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静
邵瑞彭生平著述与词作考论
◆王静
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有一位邵瑞彭①先生因揭发曹锟贿选总统之事而轰动全国。然而关于他的研究资料较为少见,甚至就连他的生卒时间,也成了一段历史之谜。至于其生平著述情况,柳亚子《南社纪略》、郑逸梅《南社丛谈》及其家乡地方志中虽略有提及,但颇多遗漏,只有韦绪智先生《一代词人的悲歌——邵次公先生晚年在汴佚事》对邵瑞彭晚年寓居开封时期的经历进行了详细考证,而关于邵瑞彭先生文学成就的研究,王建生先生在《南社词人论》中略述其词作风格,但因其着眼点是整个南社词人群体,因此并未对邵瑞彭先生的词作进行系统研究。而邵瑞彭不仅热衷参与近代政治活动,还以朴学、齐诗、古历算学的专门学者闻名于世,乃至于时人感慨其“初以余力填词,其学翻为词名所掩”②,“以硕学鸿儒,于词坛宏开宗派”③,显然,其词学方面的成就着实不容忽视。本文将以邵瑞彭目前留存的著作为核心,考论其生平著述之历程及词学创作之特色,以期展示一代词人的生平与创作之风貌。
邵瑞彭( 1887—1937),浙江淳安县人,字次公,又字次珊,别署梧丘,室名次室、榆庐、壮学堂、铁砚山房、小黄昏馆等。早年在浙江省立优级师范学堂就读,先后加入光复会、同盟会,任同盟会浙江支部秘书。宣统元年( 1909年),柳亚子等创南社于苏州,其闻讯后加入,为第372号社友。省立优师毕业后,正值辛亥革命发生,遂积极参与光复浙江的军事行动。1912年12月中华民国国会成立,当即选为众议院议员。1914年春,被聘为清史馆协修。1915年,袁世凯阴谋称帝,邵瑞彭拒不同流,忧郁返里,寓居遂安岳父家,任台鼎小学教员。后政局混乱,仕途几度起伏,终感难有所为。
1923年,北洋军阀曹锟以重金收买议员竞选总统,邵瑞彭崇尚气节,把曹锟贿选的铁证——五千银元的贿选支票拍照,然后径寄京沪各报发表,并向北京地方检察厅提起控诉,一时间全国舆论哗然。为躲避曹党追杀,邵瑞彭迅即转道天津港,避往上海,时为1923年10月14日,恰值柳亚子偕邵力子、陈望道、曹聚仁等发起成立的新南社举行第一次会议。邵瑞彭以旧南社社友的身份赴会,受到众会友的热烈欢迎。同年10月18日,邵瑞彭返回故乡淳安,受到当地民众的热烈欢迎,在县民召开的欢迎大会上,石硖师范讲习所的学生高举“揭发五千贿选,先生万里归来”的横幅,向这位革命志士致敬。
曹锟垮台后,南下隐蔽数年的邵瑞彭又于1925年7月重返北京,出任段祺瑞政府临时参议院参政。然而参议院善后会议议而难决,决而难行,让邵瑞彭对从政理想几乎失去信心。旋奉命至奉天,与奉系军阀张作霖、杨宇霆等进行统一全国之谈判,但在沈阳、大连滞留数月,并未取得任何结果,更坚定了其弃政从文的决心。此后,当局拟任命其为教育总长,其坚辞不就,应聘担任北京大学等民国大学教授,与洪汝闿、吴承仕、高步瀛等十余人建思辨社,推动朴学之研究。1931年应河南大学聘请,担任国文系主任,寓居开封,直至病殁。其于河南大学授课之余,潜心治学,精研词章,卓有成就,学界评为“发有清一代诸人未发之秘”。
