⑨。不同的信仰带来不同的视野:奈莉看到在长期进化过程中生物与环境之间达成的平衡之美,“田野中植物和虫子以它们各自的方式构成平衡”⑩;而在加内特眼中,田地里的虫子是害虫,啃食他培育的橡树苗,他看到的是一个充满杀戮的丑陋世界。听到奈莉劝他融入这个“进化着的世界”?輥?輯?訛,这位坚定的神创论者恼怒地让她停止提到“进化论”?輥?輰?訛,他否认达尔文的“随机选择——如进化”?輥?輱?訛能创造出复杂的生命形式。进化生物学的理念决定了奈莉的生态生活方式——经营有机苹果园,杜绝使用杀虫剂。她对杀虫剂等一切有毒化学剂的痛恨可以从她给女儿取名为蕾切尔·卡森中看出来。蕾切尔·卡森是美国著名海洋生物学家的名字,被誉为女性生态之母,其著作《寂静的春天》揭露了农药的危害性。奈莉这样的取名表达了对杀虫剂等一切破坏生态平衡的化学方法的否定。她靠种植有机苹果为生,她以生物除虫法,即“培养捕食害虫的生物来替代喷洒杀虫剂”①替代了化学除害法,通过嫁接野生苹果树引入更抗虫害的基因。她的生态生活方式获得成功,这是作者探索可持续生存提出的解决方法之一,即否定杀虫剂在人类生存中的必要性。有必要提到的一点是作者对市场的重视,她在小说中提到的有机食品市场是奈莉的生计得以延续的土壤,而有机市场的存在是生态理念得到普及化的结果。
加内特是职业农校的教师,他的橡树苗培植园和奈莉的有机苹果园接壤。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自称是“科学人士”②的加内特实际上却是全书最缺乏生态理念的人物。他认为美国橡树的曾经的存在和现在的灭绝是源于“上帝的给与和收回”③,而他的通过杂交恢复美国橡树的实验是“上帝计划的一部分”④。他鄙薄奈莉的生态生活理念和生态谋生方式,不相信她消灭甲虫幼虫和杂草的自然“堆肥”⑤方法。他的宗教信仰让他反感奈莉的“不敬神的”⑥的话题如“进化论”⑦。这也反映了西方国家尤其是美国的一个文化现象:《圣经》的《创世纪》对基督教教徒影响深刻,即使是具备科学知识的学者也会拒绝达尔文进化生物学;当科学遭遇宗教,先进的科学发展在很多时候却不能抵制宗教信仰的强大力量。
信仰迥异而地理位置相连的境况,导致加内特和奈莉的矛盾不时爆发。奈莉抗议加内特的杀虫剂飘移到自己的果园,不仅影响了果树也影响了她本人的健康;而加内特则抱怨奈莉果园中不喷洒除虫剂,从而导致害虫越界侵袭了他的橡树幼苗。所谓的地理位置的分界,那是人类文化的产物,对于自然界来说,一切是互相联系和互相影响的,文明社会的所谓界限在自然界是不存在的,奈莉和加内特的田地很容易就会遭遇杀虫剂和害虫的越界。此外,缺乏联系观念的加内特没有意识到他的杀虫剂毒杀了毛虫后在食物链上产生的恶果:毛虫的毁灭断绝了鸣鸟的食物,鸣鸟的消失使得奈莉的苹果树失去了授粉者,严重影响奈莉赖以为生的苹果产量。更有甚者,加内特喷洒杀虫剂不仅影响了邻居,也害了自己,因为杀虫剂在杀灭有害昆虫的同时也消灭了以害虫为食的有益的虫子。根据生物领域新发现,以虫为食的虫子与以植物为食的虫子相比,繁殖更慢,食量更大,这迫使吃植物的害虫为了生存而加快繁殖速度,最终在数量上超过食肉昆虫。这两种昆虫在自然界经过长期演变进化达到数量的“平衡”⑧,而人类的干预——杀虫剂,打破了这种平衡,结果事与愿违,反遭其害,这就是大自然的威力,是人类无法预见的,所以加内特毛虫越杀繁殖越多。奈莉的一番解释告诫使得加内特无以辩驳,不得不承认“我找不到你想法的漏洞和错误”⑨。