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钱穆(1895年7月30日~1990年8月30日),字宾四,江苏无锡人,历史学家、儒学学者、教育家、香港新亚书院(香港中文大学前身)创校人。与吕思勉、陈垣、陈寅恪并称为严耕望所评选的“现代四大史学家”。
1895年,钱穆出生于七房里的长房——一个“五世同堂”之家。无锡钱氏有条家规:良田十万亩,每房儿子,均可分得一万亩;有了孙辈,则从各房儿子的土地里再分,代代沿袭。如此一来,人丁兴旺的长房,土地就越分越薄。到钱穆的父亲钱承沛时,“五世同堂”之家已日益贫寒。在钱穆的记忆中,家里的值钱东西,全被盗卖一空,连一套雕刻着《西厢记》的24扇楠木长窗,都被拆下来卖了。
虽然穷,中过秀才的钱承沛却牢记“子孙虽愚,诗书须读”的祖训,送两个儿子钱挚、钱穆去读私塾。1906年,钱承沛劳累过世时,钱穆还不到12岁。除了按惯例让钱承沛的夫人蔡氏去“怀海义庄”领取抚养金之外,族人还纷纷劝道:“让大儿子钱挚去城里当学徒吧,也好养家。”蔡夫人哭着不肯答应:“我当遵先夫遗志,为钱家保留几颗读书的种子。”钱挚、钱穆两兄弟这才得以进入镇上的果育小学,就读新式学堂。
1907年,13岁的钱穆考入常州府中学堂。四年级终考之前,同学们集体要求学校改动课程,并公推钱穆等5人为代表与校长谈判,遭拒后,他们以集体退学来要挟。最后,钱穆真的填了退学书,回到老家。校长屠元博对这位年幼倔强的学生还是很欣赏的,推荐他转入南京私立钟英中学(现南京市第三初级中学的前身)。钱穆到了学校,发现常中的同学张寿昆也在这里。张也是学潮代表,在大考之后遵守诺言退了学。
在钟英中学期间,最使钱穆受到刺激的是“清晨薄暮环城四起之军号胡笳声,以及腰佩刺刀街上迈步之陆军中学生”。那时正是1911年,辛亥革命前夕,富国强兵被认为是救国之必需,新式军人受到广泛的欢迎与尊重。钱穆油然而生一种从军的冲动,他最想能够骑马出山海关,到东三省与日本军或俄国兵对垒。这个愿望虽然没有实现,他却因此学会了骑马。
武昌起义后,张寿昆和钱穆相约,等革命军进城时一起参军。但是张寿昆被“父亲生病”的电报骗回了家,没能回来。不久,学校也解散了,钱穆被迫乘坐从南京开出的最后一班火车离开了。
由于生活所迫,钱穆终究未能上大学。1912年,17周岁的钱穆执教小学,开启了一生的教学生涯。在18年的教员生涯中,钱穆坚持自学,经、史、子、集无不涉猎。
这位个头不高、双目炯炯有神的无锡人,少年时期就在读书上展现出惊人的生命力。这股力量首先表现在自我控制上。有一天他在读《后汉书》时突然想起,自己在立身行事上一向都依照《曾国藩家书》来做,然而曾国藩教人读书,务必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自己却是随意翻阅。经过这番反省,钱穆此后每看一本书,都要求自己必须通体阅读完毕,一本看完才看另一本,终生恪守。
在中学读书时,他染上了吸烟的习惯。做了小学老师后,碰到课本有篇关于戒烟的文章,他跟学生说:“老师已经吸烟上瘾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你们年纪还小,一定要戒烟。”下课后,他突然觉得这一堂课上得极其无聊,自己作为老师都不能做到的事,如何要求学生做到?于是断然戒烟,这一戒就是三十多年。