据郑逸梅《南社丛谈:历史与人物》附录《南社社友著述存目表》云,邵瑞彭身后留有三十余种撰著,包括《扬荷集》、《山禽余响》、《小黄昏馆词》、《次公诗集》、《次公词稿》、《壮学堂文》、《齐诗钤》、《次室读书记》、《梧丘杂札》、《榆庐数典》、《牟子校补》、《吴越春秋札记》、《管子隐义》、《诸子杂记》、《词书纪要》、《书目二编》、《书目长编》、《莨菪渠小记》、《蜎子考》、《地幂古义》、《谀闻录》、《说林》、《泰誓决疑》、《古历表》、《历法表》、《古历钩沉》、《三统历简表》、《三统中小余表》、《三统超辰表》、《三统历置闰表》、《历算杂记》、《卦合表》、《太岁异闻证》、《周殷历表》、《推策备检》、《一切经音义校勘记》。未及编校成册的尚有七十余种,可谓著述等身,声华盖代。然而“旋值倭乱,遗稿散失”④,流传至今的已经相当稀少了。笔者先后于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浙江图书馆、河南图书馆、南京图书馆等地访求到其存世著述书目只有以下十二种:《泰誓决疑》、《扬荷集》、《山禽余响》、《夷门乐府》、《夹门乐府》、《元明曲萃》、《书目长编》、《尚书序目决疑》、《序目决疑》、《国语补讳》、《湘草》、《古文尚书决疑》。
但邵瑞彭最重要的成就无疑是在词学创作方面。这主要是指其早期词集《小黄昏馆词》和代表词集《扬荷集》、《山禽余响》。《小黄昏馆词》今已亡佚,但《南社丛刻》第十六集收有邵瑞彭《小黄昏馆词序》。此文简述《小黄昏馆词》的创作动机,文末署写作时间为“中华民国四年十月”,也即1915年十一、十二月间,是年《南社丛刻》第十四集已出版。《南社丛刻》自第十一集开始收录邵瑞彭作品,第二十集( 1917年出版)收录了邵瑞彭词92首,其中有九首已存于第十一集中,编者柳亚子还在这九首词末注明“右九阙已见十一集,兹依小黄昏馆改定本重写。编者附记”⑤。笔者通读《扬荷集》、《山禽余响》,均未发现有任何一首词作与《南社丛刻》所收录的词作相同,因此可以推测《南社丛刻》所收词作应来源于其《小黄昏馆词》一集。另《南社词集》、《南社丛刻》、《词学季刊》等杂志中亦登载有其部分作品,可以作为我们研究邵瑞彭其人其文的重要文献资料。
《扬荷集》1930年由双玉蝉馆刊行,全书没有任何序、跋之类的文字,但多有和韵之作,而且多数词作词牌下有题目或小序,大致可与当时时事加以联系考证。根据其中诸多诗词之写作时间,联系其时社会政治的重大事件,我们可以发现,集中收录词作的年限跨度自民国初年一直至1930年间,有部分作品是与《小黄昏馆词》同时的早期之作,其余的则为邵瑞彭中期作品。而1936年出版的《山禽余响》只收四十五首词作,皆为词牌“鹧鸪天”,书前有自序,上海图书馆藏本封面尚有邵瑞彭寄小树兄言,谈及“去年词甚少,前年数首载季刊”⑥。笔者曾于龙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词选》阅得邵瑞彭词作13首,其皆注明来源于《扬荷集》与《词学季刊》,仔细考察其来源,只有两首来源于《扬荷集》,其余则来源于《词学季刊》。而笔者查阅《词学季刊》,其共发表邵瑞彭词作20首,且龙榆生注明所收词作“皆年来寓居大梁时新作”⑦,据此可知此时《扬荷集》已刊行于世。也因此,我们有理由断定,邵瑞彭于《词学季刊》发表的作品是其晚年作品代表,很可能辑录自其另一部遗佚的作品集《次公词稿》。通读《扬荷集》、《山禽余响》及《南社词集》、《南社丛刻》、《词学季刊》等杂志所刊邵瑞彭作品,我们可以对邵瑞彭的词学创作的特点、类型、意义等问题有较深入之认识。
邵瑞彭的词作基本上都是传统题材,多为感时抒怀之作,但是内容却十分广泛,也有自己的特点。其才思细腻敏锐,往往能即事、即物、即景而生出一番思绪,触动其心,凝而为词,既意蕴情深,又流丽晓畅。其中数量最多、也最有特色的一类是爱情词,其以相思怨别之类的传统题材,融会历代大家精髓,又能不落窠臼,自成新境。代表作《蝶恋花》迄今仍广为人们传颂:
十二楼前生碧草。珠箔当门,团扇迎风小。赵瑟秦筝弹未了,洞房一夜乌啼晓。
忍把千金酬一笑?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锦字无凭南雁杳,美人家在长干道。
词作以思妇的口吻,由景至情,从门前屋内的情景联系自己的今昔心态之不同,抒发对远行情人的思念。实际上,邵瑞彭擅长为女子代言,能精当地把握女性心理,并通过大量的细节描写将女性那种哀怨满怀,如泣如诉,而又欲说还休,往往是“剪不断,理还乱”,看似明晰却又无端的思绪呈现出来。其爱情词作常常或写情、或怨别、或伤春、或相思、或闺怨,或兼而有之,通过笔端传情,不枝不蔓,展现得淋漓尽致。其情致深婉绵长,清丽朗畅。如《虞美人》:
相思似债原难了,莫怨佳期少。涕痕弹入玉笙风,生怕有人等我梦魂中。
珍珠密字言犹在,不信华年改。天涯容得几多愁,只有黄河如泪背人流。
邵瑞彭大量写作爱情词,除了有一小部分与友人唱和所作,大部分还是以自己的情感经历为依托的。一方面,尽管关于邵瑞彭的爱情、婚姻经历,我们查不到相关资料,但是我们知道邵瑞彭早年一直因为政局动荡而游宦各地,常常难以与妻子、家人团聚,做出相思怨别之作也在情理之中;而另一方面,根据韦绪智对其晚年生活的考证,我们可以知道其与妻子关系不睦,晚年纳女学生李澄波为妾,更是遭人非议。细读其爱情词,不难发现,其作品中存在一个极似陆游“曾是惊鸿照影来”的旧时恋人形象,同时这类词作中又常出现诸如桂堂东、辘轳金井这类意象,与李商隐、纳兰性德的传奇爱情悲剧若合符节。
邵瑞彭在这类爱情词作中,时常不经意地以一种回忆的模式,道出曾经相爱现在却不能相守的悲哀。如:“嫩约已成空,相逢只梦中。”(《菩萨蛮》)“长记桂堂东,笑语夜深,好春秾暖,留连惯,到此时,真成心聚形散。”“旧情回首,又赚我泪痕无限。”(《阳台路》)“无恙黄昏无恙月,曾伴那回人影。”(《南浦》)“回顾凤帷鸳寝,携手尚凄然,何况离居。分付莲房秋露,闲陪蜡泪,长渍鲛珠。画屏半揭,望江南,渺渺愁予,更谁人从此含情为我,刻意踟蹰。”(《夜飞鹊》)“问此夜何人,旧盟能践,泪痕自泫,浑不是,梦里隔花妆面。”(《玉烛新》)这种不能忘怀的深情,使得他十分痛苦,一面“已觉相思了无益”(《千秋岁》),希望“索性不相思,强如未见时”(《子夜》),一面却又难忍相思之苦,希望“再相见从头证密语”(《尉迟杯》)。然而,今生之相见似乎无缘,只有寄希望于来生,可是来生的不可知又使之更加迷茫,“只为今生已误,莫教更误来生”(《清平乐》),“结束仙缘重逢应隔世”(《如此江山》),“他生缘分总难知”(《临江仙》),“如今休道相逢短,怕他生更难重见”(《玲珑四犯》)。
邵瑞彭还把对感情的纠结的抒写与游仙诗的传统联系起来,使得其词作不仅缠绵悱恻,凄婉动人,而且颇富有奇幻色彩:“我是病维摩,放胆供仙姝游戏。”(《长亭怨慢》)“自小别飞琼归后,仙梦未曾醒。”(《多丽》)这可以说是将恋人理想化,以寄托情感,而其《玉楼春》词又有“海中仅有返魂香,江上已空连理树”等句,或可以证明其恋人此时可能已经亡故,所以邵瑞彭总是会“问团圆两字,寻常儿女,几世能修”(《木兰花慢》),又向牛郎织女询问“金风玉露,碧落外,新盟旧誓,可似寻常儿女”,觉得“计此会年年天共久,终远胜,人间朝暮”(《二郎神》)。关于这一“仙姝”的身份,似乎最可能的便是邵瑞彭早年的一个恋人,后来因为女子离世或他故未能结缔。但《拜星月慢》有“且坐待,拨断筝弦,续鸾胶不忍”等句,因此笔者推测,这名女子也有可能是邵瑞彭的结发妻子,二人在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感情很好,后来妻子逝世,邵瑞彭与续娶的妻子关系不和,所以晚年寓居开封也未携家眷前往。
