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时期帝国营建中的环境意识

2016-11-15 00:25张文涛
鄱阳湖学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汉武帝

张文涛

[摘 要]汉武帝时期在汉代环境营造中有着独特的冲创力量,以致前朝传承下来及当权者自身所认可的思想范式不能框定住帝国这种生长期所滋生的活力,即使表现思想观念较为缓慢的环境建造也不时体现出这种态势。具体表现为:第一,重建明堂,实施系列的儒家礼制,凝聚雄厚的帝国力量;第二,开疆拓土,主要的伸展点是在帝国的西北部;第三,寻求仙境,地理空间的延伸处则是在帝国的东北部,后逐渐演变为精神世界的需求;第四,建造仙宫,与寻求仙境相关,由地理平面伸展式的求仙维度转变为直接从地面向天空诉求的立体式氛围营建。

[关键词]汉武帝;环境意识;环境美学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古代环境美学史研究”(13﹠ZD072)的阶段性成果。

汉朝是中华民族历史上继秦以后第二个大一统的国家政权,但直到第五位皇帝汉武帝继位,汉帝国才真正地成为强国。自周秦以来,一直困扰中原汉族政权的边境外族骚扰终于得到解决,一个空前强大的帝国在东方出现。与之相应,集中体现在汉武帝身上的大国意识雄起。汉朝作为中国第一个稳定的统一的大国,其环境意识的建构显现出鲜明的超越维度:一是在宫殿建筑上重建明堂,突出君主掌控天下的情怀;二是在国土意识上超越一味防御意识,开疆拓土,建立牢固的国防体系;三是在园林意识上超越先秦的“园囿”概念,将虚幻的神仙环境建构在尘世中。

一、重建明堂

汉代建立在秦亡的废墟上,当权者对前朝的速亡深有触动,故不敢冒然照搬秦朝的所作所为,而是采取了一套自然无为的黄老之术。文帝、景帝、窦太后和权臣萧何、曹参等皆好黄老,相应地,生活方式也以俭朴为美德,汉文帝就因建一处露台需要百金而取消。这种局面到了汉武帝时期因国力的增强以及帝王个人的兴趣被打破。汉武帝一即位,就在城南建起了用于皇帝朝见诸侯的重要场所——明堂。

明堂之制,据《礼记·明堂位》,本为周公朝见诸侯之所。周公因不是正王,为避嫌疑,才在明堂行使其理国的职责。《明堂·月令說》:“明堂高三丈,东西九仞,南北七筵,上圆下方,四堂十二室,室四户八牖,其宫方三百步,在近郊三十里。”①从中可见规模自不一般。在明堂上,“天子负斧依,南乡而立。三公,中阶之前,北面东上。诸侯之位,阼阶之東,西面北上。诸伯之国,西阶之西,东面北上。诸子之国,门东,北面东上。诸男之国,门西,北面东上。九夷之国,东门之外,西面北上。八蛮之国,南门之外,北面东上。六戎之国,西门之外,东面南上。五狄之国,北门之外,南面东上。九采之国,应门之外,北面东上。四塞,世告至。此周公明堂之位也”②。明堂表面看是一处所,可它俯瞰天下,呈现出“万国衣冠拜冕旒”的气势,象征着整个帝国的力量和决心。

明堂制的重新确立,表明了汉武帝强烈的掌控天下的情怀。相应地,汉武帝于建元元年(前140年),举贤良方正极谏之士,招来了一百多位贤者的对策,其中以董仲舒的“天人三策”极利于“大一统”的确立被认为是最佳治世良方,其他的治商鞅、韩非的刑名之法,习苏秦、张仪的纵横之言皆被罢黜。建元六年(前135年),窦太后去世,汉武帝真正掌权。他采纳大臣主父偃的推恩令,强制诸侯内部分封,以此来削弱诸侯王的势力。相应地,增设剌史职位来监察地方,将冶铁、煮盐、酿酒等民间生意归入中央管理,禁止诸侯国铸钱,把财政权也收归中央。此外,汉武帝又置五经博士,儒学所认同的天下诸种礼制纷纷被确立,如巡狩、封禅、郊祀、改制、礼乐等,莫不一一举行。元封元年,武帝到泰山封禅。过了五年(前104年),武帝接受司马迁的劝谏,宣布开始改制:定历法,不再推行秦以十月为岁首的颛顼历,而代之以正月为岁首;崇尚黄色;数用五;官名印章改为五个字。这些做法直接继承了孔子的道统,司马迁也自认为《史记》是承接了《春秋》的旨意。秦为水德而尚黑,汉为土德而尚黄,土能克水,汉家政权获得了五德说所赋予的合法性。

