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燕
《倪焕之》作为《教育杂志》连载的代表性教育小说之一,它反映的是小学教员倪焕之作为知识分子阶层的思想变化历程,小说中所有人物都集中在乡村小学这一舞台上,成为中国教育界的一个缩影。倪焕之代表的乡村教师群体拥有满腔的工作热情,体认儿童本位观点,利用乡村田园农场身体力行地进行儿童文学教育实验,这些宝贵的经验对今天中国乡村教师开展儿童文学教育仍具有借鉴意义。
《教育杂志》在1928年第20卷第1至12期上连载了叶圣陶撰写的教育小说——《倪焕之》,这部教育小说主要塑造了小学教员倪焕之这一主人公形象,作品的时间跨度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到五卅惨案、再到大革命的失败,反映了中国急剧变化期小学教师这一个群体的生活面貌及进行教育改革的种种艰辛的历程。语文教育界著名的学者夏丏尊在《关于<倪焕之>》这篇自述中这样写道:“《倪焕之》不但在作者的文艺生活上是划一时代的东西,在国内的文坛上也可以说是划一时代的东西。[1]”厦门大学的潘懋元教授在评价《倪焕之》时认为“它是一部现实而生动的中国现代教育史资料”。[2]这一作品表现的是20世纪二十年代中国小学教师这一群体的实际境遇,《教育杂志》连续十二期进行转载,后来经开明书店出版,引发了社会对教师的广泛关注。它在小说领域挖掘社会民众身上的生活境遇和命运的颠沛流离,从一个侧面为我们打开了研究民国时期教师群体、教学理想、教学方法的一个窗口,《倪焕之》也成为教育小说中的代表性作品。教育小说《倪焕之》中的乡村教师与儿童文学教育研究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小学教师地位的卑微与工作的满腔热情
倪焕之还是学生的时候,在选择自己的工作时,他虽认为无论军界、政界还是卑微的工作,只要肯努力去做,总有它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然而当校长说出你们可以去当小学教员这句话时,焕之的心理经历了很大的起伏和波动:
“‘小学教员这四个字刺入焕之的耳朵,犹如前年听见了‘电报生,同样地引起强度的反感。刚才叩门的时候,抱着的希望何等阔大;而校长答应的这样地微小!虽然不是搭、搭、搭,一世的‘猢狲王未见得就好了多少!
他在回家的路上这样决定:如校长果真给他介绍教职,他不就,即使同学们都就,他也不就。无端的哀愁照例又向他侵袭,而且更见利害。他望见前面完全是黑暗,正像这夜晚的途中一样。”
民国时期小学教员的地位大大不如传统概念的教师,倪焕之之所以觉得这份工作犹如前年听到的“电报生”,就是因为小学教师待遇微薄,除了有养家的经济困难之外,养病、退休、修养、子女教育等诸如此类的许多问题都无法得到解决。小学教师工作的时间长,工作量大,过于疲劳且没有休闲的时间去支配,日子过得苦不堪言。“乡村教师待遇过于菲薄,致小学教席,视为末路;优秀分子,往往不愿屈就。”
除了小学教师地位低、待遇差之外,所处的教学环境也是异常的恶劣,倪焕之先前认为,自己一辈子工作的地方,至少应该有玻璃窗、明快的阳光和可以坐下来看书的预备室。然而他憧憬的教室是这样的一番可怕苍凉的景象:
“三个课堂里一律是黑漆转为灰白的桌椅,墙上的黑板显露着横条的裂纹。沉寂、幽暗、寒冷。尤其是那大殿上,高高的藻井,纠结着灰尘同蛛网,好像随时可以掉下一个鬼怪或者一条蛇来的。”然而,在这样艰苦的教学环境和个人贫寒的生活中,蒋冰如和倪焕之并没有放弃对未来教育的希望,他们对工作抱有极大的热情和信心。蒋冰如是一位真爱学生的校长,若有好的教学方法真的能够让学生长进,他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向学生介绍。在向学生引荐倪焕之时,他说出了这样的一段话语:“学校要使学生得到真实的好处,应该让学生生活在学校里。换一句话,学校不应是学生的特殊境界,而应是适宜于学生生活的境界。从今以后……可要着手改变了。……”