尽管如此,加内特还是坚信世界万物是上帝创造和安排的,人类是万物的管理者,坚持使用杀虫剂和除草剂的合理性。而奈莉讽刺性的反诘:“你是一个宗教人士,加内特先生,对于喷洒杀虫剂化学药品,你似乎应该三思而后行,因为你喷洒的对象是上帝辛辛苦苦创造出来的。”①这让加内特无以回应。更冲击加内特信仰的是作者描述的另外一个例子:加内特痛恨从日本传入的害虫毁灭了祖上的橡树林,于是引入中国橡树种子,与保存下来的美国橡树种子杂交,取得中国橡树种子中的抗虫害基因。这和奈莉的苹果杂交种植是一样的原理。因此,加内特面临奈莉的诘问——杂交产生的橡树是否为新物种时,陷入两难困境,难以回答。如果他承认杂交产生的橡树是新物种,这就意味着否认了一切只能是上帝创造的这一信仰;如果他否认杂交产生的橡树是新物种,也意味着否认了一切只能是上帝创造的这一信仰,因为杂交品种毕竟是他创造的,不是上帝创造和安排的,这是他无法否定的事实。
每次争辩,加内特不是哑口无言,就是不得不承认奈莉的观点不无道理。在和奈莉的争辩中,在目睹奈莉的成功经营中,加内特的气势越来越低,“他(加内特)的逻辑在她(奈莉)的简洁锋利的回应面前总是畏缩”②,以至于看见奈莉就紧张。加内特面对奈莉的紧张和苦恼实际上是面对科学的局促和不安。奈莉在与加内特的争辩中取胜,充分说明了作者金索沃尔的立场。
虽然加内特是作为奈莉的对立面出现,但作者并没有把加内特塑造成完全的反派人物。尽管奈莉和加内特的持续性争辩反映了进化论和造物论的冲突在现实社会中的难以调和,尽管作者没有提及加内特最终是否放弃了他喷洒杀虫剂和除草剂的行为,但是作者描述了加内特——这位“上帝的士兵”③对进化论者奈莉的态度从敌意转到好感的变化,暗示着加内特转变的可能性,暗示着可以求同存异,即加内特可以继续相信造物论,但是这不妨碍他采取环保的、有利于生态系统的方式进行橡树种植和管理。加内特的美国橡树与中国橡树基因杂交试验跟奈莉的家养苹果与野生品种嫁接试验,都使得世界变得更加多样化,世界从而变得更加美好,“没有什么比多样化更重要。生命就是这样才能在世界发生变化时得以延续的”④,这是“一个重要的达尔文理论原则”⑤。
作者描述“神创论者、杀虫剂、进化论者”这张网的最终目的是寻求可持续生活方式,这是把杀虫剂排除在外的生态生活方式。同样的土地,为什么过去的出产能养活劳作的农人,而现在农人同样的付出却经济拮据,不得不离开土地去城镇寻找活路?作者追问“哪里出了问题?”⑥化学药品对土地的伤害是主要原因之一。奈莉的有机作物生产经营的成功是作者提倡的可持续生态生活方式。化学药剂损坏了土地,是一种不可持续的种植方式;而利用生物知识采用无害的生物法的种植经营方式可以是一种尝试和替代。但是在科学面临宗教信仰时,宗教的阻力是强大的,生态知识的普及和应用是当务之急。这是作者描述这张生态网的目的。
三、丛林狼和持续性发展
与“造物论者、进化论者、杀虫剂”这张小生态网相交织的是另一个小生态网,由护林员、丛林狼和猎人组成。这张网位于进化论者奈莉居住的山谷地区所依傍的森林。森林护林员迪娜是奈莉视如女儿的研究野生生物的学者,受雇于国家森林局。她长期独自驻守在森林中,防止来自森林脚下山谷中的猎人和采摘者在禁猎期和禁采期的非法行为。她居住的森林木屋中罗列着《人口基因学理论及进化生态学》等书,点出了作者的立场和倾向。作为一位进化生态学学者,迪娜的基本观念和奈莉是一致的:人类只是生态网中的普通一员,不存在主宰性,不占据中心地位。