自然环境如没有人的参与,是一个自足的生态系统,但这是一种不可能存在的理想状态。有了人类社会,自然环境必然会被拉出它那种自生成的惯性,这种出离对自然来说一定意义上就是它的超越。人类社会对环境的改造样式皆出自其内在的思想模型。实际上,所有的环境均为人的环境,说透一点,就是人为环境。人为环境是人的特定的主观意图的“对象化”,或者说就是一个人的工具化的制品。虽然与精神性更强的产品如艺术品相比,人为环境反映思想的敏锐度较弱,但同样可看出其思想走向。在整个文化范定的框架中,环境的营造大致与其观念范式相符。如有某些异样的境遇出现,即可认定其为在原有基础上产生了不一样的超越因素。

从武帝始,汉帝国的力量从观念到各种制度,体现了一种日益集中的趋势,逐渐出现了汉族的称呼。吕振羽说:“华族自前汉的武帝、宣帝以后,便开始叫汉族。”①这种汉族族称的认同感和稳定性经受了历史的考验。这一切与“独尊儒术”的统一性话语相应和。儒家思想在具体的布设方面,其程式用的是阴阳五行。明堂的设置,君主依四时的变化而采取不同的坐向来主事,其依据即是阴阳五行之理。“汉代人思想的主干,是阴阳五行”②。从能固定化为一种程式的过程看,这是一个帝国富有力量的表现;可一旦遁入到统一的模式中,又有了一种僵化的危险。但是对处于上升期的帝国来说,倒反而强烈地体现出大国严整的国家制度与雄强的意识形态。

二、开疆拓土

依儒家由“中国”所辐射出的“天下”观念,中国外的诸国按照文明程度的不同,可划分出远近、亲疏之别。在汉武帝前后,汉代对蛮夷之地一般采取怀柔政策。较为典型的如在武帝之后,宣帝神爵四年(前58年),匈奴大乱,汉人认为正是乘机剿灭的大好时机,可大鸿胪萧望之却持异议,他说:“春秋晋士匄兴兵侵齐,闻齐侯卒而还,君子大其不伐丧,以为恩足以服孝子,义足以动诸侯。前单于慕化和亲,夷狄莫不闻矣。不幸为賊臣所杀,而今伐之,是乗乱而幸灾也。兵不以义动,恐劳而无功。宜遣使者弔问,辅其微弱,救其灾患,四夷闻之,咸贵中国之仁义。若遂蒙恩得复其位,必称臣服从,此德义之盛也。”③这方法倒是奏效,后来果然有呼韩邪单于过来归顺。萧望之以“德义”服邻,不愧深谙《孙子兵法》中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谋略。但此举背后,其德性不是建立在双方平等的基础上,所得到的功效暴露出来的是一种赤裸裸的狡计。可即使有诸多伪善之嫌,它在历史上却被列为可接受的通例。

怀柔政策也有另一种变体,事件同样发生在武帝之后。汉元帝初元元年(前48年),南越珠崖郡山南县反叛,有人主张举兵平乱,待诏贾捐之从经义上找根据,他认为,《尚书·禹贡》里注明,尧、舜、禹三圣所管辖的地方尚不足三千里,四方夷狄愿来归化可以接受,不归化也不勉强。秦始皇不听圣人教训,一心拓殖疆土,以致基业溃败。珠崖只不过是一个小岛,多毒草蛇虫,又欠教化,不值得兴师动众。他最后的看法是:“本非冠带之国,《禹贡》所不及,《春秋》所不理,皆可宜废之,无以为。”①结果元帝采纳了他的意义,废了珠崖郡,当地百姓愿意归属可以接纳,不愿意的也不强求。

