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唐传奇小说集《玄怪录》,不仅在叙事体例、细节描写、人物语言等方面有着小说史的意义,而且在环境描写方面也有其独到之处。其所涉及的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的描写均超越了古代小说特别是唐传奇注重情节的既定模式,而呈现出服务于主题和人物的全新特征,这也同样对后世小说起着率先垂范的作用。
关键词:玄怪录;环境描写;自然环境;社会环境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玄怪录》是中唐小说作家牛僧儒的传奇小说集。牛僧孺是中唐时期旷日持久、影响社会各层面的“牛李党争”中牛党的代表人物之一。《玄怪录》原书有十卷,但早已散佚。现存明代陈应翔刻本,名为《幽怪录》,共有四卷合计四十四篇作品。今人程毅中以明代刻本为基础,参照宋代的《太平广记》的辑录,整理出《玄怪录·续玄怪录》一书,其中的《玄怪录》共分为四卷、补遗两部分,合计五十八篇 [1] 2 。但其间部分作品是不是牛僧孺的,学界也存在着一些争议 [2] 243 。当然,这并非本文讨论的内容。本文所涉《玄怪录》作品的基本依据就是程毅中点校的本子。
当然,要把《玄怪录》与环境描写联系起来,必须得弄清环境描写的基本内涵。
环境描写是指对作品中人物所处的具体的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的描写。其中,社会环境是指能反映社会、时代特征的建筑、场所、陈设、布局等景物以及风土人情等。自然环境是指自然界的风光景物,如季节变化、风霜雨雪、山川湖海、森林原野、花草树木等。
众所周知,环境描写是小说构成的三大要素之一。在小说作品中,环境描写往往要服务于情节发展和人物形象塑造等诸种因素。一部或一篇小说作品,出色的环境描写总是能成功地展现丰富复杂的社会背景、揭示人物的性格特征、推动情节的发展、深化作品的主题、渲染特定的气氛,还能让读者感受到小说作家心灵深处的情感变化与审美追求。因此,环境描写也称得上是小说人物生活的土壤,是人物性格形成和发展的依据,是情节发展的必要背景,自然也是历来备受关注的对象之一。
然而,环境描写尤其是自然环境的描写在古代小说特别是文言短篇小说中并不受重视。汉魏六朝时期的小说,因篇幅的限制,只能是粗陈梗概,情节尚很简
单,自然也就不能倾心于环境的描写。唐人传奇是中国古代文言小说的第一座高
峰,唐代小说作家们不仅是有意识地进行创作,更是把现代小说理念中的情节、人物、环境这三大要素鲜明完整地表现在作品之中。尤其是之前不受关注的环境描写在唐人传奇中更是异军突起。初唐传奇《补江总白猿传》中的景物描写已相当突出,只是此时的小说作品留存甚少,环境描写也就难成气候。中唐时期是传奇小说创作的高潮,不仅是作品丰富,名家辈出,而且在题材选择、艺术技巧以及体制形式上皆表现出了鲜明的个性特征。尤其是在体制形式上,唐人传奇更是将传、记这两种传统的史学体制与方法进一步地向关注景物描写、注重人物意绪的渲染、强调色彩清丽的措辞等方向大踏步地迈进,一如陈文新所言的“把史家的传、记与注重描写的辞赋结合起来,在六朝志怪中偶然也能找到先例。但盛期唐人传奇的收获在广度和深度上都是空前的。骈散兼施的描写,极大地拓展了语言的表现力。《柳毅传》、《长恨歌传》、《玄怪录》等的文笔均是第一流的。传、记辞章化,揭开了传奇小说史的新篇章” [2] 253 。
在中唐小说大繁荣背景下诞生的《玄怪录》,不仅是唐代最为显赫的传奇集,也是在叙事体例、细节描写、人物语言特别是环境描写等方面有着小说史意义的传奇小说集。《玄怪录》“不仅秉承了笔记小说志怪题材和依循史传的文学传统,还对唐传奇虚构故事、勇于幻设、叙述宛转、辞采艳丽的内涵进行了极大的丰富,从而成为文言小说史上引领时代风尚的先锋。” [3] 117 要知道,这种先锋的意义和价值既体现在小说作品特有的诗化特征方面 [4] 134 ,也体现在小说作品成功的环境描写方面。
