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传统文学中寻找新的叙事点

2016-11-14 05:13次仁罗布
新文学评论 2016年1期
关键词:天葬杜鹃鸟米拉

◆次仁罗布

从传统文学中寻找新的叙事点

◆次仁罗布

我幼小的时候,我的保姆给我讲米拉日巴的故事,这故事不仅打发掉了当时漫长的时间,还在我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苦难。可那时只觉得米拉日巴苦,全然不知人世间每个人都要经历各种苦难的历练。直到上了大学,学习藏语言文学,才醒悟到已经衰老的保姆并不识字,才发现她讲的那些关于米拉日巴的故事里,增添了很多细节和她的爱憎。再后来,发现很多寺院里都供奉着米拉日巴的神像,才清楚了米拉日巴在藏族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这地位并不是由于他的复仇,而是由于他的宽恕和执著的救赎,这种精神折服了雪域众生的心,大家都把他当做一个精神的偶像。

之后,学习和接触了很多前辈写的藏语文学作品,我从他们的作品里读出了人世的无常和苦难。《青颈鸟的故事》里,王子却吉尕娃到郊外散心,见到一只死去的杜鹃鸟,他通过夺舍法把自己的魂迁入杜鹃鸟的尸体里。杜鹃鸟复活后飞翔在森林里,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的美景。侍臣拉嘎阿拉却心生毒计,趁杜鹃鸟飞远,将自己的魂移入王子的躯体里,再处理掉自己的肉身跑回了王宫。王子飞回原处,却找不见自己的身体,只能呆在这片森林里。王妃赛桑玛觉察眼前的这个王子既粗鲁又乖戾,觉得事情蹊跷,就偷偷潜出王宫,到森林里寻找却吉尕娃王子。可她寻到的王子已经变成了一只青颈的杜鹃鸟,两人再也无法一起生活,绝望中她遁入了空门。王子终以青颈鸟的身子,为森林中的众兽传法。又如《莲池歌舞》里的黄金蜂和碧玉蜂,它们幸福地生活在一座花园里,但一位仙人告诉他们生死无常,要尽早修行。可两只蜜蜂无法拒绝花园里的美景,逍遥自在地戏耍。有一次,碧玉蜂飞落到莲花心上吸食花蜜。这时,天气突变,狂风四起,阴云密布。莲花闭拢将碧玉蜂囚在花心里,花儿缩到水里将其淹死了。黄金蜂追悔莫及,请来大鹏和青蛙救助,但为时已晚。黄金蜂带着悲伤的心情,去寻找得道的法。其他还有《米拉日巴传》、《朗萨雯波》、《赤梅衮丹》、《六青年的故事》等,这些文学作品无不宣扬这种思想,使其成为元明时期到近代藏族文学的一个精神内核。

不仅文学作品是这样,藏族的音乐里也飘荡着一种淡淡的忧伤,从旋律到歌词,弥漫着伤感的情愫,听过之后那凄婉的东西总在你的心头萦绕,让人无法释怀。走在牧区辽阔的草原上,能听到清丽而缠绵、悠远的山歌,她能让你仰头凝望蔚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站在那里你会感到天地的辽阔和人的渺小;在农区伴着六弦琴吟唱的是低缓却又反复的民歌,这些歌声里传递的是劳作的艰辛和些许的期望得到满足后的喜悦,不禁让人喟叹这种生存的状态;坐在城市的某个藏餐厅里,典雅又带点舒缓的朗玛歌传过来,歌声会让人的心松弛下来,不再为劳碌和繁忙忧心忡忡。想来这跟生存的环境有关,跟文化背景有关,正是这种因素铸就了藏族人悲天悯人的性格。

从文学到音乐充斥着这种感伤,世俗生活中也充盈着这种气氛。“啊!人终归都会死去,这辈子只要平平安安就行了。”“金钱、权利只会平添烦恼,死时什么都带不走。”“人生难得,趁早做一些积德的事情吧。”很多藏族中老年人喜欢说这些话,他们从来不避讳谈论死亡,用死亡来时刻提醒和规范自己的言行,争取做一名善良的人,一名谦恭的人,一名有敬畏心的人。这样一种警醒而有节制的人生态度,使得藏族人居住的环境周遭很少受到破坏,山清水秀,树木葱茏,人与动物和谐共处。记得曾经有位四川作家来拉萨,在一同进行交流时她说:“来到拉萨让她感触最深的就是街上的那些流浪狗,它们看人的眼睛是平视的。这说明狗很少被人伤害,内心也就没有恐惧了。”当时我们座谈的人全都笑了,因为我们文联单位的院子里,也有七八只流浪狗在游荡,经常有同事拿着火腿肠来喂它们,这些狗也跟着我们跑到茶馆去蹲守。