因一位学生称呼另一位是“木匠的儿子”、“小木匠”,言语中有鄙视木匠这一工作的含义,双方开始相互辱骂并打了起来,倪焕之在处理这一矛盾冲突时,非常柔和并坚定地说:“我告诉你,木匠实在是可敬可尊的人!世间能用心思、气力做点事情,教人家同自己受到好处的,都是可敬可尊的人。木匠用的是自己的心思、自己的气力,一点不靠傍别人,却帮助了别人,养活了自己;这何等地光荣、伟大!……你们到学校里来学些什么?你们对于将来希望些什么?无非要求有能力,能做事情,成个光明、伟大的人,不致做卑鄙、下贱的人罢了。”
倪焕之在面对当时和小学教师一样受到人鄙视的木匠职业时,用坚定并附有热情的语气告诉他的学生,这是可敬可尊的职业,也是光荣和伟大的职业,并非是世俗意义上的卑鄙下贱的工作。他对教书工作有着如此深刻的理解和执著的信念。可见,不论是一校之长还是其中的一位教师,中国的乡村教师一直有着兼济天下和为天下师的信念,不管条件多么艰苦,他们受到的阻力有多大,知识分子依然扮演的是文化启蒙的角色。然而,近代之后,属于“士阶层”的教师逐渐被边缘化,“教师越来越具有职业化而淡化了它传统的政治身份特征,社会变迁中乡村教师地位边缘化不仅是物质待遇恶化的结果,更重要的是其肩负道统文化符号意义湮灭。”
二、小学教师心目中的儿童地位
儿童观的确立是儿童文学教育发展的前提条件,《倪焕之》中各种人物形象对于“儿童”这一概念的体认,成为我们认识这部作品中儿童自身价值的基础。
倪焕之在见到蒋冰如之后,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当教师的第一要认识儿童,这一观点成为整部小说儿童观上的主旨,也体现了五四运动之后,以儿童为本位的观点逐渐开始向小学渗透,乡村小学像倪焕之这样有远见的教师虽然不多,但也绝非个别现象。为了阐述“认识儿童”的观点,倪焕之这样解释道:
“小学校里的功课到底不是深文大义,没有什么难教。小学校里有的是境遇、资历不同而同样正待长养的儿童,要同他们混在一起生活,春到夏,秋到冬,这就不是一般人能耐的事。假若不是嗜好着,往往会感得干燥、厌倦。”[6]
蒋冰如认为倪焕之的“儿童”这一话题正合心意,并进一步阐明了自己一直以来追求的要触及儿童心灵的教学模式:
“要认识儿童就得讨究到根上去。单单对一个一个儿童看是不行的。至多知道谁是胖的,谁是瘦的,谁是白皙的,谁是黝黑的罢了;我们要懂得潜伏在他们里面的心灵,才算数。这就涉及心理学、伦理学等等的范围。人类的‘性这个东西是怎样的,‘习这个东西又是怎样的,不能不考查个明白。明白了这些,我们才始有把握,好看着实实发展儿童的‘性,长养儿童的‘习。同时浓厚的趣味自然也来了;比较种植家,有同样的切望而含着更深远的意义,那里再会感得干燥、厌倦。”
教师在进行儿童教育之前,需要掌握科学的教育心理学和伦理学方面的知识,了解清楚儿童在生理和心理上的不同需求,并依据此教学,那么教学自然不是一件干燥和厌倦之事,而变得饶有趣味。这是五四运动后科学地认识儿童的开始,倪焕之的同事李毅公则进一步将儿童生活和兴趣结合起来,提出从儿童周围活的生活出发的想法:“我们不能把什么东西给与儿童;只能替儿童布置一种适宜的境界,让他们自己去寻求、去长养,我们至多从旁给他们一点儿帮助。现在的教育太偏重书本了,教着学着无非是文字、文字!殊不知儿童是到学校里来生活的;单单弄一些文字,就把他们的生活压榨得又干又瘪了。”
《倪焕之》中刻画的小学教员虽然都处于中国的广大乡村地区,但是他们对儿童确实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和满腔的热忱。从以儿童为本位到科学合理地认识儿童和儿童的生活,这些思想在当时无疑都具有进步的意义。小说中塑造的思想开明的教师已经认识到过去儿童获取知识的渠道过于狭窄,教材本身的内容也没有趣味,儿童的书本使得儿童与现实脱节。其实这种儿童教育中的矛盾在周作人撰写的《儿童的书》一文中已经进行了阐述和研究,他借用了美国斯喀德在《学校里的儿童文学》中的观点:“‘大多数的儿童经过了小学时期,完全不曾和文学接触,他们学会念书,但没有东西读。他们不曾知道应该读什么书。凡被强迫念那书贾所编的教科书的儿童,大都免不掉这个不幸……”然而,不管是倪焕之、蒋冰如还是李毅公,他们进步的教师都达成了这样一个共识:儿童的生活有其独特的发展特征,在这个领域里,他们才是真正的国王,成人世界无论怎样灌输自己的理念,儿童总是会用他们的内在力量去排斥和驱逐,“在成年人的坚持下,儿童们装作让步的样子,其实他们丝毫没有退让……而这场战争中取得胜利的,却恰恰是弱小的那一个。”