按照贾捐之的这种说法,海南岛就不能算为中国的地方。一切都以经书的道理为准绳,固守在《禹贡》所划定的疆域即已满足,那么中国就可能一直局限在黄河下游的那片区域。贾捐之的立场带有普遍性,事实上,在他的这种深层观念中并不认为蛮荒之地与中国无关,而是根深蒂固地相信它们就是当中的一部分,只是相对一个庞大帝国来说可有可无,视其作用大小随时都可以收编回来。

贾损之这样的腐儒认为,世界是一个天下,处于天下之中的中国人戴冠束带,为文明人,其他的国度围绕着中国铺设开去,其开化程度随距离中央远近也不同,大致距离越远的地方越不文明。求助教化的邦国只要有趋善的念头自然会归顺到这一文明系统来,构成一个和睦的天下。朝贡国如在礼仪上愿意承认中国的核心地位,从中央帝国属地多分出去一部分为其所有也没关系。天下主要是一个观念系统,如不危及到这一系统的运作,拘泥于外在疆域的大小,其意义不大。

当然,一直也有种对一味怀柔政策不满的声音,但基于汉人政权一直不能对北方游牧民族政权在军事上取得绝对优势的背景,自秦至汉武帝早期,一直在国土上采取保守的态势。秦汉时期能对中央帝国构成威胁的外部力量主要来自西北部的匈奴,从秦始皇开始就不断对匈奴进行征讨。汉初由于国力尚弱,且提倡修养生息,对匈奴采取和亲政策。

可到了元光六年起,汉武帝国防意识发生了重要变化,片面的防御变成了积极的进攻。

第一,重视战争手段,从元光六年起,汉武帝发动了长达30年的战争。其中以元朔二年、元狩二年和元狩四年由卫青、霍去病带领征讨的战役最为关键。汉帝国在征战中解除了长安的威胁,巩固了河套地区的势力,在浑邪王、休屠王故地陆续设立酒泉、武威、张掖、敦煌四郡。汉得河西四郡地,不但隔断了匈奴与羌人的联系,而且沟通了内地与西域的直接交通。汉军占领了自朔方以西至张掖、居延海的大片土地,开渠屯田。

第二,重视移民与屯田。战后,汉武帝在边疆地带实施移民与屯田制度。大量的移民和戍卒、屯田兵在西北荒漠的原野上开辟耕地、垦殖发展、“宜西北万里”(汉镜铭文),成为当时社会的一大潮流。在汉代,全球气候正从一个漫长的温暖期向寒冷期转变,但整体上气候暖和,温带植被北移,因此,北方大地到处是牛马羊骡,出现了“渭川千亩竹”“齐鲁千亩桑麻”(《史记·货殖列传》)的壮观景象。人民在观念上有了“安居乐业”(《后汉书·仲长统传》)的说法,“安居”,成为人们的生活信念。中原的生产技术和先进文化在边地传播开来,农业生产的繁荣带来环境的新景观。

第三,加强边疆贸易。为加强对西北边疆的了解和统治,汉武帝分别于建元三年(前138年)和元狩四年(前119年)两次派遣张骞出使西域,开辟了丝绸之路。汉帝国首次将中国目光投向了“世界”,汉使到达了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即印度)、于阗、犁轩(今埃及亚历山大港,汉使到达最远的地方)等国,联络起了欧亚非的丝绸贸易。

第四,扩大长城的功能。长城不只是军事防御手段,还是经济文化交流的中介。

从令居(今甘肃永登境)西至敦煌,有一段屏蔽河西走廊的长城。汉武帝所修建西段长城,大约自额济纳旗的苏古诺尔湖畔起,沿额济纳至东岸至甘肃金塔县的北大河畔,西循北山山地南麓,经敦煌疏勒河畔,至玉门关为止。敦煌以西至盐泽(罗布泊)也修起了亭燧。屯田区、城堡和烽燧,是西汉在北方边境的政治、军事据点,也是中原经济、文化向外的传播站,它们对于匈奴以及其他相邻各游牧民族社会的发展,起到了一定的影响①。