在这样一种环境里成长,我自然深受这种文化的熏陶,继承了这个衣钵,自觉或不自觉地在作品里传达这种精神价值。令我惊讶的是,当我阅读森鸥外、夏目漱石、川端康成等日本作家的作品时,一种亲切感会油然而生。他们作品里漫溢的那种恍惚与愁绪,那种忧郁与哀怨,同藏族文学里固有的忧伤气质很契合,这使我坚定了这种创作的方向。无论是之前写的讲述旧西藏没落庄园的《界》,还是反映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放生羊》,以及以经济大潮席卷农村为背景的《阿米日嘎》,都在努力表现传统文化中的宽容、勇气与担当。

经过多年的短篇小说创作,我也有了尝试长篇小说写作的想法,至于写什么当时也没有个明确的目标。直到读了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心里渐渐明晰了自己要写什么。

纵观中国当代藏族文学,还没有一个人写过以西藏上层反动集团发动武装叛乱到改革开放近五十年作为时代背景的呈现普通藏族人命运变迁的长篇小说。为了弥补这种缺憾,我开始构思《祭语风中》这部小说。经过近三年的查找和阅读资料、走访老人、观看相关照片等,对那段生活有了较感性的认识,心里对完成这部作品也有了底气。

《祭语风中》描绘的是中国共产党领导广大藏族人民,从封建农奴制社会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西藏从封闭走向开放的那段峥嵘岁月,通过个体命运的起伏,努力形象生动地记录历史的每一个瞬间,如平息叛乱、民主改革、中印自卫反击战、“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等重要历史节点,让读者全面了解西藏高原上发生的一切,同时,意在作品里传达忍耐、担当、忠心、宽容等这些人类固有的高贵品质。为了在小说里较好地表现这些品质,我在小说里引用了米拉日巴大师的故事,通过观照他一生的遭际、心路历程的变化,来映照晋美旺扎每次的精神升华过程,让主线和辅线在故事发展中遥相呼应,增加文本的时间和空间的跨度。另外一方面,通过晋美旺扎、努白苏、罗扎诺桑等人在时代风云变化中命运的起伏,传递坚守内心和秉持一颗善良心的重要性。唯有如此,人才能活得淡定,活得从容大度。人的幸福并不能以拥有多少物质来衡量,而是以他精神世界的饱满来确定的。在小说故事情节的进程中,我适时地加了一些晋美旺扎与希惟贡嘎尼玛在天葬台上的对话,通过他们谈论的西藏历史事件,让读者了解西藏历史的纵深度。

在中国当代藏族文学史上,反映西藏和平解放和民主改革的优秀作品有徐怀中的《我们播种爱情》、秦文玉的《女活佛》、降边嘉措的《格桑梅朵》等作品,他们的作品里充满了革命理想主义的色彩。但《祭语风中》从内容上关注的是另一类人,是在西藏身份很独特的普通僧人。随着地方上层发动的武装叛乱,他们的命运也被裹挟进去,整个人生轨迹改变了。他们从寺院逃亡、劳改、还俗、结婚生子,走完了整整一生。至于为什么要选择一名老僧人来讲述这段历史,是因为有一次我去了一趟帕崩岗天葬台,坐在坡地廊下的老僧给了我极大的震撼,他的形象一直萦绕在我的头脑里挥之不去。那时我就认定这个老僧就是小说里的主人公,一定要他来讲述这个故事,地点必须在天葬台上。从藏族人的情感来讲,天葬台是很神圣的,是一个人终其一生的最后归宿地,但从另外一方面讲,天葬台也意味着是生命重新去投胎的地方。在这样一个神圣的地方,把五十多年来的历史,当做祭祀的语言来讲述给后人听,让她在阳光下,在猎猎的风中消散掉,而我们无须忧伤,无须愤恨,无须眷恋。历史的脚步永远不会停歇,还会有更多的故事正在生成。

在叙事的手法上,我也进行了一些探索,因为文学创作必须探索,要拓展新的叙事可能性,以此丰富小说叙事的多样化。基于这样的考虑,在创作《祭语风中》时,小说选择了用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来讲述的架构。晋美旺扎的故事开展全部使用了第一人称“我”,以他的视角推进小说的发展;米拉日巴的故事却用“您”来开展,这样读者在阅读时更容易将两个故事分开。鉴于米拉日巴大师在藏族人民心目中享有很高的地位,故用的是“您”,而没有使用“你”。小说故事推进中,不时地穿插了一些在天葬台上的对话、景物描写等,旨在增强时空的转换,同时让读者了解更多的西藏历史。

《祭语风中》已经正式出版,回想其创作过程,真是充满艰辛,因为题材的敏感、地域的敏感、时间节点的敏感,在写作中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时刻高度警惕着。但愿这部书能留住那段流逝的岁月,成为我们共同的记忆。

[作者单位:《西藏文学》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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