三、教师打造的儿童文学教育实验基地——乡村田园农场
随着五四之后新教育理念在乡村地区的推广,《倪焕之》在第十一节进入到了杜威倡导的“从做中学”的实用主义教育阶段,为了配合中国新教学法的实施,倪焕之所处的学校也积极开展了设计教学法的实验工作,他们开始在学校开垦自己的乡村农场。“农场已在开发,学校里将有最有价值的新事业了;现在脚踏着的一块土,将是学生们的——岂仅学生们的,也是教师、校役的——劳作、研究、游息、享乐的地方,换一句说,简直是极乐世界:这样想时,将入胜境的一般的快乐荡漾在心中了。”
当然,教育领域新的理念从来就不是从开始就注定一帆风顺的,在此也经历了土豪蒋士镳千方百计的阻拦,因此小说中情节上的安排也就反映出了新旧力量彼此的矛盾、对立和冲突,最后在倪焕之的管理下,田园农场最后还是办起来了,不仅如此,“戏台也造起来了,音乐室也布置起来了,商店也开张起来了。听说下半年还要增添工场呢。”设计教学法将儿童生活中的种种原生态的场景搬到了教学环节中,各科教学打成一片,通过儿童自己动手去做而悟出心得,教师则从旁指导,予以示范和解答问题:
“这里的一切规划,像分区、筑路、造亭子、种这种那种的植物,不单是我们教员的意见,完全让学生们一同来拟想。其间的意义是:理想的教育应该是‘开源的;源头开通了,流往东,流往西,自然无所不宜。……那么何不从根本上培养他们处理事物、应付情势的一种能力呢?这种能力培养好了,便入繁复、变化的境界,也能独往独来,不逢挫失;这是开源的教育的效果。”
这种田园式的教育理念,与传统的教育有着根本性质的不同。过去的教授都是教师一味在讲,学生只是被动地接受,教师告诉学生什么,学生就依葫芦画瓢地做就可以,但是并非每件事情都如此简单,世间的事情变化不定,教师也不可能什么事情都一一教会学生,关键在于,要从根本上培养他们解决事情的能力,有了这样的一种能力,学生在面对纷繁复杂的社会时,就会有自己的价值观和行动准则。田园农场教学的理念“正像足球这一项游戏,粗看好像只求成为运动会中的健儿;但沾既得久了的人,却于不知不觉之间养成了公正、勇敢、合群等等的美德。”
儿童文学离不开大自然的怀抱。很多教师认为,选择一些文学的教材就可以代替儿童去感知大自然,书本的知识虽然是自然界及人类文化社会变化发展的一个浓缩体,但是它始终是没有生命的僵死的东西,不能与儿童游玩时的嬉戏开怀同日而语。儿童文学是童年生活的精髓,它应该是影响儿童成长的主要因素,儿童文学与孩子的爸爸妈妈、他身边的洋娃娃玩具是同一的,知识在儿童文学中酝酿与体现,其产生的效果要远远高出枯燥无味的教条训诫。“欧美的著名的童话作家丹麦的安徒生的大多数作品里的人物,差不多就是儿童朝夕接近的东西,反之,儿童文学若离开了大自然,与儿童生活的环境太隔阂,那末,就失掉它的意义了。”大自然和儿童文学彼此的交融决定了儿童的生活注定与自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大自然——‘人类非有机的身体,不仅仅是人类的衣食仓库,也是人类艺术的发祥地。自然是美的。嘉木、落叶、涧流、云气、烟岚、暮霭,月华如水,水落石瘦,蓝天碧水之间的一片白帆,都是美的。”将美的自然理念运用到儿童教育的实际中去,《倪焕之》中乡村农场的田园教育依据的就是这样一个道理。在这样的农场开垦教育中,学生可以亲近土地,用汗水和劳动证明自己付出的价值。在农场上具体的教学实践环节是这样进行的:
“十个学生倒有十一二个欢喜,因为中间几个有比别人加倍的高兴。我们按着时令下种,移苗,就布置成眼前这样的格局。又相着适宜灌水、加肥;又把所历的工作,所有的观察详细记载上《农场日志》。学生做这些事,这样地勤奋,这样地自然,这样地不用督责,远超过对于其它作业的情形。他们不复觉得这是为了教育他们而特设的事;但认为他们实生活里的可爱的境界;自然一心依恋,不肯离开。什么芽儿发了,什么花儿开了,在他们简直惊天动地地新奇,用着整个的心来留意,来盼望,来欢喜!”