《玄怪录》的环境描写的内涵应当从小说作家自由地表达和抒发个人的思想感情和价值观念的社会环境与自然环境两个方面去认知。诸如《古元之》中世外桃源的幻想之境;《张老》中亦真亦幻的景物描写。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为了让读者真实地感受到小说作者心灵深处情感的曲折与细腻,《玄怪录》中的环境描写既有体现作者对生活的情感认知与审美感悟的情景式描写,也有展示人物性格的形成与变化的发展式描写,且这些环境描写皆能有效地服务于小说作品的主题及人物,寄托了作者的理想、表达了作者内心深处的复杂情感。
一、体现作者对生活的情感认知与审美感悟的情景式描写
唐代社会,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斗争一直激烈地进行着。初唐时期,除了几个大氏族间的争斗外,主要是皇室内部争夺帝位的斗争。安史之乱以后,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斗争主要表现为中央集权与割据势力的斗争。唐顺宗永贞年间(805),以王叔文为首,以柳宗元、刘禹锡等为骨干的进步力量,曾发动过一次革新运动,最终遭到顽固派的打击而失败。此后,朝中持不同政见的朋党之间,矛盾斗争日趋激化,其中影响最大的则是“牛李党争”。牛党的领军人物即是牛僧孺。牛李两党互相排斥,延续四十余年之久。这种斗争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社会政治格局严重影响了文人士子的精神状态与价值观念。他们也就在文学创作中不由自主地传输发自内心的复杂感受。譬如著名诗人李商隐,他就把自身在牛李党争的夹缝中步履维艰的感触诉诸诗篇。一如著名学者陈寅恪所言:“李商隐之出自新兴阶级,本应该始终属于牛党,方合当时社会阶级之道德。乃忽结婚李党之王氏,以图仕进。不仅牛党目以放利背恩,恐李党亦鄙其轻薄无操。斯义山所以虽秉负绝代之才,复经出入李牛之党,而终子锦瑟年华惘然梦觉者欤!” [5] 93 一般的作家尚且如此,何况是身处激流漩涡之中心的牛僧孺呢?
唐传奇作家尤其是中唐以后的小说作家对非现实世界生活场景的叙写十分关注,这是唐五代小说作家普遍存在的一种空幻心态的表现 [6] 218 。他们热衷于描画理想王国的盛世蓝图,展现国泰民安、丰衣足食、和谐共处、其乐融融的桃源盛景。而身处党争漩涡中的传奇作家牛僧孺更是将理想世界的生活场景与诗情画意倾注于小说作品之中,借助于自然天成的环境描写,将自己对生活的情感认知和审美感悟融合融于一处,自由地表达和抒发了个人的思想感情和价值观念。这之中以《古元之》(卷三)、《裴谌》(卷一)、《吴全素》(卷三)最为突出。
《古元之》对理想王国和神国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都做了具体而生动的描写:
其国无大山,高者不过数十丈,皆积碧珉。石际生青彩簵蓧,异花珍果,软草香媚,好禽嘲哳。山顶皆平正如砥,清泉迸下者三二百道。原野无凡树,悉生百果及相思石榴之辈。每果树花卉俱发,实色鲜红,翠叶于香丛之下,纷错满树,四时不改。唯一岁一度暗换花实,更生新嫩,人不知觉。田畴尽长大瓠,瓠中实以五谷,甘香珍美,非中国稻梁可比,人得足食,不假耕种。[1] 79
其国千官皆足,而仕官不自知身之在事,杂于下人,以无职事操断也。虽有君主,而君不自知为君,杂于千官,以无职事升贬故也。又无迅雷风雨,其风常微轻如煦,袭万物不至于摇落;其雨十日一降,降必以夜,津润条畅,不有淹流。一国之人,皆自相亲,有如戚属,人各相惠多与,无市易商贩之事,以不求利故也。[1] 80