在她眼里每种生物都具有主体性,“鸟从不怀疑自己在宇宙中的中心地位”①,而狼“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它自己”②。她在森林中的关注点就是狼。她不像普通人那样对狼充满恐惧和仇恨,她的生态学知识使她能够客观看待狼,喜爱并尊重狼。人类对狼的对立情绪有文化因素在内,狼是被人类文化妖魔化的典型,“几世纪的神话故事”③使人对狼的恐惧挥之不去,因此“无论丛林狼去哪儿,它们都得面临农人的仇恨”④。作为生物学家的迪娜,她很清楚丛林狼在食物链中的位置以及丛林狼在维护生态系统平衡和物种多样化方面的作用。丛林狼最喜爱的食物是鼠类等,人类的家畜是其在食物匮乏时期的猎物,所以狼们等闲并不冒险入侵农场伤害牧场主饲养的牲畜,它们明白猎人的枪和陷阱是不可小觑的,用狼的话来说,“山上安全自在又有这么多吃的为什么自找麻烦呢?”⑤迪娜发现丛林狼的痕迹后欣喜若狂,因为它们的出现将带来“物种的重组”⑥,“恢复”⑦生态系统的“稳定性”⑧和生物多样性。它们可以替代这座森林中红狼灭绝两百年后生物链的缺失,起到恢复森林生态系统健康发展的作用。丛林狼有本地红狼的基因,它们的出现不会成为祸害性的异种,因为这是回归而不是入侵,就如“一颗跳动的心重回身体”⑨。作者用了一个通俗易懂的例子告诉读者丛林狼出现的益处:丛林狼的捕鼠方式可以打通过分密集的羊茅草,从而有利于在地面做窝的生物生存,这样由于农人过度养殖羊茅草而濒临灭绝的山齿鹑将有希望回归此地栖息。这个例子更说明世界具有网的性质,万物一环扣一环地联系着,整个世界就是一个互相影响和制约的网。政府没有料到鼓励农夫种植羊茅草提供饲料的结果会是山齿鹑的濒临灭绝,一般农人也无从得知丛林狼的出现会使山齿鹑免于灭绝。缺乏“生态网”观念的人不会在意某一环节缺失造成的后果,而这种后果往往开始时并不明显,所以后果具有不可预知性,因此可以看出普及生态知识的重要性,这也是作者贯穿小说的一个主题。作者借迪娜的叙述告诉读者,大量事实都表明像狼这类关键肉食动物的灭绝会给生态系统带来的严重后果,“许多人都曾观察并记录过某一系统中的捕食者的灭绝带来的灾难”⑩,其中最严重的就是生物多样性的消失,没有制衡的一环,在生态系统中某一物种将变得一支独大,这将打破平衡,造成不可预估的灾难。迪娜心爱的森林物种正逐渐消失,丛林狼的出现,让她欣喜的同时又让她担心人类对他们的猎杀。作为生态整体主义者,迪娜的视角放在生态系统整体,她“不是把动物作为个体去爱……而是把它们作为整体物种去爱”①。她不介意猎杀火鸡作为食物,因为火鸡属于食物链的下端,数量庞大,个体的消亡不影响生态系统的平衡,但是狼是处于食物链的上端,“如果它们安好,说明它们的猎物也安好,猎物的食物也就安好。否则,食物链肯定缺失了某一环节”②,这就意味着顶级捕食者是生态系统健康与否的晴雨表,因此“杀死自然界的食肉动物是一项罪过”③,这是生态系统运行的固有规律,不是人类能创造和改变的,“你若不喜欢这些原则,只有去另外的星球生活”④。