在外部环境方面,钱穆可谓得天独厚。在常州府中学堂读书时,老师中就有后来的史学大家吕思勉。吕思勉很欣赏这位学生。一次考试,钱穆非常喜欢关于长白山地势军情的题目,答起来忘乎所以,不觉考试时间已到,而他只做了这一条题。而试卷一共有4道题,每题25分。交卷后,几名同学偷看吕思勉改卷。按常规操作,老师改卷只需要给分,不需要加批语。然而改到钱穆的答卷时,吕思勉用铅笔不断地在试卷上写批语,写了一纸又一纸,最后嫌削笔麻烦,干脆把铅笔劈开两半,让铅条可以随手抽出,以便快速书写。成绩发布后,只答了一道题的钱穆得了75分。
钱穆年少时表现出了惊人的读书天赋和自制力。他对国家命运的关心、报国之心的急切也是他治学的一大动力。从他的经历来看,不论是治学还是为人,他都拿的是中国传统读书人的那一套标准来要求自己,而他也的确做到了。
从中学教师到北大教授
1929年,顾颉刚回到家乡苏州,拜访了时为苏州中学国文教师的钱穆,借去了钱穆正在撰写的《先秦诸子系年》手稿。回家读了之后,顾颉刚认为,钱穆已经不适合再在中学教书了,便推荐他到中山大学任教。
命运转折点来了。钱穆把消息告诉了苏州中学的校长汪懋祖。汪懋祖说:“你到大学教书是迟早的事,而我还有一年就要离开苏州中学,你能否与我共进退,再在这里留教一年?”
钱穆闻言,决定先不离职,推辞了顾颉刚的推荐。但他和顾颉刚的缘分只是刚刚开始。1930年,顾颉刚主持编辑《燕京学报》,向钱穆约稿。钱穆寄去了《刘向歆父子年谱》一文。
这篇文章以细密的考证,驳斥了康有为关于汉代学者刘歆伪造《毛诗》《周礼》《左传》等古文经的说法,解决了这个领域长期以来的纷争。当时的北平高校,都遵从康有为的学说,钱穆此文刊出后,各高校的经学课为之停开。
值得一说的是,顾颉刚相信康有为的说法,钱穆的《刘向歆父子年谱》无疑是向顾颉刚发难。然而顾颉刚非但将之刊发,还推荐钱穆到燕京大学做国文教师。这种胸怀,令晚年的钱穆回想起来,仍感佩不已。
1930,钱穆到燕京大学任国文讲师,刚进学校,他就展现出了强烈的“中国意识”。有一次,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设宴招待新同事,钱穆初来乍到,向校长进言:我一向听说,燕京大学是教会大学里中国化程度最高的,现在看来是徒有其名,因为我一进校门就看到M楼、S楼,所谓的中国化在哪里呢,建议改用中国名字。
满座为之默然。后来,燕京大学专门召开校务会议讨论这件事,最后采纳了钱穆的建议,把M楼改为穆楼,S楼改为适楼,其他建筑以此类推。至于校园里那个景色秀丽的湖应该用哪个名字,大家争论不休,最后钱穆定为“未名湖”——1949年后,燕京大学被撤销,北京大学迁到燕大,自那以后,未名湖成为北大的代称。
不久后,顾颉刚向当时的学界权威胡适写信,推荐钱穆到北大任教:
“闻孟真(傅斯年)有意请钱宾四先生入北大,想出先生吹嘘。我也问过宾四,他也愿意。我想,他如到北大,则我即可不来,因我能教之功课他也无不能教也,且他为学比我笃实,我们虽方向有些不同,但我尊重他,希望他常对我补偏救弊。故北大如请他,则较请我为好,以我有流弊而他无流弊也。