怀古词也是邵瑞彭词作中较为重要的一部分,这类词作数量并不是很多,但是却与他的人生经历紧密相关,值得重视。邵瑞彭早年一直随着时局的动荡而四处奔波,但这种羁旅生涯也使得他能时常游历各种名胜古迹,凭其一颗多愁善感之心、满腔壮志难酬之意,不免抚今忆昔,感慨万千。如《木兰花慢·邺城怀古》云:
渡黄河北去,鞭不起,古漳流。想万里风烟,三更灯火,残霸中州。封侯壮心在否?听西陵歌舞使人愁。高树闲栖乌鹊,空阶长卧貔貅。
平畴,落日下荒邱,忼慷看吴钩。问倾泪移盘,沉沙折戟,谁记恩仇?回头,汉家宫阙,剩鸳鸯瓦冷雉媒秋。欲换南来王粲,为君重赋《登楼》。
再如《西河·金陵怀古和美成》:
形胜地,秦淮断梦能寄,琼花唱彻,后庭空乱乌四起。布帆叶叶翦江来,寒潮流恨无际。
画帘畔,今再倚,绿杨走马难系。青天半落,六朝山尚系燕垒。夜深莫听景阳钟,宫门香散沉水。
板桥卖酒换旧市,有明蟾闲照千里。念我狎鲸身世,向劳劳送客新亭凄对,欢折刚肠箫声里。
金陵这座六朝古都,因为曾经繁华一世却终免不了“金陵王气黯然收”的结局,总能引发诗人墨客太多的文学想象。而邵瑞彭作为早期同盟会会员、国会议员,面对金陵,似有无限故国之思,当时的中华民国虽未亡国,却因派系斗争、南北政争、政府腐败等等,早已与当年无数革命志士的理想民国相去甚远。在辛亥革命的果实被袁世凯篡取后,邵瑞彭倍感失落,而后袁世凯病亡,黎元洪继任大总统,召开国会,他又应请再度北上,本寄希望于黎氏,但府院争权,导致张勋复辟。1921年4月,孙中山号召国会议员到广州商议国事,他和一批国会议员一起再度南下,出席国会非常会议,选举孙中山为非常大总统,但桂滇军阀横行,肆意诋毁孙中山,政局江河日下,全国统一无望,使之对民国失去了信心,晚年只好全身心投入教育事业。几十年来,他多次来到这座城市,总是发出“山围故国”“降幡出石头”的无奈感叹。这种无奈,融汇了诸多的感情因素:理想的失落,人生的失意,时光的流逝,壮志难酬的遗憾,贫病交加的苦闷……我们可从另一首《西河·癸丑九月再至金陵,赋此用美成韵》中更加深入地认识这一点。全词如下:
金粉地,秦淮往事曾记。琼凄璧惨,有啼乌夜深惊起。风帆依旧翦江来,寒潮浩淼无际。
石城畔,愁徙倚,玉骢何处堪系?楼空人去,燕归时难寻故垒。只余衰柳看兴亡,丝丝铅泪如水。
长干梦断昔日市,冷清清明月千里。我亦中年身世,与满天病蝶哀蝉闲话,一片伤心秋声里。
邵瑞彭这种常年游历各地的生活,兼之仕途的不如意,又加上病体难支、少人照顾等生活困难,使得他时常通过词体来表达另一种传统文人的情感——客愁,乡思成为其词作的重要主题。其很多词作中都有“羁旅”、“客星”、“羁魂”、“客子”、“客梦”、“客情”、“倦客”之类的字眼,伴随着“病骨”、“愁肠”、“孤独”、“飘零”的悲感,寄托游子的思乡情怀。其《法曲献仙音·江上》谓:
芦雪吹绵,枫霞成缬,装点江乡秋意。借月怀人,将诗谈梦,谁怜羁客憔悴。唤画舸寻幽,好箫声十分翠。
小桥里,有重重乱烟斜照,如对我闲诉暮年心事。潮落瀔纹平,羡圆鸥残睡慵起,渺渺予怀,望天涯何止千里。且轻摇双桨,万一镜奁揉碎。