丛林狼的到来给这座森林的生态系统的平衡带来了希望,但是狼的天敌——猎人艾迪的闯入,打破了迪娜和这座森林的宁静。这位牧羊世家出身的牧羊场场主,对狼恨之入骨,一心寻仇。他像迪娜一样跟踪狼的痕迹,但目的迥然相异。两人相遇并出人意料地陷入恋情,这是异性相吸的自然属性,但是生态观念的冲突具有不可调和性,埋下了两人之间的冲突。艾迪代表了民生困境,牧场因狼而遭受的损失影响了艾迪的生计,虽然他阅读了迪娜的关于狼的硕士学位论文,也默认迪娜关于狼越打繁殖越多的新理论,他对狼的猎杀之心并没有因此而放弃。迪娜深知像艾迪这样的西部牧场主对丛林狼的恨意,也许是“最强烈的人类-动物家族世仇”⑤。 艾迪本人承认对狼的仇恨已经变成他的“宗教”⑥, 因为这关系到他养的羊,他经营的牧场,他的生存。迪娜不敢幻想艾迪会为了她放弃复仇,但她还是警告艾迪她会“射断他的腿”⑦,如果他意图消灭她守护的丛林狼。尽管艾迪不认为她真会这么做,但是他充分意识到两人之间的鸿沟。迪娜曾提醒他两人之间的潜在冲突:“我寻找了六年的动物(狼)却是你心心念念要从地球除掉的。”⑧当艾迪的现实生存遭遇迪娜的生态系统平衡理论,冲突必然会产生。如何妥善解决这类民生和环保之间的冲突?作者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这也说明在现实中这类冲突的解决的复杂和艰巨,不是人类中心和生态中心之间形而上的争论可以解决的。然而作者在两人关系的处理上,表达了她的乐观的看法,给读者留下一抹希望的亮色。虽然艾迪作为生态理念的对立者出现,但是他最终选择离开森林的举动意味着对迪娜的尊敬,对她的科学理念的认同,是“相当大的让步”⑨,因为他毕竟没有坚持留在山里继续猎狼。这一组人与狼组成的小生态圈,最终还是屈从了大生态系统的生存法则。迪娜作为森林的守护者,带给人们科学的知识和可以持续发展的森林。她肚中孕育着和艾迪的爱的结晶,这个即将出生的新生命象征着生态冲突最终融合的希望。关于迪娜、艾迪和丛林狼这组故事,作者金索沃尔冠以“猎食者”这个题目,表达了对猎食者如狼等猛兽的重视,旨在揭示人们的认识误区,突出猎食者在生态系统中的重要作用。人和狼都是猎食者,但是人和狼却是可以共存的;而人类作为更具理性的生物,他们“每一个选择将造就被选择者的新世界”⑩,因此人类负有更多的责任去维护两者之间的和平共处,从而达到整个生态系统的平衡和可持续发展。
四、外来物种和持续性发展
迪娜守护的森林脚下的山谷中,离加内特的土地不远,还居住着他的亲戚露莎,即他孙子孙女的姑妈。露莎是从都市嫁入山谷的生物学家,获得昆虫学博士学位,是一位闲暇爱看《达尔文》并能“怀抱《达尔文》”①睡着的达尔文进化论拥护者。《达尔文》一书中达尔文对蛾的研究与描述令露莎着迷,“她意识到其中某些东西解释了她自己的生活”②,因此她比喻自己和丈夫的爱情为蛾式爱情,她这部分的故事就被作者金索沃尔冠名为“蛾的爱”,比喻人类与其他生物在本质上的相通性。
山谷居民原本以迪娜驻守的森林中的橡树为生。不幸的是,橡树遭受到外来真菌——亚洲真菌的侵害患上凋萎病后灭绝,山谷居民的生计被毁,不得已以种植烟草为生。露莎的丈夫是一位追求农场可持续发展的小农场主,新婚不久不幸因车祸去世。露莎便接管了农场,开始了丈夫的未尽事业。这样就出现了另一个小生态网,由烟草、农场主和羊组成。烟草种植经济效益差,烟草本身又有害健康,农场的可持续性发展陷入危机。作为生物的一种,露莎相对于封闭的山谷无疑是入侵的外来物种,和当地、甚至夫家的人都存在观念的不同,是当地人眼中“可怕的外来者”③,因此遭到夫家的排斥。一般而言,外来生物的确会祸害当地物种,例如毁灭了橡树的亚洲真菌,造成山齿鹑消失的欧洲羊茅草等;但也有有利的一面,例如中国橡树带来的抗病基因。生物多样化对于生态系统的可持续发展是重要的,露莎作为新物种的到来,挽救了夫家的农场,也为当地小农场主的经营给出了成功的范例。