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1月16日,尚不满17岁的我从上海下乡到安徽省濉溪县某生产队。我离开上海之后,父母亲时刻在牵挂着我:一个远离父母亲的末成年的孩子,在千里之外的农村过得好吗?过得习惯吗?
我下乡所在的生产队,是当地一个既偏僻又贫困落后的生产队。当地人所住的房子墙是用泥土掺杂碎麦秆制成泥坯搭盖而成,房顶上是高粱秆(当地人称“秫秸”)和麦秆铺设而成的。整个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而我们经常吃的口粮是玉米粉、山芋干粉做成的窝窝头,几乎是没有菜和肉吃。这样的日子虽然过得很艰苦也很累,但为了不让父母亲担心,我在信中从来不提自己所吃的“苦”和所受的“累”。
然而,毕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我越是不说,父母亲就越是不放心。这不,在当年的4月29日晚上,我母亲从上海动身前来看我。我母亲在4月2 8日买好火车票之后就立刻打电报给我,要我在4月30日的上午8点左右到安徽宿县(现更名为宿州)火车站去接她。可是当我母亲到达宿县火车站时,她发现我并没有去接她。无奈之下,我母亲坐上了一辆平板车,由车夫拉着前往我所在的生产队。从宿县火车站到我所在的生产队大约有80里的路程,车夫索要的车费是10元钱。我母亲思子心切,也就没有还价,而当时上海到宿县的火车票才只有12元钱。
4月30日的晚上8时左右,我和队里七八个与我年龄相近的青年农民从公社刚返回到生产队,就遇到一位我们不熟悉的中年人。这位中年人听我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就连忙对我说:“我是从宿县火车站来的,拉来了一位从上海来的大娘,她说他的儿子就在这个队里。”正在此时,与我一起下乡并住一个房间的孙龙龙同学跑了过来:“陈抗美,侬姆妈来了,现在在女同学宿舍里。”他的话音未落,我已经拔腿朝女同学的宿舍跑去。
当我跑进女同学宿舍后,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的灯光,一眼就看到了正睡在床上的母亲。我连忙大声喊道:“姆妈,姆妈!”刚刚睡着的我母亲听到我呼喊立刻就醒了,我像幼童般一下子抱住了母亲,说不清是激动还是高兴,泪水刹那间流淌出来。我母亲虽然是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她却是强忍泪水,紧紧地抱住我。此时的我只觉得在母亲的怀抱中是那么温暖和舒心,三个多月来所吃的“苦”和所受的“累”顿时变得无影无踪了。
大约过了10分钟,我母亲用手抚摸着我的头,轻轻地说道:“好了,已经很晚了,而且你妨碍人家女同学休息了。”我这才醒悟,连忙擦去脸上的泪痕,向三位女同学表示歉意之后就离开了女同学宿舍。
第二天的一大早,我母亲就来到我住的房间。当她看到我所住的房间后几乎愣住了:原来我住的房间不仅简陋破旧,而且是与饲养场为伴,牛臊气、马尿味不时扑鼻而来。我强作欢颜地对母亲说:“姆妈,我已经住习惯了。”正在此时,邮递员来送电报了。他一见到我老远就喊道:“小陈,你的电报,你妈妈要来了!”我接过电报后苦笑着对邮递员说道:“这电报已经没有用了,因为我妈妈昨天就到了。这电报为何‘走得比人都慢?”邮递员没有回答,只是叹一口气转身骑车走了。我望着邮递员的背影也只好无奈地摇摇头。
母亲在我这里住了三天,也忙碌了三天:她将我和孙龙龙该洗的衣物全部都洗得干干净净,还将我们的被褥和棉衣棉裤等全部暴晒了一遍。不知不觉中,母亲的三天假期就到了。就在母亲返回的当天上午,我和孙龙龙同学以及生产队长三人骑着三辆自行车,相互接力地将我母亲送到了宿县火车站。我母亲在即将踏进车厢时,先对生产队长表示了感谢,并希望对我们继续进行“再教育”。然后勉励我和孙龙龙要好好地听贫下中农的话,好好地扎根在农村。母亲的话还没有完全说完,这列只在宿县火车站停留5分钟的列车就开动了。此时的我想对母亲说些什么告别话,却哽咽着一句也说不出来。
火车逐渐地开远了,我的视野是一片模糊。然而,我听到了自己和孙龙龙的哽咽声,甚至还听到了40多岁生产队长的叹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