由于《刘向歆父子年谱》声震士林,再加上顾颉刚的推荐,1931年钱穆得以到北京大学历史系正式任教,进入了当时的中国学术中心。以中学肄业生的学历、中学教师的身份,进入中国最有名气的学府并成为名教授,与其说钱穆创造了传奇,不如说是他自身实力的自然展现。
文史大家、钱钟书之父钱基博,也是从小学教员一直做到大学教授。他年长钱穆8岁,很赏识这位同宗,钱穆到无锡江苏省立第三师范学校任教,就是钱基博介绍的。钱穆回忆这段经历时说,“余在中学任教,集美、无锡、苏州三处,积8年之久,同事逾百人,最敬事者,首推子泉(钱基博)。生平相交,治学之勤,待人之厚,亦首推子泉。”
那是一个优秀学人交相辉映的时代,也是一个“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时代。他们互相欣赏,前辈对后辈不遗余力地热心提携,留下了无数的佳话。
秋风不用吹华发,沧海横流要此身
1938年,云南蒙自,西南联大文学院在此地落脚。日本并吞中国的野心,令战争席卷中华大地。敌我力量悬殊这一现实,使一群当时处于中国最顶层的知识人,感觉到中国有亡国之虞。
距此大约三百年前,满人入关,明代学人目击世变,开始思考如何存续中国固有的文化,于是后人记住了顾炎武、黄宗羲等人物。日军侵华,令热爱中国传统文化之人,在困窘与恐惧中思考中国该何去何从。
钱穆就是其中一员。与他有同样心情的,还有陈梦家。
钱、陈二人结缘于燕京大学。抗战爆发前,钱穆到燕京大学兼课,陈梦家恰好在燕大读书,来选钱穆的课,喜欢上了上古先秦史。卢沟桥事变后,北平学人纷纷南下避难,陈梦家来到清华大学教书,成了钱穆在西南联大的同事。
陈梦家最初以新文学知名,是新月派诗人,引领一时风潮,后来专注于古文字学、古史学的研究。他与夫人赵萝蕤好交游,在西南联大时是教授们喜欢结交的人物,而他们又特别喜欢与钱穆过从。
一本石破天惊的书,就缘起于陈梦家与钱穆的闲聊。
一日,在钱穆住处旁边的草坪上,陈梦家对钱穆说:“先生写一本中国通史教科书吧。”对于这个建议,钱穆拒绝了,他认为材料太多,而自己所知有限,日后大可仿照赵翼《廿二史札记》的体裁,就自己所知道的撰写长篇来论述,至于那些所知不详的则不涉及。
陈梦家反对,理由是钱穆这个想法只是为一己学术地位计,只是令有志治史之人受益,然而,“先生未为全国大学青年计,亦未为时代急迫需要计。先成一教科书,国内受益者其数岂可衡量!”
钱穆认为陈梦家言之有理,但表态说此事还得再想想。
又一日,两人依然在这片草地上聊天,陈梦家向钱穆确认此前的建议。钱穆采取“拖”字诀,认为此事体大,希望日后平安返回故都,等生活安定了再考虑撰写通史之事。
陈梦家不同意,说:“不然,如平安返故都,先生兴趣广,门路多,不知又有几许题材涌上来,那肯尽抛却来写一教科书?不如今日生活不安,书籍不富,先生只就平日课堂所讲,随笔书之,岂不驾轻就熟,而读者亦易受益。”
钱穆终于被这位27岁的同事的严肃建议打动,当即答允撰写一本中国通史。陈梦家很高兴,但担心钱穆变卦,再次强调说:“先为全国青年祝贺,请先生不要改变今天的承诺!”