在这样的农场中,每个儿童都播撒着来自于童年的种子,把孩子带进大自然中的教师与孩子共同体验并分享着这种快乐。在农场的自然教育中,教师也应该利用儿童文学,即国文的教学设计可以以自然界的事物为中心展开,以故事为载体吸引儿童,故事的情节需要包含趣味性、幻想性和惊奇性。也就是说,儿童文学的教学可以围绕着自然故事和儿童图画故事展开,“孩子们通过故事了解的事或者在自然界中看到的每一个小小的体验都会很快成为产生智慧和知识的种子。”《倪焕之》在乡村进行的农场教育,很像日本儿童文学作家黑柳彻子笔下的那个童话世界——《窗边的小豆豆》,一个一年级就被退学的孩子“小豆豆”在巴学园中度过了自己愉快的童年,因为巴学园中的孩子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进行学习,一切以自由和兴趣为主导,孩子们在这里体验更多的是童年的乐趣和生命的气息。在《窗边的小豆豆》这部黑柳彻子的自传体教育童话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也是一位教师,只不过他是巴学园的一校之长小林先生。巴学园,这座被爱包围的学校在法西斯军国主义统治下的日本奇迹般地存活着。童话中的小林校长,在和小豆豆第一次见面时,陪着这些年幼的孩子说了四个小时的话,突然让小豆豆感到生平第一次遇到了自己无比喜欢的人。“这位教育家怀揣着自己的教育梦想,躲在尽可能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默默体验和实践着爱的教育的快乐与幸福,他是何等诚挚的一位思想家和行动者。他是教育大师,他也是教育桃花源里真正的隐士。”小林先生和倪焕之,都是孩子们心中和蔼可亲的教师形象,他们在自己的教育生涯中,不论时局如何动荡,条件多么艰苦,都尝试着让儿童去触碰来自于大自然的教育,实践着自由和爱的理想。在这里,每一位教育者都能俯下身躯来倾听儿童心底的声音,儿童享受着来自于童年的种种美好和成长,这是让今天的每一位教师都感到温暖并略感惭愧的故事。
《教育杂志》连载的叶圣陶先生的《倪焕之》这部教育小说,描写了小学教员倪焕之对教育的热忱和对“教育救国”信念的不懈追求。虽然最后倪焕之在痛苦和失望中死去,但是他的教育经历和为中国教育付出的努力为每一位渴求进步的知识分子所感动和深思。小说《倪焕之》中最突出的特点在于教师对儿童教育事业的执著追求、对儿童童心的认识和欣赏,以及专门为儿童文学教育建立活动基地并积极开展乡村田园农场模式的教育实践。倪焕之这一教师形象集中体现了民国时期教育界普遍的一个思想状态:对教师事业的热忱和精神上的彷徨震荡。
参考文献:
[1]夏丏尊.夏丏尊自述[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4.
[2]潘懋元.从中国现代教育史的角度看《倪焕之》[J].厦门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63,(3).
[3]叶绍钧.教育文艺:倪焕之[J].教育杂志,192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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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霍军.教师如何读经典[M].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