邵瑞彭以乡思为主题的这部分词作,当然一部分可以与其爱情词中的思妇词联系,成为传统游子、思妇题材的延续,但更多的是其中反复出现的江南文化意象,值得我们注意。如“一春无梦好还乡,羁魂也怕江南远”(《踏莎行》),“岂有京尘惊倦客,人间何地不江南”(《减字浣溪沙》),“未堪回首江南,只怨飘零久”(《霜叶飞》),“江南归路千里,料他楼上女,目断南浦”(《齐天乐》),“好个黄昏,酒醒忘却江南远”(《烛影摇红》),“底事江南忘不得”(《临江仙》),“江南好,临水忽思归”(《小重山》),“江南回首已无春,不道画中还见百年人”(《虞美人》)。
实际上,江南文化之于邵瑞彭,不仅是一个抒情、叙事的背景,还是情景交融、人我合一的文学家园。其中,既可以安顿自己因政治抱负不能如愿的苦闷,一浇块垒,也可以寄托一个游子时常漂泊在外但梦萦故里的眷恋之情。江南既是其故国,更是其故园,在其笔下,以天涯人远的故园之思,与怀古词中的故国之思,共同构筑了一个热爱江南文化、以江南文化为文学家园的近代词人形象。即如《临江仙》一首:
泪涴紫鸾扇,晚蝉寂寞,疏蓼婆娑,女墙外,谁翻怨叠扬荷。清歌。为归计杳,佳期左,望极湘蛾。恹恹地,想故园千里,今夜如何。
金波,团圆似镜,孤雁啼破云罗。说胡天,霜重瘴国山多。蹉跎。又重阳近,征途远,岁月闲过,西风定,劝小窗银烛,休动星河。
邵瑞彭还有一部分悼亡词,也别具一格。尽管在其现实生活中,与家人、朋友、社友、师长,有过几次生离死别的经历,但对这类情感的表达,按照诗词创作的成规,往往要以含蓄、暗示的方式出之,甚至融汇于对其他的感情的表达中,如在爱情词中表达对亡妻的悼亡之情等等,所以其词作之中明确注明是挽词的并不多见,较为重要的则是他为自己的恩师,清末四大词人之一的朱祖谋所作的两首挽词。其《木兰花慢·彊村师挽词》云:
倚栏干望远,乱山外,暮云横。讶海水禁寒,江关促梦,凄感平生。泠泠,楚歌旧谱,把商弦弹绝更谁听?过眼完人有数,到头天意无凭。
严城,鼓角夜三更,孤月此心明。话别殿春雷,空林夏雪,一例吞声。骑鲸,归来甚日?又要离冢畔草青青。忍对琼楼玉宇,重招河岳英灵。
另一首《征招·客有依草窗韵挽彊翁者要同作》云:
云溪西畔斜阳路,霜鸿又将愁到。故园柳初新,奈盟沤人杳。独弦吟最苦,泫双袖,泪痕多少。倚杵云低,落枫风紧,梦魂催觉。
洗眼望孤棱,沧江晚,寂寞紫霞凄调。过尽义熙年,忍黄花插帽,玉楼春自好,怕难解,杜陵怀抱。笛声起,立遍亭林,伴夜蟾寒照。
邵瑞彭少年时就师从朱祖谋学词,不论是学问的研习,还是生活上亦师亦友的交往,这位词学大家在各方面对邵瑞彭的影响皆可谓极为深远。这主要体现在,邵瑞彭的词学观形成,词作的创作风格与朱祖谋都有深刻的联系。朱祖谋卒于1931年,是年邵瑞彭应河南大学的邀请,前往担任国文系主任,而恰在此时,恩师逝世,这对邵瑞彭的情感打击无疑是巨大的。其为恩师作挽词,词作中蕴含了深切的悲痛,同时,并对其恩师的学问和词坛地位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在以后寓居开封的日子里,邵瑞彭大力倡导词学,还曾主导发起金梁吟社,云集当地一时才俊,作为地方词坛领袖,发扬恩师遗风,也是对恩师最真挚的纪念方式。
除了以上这些寄怀之作外,邵瑞彭还有一些咏物、咏节序、纪游之词,其才思敏捷,又多愁善感,心思细腻,所以一花一草之景,一山一水之情,皆可即情即景,融入情思,借外物兴寄,抒发身世之感,时事之忧,使得其意蕴深厚,而又清丽明畅。如《水龙吟·独游什刹海,枯荷已尽,景物都非,怆然赋之》云:
空濛一镜柔蓝,仙人去后铜盘碎,微波欲语,斜阳无力,满天凉意,立遍黄昏,盈盈不见,烟焦月萃。只疏钟暗度,几行霜叶,犹仿佛前朝寺。
忆否那番游事,碧云深玉容曾醉。秋魂断处,鸳鸯梦醒,悄移尘世。小海歌沉,离宫花谢,相思谁寄?怕何郎渐老,和愁归去,下华年泪。