以上两番谈话,催生了《国史大纲》。这可能是钱穆最广为人知的著作。在此书出版之前,钱穆将书中引论发表在昆明的《中央日报》上。文章里,他痛心疾首地表示:“今日国人对于国史,乃最为无识。”驳斥了当时流行的“中国古代专制黑暗”“古代中国民无权、国无法”等说法,主张“中国自秦以来,立国规模,广土众民,乃非一姓一家之力所能专制”。
文章一经刊布,立刻震动学界。
历史学家、云南大学教授李埏是钱穆在西南联大时的学生,他回忆说:“大西门外有一个报纸零售摊,未终朝,报纸便被联大史学系师生抢购一空。一些同学未能买到,只好借来照抄。下午,同学们开始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小茶馆里或宿舍中,讨论起来。此后数日,大家都在谈论这篇文章。据闻,教授们也议论开了,有的赞许,有的反对,有的赞成某一部分而反对别的部分……联大自播迁南来,学术讨论之热烈以此为最。”
陈寅恪很欣赏这篇文章,对前来昆明的史学家张其昀说,“最近这里的报纸上有一篇大文章,你一定要读。”张其昀问文章题目。陈寅恪答:“钱穆的《国史大纲·引论》。”
《国史大纲》并非猝然成书。抗战爆发前,钱穆就已经在北大讲授中国通史课。这门课起初由几名教授各承担一部分,后来变成钱穆一人独力讲授。史学家吴相湘(1912~2007年,湖南常德人)在北大读书时上过钱穆的通史课,他回忆,钱穆上这门课时热情饱满,即使是在严寒的冬天,也经常擦拭额头上的汗。
在西南联大,钱穆隐居在云南宜良的岩泉寺,根据多年的讲义撰写《国史大纲》。与此同时,他每周还要坐5个半小时的火车,从宜良去昆明,下车后再坐一个小时的人力车赶到西南联大为学生上中国通史课。尽管如此奔波,他从不缺课,极少迟到。有次因为火车晚点一个小时,迟到了20分钟,二百多名学生原地安静等他到来——当时学校的常见情况是,如果铃声响后几分钟内老师还不来,学生就会离开课室。有学生问钱穆为何不提前一天来昆明,这样就不用赶得那么辛苦。钱穆说,写作所需的书籍资料都在宜良,如果早一日来昆明,就少了一日的写作。
钱穆的弟子严耕望(1916~1996年,安徽桐城人,史学家)说,“近六十年来,中国史坛甚为兴盛,名家大师辈出。论根底深厚,著作宏富,不只先生一人。但先生才气磅礴,识力深透,文笔劲悍,几无可伦比。”钱穆的文笔,看《国史大纲》的前言就能感受一二:
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一、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二、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三、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四、当信每一国家必待其国民具备上列诸条件者比数渐多,其国家乃再有向前发展之希望。
著名的“温情与敬意”论,就出自这里。《国史大纲》出版后,钱穆在重庆等地进行了多场演讲,阐扬传统文化,激励军民抗战士气,声誉日高。严耕望感叹:“国家多难,书生报国,此为典范,更非一般史家所能并论。”
公元1232年,蒙古军围攻金国都城,42岁的金国孤臣元好问,亲历这一巨变,写下千古绝唱《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其中有两句诗是,“秋风不用吹华发,沧海横流要此身”,意思是说,秋风不用吹拂我的华发,在这个艰难的时势里,正需要我这个人。国家蒙难,元好问决意修史,保存国家命脉。后来的《金史》,不少内容就根据他纂集的材料撰成。
巧的是,卢沟桥事变爆发这一年,钱穆也与元好问写“沧海横流要此身”时一样,都是42周岁。与元好问不同的是,钱穆除了著述之外,还反复告诉当时的国人:中国必不亡,抗日战争必定取得胜利。
(任新亚书院院长时的钱穆)
1960年代,钱穆赴美国讲学,与蒋梦麟故人重逢。蒋梦麟说:“我已经读你的《国史大纲》到第5遍了,似乎你的书说古代的优点太多,说缺点很少。”钱穆反问:“书中所写的优处,有没有不妥当的地方?”蒋梦麟答:“没有。”钱穆说:“既然没有,那就无妨。如今国人喜欢批评中国旧传统,却绝口不提优点,我的书可以矫正这个偏颇。你觉得如何?”蒋梦麟点头称是。
1988年,余英时在香港中文大学建校25周年发表演讲,梳理近代以来的风气:“在西方,例如英国有保守党,它并不以‘保守为可耻。但在中国我却未碰过人会称自己为保守党。中国人如果对旧东西有些留恋,说话时就总带几分抱歉的意思;虽然他心里并不是真的抱歉,因他总觉得保守、落伍是说不出口的。只有前进、创新、革命这才是真正价值的所在。所以中国思想史上的保守跟激进,实在不成比例,更无法互相制衡。这是因为中国没有一个现状可以给保守者说话的余地。”
而在“求新求变”这一时代洪流中,钱穆发出了一位横而不流者的最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