虽然汉武帝的开疆拓土是建立在国势强大的基础上,但也不能不指出,它与汉武帝超越一味保守的国防政策大有关系。

三、寻求仙境

早期较有影响力的从华夏东北部以实际行动寻求精神超升境地的是秦始皇。精神的这一出离而能获得自由境界的去处有其相应的实在的地域,那就是“海上三神山”。最早鼓吹这一学说的是战国时地处海边的燕、齐方士。当秦始皇巡狩到海上时,不少方士乘机怂恿他寻仙问药。始皇先后派出韩终、徐福去寻不死之药,虽皆无果而终,可这种愿念却一直启发着后来者。

武帝一生深信神仙之说,据《汉书·武帝纪》载,自元狩元年至后元二年(公元前122—前87年),他外出祠神、巡行、封禅共29次,其中远程出巡、祭祀达13次。其中,最大的两次:一次是元封元年(前110年)的东巡,先封泰山,后沿渤海边到有“神岳”之名的碣石而还,历时四个多月。碣石之行使这一带沿海地区的求仙活动在时隔百年以后又死灰复燃。另一次是元封五年(前106年),从冬十月开始至春四月封泰山而还,历时五个月。每次外出祭祀巡行,汉武帝都带着大队人马,沿途官府动员众多吏民修路、献礼、迎送,耗费了无数的民力、财力、物力。此外,武帝的求仙活动比秦始皇还复杂得多,除了召鬼神、候神外,还听信方士李少君之言,炼起了丹砂。李少君的理由是:“丹砂可化为黄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可见。”②这种服丹药羽化成仙的途径,确实对汉武帝有极大的诱惑,以致大力躬身践行,同样产生了巨大的浪费。

神仙为人所羡慕,缘于其能给人带来“人之所无”以及“人之所不能”。远古神话中,住着“神人”“至人”“化人”的华胥古国、终北古国、古莽之国以及龙伯之国,皆是古人想象的最早的仙境。在道教的描述中,神仙的居所被称为“福地洞天”。《正统道藏》收录的《桓真人升仙记》对神仙胜境的描绘极为典型,说那里有:失去时间流动之“长年光景”和“不夜山川”;宫阙壮丽,“宝盖层台,四时明媚”;园囿精美,“桃树花芳,千年一谢”,珍禽祥兽毕现。这种外境的布设似乎遥远,但经书提醒人们仙境可以在“方寸两眉”即内境之中找到。修习内境,能搅动人身中三万六千精光神和一万二千魂魄神,致使二仪四象、八卦九宫、昆仑方壶、诸天宫阙等无不毕至,并与天地混同。内境修成后即自然通向外境,最终达到诸境合一,万物圆融浑成的大道。

找遍人间,真正的仙人难遇,直接的仙境难觅,于是有人就站出来宣称掌握了通达之途,此等人称为方士。武帝重用神仙方士,给他们大量赏赐,仅给方士栾大的赏赐,一次就有十万金,并封他为五利将军、天道将军、地道将军、乐通侯,甚至将卫长公主嫁给了他。

方士与儒生虽都算是读书人,可具体主张不一样。儒家内心敬畏鬼神,不言“怪、力、乱、神”,更不会在行为上有所动作。儒家注重现世有限人生的过程,不追求不切实际的长生不老,也不主张把今生与来世促成一个因果系列。而从汉武帝重视神仙之说可看出,其“独尊儒术”的边界是宽松的,或者说搞不清方士与儒生的区别。就神仙学说与儒学结合起来看,追求不死的人生就是对儒学所范定的一生的有限性的超越。这种可能性在《庄子》中也已存在。庄子对“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的同时,也追寻那种“吸风饮露,游乎四海之外”的“真人”。汉武帝因信神仙而重用方士,晚年受巫蛊之惑而误杀太子刘据,酿造了一系列的惨案,对自己的妄为,汉武帝《罪己诏》承认:“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可见,神仙之说虽虚幻,它也会产生实际的现世功效,甚至导致悲剧。