这个不是仙境却胜似仙境的世外桃源和神国,景色优美,气候宜人,风调雨顺,万物生长;吏治清明,人人平等;百姓不耕不织,却能丰衣足食,过着令世俗之人艳羡的富足安康、其乐融融的生活。从山水景物、时令风光、花草树木、禽鸟牲畜到民情风俗、吏治国情、生老病死甚至于一日三餐,都做了详尽的叙写。这种境界比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更加具体周到,自然也更富有魅力。当然,这只是令包括作者在内的无数文士神往的虚妄世界,也很可能是经历党争之后的牛僧孺的一种心理寄托。
《裴谌》中的裴谌与王敬伯二人一同学道求仙,王敬伯耐不住清寒,半途而废;裴谌却能矢志不渝,终成正果。尤其是叙写裴谌成功后的衣食住行的境界,更是扑朔迷离,充溢着仙境般的诗意之美:
初尚荒凉,移步愈佳。行数百步,方及大门,楼阁重复,花木鲜秀,似非人境。烟翠葱茏,景色妍媚,不可形状。香风飒来,神清气爽,飘飘然有凌云之意,不复以使车为重,视其身若腐鼠,视其徒若蝼蚁。[1] 12
这种诗化的境界,逼真而有神韵,蕴藉而有文采。作者不仅有意识地显示自己的文思才藻,也是以此境界表达自己历经人世纷争之后对人生真谛的领悟及其审美情感的寄托。
还有《吴全素》,小说记写了苏州贫寒学子吴全素在人生之旅上奋斗与挣扎的一段奇遇。举孝廉却五年未能中第的寒门子弟吴全素恍然间游历了冥间地狱,阳寿未尽的吴全素在阴间判官面前据理力争,索查生死簿,敢于同判官对质。自知理亏的判官不得不将其放还,而放还途中,亦鬼亦人的吴全素既为阴间小鬼筹得了丰厚的银两,又亲眼见证了生死轮回的情境,历经一番周折之后终于返回人世。而再度为人的吴全素已不再把荣禄放在心里,虽已明经中第,却一心只想侍奉双亲之事。尽管小说本身有一种宣扬宿命论的倾向,但它同时又让经历了一番生死洗礼的吴全素彻底洞察到人世间的荣华富贵真正到手后也不过如此的深刻道理。作品的结尾这样写道:
自以明经中第,不足为荣,思速侍亲。卜得行日,或头眩不果去,或驴来脚损,或雨雪连日,获亲故往来,因循之间,遂逼试日,入场而过,不复以旧日之望为意。俄而成名,笑别长安而去。乃知命当有成,弃之不可;时苟未会,躁亦何为。举此端,足可以戒知进而不知退者。[1] 94
这不能不说是历经人世铅华的小说作者对现实生活的情感认知与审美感悟的情景式描写。而这种情景式描写恰恰是熔铸了作者人生经历的环境描写。
二、展示人物性格的形成与情节变化的发展式描写
任何一篇叙事体的文学作品,不论是人物性格的塑造,还是故事情节的铺展,都离不开真实而又生动的典型环境的描绘。成功的环境描写能把人物或事件最富有特征性的一面逼真而又生动地呈现给读者,以增强作品的艺术感染力。《玄怪录》作品中的环境描写的精彩之笔比比皆是,并且这种特定的环境描写还能密切地结合人物的个性特征及变化过程,这也使得它与一般的志怪小说有了质的区别。就像程毅中先生所说的那样,“如果说传奇注重于人物的刻画,志怪注重于情节的结构,那么《玄怪录》就是在怪异的故事情节里加强了人物形象的描写” [7] 192 。要知道,构成《玄怪录》怪异故事情节的核心因素就是奇景奇境的设置及在此境界中塑造形象、推动情节。《杜子春》(卷一)就是其间的典型。
《杜子春》中的核心人物是一个放浪不羁、纵酒闲游、挥霍无度的落魄之人杜子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挥霍了一位神秘老者给他的巨额资助。萌生愧疚之心的杜子春为了报答老者的厚爱与宽容,决心替老者看守炼丹的药炉。老者告诫他只要不出声,就能炼成仙丹、得道成仙。在看守丹炉的过程中,面对着不可一世的大将军的呵斥、猛兽毒蛇的狰狞、流电吼雷的震慑、牛鬼蛇神的恐怖,以及镕铜、铁杖、火坑、镬汤、刀山、剑林等令人发指的折磨,甚至是亲眼目睹恶鬼对妻子的百般虐待,杜子春皆能做到神色从容,闭口不言,只有在亲生儿子摔死时才情不自禁的失声惊叫,而功亏一篑。杜子春摆脱了人世间七情中的喜、怒、哀、惧、恶、欲六情的诱惑,唯独无法抗拒其中的一情——爱。从人物形象塑造的角度而言,作品在如此离奇的情节描写中,就是以千姿百态的奇境奇景所构成的种种考验,详尽而生动地展示了主人公的性格变化的过程,并最终塑造了一位意志坚定、七情未泯的世俗之人杜子春的形象。