露莎的双亲分别来自波兰犹太人和巴勒斯坦,象征着她本身就是多样化的产物,这样跨国的混血系统,使她具有宽阔的视野,能发现父母祖国的宗教传统节日习俗和美国本土的基督教节日碰巧在一个星期,让她看到烟草种植改为放牧羊群的商机,远在纽约的亲戚从事屠宰业,帮助她取得了商业成功。作者强调:“只有像露莎这样的宗教混合物才能看到这样的时机并因此而取得经济上的成功。”④虽然这种商机带有季节性,只在节假日那段时期能盈利,但是收入已经相当于全年的烟草种植的所得。这里作者强调国际化对本地化发展的必要性。
饲料是养羊需要解决的一个问题,露莎在种植羊饲料时,和奈莉一样坚决不用杀虫剂,坚持生物法治害虫,利用某种细菌有选择地对付害虫,以免误伤有益昆虫。她教导自己的侄女说,有的害虫越打越多,这和森林中的迪娜、经营果园的奈莉的观点不谋而合,是具有生物学知识的人士的共识。露莎对人们使用化学剂的危害,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教育侄女:“就像为了解决几个坏蛋却向整座城市投炸弹。”⑤“如何除害却不用毒物?”⑥这是她丈夫去世前几年在大学研究的问题,这也应该是将来发展的趋势。养羊需要解决的另一个问题就是狼。露莎在养殖羊群过程中表现出和迪娜一样的生态整体观和对狼的客观态度。她并不担心森林出现狼的踪迹,她并不认为森林中的丛林狼会对她的羊群构成威胁,因为她知道丛林狼喜食鼠类,有食物可吃的话并不下山吃羊。她也不在乎个体羊的损失,不会因为一只羊被偷猎就报复性地杀狼,她很清楚其他原因造成羊的死亡概率也许更大,并且认为她本人的饲养不当就有可能是造成羊的死亡的原因之一。在她看来,为个别羊的损失而杀灭狼是违背生态平衡原则的。基于这样的理念,露莎不允许家里人到森林里“猎杀……丛林狼”①,对此他丈夫曾反问:“那你认为赫布[他养牛的哥哥]该怎么办呢,把利润让给狼吗?”②作者又一次把科学理念和现实生活的矛盾呈现在读者面前,并且希望通过露莎这样的生态学者的嘴普及生态知识,展现了一位对现实怀有深切考虑的当代作家的责任心。
但是露莎作为城市生态学者,有脱离现实的一面,到了与大地相接的农场,才使得不接地气的生物知识发挥了作用。代表全球化的露莎在代表地方性的丈夫的引领下,改变了一些浪漫而狭隘的观念。她起初不明白城市生态学者和土地上求生存的农人看待事物的眼光差异之大。例如,她对昆虫的喜爱遭到嘲笑:她眼中的昆虫是美丽的生命体;而在务实的农人眼中,昆虫就是昆虫,而且很多昆虫是妨碍生计的有害物。再例如:忍冬花在她眼中是如此美丽;在她丈夫眼中却是“杂草”③。露莎与本地人之间的冲突跟迪娜与艾迪之间的冲突在性质上是一样的,那就是科学知识遭遇生存困境时必然会出现的矛盾,但是这种矛盾不是不可调和的,因为双方立场是一致的,都是为了更好地生存,如果两者互相沟通的话是可以化解冲突的。结果也的确如此。农人看到露莎农场经营的成功,最终接受了她并帮助她,而露莎也修正了自己被知识所束缚的狭隘一面,最终认识到她丈夫关于忍冬花的观点是正确的:忍冬花虽然美丽却是一种有害的入侵物种。露莎一直不愿意成为她父亲那样只懂得在“消毒过的实验室研究而不熟悉实际农活”④的学者,在回忆中,她醒悟到自己也犯了父亲的毛病,成为当地人眼中的“埋头读书却没有常识的城市人”⑤,她祈求过世的丈夫“原谅一个城市人的傲慢”⑥。这里作者强调了当科学指导实践时要尊重当地人的实际经验,生态的普及要结合本地化才更能解决问题。