汉武帝之后的王莽也有过大张旗鼓的求仙活动。经帝王的推崇,蓬莱仙话在秦汉人心中扎了根。仅从流传至今的汉画像石中就有很多表现神仙的画面,如其中一块画像石可看出画分四层:“第一层是诸神骑着有翼的龙在云中飞行。第二层自左而右,口中嘘气的是风伯,坐在车上击鼓的是雷公,抱着瓮瓶的是雨师,四个龙头下垂的环形是虹霓,虹上面拿着鞭子的是电女,虹下面拿着锤凿的是雷神击人。”①秦汉士人亦受其影响,在“游仙诗”和“汉大赋”中,留下了大量涉及仙境的诗句。例如,张衡失意时也会很自然遁入到那个自适的世界来寻求安慰,张衡在《思玄赋》中写到:“登蓬莱而容与兮……留瀛州而采芝兮,聊且以乎长生,……”在《归田赋》又曰:“感老氏之遗诫,将回驾乎篷庐。”又如,郭璞在《游仙诗》直言:“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受屈原《楚辞》影响,贾谊的《惜誓》赞叹仙境确实能解决许多现实困难,可到底还是认为“念我长生而久仙兮,不如还余之故乡”。同样受屈原的启发,庄忌《哀时命》也表达要“下垂钓于溪谷兮,上要求于仙者”,在仙境中与古代著名仙人赤松和王侨为友。

汉武作为帝王对蓬莱仙境的向往,加剧了“海中三神山”以及更多的神仙想象成为“百姓日用而不知”的普遍生活观念,并对整个历史文化心理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神仙意识是对现实人世的超越,虽然这一超越意识早在先秦就有了,但其规模之大远不能与汉武帝比。因为有了神仙意识,汉帝国理想环境观开辟了一个新天地。此观念于中国人的环境审美影响深远。

四、建造仙宫

中国古代的园林有两个源头:一是“囿”,囿起源于狩猎,也就是说,囿最早是帝王、贵族们狩猎的地方;另一个源头是“园”,园是种植树木花草瓜果的场地。囿与园中均有供人游赏祭祀的台。这样的园林显然具有强烈的现实功能,发展到秦代,随着神仙意识的兴起,统治者开始将园林按照神仙的居处来营建。秦始皇在长安引渭水筑起蓬莱、瀛洲,同样地,汉武帝也在太液池建造蓬莱,在昆明池仿造了“海上三神山”。

汉代园林的建造出现了一种新做法,那就是在园林中建造尽可能高的建筑,立体式地向天上靠近。汉代认为,神仙多住在天上,从平地建造多层楼台有利于登天成仙。方士公孙卿对汉武帝说:“神仙好楼居,不及高显,神终不降也。”②“仙人可见,而上往常遽,以故不见。今陛下可为观,如缑城,置脯枣,神人宜可致也。”③于是,汉武帝命在长安建造蜚廉观和桂观,在甘泉则建造益寿观和延寿观,使公孙卿持天子符节,在上面设立供具,迎候神人。又作通天台,台下设置祭祀礼具,用作招致仙人、神人之属。

《汉武故事》集中记载了这诸多楼观的高度,书中说武帝“于长安作蜚帘观,于甘泉作延寿观,高二十丈。又筑通天台于甘泉,去地百余丈,望云雨,悉在其下。春至泰山,还作道山宫,以为高灵馆。又起建章宫,为千门万户,其东凤阙,高二十丈;其西唐中,广数十里;其北太液池,池中有渐台,高三十丈,……其南方有玉堂璧门大鸟之属,玉堂基与未央前殿等,去地十二丈,阶陛咸以玉为之,铸铜凤皇,高五丈,饰以黃金,棲屋上。又作神明台井干楼,高五十余丈,皆作悬阁,辇道相属焉”①。武帝对升高成仙也深信不疑,在上林苑中建造的蜚帘观(《三辅黄图》作飞廉观,高四十丈)等,均有山有水,有形有景,虚实相生,人间与仙境的界限似乎模糊了,人们可以在此浮想联翩,心游九天之上。这些高耸入云的楼阁,是先秦未曾有过的高层建筑。