又如《应天长·岁除日和康伯可》云:
草堂霁雪,花市乱尘,青旗避人迎路。南雁归飞绣縠,东风换门户。杯盘舞,弦管语,叹过翼,岁华空负。枕函畔,莫漫思量,少年心绪。
永夜翦灯处,梅信西涯,零落旧宾主。钟断漏稀,慵把思情较缣素。醒还醉,晴又雨,梦不尽,凤城前度。恨重见,水面垂杨,暗黄千缕。
这类词作虽然也属于传统题材,但较之直接咏怀之作,因事因物的叙写实也依托于情感之抒发,要求作者对所题事物既能表达清楚,又不能囿于其中,尤其咏物作品,所咏之物要做到神似而又不尽似,能够把握住物之典型特色,又要与自己的情感表达联系,精准而又不失含蓄,格外体现作者的功力。
另外,在邵瑞彭的词作中,还有一类很特别的作品——“题序词”,即以词代序,给别人题作品集,题图、题照片等等。其内容因事而异,兹不具论,但值得指出的是,这类词作不仅拓宽了词体的内容,为词苑开辟了新的风景,而且为序跋、题辞之类应用性文章提供了新的文学表达方式,使得文、词有机结合,再配合若干自注之词,从而形成了文、词、原图(书)的互文关系,别有一番意味。如题柳亚子《分湖旧隐图》的一首序词,名为《长亭怨慢·亚子分湖旧隐图,曾以三截句题之,意犹未尽,再成此调》就有这种特点:
记一抹修眉浮处(复翁取昌黎天空浮修眉句为浮眉楼,见刘醇甫记),翠柳遮楼,碧梧侵户。韵咽琼壶,水村风味入琴趣。雁笺凝素,恍飞到湖天路。月色故依然,只少件舻声人语(陈梁叔题分湖柳氏草堂句:人语舻声诸港晓)。
延伫,怕烟波回首,化作泪绡红聚。梨云罨梦,尽辜负樱桃春雨。问他日稳践沤盟,可许我移家同去?有画里珠帘,盼煞词家尊俎。
而这种“以词为文”的别样形式,几与晚清以还的诗学、词学之变革同调,虽然并非邵瑞彭的创制,但却构成邵瑞彭词作的一个显著特色,也贯穿了其整个创作历程,其特点不仅仅集中在此类题序词里,实际上在其他很多方面都有所体现。但这就涉及对邵瑞彭的词学思想、理论,以及与创作之关系等问题的讨论,限于篇幅,此处也就不再赘述了。
[本文系2014年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晚清民国词学专题研究”( 13AZD048)阶段性研究成果]
注释:
①邵瑞彭生卒年历来说法不一,陈玉堂编著《中国近现代人物名号大辞典》和龙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词选》皆谓1888—1938年,郑逸梅《南社丛谈》则称是1886—1938年,另有1886—1937年、1886—1944年二说,本文采用韦绪智先生《一代词人的悲歌——邵次公先生晚年在汴佚事》的考证结论,取1887—1937年说。
②龙榆生:《词学季刊》第一卷第四号,上海书店1985年版,第214页。
③龙榆生:《词学季刊》第一卷第四号,上海书店1985年版,第214页。
④龙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词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17页。
⑤柳亚子:《南社丛刻》,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6年版,第5264页。
⑥邵瑞彭:《山禽余响》,民国二十五年( 1936)壮学堂刻本。
⑦龙榆生:《词学季刊》创刊号,上海书店1985年版,第176页。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