露莎曾经后悔“离开城市放弃心爱的事业到狭隘的农村做一位农妇”⑦,但是她最终迷恋上山的那“一套完全不同于城市语言”⑧的话语,觉得自己“嫁给了土地”⑨,不再想回城生活和工作。露莎的转变,展示了城市和乡村在环保与民生之间的矛盾解决的可行性,即国际化和本土化的有机结合,这样既能保证良好的生存又不破坏生态的持续发展。
五、结论
金索沃尔站在达尔文进化生物学的立场上,如实描绘了一幅互相联系的生态网。野生动植物尤其是狼的守护者迪娜维护的是森林生态系统的可持续发展;土地的守护者露莎追求的是家庭式小农经济的可持续发展;有机果园的守护者奈莉坚守的是可持续的健康生活方式。她们的联系不仅是地理上的比邻而居,也是思想观念的一致,并且在亲属关系上也互相认识。她们的故事既独立又关联,在小说结构上就把三个小生态网连成一个更大的网,包括了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全书结构就是网的隐喻,恰当地阐释了生态之网。在这个网中,“所有这些事物都是互相联系的……它们不可能都是你的敌人,因为你也在其中联系着”①,所以要善待一切事物,善待他者即是善待自己。
奈莉、迪娜和露莎这三个女主角都有其对立的男性人物,他们之间的冲突推进了故事的发展和主题的彰显,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并没有否定作为对立面的男性人物,在生态问题的解决方面她寻求的是两性的理解与和谐。作品在呈现生态问题不易解决的同时,始终透露出希望:迪娜影响了她的猎狼情人,露莎赢得了思想狭隘封闭的当地人(主要是指男性)的认可和帮助,奈莉感动了顽固的神创论邻居。
故事形式和主题内容的完美结合集中体现在富有创意的结尾。小说最后一章,主角是一只雌性丛林狼,作者以她的视角和心理描述这个世界。她在散发着忍冬花香的夜晚谨慎而快乐地溜达,从迪娜守护的森林里小步跑下,来到山谷,看到露莎还在田地里工作;她穿过奈莉的果园,有机物苹果飘出的香气中没有化学剂的刺鼻,引诱着小鸟、老鼠以及她自己来此觅食;她进入加内特的橡树林,闻到栗树的芳香,听到了爱吃栗子的松鼠的嬉闹声;她听到了另一个狼家族在唱歌。她闻着嗅着听着感叹着。在这里,读者看到,人、动物、植物在天地之间构成一个美丽、和谐、食物充足的生态之网。
最后一章的结尾两段和开篇第一章两段的句式用词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最后两段中的“她”指的是寻觅食物的雌性丛林狼,而开端两段的“她”指的是探寻丛林狼的“迪娜”。这是人的世界,也是狼的世界,是一切生物的家园。每种生物都是主体,都是自己生活的中心,于是整个世界反而失去了中心,只是一个互相关联的网,万物之间既有冲突对立又互相依赖,所以只要互相制衡的机制不被破坏,这个世界就是美丽的,就能实现可持续发展。
总之,金索沃尔的生物学学者身份赋予她进化生态科学的专业视野,从而使得她的这部文学作品所表达的人文关怀具备强大的科学背景,带领读者进入一个充满生态学气息的文学世界,引导读者在生态危机日益严重的现代社会探索一种对生态负责的可持续生存方式,体现了自然科学学者和人文科学学者追求真理的统一性。
(感谢专家的匿名审稿意见。文责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