楼房的大量出现是在东汉。古诗云:“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从汉墓中出土的陶楼及汉画像石中众多的楼房形象,可知上行下效,民间也兴造楼之风。东汉中晚期的陶质明器与画像砖中,塔楼形象也较多。一般分为两层或三层,最高达七层。且楼台之上往往有西王母、东王公与玉兔的形象,它们真切地反映出时人向往仙境的心态。在追求高度的同时,也不忘在横向空间上赋予变化。甘肃武威和江苏句容出土的陶楼模型,有五层的,且楼房的各层之间有楼梯相联。在扬州邗江汉墓出土的楼房模型中,有一整木刳成的楼梯,共十五档,旁有扶手,勾阑也已具备,望柱多加装饰。这一时期各地豪强大姓建造的邬壁多有高楼,明显地用于功利性防卫。但不管楼房建造的初衷与动机如何,汉代建筑楼房营构的出现,都多少掺杂着出离地面,升向天宇,接近神仙的心理因素。

中国古代建筑整体都趋向于“依山傍形”而建,较注重平面空间具有风水意义的搭配关系,向天空寻求能安置身心的愿念不明显。相比之下,基督教文化影响下的西方建筑则更注重向天空延伸,以满足灵魂能与上帝沟通的愿望。在西方传统社会,最高的建筑就是教堂。教堂通过螺旋式尖顶和玫瑰式窗花,能顿时把走进教堂的人的俗世处身位置瓦解,使之产生升腾的超越感。从汉武帝掀起的这股造楼热,同样具有追求精神自由的意义。

唐宋以前,“环”与“境”单表,各为独立的词。环境的主要义可用“境”来代替。汉代“境”尚无“环绕”意,但已有在某种界限下被框定之义。东汉刘熙《释名》曰:“景,境也。”可见,“境”通“景”。“景”作为单字词,其字义的证成来自于有光的“日”,自然地,“日”也就带出了“天”。《释名》释“天”为“高远”。与“境”最为相关的“景”之一,即是作为日影的“晷”。“晷,规也,如规画也。”由此可以看出,“景”或“境”,在汉代人的理解下皆与“天”存在关联,而且与日有关。环境由与“天”相对的“地”来承载。“地”,《释名》放在紧接“天”的条目后,把它解为:“地者,底也。其体底下,载万物也;亦言谛也。”可见,“天”所引发的意义最终由“地”聚簇而成并得以晓喻。天地除了在有形的空间散布外,古人还在其中设想出了神仙居所,从而使环境具有了精神含义。

汉武帝是汉代帝王中少有的“雄才大略”者(班固《汉书》中的评价),他在观念和帝国建制上皆有某种“冒险”“出格”的表现。其中的原因,除了其个人“天资高,志向大,足以有为”(朱熹《朱子语类》评武帝语)外,还与楚汉文化一脉相承有关。

相对于占主流的北方文化,略处边缘的楚地固有的观念因受压制,在挣扎的过程中即显现出其独有的活力。即使整个帝国的观念阵地已被儒术所占领,这种活力也不能完全被压制住。对汉武帝来说,来自北方中原大地的观念本来有着更为特殊的意义,因为就是在他主政的朝内被钦定为统治者的“意识形态”的。儒家主张仁政,不提倡武力争霸的思想,可在汉武帝统治的大部分时间皆被突破。楚地充满神话的观念世界与齐鲁传说相汇合,在武帝时期成为实在的人间求神成仙活动,与之相配搭,从庙堂到民间建筑,大兴楼台,在环境的布设上以及精神世界的愉悦中,形成了一股超越俗世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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