还有《柳归舜》(卷二),它记写了柳归舜泛舟而游的一番奇妙的经历。柳归舜不经意间闯入一个景色奇美的世外仙境,开启了一段大增见识、收获颇丰的仙境之旅:
忽道旁有一大石,表里洞彻,圆而砥平,周匝六七亩,其外尽生翠竹,圆大如盎,高百余尺,叶曳白云,森罗映天,清风徐吹,戛戛为丝竹音。石中央又生一树,高百余尺,条干偃阴为五色,翠叶如盘,花径尺余,色深碧,蕊深红,异香成烟,著物霏霏,有鹦鹉数千,丹嘴翠衣,尾长二三尺,翱翔其间。[1] 32
就其景物描写而言,奇石、翠竹、云树、异花、禽鸟,自然界的奇景异观与鸟语花香扑面而来,细致生动,栩栩如生;就其描写的效果来说,语言典雅绮丽,境界摇曳多姿,更为引人瞩目的则是小说作品借助这种诗化的语言和境界去展开故事、推动情节,并能成功地引领读者与主人公柳归舜一起畅游了富有诗情画意的美妙王国——鹦鹉国。
再有《张老》(卷一),叙写贫穷且年迈的园叟张老欲迎娶年轻但家境清寒的韦氏女,遭到韦家怒斥后仍不放弃,面对执着且贫寒的张老的请求,韦父一怒之下许诺,能致千金者方可嫁女,出乎韦父的意料,张老果真在五日之内送来千金。无奈,韦父只得违心的将女儿嫁与张老。韦女婚后家境仍无任何起色,街坊邻居也在耻笑韦家。忍受不了冷嘲热讽的韦父竟令其女婿搬家离开自己的视线。张老临别之际告诉韦父,若思念女儿可到天坛山南寻访。数年之后,念女甚切的韦父让长子寻访。于是小说也就展开了张老另一个生活环境的精彩描写:
初上一山,山下有水,过水延绵凡十余处,景色渐异,不与人间同。忽下一山,见水北朱户甲第,楼阁参差,花木繁荣,烟云鲜媚,鸾鹤孔雀,徊翔其间,歌管嘹亮耳目。……俄见一人,戴远游冠,衣朱绡,曳朱履,徐出门。一青衣引韦前拜,仪状伟然,容色芳嫩,细视之,乃张老也。[1] 8
张老先前的贫穷与拮据荡然无存,曾经年高衰迈的园叟骤然焕发出青春活力,家境的殷厚富足更是令人难以置信。贫困的韦家此后更是因张老的多次资助而脱贫。张老生活境遇的变化天翻地覆,小说情节的发展扑朔迷离。作者有意识地将张老前后生活环境进行鲜明的对照,也就着力凸显出张老的执着与自信的个性特征,更显现出“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亘古不变的真理。意趣天成,回味无穷。
由上可见,阅尽人世风云变幻、崇尚搜奇记异的牛僧孺借助传奇小说《玄怪录》,不仅对唐传奇虚构故事、勇于幻设、叙述宛转、辞采艳丽的内涵进行了极大的丰富,而且对一向不受重视的环境描写倾注了丰富而成功的笔墨,从而成为文言小说史上引领环境描写风尚的先锋。且其环境描写还能自然而密切地与小说人物形象的塑造、故事情节的发展以及传达作者内心深处的情愫结合起来,这种偏离和超越古代小说特别是唐传奇追求情节曲折离奇的既定模式的做法,对当时和后世小说作品均起着率先垂范的作用。
参考文献:
[1](唐)牛僧孺,李复言.玄怪录·续玄怪录[M].程毅中,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2.
[2]陈文新.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2.
[3]江中云.《玄怪录》艺术技巧简论[J].信阳师范学院学报(哲社版),2013,(4).
[4]江中云.《玄怪录》的诗化特征[J].蒲松龄研究,2014,(1).
[5]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M].北京:三联书店,1957.
[6]程国赋.唐五代小说的文化阐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7]程毅中.唐代小说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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